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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宮:慈禧太后形象史

2016-03-01 23:45:03祝勇
四川文學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慈禧光緒

溥儀被趕出紫禁城以后,紫禁城里第一次沒有了皇帝,那些在深夜里閃爍了將近五百年的燈火,終于熄滅了。當曾經(jīng)深鎖的宮門再度打開,沉寂已久的塵土突然間抖動起來,抬腳邁進去的,已不是皇帝親王、六宮粉黛,而是中華民國清室善后委員會的工作人員。他們將宮室里的舊物一一清點進行查報、登錄、寫票、貼票、登記、照相。于是,在六宮東北角的景福宮,他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批慈禧太后的照片。他們拂去匣子上的塵土,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布滿灰塵的包裝,慈禧消失已久的面孔又在宮殿的深處浮現(xiàn)出來。那不是百般修飾過的《宮訓圖》,而是一位清宮太后的真實影像。她終于老了,連眼袋、皺紋都清晰畢現(xiàn)。

在東西六宮中,景陽宮是最不起眼的一座。它偏居在東六宮的東北角上,有一點離群索居的味道。在明代,被萬歷廢掉的皇后住在這里,被折磨致死。清朝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朝廷對景陽宮進行了重修,把這座廢棄已久的宮院重新利用起來,用來收藏圖書。那時,這里收藏有12幅《宮訓圖》,描繪的全是古代賢德后妃的勵志故事,每逢年節(jié),都在景陽宮后殿學詩堂張掛出來,供后妃們參觀學習。

那些觀賞《宮訓圖》的后宮佳麗中,一定站過年輕的慈禧。面對歷代后妃的賢德,她不知作何感想。紅袖添香,相夫教子,那只不過是男人一廂情愿的自我印證、一種美好的不存在的幻覺,跟女人沒什么關(guān)系。看上去繁花似錦的后宮,永遠也不會太平。慈禧喜歡看戲,而她自己,一直是宮斗戲的主角。寂寞深宮里,一個女人要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唯有想方設法殘害和踐踏同類,否則,她的下場,就會和萬歷的皇后一模一樣。

沒想到將近九十年前,清室善后委員會的同仁們,居然在布滿塵埃的舊物中,搜尋出慈禧的舊照。2014年深冬,當我決定重寫慈禧時,在清宮陳設檔案里,找到了他們當年的記錄:

珍字

一八二,慈禧像,一張

一八四至一八五,慈禧放大像,四張

一八六,慈禧放大像,十四匣

一九五,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張

一九六,慈禧玻璃底片,一盒

一九七,慈禧八寸像片,二百四十四張

……

珍字,是宮殿的編號。當時的清點人員,按《千字文》的文字順序“天地元黃,宇宙洪荒……”,對各宮殿進行編號,如乾清宮為“天”、坤寧宮為“地”、南書房為“元”、上書房為“黃”,依此類推?!罢洹?,就是景陽宮。

“珍字”下面以漢字書寫的數(shù)字,是每柜或者每箱物品的的號碼。這個號碼之下,每一件物品還各有分號,以阿拉伯數(shù)字書寫。

粗略計算,這次發(fā)現(xiàn)的慈禧照片,多達數(shù)百張[ 根據(jù)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宮中檔簿·圣容帳》記載,自光緒二十九年(公元1903年)到光緒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短短三年間,慈禧照片有31種、786張。],有的鑲了像框,有的配有精致的黃緞錦匣,足見當時保存之精細,也可以看出,慈禧晚年對照相的瘋狂迷戀。

根據(jù)德齡公主的回憶,慈禧太后最初是看見了她在巴黎照的一些照片之后,才喜歡上照相的。那是1903年,德齡隨擔任外交使臣的父親裕庚在法國居住四年以后回到北京,成為慈禧的第一女侍官。她為宮殿帶來了許多新的氣息,而那時的慈禧也變得開放起來,外部世界的變化,突然讓她年老的身體變得敏銳起來。時尚,是讓她保持年齡的一種方式。她對德齡說:“只要是新鮮的我都愿意試試,尤其是這種外邊人不會知道的事情?!盵 德齡:《清宮二年記》,第125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慈禧拍下的第一張照片,是她坐在轎子里,準備上朝的樣子。這張照片,后來在各種歷史書籍中反復出現(xiàn)。從那一張照片出發(fā),我們看到各種各樣的慈禧影像,有的端坐在龍椅上,有的在湖上泛舟,有的扮成觀音,四周擺滿了花卉植物。照片中那份莊嚴、寧靜的氛圍,在風雨如晦的晚清時局中,顯得那么恍惚、迷離。

盡管在她只有9歲的時候,這個帝國就有了第一張照片[ 道光二十四年(公元1844年),于勒﹒埃及爾以法國海關(guān)總檢查長的身份來到中國,為耆英拍攝了一張肖像照片,被海攝影史家和檔案專家認定為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照片。耆英是中國近代史上首個不平等條約—《南京條約》簽訂的中方代表,后又簽下《五口通商章程》《虎門條約》《望廈條約》《黃埔條約》等喪權(quán)辱國條約,最后被咸豐帝“賜”其自盡。],但她的這份熱情,還是來得晚了。她已經(jīng)拿不出一張照片來證明自己年輕時的美貌。那是慈禧的最后歲月了。游廊畫舫、美器華服,掩不住她的蒼老,更掩不住這個帝國的滄桑和疲憊。

這個帝國,已不復順治的青春風景和乾隆的盛年氣象,而是隨著慈禧一同進入了晚景。即使在百般籌劃的圖像里,依舊脫不去那份悲愴與寒意。

那些花團錦簇的圖景,不過是這個古老帝國的回光返照而已。

如今,不要說慈禧本人,就連當年輕輕觸碰過這批照片的清點人員們,也已經(jīng)作古了。瞬間的永恒,與時間的飛逝,讓人不由心驚。

想起一句話:“夕陽殘照,天地蒼茫。這一世,人如孤鴻,誰不是誰的過客?”[ 安意如:《再見故宮》,第172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

然而,與我們的印象大相徑庭,在當時人眼里,慈禧卻是另外一種形象。曾經(jīng)為她畫像的美國女畫師凱瑟琳·卡爾(Katharine Carl)回國后寫了一本書,叫With The Empress Dowager of China,直譯《與中國皇太后》,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出版時,改名為《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在這本書中,1903年慈禧太后呈現(xiàn)出這樣一副面貌:

“太后身材勻稱,手形纖細優(yōu)美且保養(yǎng)甚好。面貌端正,耳部輪廓極佳。黑發(fā)如漆,整齊光滑地梳成十分別致的發(fā)型。寬寬的額頭,彎彎的眉毛,眼睛明亮有神,目光極具穿透力。鼻梁高而直,是中國人所稱的‘貴人鼻形。上唇的線條堅毅果斷,大而美的口型極富動感,微笑時露出潔白的牙齒,下頜較為寬大而又不帶任何夸張。所有這些,都顯得魅力十足。假如我事先不知道她已將近69歲,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位善于保養(yǎng)的40歲左右的中年婦人……加上服裝、飾品的色彩搭配得十分諧調(diào),更顯得容光煥發(fā),顧盼生輝。同時,太后又是一個觀察能力敏銳、富有見地的人,因此氣度非凡,有著很強的人格魅力?!盵 [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18—19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無獨有偶,1905年為慈禧畫像的另一位美國畫家華士·胡博(Hober Vos)也在信中這樣形容她的外貌:“太后的儀容將我深深地吸引住。我曾見過她的一幀照片,是北京一名日籍攝影師所拍。這照片曾送給歐洲各國政府駐北京大使,后來被禁止流通。我從年青的荷蘭大使希斯特(Jonkheer Van Citters)那里借來看過,對太后的印象也只限于此。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她坐得筆直,顯出堅強的意志,連皺紋也帶著深意似的,眉宇間充滿著仁愛和對美的追求?!?/p>

那一年50歲的胡博甚至說:“我對她可謂一見鐘情?!盵 《1905年華士·胡博為慈禧太后畫像的有關(guān)札記和書信》,見[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240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上述文字出自兩位美國畫家,寫下它們時,兩位畫家都已經(jīng)回國,因此,他們的文字,比起精通阿諛奉承的朝廷官員,可信性強得多。其中最震撼我的一句是:“真人跟照片絕不一樣。”

照片號稱是對世界最精確的復制,但照片與客觀世界的最大不同,在于它有邊框,而邊框本身,就使裁取成為一種權(quán)力,也使攝影者對世界的表述有了主觀的可能。而攝影者的構(gòu)思、光線(專業(yè)攝影師時常為了拍攝一幅畫面而長時間地等待光線),無疑又加強了這樣的主觀因素,從而構(gòu)成了攝影者對現(xiàn)實世界的干預,甚至篡改。

因此,照片在呈現(xiàn)一部分真相的同時,也在遮蔽另一部分真相。蘇珊·桑塔格說:“攝影暗示,如果我們按攝影所記錄的世界來接受世界,則我們就理解世界。但這恰恰是理解的反面,因為理解始于不把表面上的世界當作世界來接受?!?/p>

她甚至決然地指出,“我們永遠無法從一張照片理解任何事情。”布萊希特曾說,一張有關(guān)克虜伯工廠的照片,實際上沒有暴露有關(guān)該組織的任何情況。就此,蘇珊·桑塔格說:“理解與愛戀相反,愛戀關(guān)系側(cè)重外表,理解側(cè)重實際運作。而實際運作在時間里發(fā)生,因而必須在時間里解釋。只有敘述的東西才能使我們理解?!盵 [美]蘇珊·桑塔格:《論攝影》,第22—23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

照片無疑是重要的,但它的權(quán)威性,必須得到其他證據(jù)的輔助,或者說,須要以其他證據(jù),與照片形成互證。假如以照片為孤證,則是危險的。就像一個人,當他還在人世,他在現(xiàn)實中的形象會給照片提供一個參照系,他的氣息、個性、言語、行為,實際上構(gòu)成了對一個人的整體性,在這樣的一個整體性內(nèi)(相當于得到了其他輔助證據(jù)),即使照片有所失真,看照片的人也會根據(jù)對他的現(xiàn)實形象做出自動校正。而當他死去,情況不一樣了,參照系消失了,他的氣息、秉性、言語、行為全都消失了,照片就成了孤證,偶然或者局部,就可能被我們認定為永恒和全部。

因此,在我看來,一幅照片,更像是一面放置在時光中的鏡子,能夠?qū)⒁粋€人的面貌折射得很遠,甚至是無限遠,但它傳過來的影像,也僅僅是事物的影像,而不是事物本身。斯人已逝,無論我們以何種目光相對,他都不會再出現(xiàn)。他在停留在自己的時代里,那個時代,就是他的玻璃魚缸,子非魚,既不知魚之樂,也不知魚之痛。

光緒十九年(公元1893年),60歲的慈禧心底,充滿了對生活的渴望。

自從她在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的3月里選秀入宮,她已經(jīng)在深宮里生活了41年。

那是早春二月,一乘騾車把她第一次送進紫禁城。那時的她或許沒有想到,那是一條有去無回的旅程,她的命運,從此變成一條單行線。

除了庚子那年(公元1900年),西洋兵像狗追兔子一樣,一路把她追上黃土高原,她再也沒有離開過宮殿的紅墻。最遠,只到過北方的皇家宮苑,那里也是被紅墻圍著,也是她走不出的圍城。

所以,這41年,她錦繡富貴,卻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生活”。

入宮第二年,她就被封為“蘭貴人”,又過了一年,被封“懿嬪”[ 《清史稿》記載:“孝欽顯皇后,葉赫那拉氏,安徽徽寧池廣太道惠征女。咸豐元年,后被選入宮,號懿貴人?!?此處稱慈禧入宮后號“懿貴人”,有錯。在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宗人府全宗》咸豐時期修訂的滿文玉牒中,關(guān)于“當今皇帝咸豐萬萬年”條下,對慈禧有如下記載:“蘭貴人那拉氏,道員惠征之女,咸豐四年甲辰二月封懿嬪,六年丙辰三月封懿妃,七年丁巳正月封懿貴妃?!币虼丝芍抢显谙特S四年以前的封號為“蘭貴人”而不是“懿貴人”,《清史稿》里的記載,可能是根據(jù)后來“懿嬪”“懿妃”“懿貴妃”這些封號誤推的。],此后又變身為“懿妃”、“懿貴妃”,到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咸豐病逝,同治即位,她以太后的身份垂簾聽政,也只有25歲。

從一名普通的宮人,一路攀升到母儀天下的太后,只花去了她九年時光。

用今天的話說,她實現(xiàn)了“跨越式發(fā)展”。

那正是慈禧一生中的好時光,齒白唇紅、眉目俊秀,她自己曾回憶說:“宮人以我為美,咸妒我?!笨梢娝拿郎?,已到了遭人嫉妒的程度。德齡見到慈禧時,也感嘆道:“蘭貴妃本身就是一個美麗出眾的女人,我所知道的慈禧,雖然年齡大了,仍然很漂亮……”[ 德齡:《蓮花瓣》,第33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或許,她將在這浩瀚皇城的一角,看王朝的花開花落、云長云消,神態(tài)安然地享受著盛世光景。只是我猜不出,當宮殿里缺少了這位“西太后”,她棲身的那個帝國,是否還會有甲午之敗、戊戌六君子血灑菜市口,以及八國軍隊的兵臨城下。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存在了兩百多年的大清王朝,正在一點點地發(fā)生著潰爛,縱然像以往任何一個朝代一樣相信著江山永固的神話,執(zhí)拗地拒絕著命運的無常,雖然“滄桑的惆悵和倦怠”,偶爾也會不經(jīng)意地掠過他們心頭,只是“在華麗的間隙,這憂傷太清淺,來不及思量,就已經(jīng)消散,被眼前的良辰美景掩蓋”[ 安意如:《再見故宮》,第4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但那樣的無常,是一定會來的。帝國的災變,即使不是以這樣的方式降臨,也會以那樣的方式降臨,誰也躲不過去。

縱然是入了深宮,但慈禧的世界并不太平,因為她是生活在充滿著經(jīng)營算計、危機重重的后宮。盡管她的老公咸豐是一位十足的好色之徒,而慈禧也憑借自己的青春美色,從身份微賤的蘭貴人,一步步變成后來的慈禧。但這樣的過程,卻是步步驚心,容不得絲毫的懈怠和放松,因為在這世界上,擁有美色的,絕不是她一個人。

在后宮美女中,“蘭貴人”的身份其實一點也不“貴”,甚至還有點“賤”,因為她們不在妃嬪之列,算不上“主位”。在康熙時代確立起來的清宮妃嬪制度中,級別最高的當然是皇后,之下有皇貴妃一人、貴妃二人,妃四人,嬪六人;在嬪之下,有貴人、常在、答應,沒有固定數(shù)額。

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的那次選秀,除了蘭貴人,還有多少旗籍官員的女兒被選入宮,已經(jīng)很難查考。從第二年內(nèi)務府奏銷檔案來看,在這一年的后宮中,有皇后、云嬪、蘭貴人、麗貴人、婉貴人、伊貴人、容常在、鑫常在、明常在、玫常在的身影出現(xiàn),其中,蘭貴人排在第三。

野史上曾經(jīng)記載過咸豐“五春之寵”的風流艷事。所謂“五春”,包括被咸豐帝召納寵幸的四位漢族美人,即牡丹春、海棠春、杏花春、陀羅春。召納漢女的原因,是咸豐對后宮的滿族女子早已心生厭倦,而漢族女子工于詩詞、善于彈唱,則讓咸豐格外心儀,她們的纖纖細足,更喚起咸豐的“戀足癖”,令他神魂顛倒。盡管當年孝莊太后早就制定了規(guī)則,不準漢族女子入宮,降旨“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 [清]徐珂:《清稗類鈔》,,第一冊,第357頁,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以保證皇室血統(tǒng)的純正,但咸豐有自己的對策,他讓那些漢族佳麗以“打更民婦”的名義進入宮禁,以每夜三人的名額,命美人們在自己的寢宮前“打更”,只是她們的崗位,很快轉(zhuǎn)移到皇帝的床榻上、被衾中。

以咸豐之色眼,連寡婦都不放過。在《清朝野史大觀》中,就出現(xiàn)過一位“曹寡婦”:

有山西籍孀婦曹氏,色顏姝麗,足尤纖小,僅及三寸。其履以菜玉為底,襯以香屑,履頭綴明珠。入宮后,咸豐帝最眷之,中外稱為曹寡婦。[ 小橫香室主人輯:《清朝野史大觀》,第一卷,第40頁,上海:上海書店,1981年版。]

“四春”,不過是這個“打更團隊”的代表而已。而慈禧作為滿族女子,從“海選”中脫穎而出,以“天地一家春”的名號躋身于這些漢族美女中,與她們并稱“五春”,足見慈禧當年的身手不凡。

“昔日芙蓉花,今成斷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唐]李白:《妾薄命》,見復旦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組選注:《李白詩選》,第268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版。]李白的《妾薄命》,慈禧或許在少女時代就曾讀過。這樣的詩,讓她心驚,更讓她心涼。后宮中美女如云,與這個龐大的基數(shù)相比,能夠陪王伴駕的名額卻十分有限,像清代詩人馬世杰在《秦宮》一詩所寫:

阿房周閣百重環(huán),

美女充庭盡日閑。

頻望翠華終杳渺,

亦如天子望三山

如云美女,想見君王一面,就像秦始皇想去蓬萊、方丈、瀛洲三座仙山那樣希望渺茫。

安意如在《再見故宮》中寫過這樣一段話:“明朝的宮苑,即使在最樂觀最公平的競爭下,每一宮的妃嬪也要擊敗接近9個對手才能入主一個宮殿。每位妃嬪在宮中的待遇與她是否得寵有極大關(guān)聯(lián)。清朝,從最高級別的皇后到最低等的答應,無論是待遇還是地位都是云泥之別。諸位女子為自己,為家族,只有力爭上位,才有可能出人頭地?!盵 安意如:《再見故宮》,第126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

顯然,這是一場淘汰賽,那些被淘汰的選手,很難再有出場競爭的機會。

17歲的慈禧,不甘于這樣的命運。她決計拴住咸豐的心,她當然知道,要做到這一點,僅憑美色是不夠的,所幸,她還有一副“好聲音”。歷史學家茅海建所說:“幾乎所有的野史都宣稱,那拉氏(即慈禧)之所以得帝寵,全憑著會唱南曲,愛穿南衣,一改北方旗籍女子的風范,多有南方纏綿溫柔的味道?!盵 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言+寧)》,第28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

對于《清朝野史大觀》這類野史,茅海建說:“官方文獻僅能讓今人看到事物的表象,要深層次地了解咸豐帝與那拉氏的關(guān)系,還不得不借助于稗官野史?!盵 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言+寧)》,第28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

縱然得寵,慈禧的心里依舊充滿緊張感,像安意如所說:“一入宮門深似?!词箷x為妃嬪,在宮中有了一席之地,亦非一勞永逸。從競爭的殘酷性上來說,現(xiàn)代的小說電視劇所虛構(gòu)的宮斗雖然夸張失實,卻并非不存在?!盵 安意如:《再見故宮》,第126頁,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12年版。]

然而,慈禧生命中的危機,還不是出現(xiàn)在這個時候。咸豐在避暑山莊咽氣,命運的挑戰(zhàn)才真正降臨。

咸豐以病弱之身在花叢間茍延殘喘時,身邊的大臣就已經(jīng)對“代批奏折”的慈禧起了殺心。肅順曾經(jīng)請求咸豐皇帝,仿效漢武帝,將太子的生母鉤弋夫人殺掉,以確保王朝不被女人掌控。肅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咸豐皇帝居然酒后失言,將這一絕密透露給了他枕邊的慈禧。

那個時候,一定會有一種凜冽的寒意穿透她的心臟。宮墻之內(nèi),要陷害她的,不僅有女人,還有老謀深算的男人。她腹背受敵。

慈禧的胸中始終燃燒著一種強烈的權(quán)力欲,最初也許僅僅是出于生存和自衛(wèi)的考慮。她就像武則天,“要想改變自己根基脆弱(建立在皇帝歡心的基礎上)的命運,不再遭受遺棄—淪落到面壁守佛的凄涼境地,只有像皇上那樣身居高位,手握實權(quán),這才是法力所在!威嚴所在!而其他的一切,諸如嬪妃爭得的寵愛,召幸侍寢的榮耀等,都不過是瞬間即逝的過眼煙云?!盵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89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對一個弱女子來說,只有終極的權(quán)力,才能讓她得到終極的安全,不僅可以支配自己的命運,而且可以支配他人的命運。在這一點上,與男人們對于權(quán)力的渴望沒有什么區(qū)別。但這個世界的法則是,男人攫取權(quán)力是天經(jīng)地義的,而女人則被禁止。因此,宮殿里的皇帝,權(quán)力越大,與后宮女子們形成的權(quán)力上的不對稱感就越是強烈,應該說,涌動在慈禧身體里的那份權(quán)力欲望,正是由這種不對稱感激發(fā)出來的。

從那一刻起,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再僅僅是豐姿艷麗的秀美之軀,而且成了兩性沖突的戰(zhàn)場。

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慈禧陵隆恩殿前陛階石和石欄上的“鳳引龍”雕刻圖案,就是她一生搏殺的成果。

但那是另一種的隨波逐流,因為她早已忘記了,真實的生活,應該是什么模樣。

慈禧與武則天,這兩個充滿權(quán)力欲的女人身上,很容易找出一些相似點。首先,她們都憑借美色上位。其次,她們都粗通文墨,像武則天,少年時就閱讀了《毛詩》《昭明文選》這些典籍,而慈禧,也是在娘家時,就讀過一些經(jīng)史子集,會寫字,能斷句,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稱得上“知識女性”了,與那些胸無點墨的后宮粉黛們自是劃出了一條界限。第三,她們都曾垂簾聽政,她們身前的傀儡,分別是唐高宗李治,還有清穆宗同治,同治不到20歲便死,那幕前的人偶又換成了他的弟弟、清德宗光緒。第四,也是更重要的,在她們主政之后,都干出了一些業(yè)跡。

武則天一生,果敢堅毅,知人善任,治國興邦,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不僅維護了大唐王朝的統(tǒng)一和強盛,而且大大地拓展了疆土。她稱帝后,面對駱賓王的《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聲討她“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唐]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見《古文觀止》,下冊,第497頁,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她毫無怒色,居然說:“像這樣有才能的人,竟然讓他流落而不去重用,實乃宰相之過啊?!盵 原文見[北宋]司馬光:《資治通鑒》,第三冊,第2480頁,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此等風度,男人未必能有。當然,當大將軍李孝逸將駱賓王的首級進獻給她時,她仔細打量著那顆才華橫溢的腦袋,一點也沒有生出惻隱之心。能成為最高權(quán)力者,她心中的那一份兇狠,當然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

誰也沒有想到,懿貴妃,那個以貌得寵、讓肅順這樣的權(quán)臣從來不屑于正眼相看的婦人,在咸豐死后,竟然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在輔佐兒子同治登上皇位之后,她重用了在咸豐時代靠邊站的恭親王奕訢。美國傳教士何德蘭在談到慈禧太后的長處時說:“她能從眾多中國官員中挑選出最杰出的政治家、最睿智的顧問、最不會出錯的領(lǐng)導者和最出色的向?qū)А盵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16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道光本來就曾經(jīng)把六子奕訢當作自己的繼承人,后來在反復猶豫之下,把帝位傳給了奕詝(咸豐),此時,在慈禧的聲援下,27歲的奕訢終于登上大清帝國的政治舞臺,“在長達四十年的時間里,恭親王是除紫禁城之外的首要人物。”[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16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正是由于慈禧太后和恭親王奕訢的遠見卓識,這個王朝才開始大面積起用漢臣,曾國藩、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于是帶著各自的抱負,有機會在19世紀60年代相繼出場,僅這一項舉措,在那個年代,就算得上石破天驚。更何況這些重臣,為大清帝國帶來了全新的氣象,在這個暮氣沉沉的國度里,開始了學外語(辦同文館)、辦外交(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開工廠、造機器、修鐵路、建海軍,大清的面貌,從此被刷新。

當然,這需要膽魄。以開辦同文館為例,這一設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相當于外交部)之下的第一所外國語學校,自興辦伊始,就受到如潮的攻擊。因為這所學校,聘請的多為洋人作老師,監(jiān)察官由總稅務司赫德?lián)惟o實際操縱館務,招生對象開始限于十四歲以下八旗子弟,不僅學習英、法、俄等外國語言文字,而且在李鴻章、左宗棠等官員的推動下,增設天文、算學等西方自然科學課程。那是真正的“睜眼看世界”,也是中國近代化進程的核心環(huán)節(jié)。兩次鴉片戰(zhàn)爭,西方人都是大清帝國的敵人。敢于向敵人學習,奕訢等人的遠見卓識,即使今人也未必比得上。

對于這類“離經(jīng)叛道”的做法,那些抱定“天朝大國”思維的頑固分子們絕不答應。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張盛藻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朝廷的改革,他在奏折中說:

臣愚以為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者,為其讀孔、孟之書,學堯、舜之道,明體達用,規(guī)模宏遠也,何必令其習為機巧,專明制造輪船、洋槍之理乎?若以自強而論,而朝廷之強莫如整綱紀、明政刑、嚴賞罰,求賢養(yǎng)民,練兵籌餉諸大端;臣民之強則惟氣節(jié)一端耳。[ 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二冊,第2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在他看來,天文學和算學不過是一種奇技淫巧,用優(yōu)惠政策鼓勵學子學習“機巧”之學,是重名利而輕氣節(jié)。他尖銳地指出:“無氣節(jié)安望其有事功哉?”

張盛藻上奏折的時間,是同治六年(公元1867年)正月二十九日。讀《翁同龢日記》,可知那一年的年初,京城氣象寒暖不定,自大年初四,就下了厚厚一層雪,初七、十二,皆“雪花菲微”,暖了幾日,至二十五日,又“雪霰密灑”“雨雪并作”,二月里,又揚起了大風,初五、初六,皆大風,微寒,十一日,大風起,“揚塵蔽天”,十三日,“塵沙障天”,十五日,“塵沙漲天”,十七日,“大風揚塵”,十八日的景象更加可怕:“大風辰霾,幾于晝晦,可懼也,黃沙漠漠者竟日,夜猶如虎吼焉”[ 《翁同龢日記》,第二卷,第542—549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

這種陰晴不定的景象,正是對改革初年政治氣候的寫照。有人說,破曉時分的圖像總是朦朧不清的。翁同龢在同治六年二月十三日(公元1867年3月18日)日記里記錄了當時京城流傳的一副對聯(lián):

鬼計本多端,使小朝廷設同文之館;

軍機無遠略,誘佳子弟拜異類為師。[ 《翁同龢日記》,第二卷,第548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

“鬼”,指的就是奕訢,因為他建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力促朝廷以平等的禮節(jié)同各國往來,不再像乾隆當年那樣因跪拜禮之爭而將整個世界拒于門外,又辦同文館,系統(tǒng)化地學習西方,使他有了一個不太好聽的外號:“鬼子六”。

像奕訢這樣的改革者,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個張盛藻,而幾乎是整個以正統(tǒng)自詡的知識分子階層。張盛藻的奏折,只是拉開了序幕,接下來登場的,全是重量級選手,其中包括同治皇帝的老師、內(nèi)閣大學士、清代理學大師倭仁。張盛藻上折兩天后,倭仁的奏折就接踵而至了。一方面,他對西方人的奇技淫巧不屑一顧:

竊聞立國之道,尚禮義而不尚權(quán)謀;根本之圖,在人心不在技藝。今求之一藝之末,而又奉夷人為師,無論夷人詭譎未必傳其精巧,即使教者誠教,學者誠學,所成就者不過術(shù)數(shù)之士,古今來未聞有持術(shù)數(shù)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無才。如以天文、算學必須讀習,博求旁求,必有精其術(shù)者,何必夷人,何必師事夷人?[ 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二冊,第3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對于這些反對之聲,年輕的奕訢毫無退讓之意。他策略地提出,西學源于中國,由于他們善于運思,遂能推陳出新,本朝的康熙皇帝就是一位西學高手,因此學習西學,不僅沒有違背祖制,而且是在弘揚傳統(tǒng)。同時,他變防守為反擊,一針見血地指出,靠保守派的精神勝利法,大清帝國非但不能勝利,相反只能由失敗走向新的失敗。在三月初二(公元1863年4月19日)的奏折中,他絲毫沒有避讓倭仁的刀鋒,而是反戈一擊,一點沒有給同治皇帝的這位老師留面子:

倭仁謂夷為吾仇,自必亦有臥薪嘗膽之志。然試問所為臥薪嘗膽者,姑為其名乎?抑將求其實乎?……今閱倭仁所奏,似以此舉斷不可行。該大學士久著理學盛名,此論出而學士大夫從而和之者必眾,臣等向來籌辦洋務,總期集思廣益,于時事有裨,從不敢稍存回護。惟是倭仁此奏,不特學者從此裹足不前,尤恐中外實心任事不尚空言者亦將為之心灰而氣沮,則臣等與各疆臣謀之數(shù)載者,勢且隳之崇朝,所系實非淺鮮![ 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二冊,第32—3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這樣的唇槍舌劍,在今天看來也無比過癮。他們比的是口才,是眼界,是膽識,更是后臺。奕訢之所以如此口氣強硬,一步不讓,是因為他的后臺硬,那后臺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齡人、也是他嫂子的慈禧太后。奕訢代同治小皇帝所擬圣旨,實際上代表了慈禧的意見:“朝廷設立同文館,取用正途學習,原以天文算學為儒者所當知,不得目為機巧?!睆埵⒃暹@些反對派的意見,“毋庸議”,還批評楊廷熙受倭仁指派所呈奏折,“呶呶數(shù)千言,甚屬荒謬”,“殊失大臣之體,其心固不可問”[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二冊,第5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讓他們徹底閉嘴。也就是說,他們此時奉行的政策,與20世紀中國的改革開放略有類似,是“不爭論”政策,解放思想,求真務實。同治初年形成的開放格局,完全利益于這對叔嫂的強勢組合,奕訢的膽識與氣魄,也就是慈禧的膽識與氣魄。

英國人壽爾在手記里記錄了大清帝國的變遷:

在走過天津郊外時,人們指給我看,在李鴻章的衙門的對面、運河的沿岸上豎立著一些外國燈,這些燈的形狀就是進步的標記。又人們看到,Oxford街的商店里外國貨物充斥,不能不感到驚奇。買鐘表的人很多,許多人從事鐘表的制造與修理。外國鐘也很受人歡迎,火柴亦然。有一只美國制的濬泥機船,已經(jīng)工作一些時候了;它正在打?qū)掃\河的一個支流。還有一只汽艇已經(jīng)多次帶著總督出外巡視;當它初次出現(xiàn)在某些鄉(xiāng)下地區(qū)的時候,老百姓很是驚慌。兵工廠和李的衙門之間安了一條電線,五英里長,雇用本地電報員擔任工作。這條線是一位英國的電機師建立的。他現(xiàn)在主持魚雷學堂。這條電線未曾碰到任何困難,雖然未曾出告示告誡老百姓,也未曾用衛(wèi)兵去保護所雇傭的安裝電線的外國人,可是電線所通過的土地的所有人未曾有任何敵意或反對的表示。[ 中國史學會主編:《洋務運動》,第八冊,第39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

很難想象,這一切,都出自一位年輕太后的手筆。

經(jīng)過了大約30年的快速發(fā)展,至甲午戰(zhàn)前,帝國的經(jīng)濟已基本恢復到兩次鴉片戰(zhàn)爭和太平天國戰(zhàn)爭以前的水平,在世界經(jīng)濟總量中也占有很大比例。歷史學家馬勇說:“中國在那么短的時間里幾乎超越了一個時代,跨越先前比較原始的冷兵器時代,構(gòu)建了一支比較現(xiàn)代的新型軍隊,尤其是北洋海軍,公認為亞洲第一、世界第六,足見‘中體西用在推動發(fā)展上也不能說毫無功效?!盵 馬勇:《清亡啟示錄》,第4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

今日之國人,不應簡單地把晚清統(tǒng)治者看成一團黑,而忘記了他們的歷史功績。

可以說,他們是開始中國近代化進程的破冰者。

在當時,有多少人為這樣的進步而血脈賁張。

這位國家領(lǐng)導人,論眼界不出宮墻,論學歷不到高中。但歷史經(jīng)驗早已證明,小看慈禧者死。她的政治才能,是天生的。

兩次鴉片戰(zhàn)爭、一次太平天國,徹底打垮了咸豐的自信,只能寄情聲色,聊以自慰,連當時的野史作者都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咸豐季年,天下糜爛,幾于不可收拾,故文宗(指咸豐帝)以醇酒婦人自戕?!盵 小橫香室主人輯:《清朝野史大觀》,第一卷,第68頁,上海:上海書店,1981年版。]倒是他的未亡人,在內(nèi)憂外患的危局中,站穩(wěn)了陣腳,開啟了長達三十多年的“同光中興”時代,從這個角度上說,慈禧比她老公更像“純爺們兒”。

慈禧就這樣,隱匿在這個王朝的幕后,但如同當年的孝莊,這個年輕女人的一舉一動,都決定著整個王朝的命運。伊萊扎·魯哈馬·西德摩在《中國,長壽帝國》一書中說:“1861年以來的晚清歷史應稱為慈禧統(tǒng)治時期,這段時間的起伏跌宕比之前的244年來總和還要多?!盵轉(zhuǎn)引自[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1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何德蘭說:“四十年間,她每天都是半夜起床,寒冬酷暑一無例外,來到黑暗、陰森、寒冷的大殿里,只有蠟燭照明,黃銅炭火盆取暖,坐在屏風后面,聽著上朝的大臣們奏事。她誰也看不見,誰也看不見她。”[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101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亞瑟·H·史密斯在《動蕩中的中國》一書里這樣評價慈禧:“身為一個滿族女人,想要掌握那些軍國大事的知識,本來就機會渺茫,但是她卻與只了解女紅的東太后完全不同,處理大事的時候總能鎮(zhèn)定自若,中國的門戶面對敵對勢力從來未被打開,這在中國半獨裁統(tǒng)治的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要找一個原因,我想只能說是這位統(tǒng)治者本人擁有一種獨特的品質(zhì)和才能?!?/p>

當然,慈禧殺過人—準確地說,是處死。其中有咸豐皇帝留下的顧命八大臣,有著名的戊戌六君子,還有庚子事變后被懲辦的禍首、實際上是用來向西方人交差的替罪羊,有山西巡撫毓賢、兵部尚書趙舒翹等人,至于東太后慈安是否被慈禧毒死,這是歷史的遺案,或者說,有很強的猜測成分,找不到充分的證據(jù)。根據(jù)官方記載,慈安的死因是“正常死亡”?!肚鍖嶄洝防镞@樣說:“(光緒七年三月)初九日偶染微疴,初十日病勢陡重,延至戌時,神思漸散,遂至彌留。”[ 《清實錄》,第五十三冊,第841頁,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翁同龢在日記中對此事亦有記載,三月初十日記里這樣寫:“慈安太后感寒停飲,偶爾違和,未見軍機……夜眠不安,子初忽聞呼門,蘇拉、李明柱、王定祥送信,云聞東圣上賓,急起檢點脫衣服,查閱舊案,倉猝中悲與驚并?!盵 [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記》,第四卷,第1593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第二天凌晨,月明凄然,翁同龢由東華門入宮,在乾清門前徘徊,等到丑正三刻,乾清門開,翁同龢急入奏事處,發(fā)現(xiàn)前一天的御醫(yī)脈案還在,他抄錄如下:

晨方天麻、膽星,按云類風癇甚重。午刻一按無藥,云神識不清、牙緊。未刻兩方雖可灌,究不妥云云,則已有遺尿情形,痰壅氣閉如舊。酉刻一方云六脈將脫,藥不能下,戌刻仙逝云云。[ [清]翁同龢:《翁同龢日記》,第四卷,第1594頁,上海:中西書局,2012年版。]

根據(jù)翁同龢記下的藥方,今天的醫(yī)生不難得出這樣的判斷:慈安死于突發(fā)性腦中風,翁同龢記下的御醫(yī)脈案中“類風癇甚重”,就是指的這種腦中風。實際上,《翁同龢日記》中,已經(jīng)記錄過慈安的兩次病史,一次發(fā)生在同治二年二月九日(公元1863年3月27日),那時慈安只有26歲,另一次發(fā)生在同治八年十二月四日(公元1870年1月5日),那一年慈安也只有30歲,說明慈安患有腦血管疾病,具有發(fā)生急性腦血管疾病的潛在危險因素。

在此反復抄錄慈安死前的病案記錄,目的當然是為排除慈禧的“作案嫌疑”,因為有太多的小說家言,說咸豐死前曾留下密詔,要慈安必要時可以除掉慈禧,只因慈安生性忠厚,給慈禧看了這份密詔,讓慈禧頓時起了殺心,先下手為強,毒殺了慈安。然而,這一說法存在著明顯的悖論:既然燒毀密詔時,只有慈禧和慈安二人在場,那誰又能知道這件事呢?很多年中,人們?nèi)嗽埔嘣疲汛褥刚J為兇犯,顯然帶有明顯的主觀色彩,是出于妖魔化的需要。也就是說,慈禧的形象,是由集體塑造的,并不是慈禧本人。

十一

因此說,慈禧鏟除的,大多是她的政敵,對于任何統(tǒng)治者,這都是必不可少的程序。何況以肅順為首的八大臣之保守,排斥思想開明的奕訢等人,大清未必會有“同光中興”的局面,而以毓賢等人的愚昧無知,只能把大清引向災難。這些權(quán)臣之死,不足惋惜。至于屠殺六君子,那自然是慈禧政治生涯的敗筆,如何德蘭所說:這是“慈禧做過的最壞的事了”[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28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但所謂“百日維新”,亦有許多先天“幼稚病”,即使沒有慈禧的兇狠,它的失敗也定然是逃不掉的。對此,有人精辟地論道:

從6月11日起至9月21日慈禧及其后黨分子發(fā)動政變止,在這短短的一百天里,光緒接連發(fā)布了一百多道新政“詔書”,有時一日數(shù)令,傾瀉而下,令人目不暇接。最多的是9月12日這一天,竟然一舉頒布了11條維新諭旨。

詔書的內(nèi)容包羅萬象,涉及政治、經(jīng)濟、軍事、文教等各個領(lǐng)域。其中包括:廣開言路,提倡官民上書言事;準許自由開設報館、學會;撤銷一批無事可做的衙門,裁減冗員;廢除滿族人寄生特權(quán);提倡實業(yè);設立農(nóng)工商總局和礦務鐵路總局,興辦農(nóng)會和商會;鼓勵商辦鐵路、礦務,獎勵實業(yè)方面的各種發(fā)明;創(chuàng)辦國家很行;編制國家預決算,節(jié)省開支;裁減綠營,淘汰冗兵;精練陸軍;籌辦兵工廠;添設海軍,培養(yǎng)海軍人才;開辦京師大學堂;全國各地設立新式學校;廢除八股,改革考試方法;選派學生留學日本;設立譯書局,編譯書籍等。

這些措施無疑具有進步意義,它是想把中華帝國拖入近代化的軌道??墒?,單憑一個無權(quán)的傀儡皇帝頒布的雪片般的旨令,就想在短時期內(nèi)改變一個有著幾千年文明史的傳統(tǒng)社會,談何容易?中國社會的深層結(jié)構(gòu)中本具有靜態(tài)的目的意向性,一成不變或很難變動是中國社會的本質(zhì),對于這本質(zhì),表層的任何變動都不能產(chǎn)生影響。千百年來社會發(fā)展的停滯不前和治亂循環(huán)的局面,使中國人總的心態(tài)傾向于發(fā)展一種消極防御策略,以便在小范圍內(nèi)“安居樂業(yè)”,靜享人生的俗常歡樂,其對任何主張、熱情付之一笑,使得理想主義、行動主義和變革沖動在平安穩(wěn)妥、麻木不仁、茍安求活的生活意志下消解、流失。因此,不難想象這一百多道新政“詔書”的命運。把守要津的后黨分子公開抗拒,而懶散的地方老爺們則將它束之高閣。除了在偏遠的湖南省獲得一點反響外,光緒企盼的朝野響應、舉國振奮、齊步走向自強的局面并沒有出現(xiàn)。

如果一個人對中國社會的本質(zhì)和民族性略微有些了解,出現(xiàn)這種狀況他不應感到意外。但光緒不僅大感意外,而且深為氣憤。他像幼稚的年輕人一樣,想當然地將他的對手簡單化、絕對化,他把造成這樣一種局面的責任全推到后黨分子身上,很顯然是出于這樣一種考慮:為他周身洋溢的攻擊欲尋找一個具體的目標。[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71—272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所以,百日維新,固然死于慈禧的“鎮(zhèn)壓”,但假使他們“圍園殺后”的計劃成功,其變法宏圖是否能夠?qū)嵭?,依舊是未知數(shù),因為他們的阻力,并非只來源于一個慈禧(慈禧開始是支持變法的),而是整個帝國的官場、帝國的文化。以至于日本友人宮崎寅藏都這樣評價康梁:“思以一紙之偽諭,以掃絕支那之積弊者,愚也?!盵 中國史學會主編:《辛亥革命》,第一冊,第10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變法是個系列工程,需要細致周密的計劃,分步驟實施,豈可一蹴而就,畢其功于一役?

因此,變革這樣一個有著幾千年積習的國度,僅有熱血不是夠的。無知的沖動與無謂的犧牲,不過是為帝國的絞肉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潤滑劑而已。近讀我的導師劉夢溪先生的新著《陳寶箴與湖南新政》,先生對當時情勢的分析,一下子就厘清了混沌。他說:“所謂變革,當然是在保存自我的前提下的棄舊圖新,而不是從根本上推翻自我。如果完全推翻自我,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革命自然也沒有什么不好。問題是在1898年那一歷史時刻,并不具備革命的條件。當時的情況,改革比革命更現(xiàn)實更有可行性。改革也有兩種方式,即激進的變革和漸進的變革??涤袨?、梁啟超等主張的變法是激進的變革,張之洞的變法主張是漸進的變革。皮錫瑞戊戌年三月二十日日記載,黃遵憲看了易鼎的文章也頗不以為然,說:‘日本有頓進、漸進二黨,今即頓進,亦難求速效,不若用漸進法。[ [清]皮錫瑞:《師伏堂未刊日記》,原載《湖南歷史資料》,1959年第1期。]可見黃遵憲主張的也是漸進的變革,此與陳寶箴、陳三立父子的主張應為若荷苻契?!盵 劉夢溪:《陳寶箴與湖南新政》,第186—187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

遺憾的是,戊戌變法,從此開啟了中國激進主義的濫觴。滿目瘡痍的國度,讓許多人失去了穩(wěn)健改革的耐心,轉(zhuǎn)而崇尚快刀斬亂麻的酣暢淋漓。每代人都懷著開天辟地的強大自信去另起爐灶,從頭再來,從此不再有持久的價值和標準,不再有積累與傳承,對于這種激進主義崇拜,我在《國學與五四》中有更深入的分析。至于康、梁激進變法的后果,劉夢溪先生一針見血地指出:“很少有激進變革有好的結(jié)果的。……正是康有為之激進變革導致戊戌政變,爾后有義和團運動、八國聯(lián)軍攻入北京,更不消說再以后的軍閥混戰(zhàn)等無窮變亂了。如果站在檢討歷史的角度,不是為歷史行程作辯護士,則不能不承認張之洞《勸學篇》闡述的變法主張,不失為晚清特定歷史時刻的老成持重之見。”[ 劉夢溪:《陳寶箴與湖南新政》,第187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

實際上,變法失敗后,慈禧嚴格地限制了殺戮范圍,一大批積極推行變法的地方官員,她都網(wǎng)開一面。為此,她命令光緒下詔,申明:

被其(指康梁)誘惑,甘心附從者,黨類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寬大,業(yè)經(jīng)明降諭旨,概不深究株連。

“六人之外,不事株連”。慈禧言出必信。其中,推行變法最力的湖南巡撫陳寶箴(著名史學家陳寅恪的祖父),被即行革職,永不敘用,其子陳三立(陳寅恪之父)也一并革職。同時被革職處理的還有候補四品京堂江標、庶吉士熊希齡(后成為中華民國國務總理)、出使大臣黃遵憲等,不管怎么說,總算保住了性命,也為后來的慈禧“新政”保留了一絲骨血。[ 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由于廢光緒的圖謀沒能得逞,慈禧再度降怒于維新黨人,下令處死已遣戍新疆的陰蔭桓,賜死已被革職的陳寶箴,劉夢溪先生稱此為“慈禧的第二次殺機”,詳見劉夢溪:《陳寶箴與湖南新政》,第300—307頁,北京:故宮出版社,2012年版。]

十二

相比之下,武則天殺人更多。為了鏟除后宮的對手—王皇后和皇妃蕭良娣,先后設計將她們置于死地,并下令將這兩位如花似玉的美女截去手足,放入酒甕之中“哀號而死”;為了嫁禍于王皇后,她甚至不惜親手掐死自己女兒,這樣的母親,天下幾乎絕無僅有;當然她不會放過她政治道路上的“路障”,唐太宗時代的肱股之臣禇遂良、長孫無忌、上官儀等,都被他流放致死。林語堂《武則天傳》后面附有三份《武則天謀殺表》,記錄了問鼎權(quán)力之路的血雨腥風。

今天,人們能夠接受武則天的篡位、專權(quán),甚至她晚年在私生活上的放浪,把她當作“一個不是男性勝似男性的英明君主”[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76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而獨將慈禧視為人間妖孽。據(jù)說畫像中的武則天豐頤秀目,雅致端莊,既含慈悲,又不乏威嚴,一種說法是,洛陽龍門石窟中最大的造像—盧舍那大佛,就是按照武則天的樣子雕造的,而她的殘忍,則被忽略不計了。

假如“戊戌喋血”的慘痛歷史沒有發(fā)生,慈禧或許真的想退休,把天下完完整整地交付給自己的侄兒光緒,自己則在即將落成的頤和園里安度晚年,去作一個安穩(wěn)如山的“老佛爺”。畢竟,她已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把一個歷經(jīng)戰(zhàn)亂、千瘡百孔的帝國帶上了中興之路,可以說上對得起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子孫后代。如果不激流勇退,自己的壽命再長,也終有壽終正寢的那一天。在這一刻,如果說她還有什么遺憾,那就是她的個人生活不夠完美—她17歲父親病故,25歲守寡,40歲喪子,所謂少年喪父、青年喪夫、中年喪子,她一樣也沒有落下。寂寞深宮里,她孑然一身,還要萬事操勞,到了老年,她總應該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一個六十大壽了吧。她沒有想到,對這一要求,日本人不答應。那個東洋小國對于她的龐大帝國早已垂涎三尺,幾乎與洋務運動、“同光中興”同時,開始了自強的步伐,史曰:“明治維新”。一場無法躲避的戰(zhàn)爭,注定將慈禧的六十壽辰攪成一地雞毛。而這個危機四起的世界,也注定讓慈禧余下的歲月慘不忍睹。

十三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慈禧就有了修復圓明園的念頭,由于受到奕訢、奕譞、李鴻章等人或明或暗的聯(lián)手反對,才不了了之。不得已,才改為整修殿宇相對完好的“三?!保幢焙!⒅泻?、南海),以節(jié)省開支。奕訢辦事有自己的主見,所以此后,她索性踢開了這塊絆腳石。沒有了奕訢的朝廷,再沒有人能夠扼制慈禧造園的沖動,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醇親王奕譞為拍太后馬屁,主動提出重修頤和園工程,慈禧的心愿,才終于得到滿足。

李白說“清風明月,不須一錢買”,但慈禧的“清風明月”卻大為不同。它的風花雪月、泉閣蕉窗,都是由真金白銀打造的。

慈禧的頤和園,價值三千萬兩白銀,這筆錢,是挪用了海軍軍費才湊齊的。很多年中,這已成了人們的共識。假如尋根溯源,我們會從康有為的墨跡間找到最初的蛛絲馬跡。在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亦稱《我史》)中,有“時擬以三千萬舉行萬壽”[ 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史學會主編:《戊戌變法》,第四冊,第12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之語,三千萬,是整個萬壽慶典的費用,其中修建頤和園,無疑占了大頭。但這個數(shù)目,只是康有為隨口說的,沒有任何賬目依據(jù),不能當真。后人以此為出處,就以訛傳訛了。

翻查清宮檔案,從當時工程處《收放錢糧總單》,以及承修大臣的奏折中,我們不難算出,整修“三?!钡馁M用,共計590萬兩白銀左右。“三?!敝饕こ炭⒐ぶ?,重修頤和園才取得合法地位,卻趕上黃河決口,時局維艱,光緒皇帝大婚和親政又迫在眉睫,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加上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紫禁城貞度門失火,將宮殿的上空燒成一片血光,讓慈禧感到不寒而栗,認為是不祥之兆,于是決定重修頤和園,要以多快好省為方針,用諭旨的話說,就是“所有頤和園工程,除佛宇暨正路殿座外,其余工程一律停止,以昭節(jié)儉而迓修和?!?/p>

根據(jù)清宮檔案記載,56個主要工程的預算總額為318萬兩,即使超支,也不可能超過整修“三?!钡?590萬兩??涤袨榇蠊P一抖,就將實際數(shù)字夸大了將近十倍。

慈禧挪用(無償占用)海軍軍費重修頤和園的說法,同樣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有人以光緒十四年至二十年期間,北洋艦隊未購一艦作為根據(jù),也同樣只是猜測。北洋艦隊的停滯不前,與朝廷的黨爭,尤其是戶部的阻撓關(guān)系更大,對此,我已在《1894,悲情李鴻章》(見《盛世的疼痛—中國歷史中的蝴蝶效應》一書)中有充分的表述。而與重修頤和園扯不上關(guān)系。清宮檔案中清晰地表明,頤和園的工程費用,是從海軍挪借的,而且每一筆由海軍衙門墊發(fā)的工程款項,都指定了??顨w還,到甲午戰(zhàn)爭以前,頤和園工程挪借的大部分款項都已經(jīng)歸還給海軍衙門。

慈禧一生中最大的哀痛,與兩座皇家山林園林有關(guān)。一座是北京西郊的圓明園。咸豐十年八月初八(公元1860年9月22日),是咸豐皇帝離開圓明園的日子。野史記載,但凡皇帝在圓明園登舟,岸上宮人必曼聲呼曰“安樂渡”,遞相呼喚,其聲不絕,直到御舟抵達岸邊。那一天,當咸豐的兒子用他稚嫩的嗓音喊出“安樂渡”時,咸豐竟熱淚縱橫,抱起兒子,說:“從今以后再也沒有什么安樂了。”[ 小橫香室主人輯:《清朝野史大觀》,第一卷,第68頁,上海:上海書店,1981年版。]

咸豐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公元1861年8月22日)凌晨卯時,剛剛度過30歲萬壽(生日)的咸豐皇帝,在熱河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把兩位未亡人—慈禧與慈安,置于前途未卜的茫然中。

或許,在慈禧的心里,自己的春春歲月,自咸豐閉眼的那一刻就被斷送了。煙波浩淼的避暑山莊,讓年輕的慈禧知道了什么叫國破,什么叫家亡。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德齡說:“曾有許許多多人問過我,太后為什么那么痛恨外國人?她痛恨外國人起因于1860年美麗的圓明園被毀。圓明園離現(xiàn)在的北京頤和園不遠,太后認為它的被破壞是一種有意的放肆行為。因為就是在圓明園,太后當上了咸豐皇帝的新娘,在被趕出這個美麗的地方之前,他們在那里度過了許多快樂的日子?!盵 德齡:《蓮花瓣》,第17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于是,慈禧不可遏阻的造園沖動里,暗含著她對圓明園時光的某種眷戀。德齡說,慈禧晚年一直保留著咸豐當年送給她的一顆珍珠,那是一顆水滴形的珍珠,像一顆小雞蛋那樣大,是有名的“茄子珠”。這顆珍珠的表面非常光滑完整,它的光澤是任何其他珠子所無法比擬的。太后把它當作一種垂飾,掛在袍子右側(cè)肩膀下。關(guān)于這顆珍珠的來歷,德齡說:

這顆珍珠來自廣州,是廣州總督送給咸豐皇帝的,那是在慈禧(那時候叫蘭貴妃)成為咸豐皇帝的妃子后不久。雖然蘭貴妃當時還只是一個妃子,皇帝卻把這顆珍珠送給了她,這件事在宮里引起了很大的騷動。當然,那時候她還是個年輕姑娘。我認識她時,她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但是這顆珍珠是她最心愛的寶貝,每當有適當?shù)膱龊?,她就要戴上它。[ 德齡:《蓮花瓣》,第33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頤和園里,她蕩舟、聽戲、畫畫、照相,她要讓自己重新變成一個活脫脫的少女。于是,凱瑟琳·卡爾看到了這樣一個慈禧:“太后是一個有著多重性格和無盡新意的女人,我總能從她身上發(fā)現(xiàn)新的吸引力。她簡直就是完美女性的化身?!盵 [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70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她是這樣的方式,模糊了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讓已然逝去的青春,重新開始。

十四

按說,一個“統(tǒng)治著四億人民的太后”[ 德齡:《蓮花瓣》,第1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在六十大壽的當口,為自己修建一個退休養(yǎng)老的去處,算不得過分,更何況清朝帝后的萬壽(生日)、大婚,輔張早已成了習慣。依照清制,帝后的萬壽,與元旦、冬至并列為三大節(jié)慶,都要舉行隆重的典禮?;侍蟮纳战惺酃?jié),這一天,太后、皇帝要一起在慈寧宮里接受朝賀,慈禧垂簾聽政后,受賀地點改在養(yǎng)心殿。更何況慈禧的六旬整壽(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六十為一輪花甲),更是敷衍不得。對于一個久歷深宮的女人來說,那幾乎是她一生的心愿所系,更何況慈禧是一個無夫無子無女的孤老太婆。當年康熙皇帝的六十大壽(公元1713年)和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壽(公元1790年),都舉行得吉祥隆重,難道輪到她,就成了罪過?

當年乾隆爺大辦萬壽慶典,還有他修建清漪園(即后來的頤和園)、擴建圓明園和避暑山莊,那是因為老爺子錢包鼓,腰桿硬。我們不妨曬曬乾隆時代的財政狀況: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到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的19年里,戶部銀庫只有三年存銀在三千萬兩以下,其余年份皆在三千萬兩以上;乾隆二十年(公元1796年)至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存銀大都為三四千萬兩;乾隆二十九年(公元1764年),存銀為五千余萬兩;自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至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只有兩年存銀在六千余萬兩,其他各年存銀都在七千萬兩以上。歷史學家說:“秦漢以來,沒有哪一個朝代哪一位皇帝的國庫存銀有乾隆年間的庫銀多?!盵 參見朱誠如主編:《清朝通史》,第八冊,第466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3年版。],所以他曾四次普免地丁賦稅,三免八省漕糧。至于興建清漪園,只花費了不到五百萬兩[ 據(jù)《內(nèi)務府奏案》記載,建園經(jīng)費“用過銀四百八十九萬七千三百七十二兩三錢四分六厘”,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內(nèi)務府奏案》,第165包第26號。]。這錢他花得起,也有資格花。

乾隆的時代,在南方,兩征廓爾喀,用兵緬甸,進剿安南;在西南,平定大小金川;在西北,統(tǒng)一回部,接納土爾扈特回歸,兩征準噶爾。那時的清帝國,威風八面,勢不可擋。

相比之下,慈禧就沒有那么幸運了。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慈禧入宮那一年春天,一年前在金田起義中組成的太平軍已經(jīng)攻破廣西省城桂林,接下來兵不血刃地占領(lǐng)道州[ 今湖南省道縣]、岳陽,隨后水陸開進湖北。第二年初離開武昌時,太平軍已是旌旗蔽日、征帆滿江,號稱“天兵”百萬。

咸豐六年(公元1856年),慈禧生下載淳(即后來的同治皇帝)那一年,太平軍大破清軍的江北、江南兩個大營,同時,內(nèi)患在迅速蔓延,除去已經(jīng)發(fā)生的捻軍、天地會起義(包括小刀會起義、紅錢會起義等),在云南,杜文秀領(lǐng)導的滇西回民起義,馬德新等領(lǐng)導的滇南回民起義,李文學等領(lǐng)導的彝民起義等,都在這一年發(fā)生?!皟H僅是一個太平天國,就使得咸豐帝盡力衰竭,面對如此眾夥的反叛該施以何策?”

[ 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詝》,第14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屋漏偏逢連陰雨,就在那一年秋天,英國人也摻和進來搗亂,三艘英艦越過虎門,攻占廣州東郊的獵德炮臺,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就這樣打起來了。俄、美又趁火打劫,逼大清簽訂《中俄天津條約》和《中美天津條約》,之后又簽訂《中英天津條約》和《中法天津條約》,其中片面最惠國待遇、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降低關(guān)稅、戰(zhàn)爭賠款(分別賠償英法四百萬和二百萬兩)等,皆對大清帝國造成極大內(nèi)傷。

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慈禧以垂簾太后的身份正式登上清朝政治舞臺那一年,太平天國、捻軍、苗民、回民起義都被先后鎮(zhèn)壓下去,大清帝國暫時緩了一口氣。但國際危機并沒有解除—葡萄牙人占領(lǐng)了澳門、英國人入侵了西藏,光緒九年(公元1883年)中法戰(zhàn)爭爆發(fā)。在東面也不太平,與“同光中興”同時,被視為東瀛小國的日本開始了與大清的競賽,至此,大清帝國已經(jīng)是前狼后虎、四面是敵。同治十三年(公元1874年),明治維新只有六年的日本就開始欺負大清,舉兵入侵臺灣。咸豐的告誡,已一語成讖:“從今以后再也沒有什么安樂了?!贝褥恼紊?,沒有幾天的安寧。要帶領(lǐng)大清從四面楚歌中成功突圍,連道光、咸豐都辦不到,又何以苛求慈禧呢?

十五

人生有時充滿荒謬,當一個人費盡心機地達到他向往已久的目標時,那個目標本身的價值已經(jīng)悄然消解,就像我前面寫過的吳三桂,我的朋友張宏杰曾這樣評價他:“他存在的目的很明確,那就是在大明朝這座巨大的山體上盡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著幸福的臨近。但是,就在吳三桂興致勃勃地攀到半山腰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腳下所踩的原來是座冰山,正在面臨著不可避免的緩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處,最后的結(jié)局依然是毀滅,而不是達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張宏杰:《大明王朝的七張面孔》,第276頁,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

將吳三桂比作慈禧,顯然是不恰當?shù)?。吳三桂生活在明代,慈禧生活在清代;吳三桂是男人,慈禧是女人;吳三桂是人臣,慈禧是“主子”。這決定了他們的機遇、處境,都大相徑庭。盡管吳三桂后來稱了帝,但也不過是一種權(quán)力自慰而已,除了加速死亡,什么作用也起不到。然而,二者之間,還是有一點是相似的—他們都有野心,又都不幸趕上了王朝能量的衰竭時期,在這樣一個時期,他們賴以生存的權(quán)力也是不穩(wěn)定的。就拿慈禧來說,當她終于爬到了權(quán)力高峰,準備主宰這個世界的時候,這個世界的格局已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變成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屢敗屢戰(zhàn)的王朝,不僅沒有給她帶來安全感,反而讓她吃盡苦頭。在歷史上,還找不出幾個最高權(quán)力者被打得離宮別廟,流落他鄉(xiāng),而她自己,竟然成了庚子之戰(zhàn)后西方八國準備懲治的首要“元兇”,后來她讓李鴻章與西方人周旋,殺了一批替罪羊,才勉強保住自己的命。她爬得越高,她心中的驚恐、惶惑越強烈,她已經(jīng)無法駕馭時代,反而被時代左推右搡、難以立足。她心中那個完整堅固的世界破裂了,權(quán)力在給她帶來錦衣玉食,也給她帶來她無法負荷的殘酷。

我時常在想,假若在《紅樓夢》里,她究竟是手段干練、面艷心狠的王熙鳳,還是看透了危局、又心猶不甘的賈探春?

所以,對慈禧來說,獲得最高權(quán)力是大幸,但在這個時代里當權(quán)卻是大不幸,否則,即使她再暴虐、再奢侈,也都是權(quán)力者的標準形象。僅就清朝而言,論暴虐,她比不上雍正;論奢侈,她比不上乾隆;論無知,道光跟她有一拼(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時,道光皇帝竟然不知那個名叫英吉利的國家到底在什么地方),更何況中國歷史中幾乎每一位成功帝王,都無不是殺人如麻,血流成河。然而,在歷朝歷代的統(tǒng)治者中,她的名聲最臭。

在更多人看來,“嬴政通過貪狼強力、寡義趨利的殘酷屠殺滿足他變態(tài)的虐待欲,武則天則異乎尋常地沉迷于與美少年的性交往。不過,這都是他們生活的次要方面。他們是歷史上建立了非凡功業(yè)的帝王,這一點是無可非議的,也是人們獲得的主要印象?!盵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17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也就是說,這些帝王在歷史上都是有建樹的,“功大于過”,因此,他們無論多么殘虐荒淫,都可以接受。唯獨慈禧十惡不赦,因為在她的統(tǒng)治下,中國割地賠款,一敗涂地。

十六

于是,慈禧對內(nèi)政外交所做的一系列改革、她在晚年“新政”中推行的法制建設等等,都被一筆勾銷,不能再提,否則就是為歷史罪人的臉上貼金。勝利者一切都好,失敗者一無是處,中國人的極端思維,在對慈禧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慈禧或許不會想到,庚子之敗后,她把一大批替罪羊拉上了法場,而事到最后,她自己竟然成了清代歷史的最大替罪羊。

她替了誰?她替了乾隆,因為乾隆在乾隆五十八年(公元1793年)拒絕了英使馬戛爾尼的通商要求;她替了嘉慶,因為當另一位英使阿美士德來華,嘉慶再度鬧得不歡而散,英國人兩次平等的外交和通商努力失敗,才干脆軟的不吃來硬的,在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打到家門口;她替了道光、咸豐,因為與他們的父祖相比,觀念絲毫沒有進步,他們對“國家利益”與近代世界的看法,也與時代完全脫節(jié)。對此,費正清一針見血地指出:“不平等條約開始于中國普通民眾尚未參與國家政治生活的時代。19世紀中葉的幾十年內(nèi),他們?nèi)匀皇苤鴤鹘y(tǒng)儒家思想的熏陶:即政治是皇帝及其官僚們的事,而且要地方名流的支持。在這種古老的秩序下,現(xiàn)代的民族主義絕活有所表露。相反,清政權(quán)所關(guān)心的主要是維護中國地主—文人學者統(tǒng)治階級對它的忠誠,并借此鎮(zhèn)壓一切可能在農(nóng)村平民中掀起的騷動及反清叛亂。”[ [美]費正清、劉廣京編:《劍橋中國晚清史》,上卷,第205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版。]在這樣的觀念下,兩次鴉片戰(zhàn)爭,把大清帝國打得體無完膚,通商賠款還不算,洋人還一把火燒了圓明園,山河泣血,滿目瘡痍,這些歷史欠賬,慈禧一人之力,如何還清?

此時,慈禧那日漸衰老的身體,已不再是兩性沖突的戰(zhàn)場,卻成了時代沖突的前沿。

十七

當然,慈禧既然生活在這個年代,就要為她自己的年代負責。因為她不是別人,而是這個帝國的實際領(lǐng)導者,無論她生命里曾有多少缺憾,對于國家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在那個年代里,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成為這個帝國里的冤死鬼,卻根本得不到伸冤的機會,一個人在情感上的損失,又何足與外人道?

在慈禧的年代里,不乏曾胡左李這樣的中興之臣,也出現(xiàn)了康有為、梁啟超這樣的新銳改革者,倘形成合力,天下或有可為。無奈,形成這合力的機緣,都在她的手中一一錯過了。翁同龢在甲午戰(zhàn)前拼命擠兌李鴻章這些開明的洋務派,甲午戰(zhàn)敗后卻又支持變法;戊戌變法后(公元1898年),李鴻章自稱康黨,可惜早已經(jīng)靠邊站,沒有了力挺康梁的實力;而當庚子戰(zhàn)敗后(公元1900年),慈禧幡然醒悟,開始了比戊戌變法更加猛烈的政治體制改革,甚至啟動了立憲議程,然而,此時康梁早已逃亡國外,死要面子的慈禧又執(zhí)意不肯為康梁、還有被她殺死的戊戌六君子平反,而思想開明的奕訢、李鴻章,也早已不在人世。總之,黨爭、利益關(guān)系,把朝廷分割成無數(shù)碎片,讓人眼花繚亂,清末的政治版圖,終是一盤散沙,任憑誰也捏合不起來。時也,運也,命也。慈禧終歸做過一些努力,而她所有的努力,又都在她六十大壽的喜慶氣氛中灰飛煙滅了,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終究,她是一介女流,過于關(guān)注自我,眼界不會像我們今天期望的那樣深廣,她太在乎吃喝拉撒、婆媳關(guān)系這些家長里短,還有那永遠難以滿足的虛榮心—為此,她苦熬了半世,付出了漫長的等待;同時,她又是葉赫那拉的后裔,出生于滿族官宦之家,是被傳統(tǒng)的權(quán)力文化滋養(yǎng)大的,因此也不可能比她的前輩干得更好。張宏杰說:“她的政治技巧使她完全能夠躋身一流政治家的行列,但是她所成長的文化氛圍局限了她的眼光,使她浪費了這個寶貴的機會。這時的中國需要一個具有非凡氣魄和超人識度的巨人來引導,才有可能擺脫沉重的惰性,度過重重劫難??上?,歷史沒有產(chǎn)生這樣的巨人,卻把這個位置留給了她,一個過于專注自我的女人。這就是她的悲劇所在。”[ 張宏杰:《千年悖論—張宏杰讀史與論人》,第7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年版。]

她的身體成為各種沖突的焦點,但對她來說,身體就是她沖不出去的圍城,無論怎樣精心裝扮,都敵不過它在歲月中的衰朽,最終淪落為一具干癟的尸體,在一場隆重的葬禮過后(公元1908年),被放入清東陵深深的地穴中。

十八

在丑化慈禧的過程中,康有為的作用舉足輕重。

在中國近代史上,康有為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矛盾體。一方面,他對國家的危難有著清醒的認識,甲午之敗后,敏銳地意識到國家必須因時而變,實現(xiàn)平等自立,主張通過富國、養(yǎng)民、教士、練兵四個方面實現(xiàn)他的強國夢,對于暮氣沉沉的帝國來說,這些無疑都是進步的觀念。但另一方面,康有為又過于自以為是,對政治運作缺乏起碼的常識,對變法的風險缺乏起碼的認識,這使他的制度設計異想天開,缺乏切實縝密、穩(wěn)扎穩(wěn)打的實施方案,最終把變法引向了鋌而走險的政治賭博。

公元1899年初,在日本早稻田,逃亡日本三個多月之后,康有為在燈下寫出了個人回憶錄《康南海自編年譜》,對夢幻般的維新百日進行回顧。直到1953年,這部著作才收入中國史學會主編的《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公開出版,與康有為的《戊戌奏稿》、梁啟超的《戊戌政變記》并稱研究戊戌變法的三大史料之一。遺憾的是,這部《年譜》,對變法失敗的原因沒有絲毫的反思,相反,在字里行間充滿了自戀式的自我夸大和對時局的錯誤臆測。

在這部《康南海自編年譜》中,我讀到這樣的話:

廿七日,詣頤和園,宿戶部公所。即見懿旨逐常熟,令榮祿出督直隸并統(tǒng)三軍,著二品大臣具折謝恩并召見,并令天津閱兵,蓋訓政之變,已伏。[ 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見中國史學會主編:《戊戌變法》,第四冊,第144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廿七日,是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七日(公元1898年6月15日),在徐致靖的保舉下,康有為前往頤和園,準備在第二天接受光緒皇帝的召見。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接受皇帝召見。四天前,變法程序已經(jīng)啟動,自四月二十三日(公元1898年6月11日),光緒頒布《明定國是詔》,開始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變革。

此時,正沉浸在湖光山色中的慈禧太后,縱然對甲午戰(zhàn)敗倍感失望,卻沒有像康有為這些民間士人那樣痛切的壓迫感。馬關(guān)一約,賠償日本白銀二億兩,幾乎吸干了帝國的血,但她的衣食住用不會有絲毫的變化。她的國早就破了,她的家早就亡了,現(xiàn)在,這一副殘山剩水,交到了她這個孤老太婆的手上,她還能干什么?或許,破罐只能破摔;或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這個古老的帝國,不知遭逢過多少次的危機,哪一次不是逢兇化吉,遇難呈祥?以這個帝國的笨重之軀,要在這個不進則退的時代里爬坡,她如何推得動?

她推不動,有人來推。最初看到光緒的諭旨,慈禧當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并沒有過多干涉,只是對以光緒、康有為為核心的變法團隊的政治把控力不大放心,為了把局面控制在自己手上,她預先布好了局,在四月二十二日(6月10日),指示光緒對朝廷中樞做出了調(diào)整:榮祿補大學士,剛毅升協(xié)辦大學士,崇禮接刑部尚書,把她認為“政治上可靠”的人調(diào)集到中央第一線。四天后,又將變法支持者、光緒帝的恩師翁同龢“開缺回籍”。

康有為說,此時“訓政之變,已伏”,即慈禧已經(jīng)為政變做準備了,這顯然夸大了慈禧的政治預見性,因為在當時,即使慈禧也不可能知道變法這出大戲?qū)⑾蚝翁幇l(fā)展,而康有為這個“總導演”,已經(jīng)把她預設為反面人物。

可以說,康有為對變法的整體構(gòu)想中,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把慈禧定位成變法的對立面,他的變法事業(yè),從一開始就沖不破他所設定的二元格局,而后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也一步步地“驗證”著他的預想。

十九

回到事件的開始,慈禧與光緒—或者說慈禧與變法之間的關(guān)系,并不像康有為渲染的那樣劍拔弩張,甚至可以說,慈禧原本可以成為光緒變法可以依靠的力量。早在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五月,慈禧太后就正式入住了她向往已久的頤和園,即使回城,也大多住在西苑(也就是中南海)春藕齋北面的儀鸞殿,把她生活過大半輩子的紫禁城留給了光緒。光緒是在光緒十五年二月初三日(公元1889年3月4日)舉行親政大典、正式執(zhí)掌最高權(quán)力的,這一年,光緒虛齡18。固然,慈禧并非全退,而是半退,像英國人濮蘭德、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紀》里所說的:她“表面上雖不預聞國政,實則未嘗一日離去大權(quán);身雖在頤和園,而精神實貫注于紫禁城也。”[ [英]濮蘭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紀》,第112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但光緒也并非像后人渲染的那樣,完全是慈禧手中的傀儡,否則,慈禧在戊戌年通過“政變”奪回權(quán)力,就顯得無法理解了。按照光緒親政前確立的“規(guī)則”,光緒有權(quán)處理奏折、發(fā)布諭旨,只不過須在當天將奏折原件和朱批意見呈送慈禧太后過目而已。因此,有研究者認為慈禧的“歸政”,與當初的“垂簾聽政”、“訓政”沒有區(qū)別,“無非都是形式上的變換而已”

[ 孫孝恩:《光緒評傳》,第63頁,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5年版。],這種說法是不準確的,因為處理奏折、發(fā)布諭旨的主體已經(jīng)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光緒是有一定主動權(quán)的,只不過需要讓慈禧事后知悉而已。用茅海建先生話說,這是一種“事后報告制度,光緒帝有處理權(quán),慈禧太后有監(jiān)督權(quán)”[ 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第17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

我們不妨以光緒二十四年四月十三日(公元1898年6月1日)楊深秀要求廢除八股的奏片,來檢驗一下光緒的權(quán)力含金量。在這份“請斟酌列代舊制正定四書文體折”中,楊深秀痛批八股文之腐朽,要求罷黜那些“仍用八股庸濫之格、講章陳腐之言者”[ 原折見《軍機處錄副·補遺·戊戌變法項》,3/168/9446/27。],這一奏折,對于在八股中泡大的官場文人而言,堪稱石破天驚。當天,軍機處將楊深秀原折呈慈禧太后慈覽,第二天,內(nèi)閣明發(fā)上諭,肯定了楊深秀的奏折,要求禮部研究處理。這道諭旨,顯然經(jīng)過了慈禧太后的同意。慈禧雖然沒有受過儒家文化的系統(tǒng)訓練,但畢竟也是熟讀詩書,知書達禮,這一點前面已經(jīng)講過,像廢除八股如此重大的問題,在慈禧那里都順利過關(guān),足見慈禧的觀念,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頑固和保守。

自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至七月十九日(9月4日),將近三個月的時間,盡管步伐零亂,但變法事業(yè)總體來講還是順風順水。大臣們基本上是看皇帝臉色行事的,所以此一期間,他們的上疏,大多支持變法,反對變法的人基本上不敢吭聲了。更何況,皇帝的諭旨,基本上都請慈禧太后過了目,得到了慈禧太后的許可。據(jù)統(tǒng)計,自四月二十三日(6月11日)至八月初五日(9月20日),軍機處向慈禧呈送折、片、呈、書等共計462件,最多的一天,上呈了29件。茅海建先生判斷,“光緒帝確實將此一時期的重要奏折,包括軍機處都無法看到的‘留中的折件,基本上送到慈禧太后手中。”[ 茅海建:《戊戌變法史事考》,第18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版。]應當說,光緒皇帝老老實實地遵守了“事后匯報”的游戲規(guī)則,慈禧看到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支持變法,也就順水推舟,樂觀其成?;蛟S,在她心里,變法,就像洋務運動、同光中興一樣,為這個帝國迎來新的氣息。此時,應當說形勢大好,不是小好。

二十

七月十九日(9月4日)發(fā)生的事情,導致了慈禧與光緒關(guān)系轉(zhuǎn)折,也成了左右戊戌變法走向的關(guān)鍵性節(jié)點。這一點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查軍機處《上諭檔》,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就在這一天,光緒找借口罷免了禮部六名官員,第二天又任命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四人為軍機章京,此后“凡有章奏,皆臣四人閱覽,凡有上諭,皆由四人擬稿”。

昆明湖上,慈禧的臉色驟變,感覺到腳底的船板正在被人抽空。光緒“擅自”罷免禮部官員,又任命四名軍機章京,還要軍機處干什么?不向她老人家匯報,她的監(jiān)督權(quán)還算不算數(shù)?

慈禧之怒,表明她與光緒的矛盾,主要不是體現(xiàn)在對于變法的認識上,而是體現(xiàn)在權(quán)力的分配上。連與康有為關(guān)系甚密的四品京堂、禮部主事王照后來都說:“戊戌之變,外人或誤會為慈禧反對變法。其實慈禧但知權(quán)力,絕無政見,純?yōu)榧覄罩疇帯!盵 [清]王照:《方家園雜詠二十首并記事》,見《近代稗?!?,第一冊,第5頁。]

對于新黨來說,擺在眼前的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團結(jié)舊黨。變法既然繞不開慈禧,就干脆不繞開她,而是最大限度地爭取慈禧太后的理解和支持,逐步推行改革,使改革蔚然成風,待慈禧死后,再將改革深化進行。有學者說:“變法維新運動就其涉及的廣大領(lǐng)域和所要達到的目的而言,是一場漸進的政治革命,它的傾向不僅與大多數(shù)政府官員的思想意識背道而馳,而且將嚴重侵害整個官場的既得利益。如修改考試制度使帝國的廣大文人有失去晉升機會的危險;廢除許多衙門,威脅到眾多在任官員的任職;規(guī)定士人和官員可以越過正規(guī)的官僚制度渠道直接上書皇帝,是對朝廷中高宙權(quán)威的蔑視,等等。因此,一個有政治頭腦、深思熟慮的人,就會預想到頒布這類改革措施將會遭遇到怎樣的局面,一旦掀起范圍廣泛的抗議浪潮將如何應對,這其中有對各派政治勢力的清醒認識,對人心邏輯的諳熟,他必須分清什么是真正的反對派,什么是隨從者,以便分化瓦解對方,爭取中間勢力,組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一定要有這樣的把握:即己方的政治力量能夠以絕對優(yōu)勢壓倒反對勢力。這不是兒戲,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嚴峻的政治斗爭。倘若沒有這種把握,就需要等待時機,積蓄力量,見機行事。”[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65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在當時情況下,與慈禧合作,并非沒有可能。只要對照一下同治初年,慈禧、奕訢等推進洋務的進程,便會發(fā)現(xiàn),此時的光緒、康有為,以及軍機四卿所形成的變法團隊,與當年的慈禧、奕訴以及曾胡左李所形成的洋務團隊,是多么的相似,只不過團隊的核心,由原來的叔嫂,變成此時的母(養(yǎng)母)子。慈禧的思想,并不像康有為想象的那樣頑固,既然她能夠支持洋務運動,就有可能支持變法。后來的歷史也證明了,引導清廷將政治體制改革引向深入的,正是慈禧本人。

但康黨不屑、也不愿選第一條路,甚至連嘗試都不愿意,而是在羽翼未豐之際,就擺出了一副與慈禧的現(xiàn)行體制分庭抗禮的架勢。其中一個典型的細節(jié),是四月二十八日(6月16日)一早,康有為至頤和園接受光緒召見,在朝房里等候時,與等候向慈禧謝恩的榮祿撞個正著,二人于是有了一段語言交鋒。榮祿問:“以子之大才,是否有補救時局的靈丹妙藥呢?”語氣明顯帶有挑畔的意味??涤袨橐膊皇救酰奕淮鸬?,非變法不可。榮祿又問:“即使知道法是要變的,但一二百年的成法,怎能一下子變過來呢?”康有為回敬道:“殺幾個一品大員,法就變了?!盵 原文見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戊戌變法》,第一冊,第354、33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榮祿聽后,臉色突變,知道這個康有為來者不善,假如變法成功,一定會對舊黨下黑手,所以當天覲見慈禧時,讓她加幾分小心。這段對話出自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可靠性不知,但從康有為代御史宋伯魯所擬奏折中,可見“有迂謬愚瞽,不奉詔書,褫斥其一二以警天下”[ 《戊戌變法檔案史料》,第4頁,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版。]之語,由此可知,殺幾個守舊大臣,的確是康有為的主意,但此時的他(包括光緒),自己還是泥菩薩過河,此時擺出一副死磕的架勢,無疑是以卵擊石??梢娝且粋€胸無韜略之人,胸口貼一點胸毛,就號稱大力士了,全不知他那點武藝,在慈禧、榮祿面前,實在是不堪一擊。在他的引導下,整個變法的進程,基本上是走一步看一步,跟著感覺走。他們以為頒幾道詔書、殺幾個大臣,變法就可大獲成功,是頭腦簡單的表現(xiàn),這樣的變法,注定無法成功。

他們把變法團體變成一個小圈子,對大多數(shù)朝廷官員采取排斥甚至打擊的態(tài)勢,表面上孤立了舊黨,實際上是孤立了自己,讓自身立足未穩(wěn),就在朝廷中深陷孤苦無援、孤軍奮戰(zhàn)的處境中。這一點不僅令榮祿、剛毅這些一線官員無法接受,連慈禧也感到意外。所以變法伊始,慈禧就曾急切地問榮祿、剛毅這些官員:“難道他(皇上)自己一人籌劃,也不商之你等?” [ 蘇繼祖:《清廷戊戌朝變記》,見《戊戌變法》,第一冊,第33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當她得到完全否定的回答,她的臉上一定掛滿了失望。

果然,光緒“擅自”進行的人事任免,將慈禧身體里蟄伏已久的斗志激發(fā)起來。朝廷上下,沒人敢動她的奶酪。

二十一

然而,無論康有為,還是光緒,都沒有意識到朝廷人事問題的敏感性,相反,在九天后,也就是七月二十九日(9月14日),光緒在紫禁城處理完政務后前往頤和園向慈禧請安,準備勸說慈禧,請她同意開設懋勤殿,無疑是往慈禧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康有為對于改革的總體設計,本來是開制度局,“選天下通才二十人置左右議制度”[ 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見《戊戌變法》,第四冊,第15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而他自己,無疑是天底下最大的“通才”,所以,康有為的全部政治目的,不外乎是在皇帝之下,建立一個以自己為核心的議政機構(gòu)、一個帝國的“參謀本部”,根本不是像日本那樣,建立一個議會制度。然而,康有為本人連一天的從政經(jīng)驗也沒有,他那些美妙的理論,對于這個積弊已深的帝國來說,也不過是一些表皮功夫,他有的,只有一腔熱情和一些書本知識,而他向朝廷提供的日本明治維新的所謂經(jīng)驗,也不過是他個人的理解,與明治維新的實際進程相去甚遠。所以即使變法成功,帝國的變化,也僅限于一些政府機構(gòu)改革,在制度局之下設立法律局、稅計局、學校局、農(nóng)商局這些專局,發(fā)行紙幣、改穿西服這些表層方面,充其量是開明君主專制,而根本不可能建立起近代民主制度。制度局的設想鎩羽而歸,六月初六(7月24日),梁啟超代李端棻上奏時,又提出開設懋勤殿,基本上是換湯不換藥。他們天真地以為,“一達天聽即可居高”,以為哥兒幾個一商量,這天下的事就定了,對政治斗爭的殘酷,他們一無所知。

慈禧當然懂得,開懋勤殿,無疑是“踢開黨委鬧革命”,或者說,這本身就是造反,是政變,是對她經(jīng)營大半生的政治成果的徹底顛覆。變法也已經(jīng)不再是變法,而是奪權(quán)。

二十二

假如他們以為開懋勤殿這一設想能得到慈禧太后一如既往的默許,那就太異想天開了。慈禧這個被摸了屁股的老虎,終于對光緒大動肝火,怒斥道:“小子以天下為玩弄,老婦無死所矣?!盵 胡思敬:《戊戌履霜錄》,見《戊戌變法》,第一冊,第377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當他們終于在慈禧那里碰了釘子,才突覺大事不妙。七月三十日(9月15日),也就是光緒前往頤和園向慈禧請安的第二天,光緒破例召見了新任軍機章京楊銳,并頒下一道密詔,密詔說:

朕位且不能保,何況其他?今朕問汝,可有何良策俾舊法可以全變,將老謬昏庸之大臣盡行罷黜,而登進通達英勇之人,令其議政,使中國轉(zhuǎn)危為安,化弱為強,而又不致有拂圣意。[ 轉(zhuǎn)引自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第736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從密詔內(nèi)容看,光緒與慈禧太后在一天前一定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以至于出現(xiàn)了“朕位且不能保”這一嚴重后果。此時,感覺到腳下的舢板被人抽走的,換成了光緒。這個曾經(jīng)豪情萬丈的舵手,突然間跌入了驚濤駭浪,第一次嘗到了嗆水的滋味,手足無措之際,不得不奮力求救。

楊銳是這樣回答皇上的:皇上是太后所立,大權(quán)在太后手中,光緒宜將順太后之意,行不通處,不宜固執(zhí)己見。光緒說,要變法,就要全變。楊銳答道,變法宜有次第。光緒說,要盡除舊黨,楊銳答道:進退大臣,不宜太驟。[ 原文見黃尚毅:《楊叔嶠先生事略》,轉(zhuǎn)引自黃彰?。骸段煨缱兎ㄊ费芯俊?,下冊,第564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從楊銳的對答來看,在維新派中,楊銳算得上一個明白人,知道急躁冒進,只能是欲速不達。后人說:“拿一個政治家的標準來衡量光緒,他未免顯得太幼稚了。他就像巴金小說里那類書生氣十足的革命青年,一頭扎在書本里”,“他只熱衷于夢想……以求實質(zhì)性地改變,而不是追求快刀亂麻式的形式上的變換。然而,光緒畢竟太年輕,對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了解太少,他追求的恰恰是簡單易行、痛快淋漓的后者”[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64—265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光緒這樣做,自然是急切地希望擺脫慈禧的威權(quán)籠罩,從而找回一個皇帝的自尊。但是蟄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對抗意識一旦被喚醒,就會使他的動作失調(diào),甚至可能變成一場冒險。他不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慈禧的對手,甚至于他一舉手一投足,慈禧就會知道他想干什么。

他不知道,咸豐去世那年,勢單力孤的慈禧是以怎樣的意志戰(zhàn)勝自己的政敵,把權(quán)力牢牢攥在自己手里的。他不知道,權(quán)力就是慈禧永遠不能碰觸的老虎屁股,只可如楊銳所說,慢慢進行“和平演變”,而不能強取豪奪。只要了解了慈禧的心路歷程,就會明白這樣的剝奪意味著什么。

對于慈禧來說,權(quán)不僅僅是權(quán),是命,倘沒有了權(quán),她斷然無法活到今天。因此,權(quán)力是她生存的保障,也是她生存的全部價值所在。

在政治上,急功近利的代價非常慘重,對這一點,之前的歷史已經(jīng)反復證明,之后的歷史還將不厭其煩地證明。

不知此時,光緒是否有所悔悟。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二十三

康黨卻是沒有悔悟的。

此時的康黨,早已摁捺不住,決定實施“斬首行動”,一舉除掉慈禧、榮祿這些絆腳石,原因是他們認為慈禧要借天津閱兵的機會發(fā)動政變、對光緒下黑手。用康有為自己話說,是以“天津閱兵即行廢立”[ 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見《戊戌變法》,第四冊,第159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這再度表明了康黨對政治常識的無知。后來的事實表明,慈禧返回紫禁城,廢掉光緒的時候,身邊只帶了一些太監(jiān),連一兵一卒都沒有帶,更無須舍近求遠,跑到天津去,借用閱兵的機會。更何況天津閱操早在四月二十七日就決定了,具體時間定于七月初八,那時在光緒與慈禧之間,還沒有出現(xiàn)明顯的裂痕。

更何況,光緒在七月三十日召見楊銳時頒下的密詔,只是讓康黨們替他想想辦法,尋找一個既能使變法繼續(xù)下去,又不觸怒慈禧太后的兩全之策。也就是說,當時光緒并不打算與慈禧太后徹底撕破臉皮,展開魚死網(wǎng)破的對決,但康有為卻把密詔的內(nèi)容篡改為“朕位且不保,令與諸同志設法密救”[ 康有為:《康南海自編年譜》,見《戊戌變法》,第四冊,第160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自顧自地把慈禧當作了清除的對象。連王照都說:“皇上本無與太后不兩立之心”[ 轉(zhuǎn)引自楊天石:《太養(yǎng)毅紀念館所見孫中山、康有為等人手跡》,原載《歷史檔案》,1986年第1期。],“我以為拉皇上去冒險,心更不安?!盵 [清]王照:《方家園雜詠二十首并記事》,見《近代稗?!?,第一冊,第5頁。]這無疑把光緒與慈禧推入你死我活的危險境地中。

更可怕的是,他們拿出的“辦法”,竟是那么的荒誕不經(jīng)。在八月初三日(9月18日),他們派譚嗣同前往北京報房胡同法華寺夜訪袁世凱,讓他舉兵造反,至于袁世凱是否有反叛的條件,他們是根本不管的。按照他們的設想,袁世凱率部嘩變以后,會“率死士數(shù)百”沖進紫禁城,簇擁著光緒皇帝登上午門,“殺榮祿、除舊黨”,又由畢永年率領(lǐng)百余人前往頤和園捉拿慈禧,這看上去不像是一份嚴密的作戰(zhàn)計劃,倒像是一出熱鬧紛呈的大戲。

楊深秀還上了一份奏折,更顯示了他非凡的想象力。在這份上疏中,他建議光緒在召見袁世凱的時候,命令他派兵三百人,到圓明園挖金窖,以便藏兵于金窖里。但他并沒有說明,這樣做的目的,是讓袁世凱的部隊能夠名正言順地潛入北京,然后對太后下手。

八月初五(9月20日),光緒召見袁世凱,的確下了一道手諭。但光緒被康黨忽悠了,他并不知康黨調(diào)動袁兵的目的,是要“圍園殺后”,否則,他絕不會答應。

后來,梁啟超意識到這份計劃太過拙劣,見笑于天下人,于是在寫《譚嗣同傳》時,對原計劃進行了“修訂”,變成了這樣一個版本:光緒帝在慈禧、光緒在天津閱兵的當口,縱馬馳入袁部軍營,“傳號令以誅奸賊”,袁世凱的部隊就會“以一軍敵彼二軍,保護圣主,復大權(quán),清君側(cè),肅宮廷”,創(chuàng)下“不世之業(yè)”。

至于具體行動措施,根本沒有細想。

在他們眼里,慈禧事先的部署、榮祿的軍隊,都是一片虛無。

這份兵變計劃,無論怎樣修改,都遮掩不住它的漏洞。假若如康有為所說,在北京動手,縱然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但榮祿在天津辦公,如何能夠“殺榮祿、除舊黨”?假若如梁啟超所說,在天津動手,那么天津一有異動,“京內(nèi)即已設防,而皇帝已先危險”。倘連這樣的造反計劃都能成功,恐怕老天都不答應。

連他們計劃中的一顆重要棋子—畢永年都意識到他們的計劃不可能成功,悄悄從南海會館逃出,到寧鄉(xiāng)會館躲了起來。

但無論怎樣,這份不靠譜兒的兵變計劃還是出籠了,這無異于綁架了光緒皇帝,把光緒與慈禧置于勢不兩立的境地中。

本來,八月初三這天,慈禧在頤和園里看了一天的戲,看了楊崇伊請求她訓政的奏折,第二天從頤和園回西苑,從內(nèi)務府《日記檔》可以看出,她沿途兩次休息,再次換船,三次換轎,其間還去了萬壽寺燒香,然后,步行至御座房稍坐,一路上心情悠閑。茅海建先生說:“康稱‘西后意定,并不準確?!盵 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第75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應當說,此時的慈禧,縱然聽到了這樣那樣的傳聞,感到形勢嚴峻,但對光緒“決心”殺她的計劃,還找不出真憑實據(jù)。所以她在八月初六(9月21日)決定訓政,逮捕康有為時,給康定的罪名只是“結(jié)黨營私,莠言亂政”,處理的辦法,也只是“革職拿辦”。當袁世凱將康黨的計劃報告給榮祿,榮祿又火速密報給慈禧,事件的性質(zhì),終于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

那一時刻,慈禧的心中一定感到徹骨的冰涼。

二十四

慈禧太后在八月初九(9月24日)下達了抓捕的命令。光緒頒給楊銳的那道密折,假如在抓捕楊銳時能夠從楊銳府中搜出,讓慈禧親見光緒“不致有拂圣意”的原話,或許還會彌合慈禧與光緒之間的裂痕。然而,楊銳卻始終沒有讓對方搜出這道密折。只要搜不出這道密折,楊銳就有可能保全性命。據(jù)說這道密折一直被楊銳之子楊慶昶收藏著,直到光緒、慈禧死后,才呈繳給朝廷,因此,在朝廷檔案中,不見對密折內(nèi)容的確切記載,只有不同的抄本,流傳于各位當事人的轉(zhuǎn)述中,又在轉(zhuǎn)述中不斷發(fā)生變異,而那份密折的原本,則在宣統(tǒng)年間,消失于紫禁城深海似的文件堆中,或許今天,仍舊深藏在故宮博物院的某個角落。

康有為要的是變法,但他帶來的,卻是慈禧與光緒的反目。他無力控制國家的局勢,卻實實在在地控制了慈禧與光緒的命運,這一點,無論是意氣風發(fā)的光緒,還是老謀深算的慈禧,或許都不曾想到。

從此,系在慈禧與光緒之間的那個死結(jié),永遠也打不開;而帝國政治變革,也在那個寒風蕭瑟、人頭落地的深秋里,被系上了一個大大的死結(jié)。

康有為逃到香港后,于光緒二十四年八月二十一日(公元1898年10月6日)晚接受香港最大英文報紙《德臣報》(China Mail)記者采訪。采訪中,他痛罵慈禧,說她只是一個妃子,并不是光緒真正的母親,更重要的,他聲稱,光緒還有一份密詔,是給他本人的,內(nèi)容是讓他去英國求援,以恢復光緒的權(quán)力。

他還以工部主事的名義給英國駐華公使館草擬了一份照會(不知是否發(fā)出),臺灣歷史語言研究所藏有康有為未刊文稿微卷,在這份照會中,他稱慈禧為“偽臨朝太后”、“淫邪之宮妾”:

敝國經(jīng)義,天子于正嫡乃得為母,妃妻不得為母。偽臨朝太后那拉氏者,在穆宗時為生母,在大皇帝時,為先帝之遺妾耳。母子之分既無,君臣之義自正。垂裳正位,二十四年。但見憂勤,未聞失德。乃以淫邪之宮妾,廢我圣明之大君。妄矯詔書,自稱訓政。安有壯年圣明之天子,而待訓政者哉?民無二王、國無二君。正名定罪,實為篡位。偽臨朝淫昏貪耄,惑其私(上“辟”下“女”),不通外國之政,不肯變中國之法。向攬大權(quán),荼毒兆眾。海軍之眾(?)三千萬,蘆漢鐵路之款三千萬,京官之養(yǎng)廉年二十六萬,皆提為修頤和園之用。致國弱民窮,皆偽臨朝抑制之故。偽臨朝素有淫行,故益奸兇。太監(jiān)小安之事,今已揚暴。今乃矯詔求醫(yī),是直欲毒我大皇帝,此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憤者也。偽臨朝有奸生子名晉明,必將立之,祖宗將不血食,固中國之大羞恥。然似此淫奸兇毒之人,廢君篡位之賊,貴國豈肯與之為伍,認之為友邦之主?教災恤難,友國之善經(jīng);攻昧立明,霸王之大義……[ 原件的格式,在先帝、文宗顯皇帝、大皇帝、大君、天子等詞處均新起一行,這里沒有沿用原格式。轉(zhuǎn)引自黃彰?。骸段煨缱兎ㄊ费芯俊?,下冊,第540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這份照會,頗見駱賓王《為徐敬業(yè)討武曌檄》的風格,文筆犀利,字字見血,直刺得慈禧太后體無完膚,然而,酣暢之余,康有為忘了一點,那就是光緒皇帝的安全。此時光緒已成慈禧案板上的魚肉,不要說帝位,連性命都難保,如果真的出于保護光緒的目的,康有為應當強調(diào)的不是光緒對慈禧的仇恨,而是對慈禧的忠誠。他這一番言論,雖然自己痛快了,卻把光緒往火坑里又推了一把。假若不是他太過自私,就只能說明他沒腦子,他的政治智商,不是零,而是負數(shù)。

對康有為的采訪第二天就見諸《德臣報》,沒過幾天,內(nèi)地報紙紛紛轉(zhuǎn)載,其中,上?!渡陥蟆吩谵D(zhuǎn)載時做了刪節(jié),對“所有干及皇太后之語,概節(jié)而不登”,但康有為對慈禧太后的強烈不滿,在字里行間顯露無疑。此后,上?!缎侣剤蟆贰⑻旖颉秶剤蟆返拿襟w也先后報道了康有為的談話內(nèi)容,湖廣總督張之洞從《新聞報》上看到這段談話后,大為震怒。

與此同時,身陷囹圄的楊銳或許萬萬想不到,自己守口如瓶的那份密詔,康有為竟然在海外大肆宣傳。這等于把楊銳的底細全盤供出,坐實了楊銳的康黨身份,楊銳也因此被拉到菜市口砍了頭。實際上,楊銳雖然是維新派,卻不是康黨,更不是康有為身邊的核心人物,楊銳是由陳寶箴推薦入朝,成為軍機四章京之一的,而且,楊銳在給弟弟的書信中,也曾透露與譚嗣同、劉光第、林旭等的不和,稱剛剛共事了幾天,就已經(jīng)難以相處,已經(jīng)萌生“抽身而退”之意,稱“此地實難以久居也”[ 中國史學會主編:《戊戌變法》,第二冊,第572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袁世凱向榮祿舉報康黨的兵變計劃,是不得已而為之;康有為到處宣傳的所謂密詔,則是主動的出賣。

正是那份傳說中的密詔,使得慈禧對光緒的愛徹底轉(zhuǎn)化為無法冰釋的仇恨。王照說:“今康刊刻露布之密詔,非皇上之真密詔,乃康所偽作者也。而太后與皇上之仇,遂終古不解,此實終古傷心之事?!盵 王照:《關(guān)于戊戌政變之新史料》,見中國史學會主編:《戊戌變法》,第四冊,第—333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茅建海先生說:“康有為到達香港、日本后,頻頻公開刊布其偽造或改竄的‘密詔,并對慈禧太后加以誣語。此舉雖可自我風光一度,然羈押在北京的光緒帝卻因之陷于不利。這是康自我發(fā)展的政治需要,也是其政治經(jīng)驗幼稚的表現(xiàn)?!盵 轉(zhuǎn)引自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第742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

但康有為還覺得不過癮,絲毫不打算收斂。三個多月后,他在日本驚魂甫定,寫下了前面提到過的《康南海自編年譜》。這部充滿了戲劇性的回憶錄,主要由他的自我吹噓和對慈禧無休止的謾罵構(gòu)成。在這部書里,他“完全是以帝師的身份向光緒帝指授機宜”,“以指導者的口吻說話,光緒帝的態(tài)度唯唯諾諾”,“讀起來有如《孟子》中的篇章”[ 轉(zhuǎn)引自茅海建:《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第430、435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而慈禧,則被塑造成一個昏庸、腐朽、專橫、殘暴的妖孽。

二十五

與康有為的那份自得形成對比,菜市口,秋風落葉中,隨著刀光閃過,六股熱血從各自的身體里噴涌而出,飛濺在已被凍硬板結(jié)的土地上。這六人是:楊銳、林旭、劉光第、譚嗣同、康廣仁、楊深秀。從此,帝國百姓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還活著的維新黨人,早已無心去分辨康、梁在各自追述中,摻雜了多少的修飾與謊言。

黃彰健先生說:“不加審訊而殺六君子,這正好方便了康、梁在海外的活動?!盵 黃彰?。骸段煨缱兎ㄊ费芯俊罚聝?,第636頁,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7年版。]

從此,在我們的歷史書上,慈禧最終落得了一個罵名,鐵案如山,以她的微弱之軀,想翻也翻不動。

慈禧的形象,從此十惡不赦。

假如歷史翻轉(zhuǎn),殺人的一方換成了光緒,像康有為預想的那樣,殺掉慈禧、榮祿和一批守舊派官員,那么,同樣殘忍的殺戮,不僅不會受到指責,相反,還會得到諒解甚至擁戴。

二十六

我們今天已經(jīng)猜測不出,在慈禧的心底,是否曾經(jīng)存在過愛。這對我們理解慈禧是重要的,因為只有通過愛,才能看清一個人內(nèi)心中最真實的部分。愛的企盼、付出和疼痛,都將在一個人的心底留下清晰的印痕,即使過了許多年,仍會停留在那里。愛可以對別人遮掩,卻無法騙過自己。政治—或者說權(quán)術(shù)則剛好相反,它往往掩蓋了人的真實部分,讓虛偽、欺詐和謊言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激發(fā)。我們看得到慈禧對于權(quán)術(shù)的游刃有余,卻很難窺見她內(nèi)心深處是否存在過對他人的真情。

假如時光能夠倒流,慈禧也曾經(jīng)是一個輕盈婉麗、弱骨豐肌的女子,如茅海建所說:“在一切最讓人眼花繚亂的傳說統(tǒng)統(tǒng)被粉碎之后,那拉氏讓人看起來像一位標準型的良家女子”[ 茅海建:《苦命天子—咸豐皇帝奕詝,第280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風聲鳥聲、畫欄曲屏,見證過她的成長?;蛟S,在她的夢中,也曾閃動過某一個翩躚少年的身影。那念頭的閃滅,讓她對雨中殘花、風中落葉多了幾分憐憫與纏綿。若不是入宮選秀把你拋入這深海似的宮殿,還不知她的未來,會有怎樣的一場人生。

她會在另外一個地方,變成另外一個人。

像《清宮詞》里所描寫的:

蕙質(zhì)蘭心并世無,

垂髫曾記住姑蘇,

譜成六合同春字,

絕勝璇璣織錦圖。

西蒙娜·波伏瓦說:“從傳統(tǒng)來說,社會賦予女人的命運是婚姻?!盵 [法]西蒙娜·波伏瓦:《第二性Ⅱ》,第199頁,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對于傳統(tǒng)中的中國女性來說尤為如此,即使是宮殿中的后妃也不例外。后宮是一個放大的家,組成結(jié)構(gòu)與人員成分比一個尋常之家要復雜得多,但它對情感的基本需求是一樣的。一入宮門,帝王的寵愛,就成了后妃們唯一的目標。只不過,后宮乃佳麗集中之地,它將帝王的性權(quán)力最大化的同時,分給每位宮妃的配額卻是少之又少,因而產(chǎn)生了嚴重的供求矛盾。這是一個同心圓結(jié)構(gòu),處于圓心位置的,永遠是皇帝,而妃子們則如花兒朵朵向太陽,緊密地團結(jié)在皇帝的周圍。在兩性的世界里,她們依舊像君臣,接受著皇帝的統(tǒng)治。因此,后宮女子們總是自稱為“臣妾”。她們?nèi)粝雽⒛阌H我愛的高潮化作永恒,就須傾力對抗它轉(zhuǎn)瞬即逝的本質(zhì)。從這個意義上說,慈禧是幸運的,對于咸豐,慈禧心底也應該是有過愛的—那愛曾經(jīng)真實地、沉甸甸地貯藏在她的心底。盡管她只是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個,最多只占據(jù)他內(nèi)心的幾分之一,但在這千燈如月的后宮,那已算是格外的恩寵了。咸豐皇帝閱盡繁花,她恨,但更有感激。

對于她唯一的兒子—載淳(同治皇帝),她也該是有愛的,但載淳小時,正是她立足未穩(wěn)的時刻,假如她身遭不測,兒子的命也終將不保。于是,在兒子最需要愛的階段,她并沒有留戀襁褓中的兒子,而是選擇了與咸豐皇帝朝夕相處,把養(yǎng)育之責,拱手讓給了慈安。

對于光緒,她也是有愛的。畢竟,光緒是她一手抱大的。兒子同治青春夭逝,讓她把全部希望都壓在了侄兒光緒的身上。光緒的父親咸豐皇帝的親弟弟奕譞,母親葉赫那拉·婉貞則是慈禧的親妹妹,哥兒倆娶了姐兒倆,這兩家關(guān)系,自然是親上加親??v然光緒自小就受到慈禧嚴格的管教和控制,但喪子之痛,也讓慈禧把她的母性寄托在小光緒的身上。光緒辭別親生父母,進入這浩大而森嚴的宮殿,那種陌生和恐懼,會襲遍他幼小的身體。為了讓他有家的感覺,慈禧把他領(lǐng)入自己的臥室,吃飯、穿衣、洗澡、睡覺這類瑣事,她都親自伺候。為了讓身子骨孱弱的光緒吃好,她讓宮中御膳房的太監(jiān)每天變著花樣制作各種可口的飯菜,一日數(shù)餐,葷素搭配。光緒小的時候,得有一種怪病,時常無緣無故從肚臍眼里流出一種發(fā)粘的液體。為此,慈禧每天對他的身子進行擦洗,衣服一日三換,不厭其煩。寂寞深宮,每當聽到電閃雷鳴,光緒都嚇得渾身發(fā)抖,每當此時,慈禧都把他抱在懷里,一面輕輕地拍他的后背,一面面哼唱小曲,哄他入睡?!懊恳粋€女人身上都有母性的本能。當慈禧抱著年幼弱小的光緒,一面拍打著他的后背,一面哼唱著小曲為他壓驚時,很難斷言她內(nèi)心沒有涌動著溫柔的波浪?!盵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34—235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放任同治那樣放任光緒,因為光緒是她繼續(xù)垂簾聽政的唯一借口。就這樣,在她的“愛”里,光緒成長為她的一名人質(zhì)或者囚徒。說人質(zhì)或者囚徒并不過分,因為他的成長時光,都被他的姨媽管束和禁錮了。為了強化他們的“親情”,慈禧不許光緒稱她為姨媽,而是稱她為“親爸爸”。但那聽上去親切的稱呼,卻絲毫不能拉近他們的關(guān)系。她對光緒的控制越強,光緒身上青春叛逆的色彩就越是濃重。但她或許沒有想到,光緒的叛逆,最終走向了徹底的“反叛”,二人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由情感上的對抗,轉(zhuǎn)化為絕決的反目。

那些愛,終于敵不過時間的摧折,在歲月流轉(zhuǎn)中,最終都交還給了時間。宮殿雖大,愛卻難以容身。宮殿內(nèi)部的最大信條是生存,唯有冷似鐵,才能更好地生存。

動情者死。

可惜這一點,咸豐不懂,同治不懂,光緒更不懂。

二十七

終于,她記憶里的那一抹艷陽,消失在寂靜、深沉、廣闊的歲月里。

戊戌年那個血雨腥風的深秋,慈禧又一次成了勝者,同時,她也成了最大的敗者。說她成功,是因為她成功地化解了危機,維護了她的權(quán)力;說她失敗,是她失去了所有的親情,并且?guī)缀鯁适Я艘粋€帝國。

那時,她的心里早已經(jīng)沒有了愛。

一個沒有了愛的女人,定然是可怕的。

她恨。原來潛伏在她內(nèi)心深處的恨,這一次被完全喚醒、放大。她恨花心的丈夫,恨不爭氣的兒子,恨光緒這個白眼狼,恨洋人,恨全天下的士人、官僚。整個世界,幾乎都成了她的敵人。終有一天,這恨變得不可控制,讓她成了驚弓之鳥,讓她變得失去了理智。

“這個女人的這種仇恨從這個冬天的夜晚開始,一直蔓延在世紀交替的這段難熬的時光里,最終導致了整個帝國的一場巨大的災難?!盵 王樹增:《1901年—一個帝國的背影》,第101頁,??冢汉D铣霭嫔纾?004年版。]

她狠,是因為她真的無情。

只是這無情并不是天生的,而是一種緩慢的累積。

二十八

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二回里,借賈雨村之口說過這樣的話: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惡兩種,余者皆無大異。若大仁者,則應運而生,大惡者,則應劫而生。運生世治,劫生世危。堯、舜、禹、湯、文、武、周、召、孔、孟、董、韓、周、程、張、朱,皆應運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紂,始皇,王莽,曹操,桓溫,安祿山,秦檜等,皆應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惡者,撓亂天下。清明靈秀,天地之正氣,仁者之所秉也;殘忍乖僻,天地之邪氣,惡者之所秉也。今當運隆祚永之朝,太平無為之世,清明靈秀之氣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馀之秀氣,漫無所歸,遂為甘露,為和風,洽然溉及四海。彼殘忍乖僻之邪氣,不能蕩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結(jié)充塞于深溝大壑之內(nèi),偶因風蕩,或被云催,略有搖動感發(fā)之意,一絲半縷誤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fā)泄一盡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兇大惡。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清]曹雪芹著、無名氏續(xù):《紅樓夢》,上冊,第28—30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

慈禧到底算是“大惡者”,還是正邪兩氣在人間的交匯,兼有善惡,像曹雪芹所說的,“置之于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tài),又在萬萬人之下”?

我想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認為,她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大惡者”,一個十惡不赦的壞女人,讓山河破碎,讓百姓受難。

戊戌變法失敗以后,上海租界的報紙?zhí)焯炜?,慈禧幾乎被唾沫淹死。英國《泰晤士報》記者濮蘭德和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紀》一書中說:“此等論說,顯為在逃黨人之所鼓動?!盵 [英]濮蘭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紀》,第144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辛亥革命的當口,出于號召革命的需要,革命黨把火力直指滿族政權(quán),“排滿”成為革命最顯著的招牌,“驅(qū)逐韃虜,恢復中華”則成為革命的首要目標。而慈禧,無疑成為滿族政權(quán)最邪惡的化身。這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觀念的延續(xù),無疑與現(xiàn)代革命觀念相抵牾,這種民族主義沖動,模糊了革命者建立共和平等政治的目標。

“文革”時期,不僅慈禧成為全民公敵,封建黑惡勢力的總代表,而且“黨內(nèi)最大走資派”的厄運,正是始于一部以慈禧為主角的電影《清宮秘史》。可見其影響力,已遠遠超出她本人的想象。這部影片由唐若青、周璇、舒適等主演、香港永華影業(yè)公司于1948年拍攝,1950年在內(nèi)地上映,到1967年,卻因戚本禹的《愛國主義還是賣國主義?》一文而聞名全國,也為打倒劉少奇提供了一把利器。有意思的是,這一年,“北京革命群眾”集會批判《清宮秘史》及其吹捧者,地點正是在紫禁城的正門—午門廣場上。

“文革”終于結(jié)束了,但慈禧并沒有休息,這一次她又被賦予了新的使命,成為深揭猛批“四人幫”的靶心。1977年1月18日,“禍國殃民的葉赫那拉氏慈禧罪行展覽”在故宮博物院乾清宮東、西廡開幕,展品1018件,展覽面積1015平方米。此時的慈禧太后,已不再是“黨內(nèi)最大走資派”的“同伙”,而成了“紅都女皇”的化身。為寫此文,我從故宮博物院的檔案庫里,找出了當年的展覽檔案,包括展覽籌備意見、解說詞(手稿和打印稿)等。其中,《關(guān)于籌備慈禧罪行展覽開放工作的意見》這樣寫道:

在當前舉辦慈禧罪行展覽是一件政治性很強的工作,有助于深入揭發(fā)批判“四人幫”的反黨罪行,尤其是揭露野心家江青夢想當女皇帝而吹捧慈禧的罪行。這樣一個展覽只能搞好,這個展覽能不能達到預期的效果,主要是看這個展覽的內(nèi)容、展品的選擇,文字的說明但是有沒有生動有力地口頭講解,也是條件之一,否則也會影響展出的效果。尤其像關(guān)于慈禧罪行這樣的展覽,如果不注意口頭宣傳,有可能產(chǎn)生付(副)作用,甚至成為對慈禧的頌揚或只是滿足部分觀眾的好奇心,這樣就不能達到展覽的預期效果。[ 《關(guān)于籌備慈禧罪行展覽開放工作的意見》,故宮博物院檔案,檔案編號19970136z。]

在《慈禧罪行展覽講解稿》中,慈禧被敘述成這樣一個人物:“慈禧是清末最大的野心家、陰謀家。為了奪取封建王朝最高統(tǒng)治權(quán)力,陰險地演出了一幕幕宮廷政變的丑劇。”“那拉氏搞政變上臺,是中外反動勢力相勾結(jié)的結(jié)果。她適應了帝國主義和大地主、貴族官僚,以及洋奴買辦階級的需要,代表了他們的利益。”[ 《慈禧罪行展覽講解稿》,故宮博物院檔案,檔案編號19970123z。]

1980年,國內(nèi)重印民國小說家蔡東藩《慈禧太后演義》,在出版說明中,也對慈禧做出樣的定義:“慈禧太后是清代末期的‘女皇,她專制頑固,陰險狠毒,窮奢極欲;在外國侵略者面前屈膝投降,賣國以求存身。她的一生禍國殃民,給中國造成極大的災難和恥辱,至今猶為人民所痛恨和唾罵?!薄啊洞褥笱萘x》一書……剖析了慈禧太后這個封建王朝沒落階段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腐朽本質(zhì),和她違抗歷史潮流,螳臂擋車的陰暗心理;揭露了她善搞陰謀的卑鄙伎倆,以及朝廷宮闈中爭權(quán)奪利、荒淫無恥的生活。”[ 見蔡東藩:《慈禧太后演義》,第1頁,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死后的慈禧,從一個審判臺押赴另一個審判臺,被一次次地鞭尸。

慈禧的面貌,就像京劇里的臉譜,在經(jīng)過一次次的涂抹之后,最終定型了。她在以后的藝術(shù)作品中現(xiàn)身,無論是劉曉慶演的《火燒圓明園》《垂簾聽政》,盧燕演的《末代皇帝》,還是呂麗萍演的《1894—甲午大海戰(zhàn)》,都是標準的反派。

但是,那張經(jīng)過了一次次涂抹的面孔,已經(jīng)不再屬于慈禧本人。

二十九

壞人也是人,猶如壞女人首先是一個女人。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德國電影,叫《帝國的毀滅》。這部以希特勒為主角的影片,講述了希特勒生命中的最后12天。這部影片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它幾乎顛覆了我們對于希特勒的固有印象,片中的希特勒不再是那個不斷咆哮的戰(zhàn)爭狂人,而被塑造成了輕聲細語的“做夢者”。

影片中,希特勒是個有教養(yǎng)、受人尊敬,做事斯斯文文的領(lǐng)袖。當秘書打錯了字或做錯了其他什么事,希特勒總能寬大為懷;他是一個素食主義者,是一個對狗有著深情厚誼的人;他多愁善感,不讓別人在他的辦公室里放花,因為他不忍看到花朵凋謝。這些都不是空穴來風,而是依據(jù)歷史學家約阿希姆·費斯特的《希特勒的末日》和希特勒最后的女秘書特勞德·瓊格的真實回憶《直到最后時刻》。

這部影片2004年9月在德國上映后引起極大爭議,人們普遍的看法是,對于希特勒這樣一個惡魔,是否有必要拿他當人看?德國歷史學家第45屆大會上甚至同意專為該片舉行一天辯論。但無論從藝術(shù)的角度,還是從歷史的角度,這部影片無疑都是一個進步。壞人也是人,他們所謂的“壞”不是與生俱來的。出于義憤地聲討“壞人”,這無疑是一件容易的事,但這樣的聲討,容易使人放棄了探究的職責。

在20世紀的革命話語中,慈禧早已被定性為十惡不赦的壞人。在這樣情況下,對她的精神世界進行探究,都會被初見為擾亂視聽。然而,本文的主旨,并非為誰“辯護”或者“翻案”,更非濫用同情心,而是試圖恢復歷史的真貌,讓歷史人物自身的復雜性穿透那些簡單化、平面化的意識形態(tài)表述,重新浮現(xiàn)出來。歷史學被視為一門科學,本質(zhì)即在于求真,假如將歷史簡單化、平面化,豈不與革命者所信奉的唯物辯證法相違背,陷入了用孤立 、靜止 、片面的觀點觀察世界的形而上學?

在為本文搜尋資料的過程中,我從故宮博物院收藏的檔案中,找來了加拿大學者鄺兆江先生《慈禧寫照的續(xù)筆:華士·胡博》一文的底稿,讀之,頗有不謀而合的興奮?,F(xiàn)照抄幾段,算是為自我提供一個佐證:

戊戌政變后,康有為、梁啟超逃亡海外,對慈禧口誅筆伐,不遺余力,在國內(nèi)外產(chǎn)生很大反響。從此國人對慈禧的評價貶多于褒,立場與一些清末外人迥異。康、梁沒有見過慈禧,言辭間難免夾雜主觀之辭??蹈穹蛉?、卡爾、華士等外人則同慈禧有過不同程度的接觸,他們的言論,姑且勿論如何主觀,流于片面,至少還有親歷的經(jīng)驗作為根據(jù)。他們都說明,慈禧在某些情況下可以表現(xiàn)雍容、優(yōu)雅、體貼、慷慨、慈惠的一面。這不像是慈禧專為討好外人偽裝出來的模樣。任何讀過同治、光緒兩朝重臣翁同龢日記的人,都會察覺翁筆下的慈禧,性格確有陰柔、祥和、甚至軟弱的一面,與外人的記述吻合。若通以陰謀視之,謂都是慈禧處心積慮炮制出來的假象,那么她需要的耐力和瞞天過海的本領(lǐng),能否數(shù)十年如一日,絲毫不露破綻?……人性本來復雜,是善是惡,一直是中外哲學家、宗教家爭論不休的課題。史學研究著重多元脈絡的探索,個人稟賦、家庭背景、成長過程、日后際遇、社會政治環(huán)境、時代思潮等因素,錯綜復雜,耐人尋味,很難三言兩語表述清楚。了解不等于認同,解析不等于維護,當實事求是地全面探討慈禧的一生時,這是不宜忽略的基準???、梁只知抹黑,未必就能掌握事實的真相。外人對慈禧的頌揚,雖或失諸偏頗,卻有一定的備忘意義。

往者已矣,慈禧去世、清朝覆亡已經(jīng)多時。對慈禧的歷史評價,似乎已早有定論。其實,離開了正邪、善惡、好歹、是非等一般認識范疇,尚有遼闊的灰色地帶需要探索、審視、勘定。[ [加拿大]鄺兆江:《慈禧寫照的續(xù)筆:華士·胡博》,故宮博物院檔案,檔案編號20001705z。]

隨著世事的流變,在故宮博物院后來關(guān)于慈禧的展覽中,階級斗爭的火藥味一點點消散了,變成客觀、平靜的中性敘事。1999年,故宮博物院在日本神戶、橫濱、名古屋、福岡、大阪等地舉行“慈禧太后生活文物展”(2000年始又赴四川省多地展出);2000年,故宮博物院在四川自貢舉辦“慈禧生活藝術(shù)展”;2006年,故宮博物院舉辦“慈禧太后與末代皇帝展”,單從題目上看,曾經(jīng)濃烈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中性的歷史敘事。我找出當年的展覽目錄,發(fā)現(xiàn)里面包含著指甲套、把鏡、梳具、化妝盒、胭脂盒、粉盒這些細小的用品,還原出一個女人生活的唯美與精巧,讓我想起福樓拜筆下的愛瑪,那么的愛慕虛榮,然而,讀完她的悲劇,又有誰敢沾沾自喜?

三十

實際上,對于自己的罪過,慈禧也是有反省的。我想她就像托爾斯泰筆下的聶赫留朵夫,“身上同時存在著兩個人。一個是精神的人,他所追求的是那種對人、對己統(tǒng)一的幸福;一個是獸性的人,他一味追求個人幸福,并且為了個人幸福不惜犧牲全人類的走著走著 ?!盵 [俄]列夫·托爾斯泰:《復活》,第56頁,北京:現(xiàn)代出版社,2012年版。]

那緣于更徹底的一次失敗—庚子之年,八國聯(lián)軍入北京,她連紫禁城都丟了。正當她在帝國北方荒疏的曠野上逃命的時刻,她那壯麗森嚴的宮殿,外國軍隊正在那里閱兵;中南海的瓊樓玉宇,正成為一個名叫瓦德西(八國聯(lián)軍總司令)的德國老頭兒的安樂窩。慈禧是一個極度自戀、甚至自大的人,過去的經(jīng)歷支撐著她對自己的信念,但這樣的信念,在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被摧毀了,變成了極度的自責。假如她心中有恨,她的恨又添加了一個對象,那就是她自己。在那一刻,“精神的人”又復蘇了,并且開始支配她的行動。根據(jù)見證者的回憶,逃到懷來縣的時候,慈禧曾淚眼婆娑地說:“現(xiàn)在鬧到如此,總是我的錯頭,上對不起祖宗,下對不起百姓,滿腔心事,更向何處述說呢?”[ 吳永、劉治襄:《庚子西狩叢談》。]

關(guān)于慈禧在義和團運動中的荒唐舉動和庚子年逃亡路上的倉皇不堪,我已在《紙?zhí)焯谩芬粫杏羞^詳細的描述,這里就不再重復了?!都?zhí)焯谩肥且徊繗v史非虛構(gòu)作品。除此,我還在長篇小說《血朝廷》中,寫到庚子年朝廷的那次潰敗。那也是慈禧生命中最大的一次潰敗。在小說中,我營造了一個場面,就是在慈禧化妝成普通漢族老太太,乘著雇來的馬車逃向帝國的窮鄉(xiāng)僻壤時,在大雨中遭遇了一伙潰退下來的兵匪的搶劫,獲救后,被兵匪們推倒的慈禧就坐在爛泥里,大哭了一場。于是有了這樣的文字:

離開紫禁城時她沒有哭,一路艱辛她沒有哭,現(xiàn)在,面對這龐大帝國中一個小小的七品知縣,她哭了。大清帝國的圣母皇太后,在一個名叫榆林堡的小地方,坐在一片泥濘里,哭得無所顧忌,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似乎被太后的哭聲所慫恿,在場所有人都哭了,在嘩嘩的雨中,哭成一片。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不知這一幕該怎樣結(jié)束,然而,更令我吃驚的事情出現(xiàn)了—太后突然間跪倒在地,把頭狠狠地砸向身前的水坑,抽泣著說:

“列祖列宗啊,我那拉氏給你們磕頭了!我那拉氏無能,有辱你們的圣名?。 缃裎覀兊膰颊涣袕娵`踏,我們的人民正被敵人屠戮,我無力保民,也無力護己。列祖列宗啊,你們辛苦打下的江山,就要丟在我那拉氏的手里了。我如今跪在你們面前,懇請你們饒恕,也懇求你們明示,我到底該怎么辦,我到底該怎么辦啊……”[ 祝勇:《血朝廷》,第341—342頁,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

當然,這是虛構(gòu),卻是我想象里的真實。在虛構(gòu)這里,我與西斯貝格達成了一致。

三十一

再度回到北京,已經(jīng)是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了。那一天,剛好是西歷的元旦。根據(jù)記載,那天天氣酷寒,空氣中飄流著一些冰霰,英國《泰晤士報》報道說,“霜氣極重,沙土飛揚”,“旅行之人,冷極而嘆,至于流涕”[ 轉(zhuǎn)引自[英]濮蘭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紀》,第252、249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想必錦衣貂裘的慈禧太后,也在車輦里瑟瑟發(fā)抖。她眼前的這座都城,即使臨時抱佛腳,花了一番工夫進行裝飾和彩繪,但仍然以一副凄寒殘破的景象迎接她的歸來。正陽門城樓上臨時搭建起來的“彩牌樓”,掩不去王朝的荒蕪與衰敗,絲絲縷縷,都刻印在慈禧的心頭。

慈禧在黃河岸邊登上火車,車頭帶著21節(jié)車廂,一路駛向北京,這一刻,她已盼了很久。此時,從這座城市的正門,重新進入這座令人驕傲的城市,慈禧是否會憶起自己庚子年的倉惶辭廟,我們不得而知。只有那一天的場面,在文字里、鏡頭前留了下來。英國《泰晤士報》駐京記者莫理循拍下的現(xiàn)場照片里,慈禧的車輦像螞蟻般微小,但它們?nèi)匀慌S持著一個王朝的體面,像他的同事濮蘭德、白克好司在《慈禧外紀》里所說:

跟隨皇駕之騾轎輿馬等,接連不斷。使人觀之,如見司各德所紀歐洲中古時代,賽會建醮,仆仆于道之情狀。每一王公,其騶從自三十人至一百人不等,皆行于北方凍裂不平之路。裝貨之車,如川流不息,呻吟軋軋于冬季短日之中。至日落,則由兵隊執(zhí)炬前引。[ [英]濮蘭德、白克好司:《慈禧外紀》,第144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版。]

那天的城頭,擁擠許多外國人。他們的軍隊,一年半前血洗了這座城市,此刻,他們就像一群觀眾,神態(tài)漠然地注視著劇情的發(fā)展。其中,有舉著照相機的莫理循,也有同為《泰晤士報》寫稿的白克好司。

在眾人的注目下,走出車輦,到正陽門城樓下的一座關(guān)帝廟里燒了香,跪拜了幾下。沉寂中,不知誰喊了一句:“老佛爺,快看那個洋鬼子!”慈禧舉目一望,淡然一笑。然后,又神態(tài)淡定地上車,繼續(xù)向紫禁城行進。

慈禧就這樣回到了自己的宮殿。建造寧壽宮的乾隆爺沒有住過,它卻容納了慈禧生命中的最后六年。只不過她的生命冊,比起乾隆要遜色得多。盡管乾隆的時代里同樣是危機四伏,但它們阻不住一個帝國的崛起。時光流到慈禧這里,就不同了,縱然她以歌舞升平百般掩飾,她的國度依舊是千瘡百孔,而她所有的掙扎,看上去都像是一場凄涼的告別。寧壽宮里,她不僅可以望見自己的來路,回望這一世的悲欣交集,也可以回望到這個王朝的來路。寧壽宮的名字—安寧和長壽,是她一生的夢,此刻,她算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嗎?

她不會想到,她期望的安寧,即使在她死后仍然只是奢望。她下葬不到20年,她的尸體就被那個名叫孫殿英的東陵大盜從棺槨里拖了出來,身上的珠寶被洗劫一空,更可悲的是,在后人的講述中,被一次又一次地鞭尸。除了革命老將小將們的憤怒聲討,那個曾經(jīng)目睹他回到都城的英國人白克好司,竟然編造了一套曾與她同床共枕的彌天大謊,讓她死后蒙羞。

作家李國文說:“慈禧躺著也中槍”。

三十二

白克好司(《太后與我》港譯本譯作巴恪思),一個欠了一屁股賭債的英國小癟三,在風云激蕩的戊戌之年來到大清帝國碰運氣時,只有25歲,而慈禧太后已經(jīng)63歲,而當他鉆進慈禧的被窩,則是在慈禧回鑾以后的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那一年,他31歲,而慈禧,已經(jīng)69歲。

根據(jù)他自己的說法,慈禧回到寧壽宮以后,他就通過行賄李連英,在五月里的一個清晨,到養(yǎng)性殿覲見了慈禧太后。慈禧身邊的一位美人在點茶的時候,對太后說:“前日在戰(zhàn)神關(guān)帝廟燒香之后和太后講話的,不就是這個年輕的‘鬼子嗎?”慈禧說:“當然記得。我見過你。當時我向西班牙公使夫人問候她的女兒,夫人與你相鄰,站在廟外墻頭,你回答我說:托太后之福,她一切安好?!盵 [英]埃蒙德·巴恪思:《太后與我》,第62頁,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

這個號稱出生于顯赫的奎克(Quaker)家族的所謂從男爵,不僅是一個集賭徒、盜竊犯和色情狂于一身的綜合體—戊戌之年,他冒莫理循之名,胡編亂造了一些“獨家消息”發(fā)給《泰晤士報》,歷史學家休·特雷費·羅珀研究證實,這一時期《泰晤士報》對戊戌變法、政變的報道,“絕大多數(shù)是白克好司出于維持生計需要而進行的杜撰”。庚子之年,他又趁火打劫,連偷帶搶,大發(fā)了一筆,他偷搶來的財物,包括六百多件青銅器、兩萬多卷珍版書籍、數(shù)百件名家書畫,他的罪證,許多至今仍在大英博物館里—而且,他是一個典型的吹牛大王。他最大的吹噓,就是夸大自己的性能力,以至于大清帝國年近七旬的圣母皇太后,都成了他過剩的情欲征服的對象。為了配合他對西方種族的過度自戀和對東方文明的強烈意淫,在他留下的手稿《太后與我》中,他把慈禧描述成一個媚態(tài)十足的色情狂,以至李國文在讀后發(fā)出這樣的感嘆:“如果鴉片戰(zhàn)爭中英軍統(tǒng)帥義律,巴夏里,或八國聯(lián)軍統(tǒng)帥瓦德西之流,從地下活轉(zhuǎn)過來,看到他們的后人,居然下三爛到如此不堪的程度,恐怕又會氣死過去?!盵 李國文:《慈禧躺著也中槍》,見《文學報》,2013年2月21日。]

在他的筆下,年輕守寡的慈禧不擇手段地滿足自己的性欲,沉溺于瘋狂的肉欲,與豢養(yǎng)男寵的武則天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她居然不顧禮義廉恥,前往后門大街的一間男同性戀浴室,興致勃勃地觀看男同性戀者做愛,只是為了開開眼,知道“你們這同性調(diào)情是如何做法”[ [英]埃蒙德·巴恪思:《太后與我》,第147頁,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李連英還曾向他透露,太后曾經(jīng)看上在北堂工作的一位法國青年,名叫瓦倫,把他召到長春宮,給他下了媚藥,與他一夜交歡五次之多,導致瓦倫當夜斃命。白克好司還說,珍妃之所以被慈禧害死,是因為她去拜見老佛爺時,看見了她不該看見的事情。

全書充滿了不著邊際的描繪,即使當成小說來讀,也是一部不入流的小說,而絕非像它的英文主編Derek Sandhaus所吹噓的那樣,擁有“文學方面的意義”,“是一個淵博的語言天才花了無數(shù)心血寫出的一部令人驚嘆的歷史小說”[ [英]埃蒙德·巴恪思:《太后與我》,第21頁,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甚至與《金瓶梅》相提并論。只要翻看其中的情節(jié),諸如大學士孫家鼐與郵傳部尚書密謀將太后“捉奸在床”,御膳房廚師下砒霜暗殺太后的這位西洋“情人”,還有袁世凱在接受召見時拔出手槍,“向太后連發(fā)三槍……”,我們就會知道,如此胡言亂語,既不是歷史事實,也與文學想象力沾不上邊,假如有人拿它與《金瓶梅》放在一起,則無異于對中國文學的巨大侮辱。

當然,這所有的描寫,不過是為了凸顯作者本人的性能力。他一廂情愿地把午夜的寧壽宮,描繪成他們淫蕩的樂園。那時,“貼身女婢服侍太后躺下后,就在相臨的房里候著,直到她呼吸均勻已經(jīng)睡著之后才離開:‘老佛爺睡著啦,咱們走吧。然后都退下休息?!盵 [英]埃蒙德·巴恪思:《太后與我》,第108頁,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

三十三

寡婦門前是非多,慈禧這位老寡婦,這一次算是招來了大麻煩。就是這樣一部驢唇不對馬嘴的“回憶錄”,2011年被人從英美圖書館的故紙堆里翻出來以后,立即被奉為珍寶,印刷出版,一時間風靡歐美。同年,在香港就出現(xiàn)了中文繁體字版,不到一年,又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出版了簡體字版,成為國內(nèi)讀書界的熱門話題。慈禧的八卦,煽動起人們的窺視欲;慈禧的床榻,也成為人們目光的落點,讓百年之后的慈禧百口莫辯。但放下它的低俗不說,稍有歷史常識的人,就會從白克好司的敘述中發(fā)現(xiàn)太多的不靠譜。且不論慈禧太后深夜暗訪同性戀浴室是多么的荒誕不經(jīng),也不論李連英是否會對一個外人議論皇太后的私生活(連皇太后飲食喜好都是最高機密),僅就他與慈禧的“忘年之交”,就純屬無稽之談。為此,我們可以對照一下慈禧太后的貼身宮女何榮兒對慈禧起居的回憶:

戌正(晚八點)的時候,西一長街打更的梆子聲,儲秀宮里就能聽到了。這是個信號,沒有差事的太監(jiān)該出宮了。八點鐘一過,宮門就要上鎖,再要想出入就非常難了。因為鑰匙上交到敬事房,請鑰匙必須經(jīng)過總管,還要寫日記檔,說明原因,寫清請鑰匙的人,內(nèi)務府還要查檔,這是宮廷的禁例,誰犯了也不行。所以八點以前值班的老太監(jiān)就把該值夜的太監(jiān)帶到李蓮英[ 即李連英—引者注。]的住處,即皇極殿的西配房。經(jīng)過李總管檢查后,分配了任務,帶班的領(lǐng)著進入儲秀宮。誰遲到是立時打板子的,這一點非常嚴厲。這時候體和殿的穿堂門上鎖了,南北不能通行。儲秀宮進門的南門口留兩個太監(jiān)值班,體和殿北門一帶由兩個太監(jiān)巡邏。儲秀宮東西偏殿和太后正宮廊子底下,各一人巡邏。

這是太監(jiān)值夜的情況,關(guān)于宮女值夜,她接著回憶:

我們宮女上夜,主要是在儲秀宮內(nèi),儲秀宮以外的事我們不管。

一到九點,我們值夜的人就要按時當差了。通常是五個人,包括帶班的人在內(nèi),人數(shù)不太一定。有時姑姑帶徒弟練習值夜,有時老太后御體欠安,全憑女帶班的一句話,就可能多一兩個人。

到九點,儲秀宮正殿的門,就要掩上一扇,通常是掩東扇,因為用水、取東西走西扇門方便。儲秀宮專用的水房和御用小膳房在西面。值夜的人有預備好的氈墊子,像單人睡的氈子一樣大小,但很厚,可以半躺半坐地靠著。墊子平常在西偏殿墻角里放著,8點以前,小太監(jiān)給搭過來準備好。值夜的人,夜里有一次點心,大半是喝粥吃雜樣包子,從11點起輪流替換著吃。

值夜,我們叫“上夜”,是給太后、皇上、后、妃等夜里當差的意思。儲秀宮值夜人員是這樣分配的:

一、門口兩個人,這是老太后的兩條看門的狗,夏天在竹簾子外頭,冬天在棉簾子里頭。只要寢宮的門一掩,不管職位多么高的太監(jiān),不經(jīng)過老太后的許可,若擅自闖宮,非剮了不可。這也不是老太后立下的規(guī)矩,這是老祖宗留下的家法,宮里的人全知道。

二、更衣室門口外頭一個人,她負責寢宮里明三間的一切,主要還是仔細注意老太后臥室里的聲音動靜,給臥室里侍寢的當副手。

三、靜室門口外一個人,她負責靜室和南面一排窗子。

四、臥室里一個人,這是最重要的人物了。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任何人比“侍寢”跟老太后更親近的了,所以“侍寢”最得寵,連軍機處的頭兒、太監(jiān)的總管,也比不上“侍寢”的份兒。她和老太后呆的時間最長,說的話最多,可以跟老太后從容不迫地談家常,宮里頭大大小小的人都得看她的臉色?!笆虒嫛笔俏覀儗m女上夜的頭兒。她不僅伺候老太后屋里的事,還要巡察外頭。她必須又精明、又利索、又穩(wěn)當、又仔細,她也最厲害,對我們這些宮女,說打就打,說罰就罰。不用說她吩咐的事你沒辦到,就連她一努嘴你沒明白她的意思,愣了一會神兒,你等著吧,回到塌塌(下房)里頭,不管你在干什么,劈頭蓋腦先抽你一頓簟把子,你還得筆管條直地等著挨抽。侍寢的也最辛苦,她沒氈墊子,老太后屋里不許放,她只能靠著西墻,坐在地上,離老太后床二尺遠近,面對著臥室門,用耳朵聽著老太后睡覺安穩(wěn)不?睡得香甜不?出氣勻停不?夜里口燥不?起幾次夜?喝幾次水?翻幾次身?夜里醒幾次?咳嗽不?早晨幾點醒?都要記在心里,保不定內(nèi)務府的官兒們和太醫(yī)院的院尹要問。這是有關(guān)他們按時貢獻什么和每日保平安的帖子的重要依據(jù),當然是讓總管太監(jiān)間接詢問…… [ 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第60—62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所幸,有宮女何榮兒的回憶,不然全世界人民都讓白克好司這廝忽悠了。夜幕之下,宮門層層緊鎖,鑰匙管理嚴格,整座宮殿成了一片禁區(qū),這白克好司,難道有飛檐之功、隱身之術(shù)?而太后寢宮內(nèi)外,一層層地睡著宮女,白克好司這淫棍又如何得逞,去成就“巫山云雨”?顯而易見,他所極力宣稱的銷魂經(jīng)歷,不過是無中生有的性幻想—一種以西方男性的強健體魄凌駕于東方女皇之上的意淫式幻想,但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個西洋癟三自慰式的自我滿足而已。

但是,一個流氓常常能夠起到混淆視聽的作用。該書的英文主編Derek Sandhaus在《出版前言》中信誓旦旦地寫道:“中國皇后縱情縱欲(就好像武則天)是非??尚诺?,老佛爺也完全有可能出于好奇嘗試一個西方男人”[ [英]埃蒙德·巴恪思:《太后與我》,第17頁,香港:新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于是,“集丑惡淫亂于一身的慈禧形象,從此定格。” [ 李國文:《慈禧躺著也中槍》,見《文學報》,2013年2月21日。]因此,在慈禧太后的形象史中,這部書,無疑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本。

三十四

大清王朝剛剛斷氣,居然有一位學者站出來為慈禧太后辯誣,此人就是被稱作“文化怪杰”的辜鴻銘。1915年,他在英文著作《中國人的精神》(又譯《春秋大義》《原華》)中,大膽地寫下這樣的話:

起初我本想把約寫于四年前的那篇談到濮蘭德和白克好司先生著作[ 指《慈禧外記》—引者注]的文章也收進此書的,他們那本書講到了舉世聞名的已故皇太后,但很遺憾,我未能找到此文的副本,它原發(fā)表在上海的《國際評論》報上。在那篇文章里,我試圖表明,像濮蘭德和白克好司這樣的人沒有也不可能了解真正的中國婦女—中國文明所培育出的女性之最高典范—皇太后的。因為像濮蘭德和白克好司這種不夠純樸—沒有純潔的心靈,他們太聰明了,像所有現(xiàn)代人一樣具有一種歪曲事實的智慧。[ 辜鴻銘:《中國人的精神》,第4—5頁,??冢汉D铣霭嫔?,1996年版。]

然而,在對慈禧的一片唾罵聲中,這樣的辯白,顯得那么的力不從心。更何況辜鴻銘本人,都被當作落后、保守的代表,掃進歷史的垃圾堆,直到20世紀末,國內(nèi)掀起“辜鴻銘熱”,老爺子才又被人們從垃圾堆里挖掘出來,當成文物。

在人們心目中,一個守寡的女性統(tǒng)治者,荒淫是多么合理的事,守身如玉,反倒變得不可理喻。就像法國大革命中被推翻的王后安托瓦內(nèi)特,面對審判時說,所有的指控都是失實的,革命家羅伯斯庇爾一針見血地指出,關(guān)鍵不在于事實是否這樣,而在于人們認為你這樣。

三十五

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悖論:一方面,人們對于慈禧的“荒淫”極為熱衷,即使沒有《太后與我》,國人自己也炮制了太多關(guān)于慈禧私生活的小說和電影,也培養(yǎng)了一批三級片演員;另一方面,中國文化,又對一個未亡人的“荒淫”持嚴厲的否定態(tài)度。也就是說,人們潛意識里期待著慈禧的八卦,《太后與我》剛好暗合了人們的期待,讓人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與此同時,人們又以道德的面目出現(xiàn),對“荒淫”表現(xiàn)出“零容忍”的態(tài)度。

形容一個女人的惡,最首要的,就是渲染她的荒淫。因為在中國人的觀念中,“萬惡淫為首”,世界上沒有比“淫”更大的惡,而女人的荒淫,比男人的荒淫更加荒淫。人們能夠接受一個皇帝的淫樂,卻對女性另眼相看。因此,多妻制被看作中國女性地位低落的標志,隨之而來的,則是對女性貞節(jié)日趨嚴格的要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貞節(jié)問題,已經(jīng)被儒家意識形態(tài)上升為大是大非的問題,即使貴為大清帝國圣母皇太后,在這個問題上,也不能驕橫放縱,膽大妄為。

武則天不信這個邪,當上女皇以后,她不僅像皇帝一樣,充分行使自己的性特權(quán),想方設法占有著男人的身體,并為自己設置了一個用于“獵艷”的專門機構(gòu)—控鶴府。后來,又改為奉宸府,“選美少年為左右奉宸供奉”。武則天生活的唐代,處于儒家意識形態(tài)的低谷期,況且唐代統(tǒng)治者,都是鮮卑族與漢族混血的結(jié)晶,所以如魯迅所說:“唐人大有胡氣”,他們的性意識,也較開放。至宋明后,儒家意識形態(tài)才又上揚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以至于清。有人從女權(quán)主義的角度評價說:“如此多的男人拜倒在她女權(quán)的腳下,屈辱地接受她的調(diào)笑和玩弄,并心甘情愿地充當奴才,作為女人,她替整個壓迫的女性報了仇,她以‘一花獨放的形式提高了女性的聲望?!盵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11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但同時,一個女皇,身邊一群風流男子,供她左擁右抱,這又是一種多么荒唐、戲謔的歷史景象。

相比之下,慈禧的私生活,卻并無可以坐實的緋聞。在清朝的宮殿規(guī)制中,有嚴格的后宮管理制度,不僅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妃、嬪等所居宮室有嚴格規(guī)定,各就各位,而且,各宮配備的宮女、太監(jiān),也各司其職,“接上以敬,待下以禮”[ [清]鄂爾泰、張廷玉:《國朝宮史》,上冊,第138頁,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眼目眾多,沒有胡亂妄為的空間。每當夜幕降臨,巨大的宮殿就像一座宵禁的城池,宮門緊鎖,“各宮小太監(jiān)許于本宮內(nèi)掖門出入。每夜起更時,各宮首領(lǐng)進本宮查看燈火畢,隨出,鎖掖門,報知敬事房?!盵 [清]鄂爾泰、張廷玉:《國朝宮史》,上冊,第140頁,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就是在這樣的深宮中,她孤獨一生。她擁有人間的一切,卻虧欠一份普通的溫暖。鐘鳴鼎食,隨時伴隨著一份無法彌補的哀痛,那痛劇烈如火,焚心蝕骨。

三十六

晚年的慈禧,熱衷于對鏡梳妝。女為悅己者容,只是慈禧早已沒有了“悅己者”,只有她自己,成為真正自己的欣賞者。她不止是愛美,而且在抵抗著什么,那就是時光對一個人的侵蝕,她要在這樣的抵抗里找回自尊。

隨侍慈禧長達八年的宮女何榮兒對此曾有這樣的回憶:

梳完頭以后,老太后重新描眉毛抿刷鬢角,敷粉擦紅。60多歲的老寡婦,一點也不歇心,我們都覺著有點過分。當老太后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照鏡子時,侍寢的總要左夸右贊,哄老太后高興……

老太后站起來必定要把兩只腳比齊了,看看鞋襪(綾子做的襪子,中間有條線要對好鞋口)正不正,然后方輕盈盈地走出來。[ 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第71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關(guān)于慈禧的梳妝,曾經(jīng)與慈禧近身接觸的德齡曾經(jīng)透露一個秘密,即:她有一個半月形的梳妝臺,是她自己設計的,這個梳妝臺三面有鏡子,折疊起來,就是一只長方形的盒子,便于搬移。在中國,寡婦是不能化妝的,所以,這個特殊設計的梳妝臺,就成了她日常生活中的秘密。

慈禧的秘密化妝欺騙了凱瑟琳·卡爾眼睛,以至于她后來在回憶錄中寫道:“作為一個沒了丈夫的女人是不能使用化妝品的,因此太后臉上顯露的完全是自然、健康的光澤,可見平時的保養(yǎng)相當用心。”[ [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18—19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德齡還說,慈禧不僅化妝,而且染發(fā)。有一次,她見到慈禧把一股黑色液體倒在頭上,然后對她說:“青春只能維持不多年,這真是一件遺憾的事。我的青春已經(jīng)逝去,現(xiàn)在我要用這可怕的染發(fā)劑來覆蓋我的灰發(fā)?!痹诘慢g看來,“這種染發(fā)劑使她的頭發(fā)表現(xiàn)一種不自然的顏色,多少有損于她的容貌”[ 德齡:《蓮花瓣》,第25頁,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于是給她推薦了一種巴黎染發(fā)劑。太后試后,成效不凡,于是高興地給德齡準假,讓她回家探望父母。

慈禧常說:“一個女人沒心腸打扮自己,那還活什么勁兒呢?”[ 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第54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

三十七

鏡子前的慈禧,心里一定有著一個強烈的暗示—自己那份消失的容顏,一定會在鏡子里重現(xiàn)。然而,她面對的只是一面冷漠的、沒有感情、絲毫不通情達理的鏡子,對慈禧的心理要求不屑一顧。后來,她接受了西方畫師為她畫像,那是因為在肖像的描繪上,西畫比中國更加直觀和逼真。她喜歡為西方畫家當“模特”,實際上是延續(xù)了她對鏡子的愛好。

凱瑟琳·卡爾記錄了為慈禧畫像的過程—她時常從寶座上走下來,看看畫到了什么程度,對畫像指點評論一番。她甚至直言不諱地要求,為她畫像時,不要采用透視畫法,所有的部分都要畫得均勻,沒有陰影,油畫應有的凹凸和生動效果得不到任何體現(xiàn)。這讓凱瑟琳·卡爾“失去了當初熾熱的激情,內(nèi)心充滿了煩惱和抵觸情緒,好不容易才安下心來,硬著頭皮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 [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112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凱瑟琳·卡爾繪制的這張畫像,至今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

華士·胡博在兩年后的6月20日第一次給慈禧畫像的時候,情況絲毫沒有改變。坐在寶座上的慈禧通過伍廷芳的翻譯再三強調(diào),畫時不要陰影,也不要皺紋。她甚至不顧畫家的構(gòu)思,預先在寶座兩側(cè)擺放好了果盆和花卉。所以,當華士·胡博帶著他的一堆寫生稿回到酒店,洗了一個冷水澡之后,頭腦冷靜下來的他,也只能依照慈禧太后的意思,畫出了她的畫像。

畫布上,慢慢浮現(xiàn)出一個東方女性年輕俊美的面龐。

華士·胡博說,那是25歲時的慈禧。[ 《1905年華士·胡博為慈禧太后畫像的有關(guān)札記和書信》,見[美]凱瑟琳·卡爾:《美國女畫師的清宮回憶》,第241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那正是慈禧希望看見的自己。

三十八

頤和園的湖面,實際上就是一個被放大的鏡子。

前面已經(jīng)說過,慈禧強烈的造園沖動里,暗含著她對圓明園時光的某種眷戀,因為圓明園的清風池館里,藏著她一生中最美的時光。那樣的時光,因園而起,也因園而滅?;蛟S,恢復一座園,就等于重建了逝去的時光。想起一句話:“韶光淺,輕賤的不是那不肯稍作停留的春光,乃是那一片大白于天下的‘實景。對天然的珍重,對時光的鄭重,莫過于園林中那一道道百折不厭,百轉(zhuǎn)千回的幽深珍存?!盵 肖伊緋:《聽園》,第28頁,北京:金城出版社,2013年版。]

但這只是一個方面,往更深處說,就是她年輕守寡,她在歲月中的苦熬,必然尋找一個發(fā)泄的出口,以最大限度地補償她的失落感,消除她內(nèi)心的空虛,以及處在政治懸崖上的那份恐懼感?,F(xiàn)代心理學研究表明,“沉溺于瘋狂的肉欲,作為暫時擺脫內(nèi)心空虛和孤獨的努力,是一種極為有效的方式。”[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07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假如說武則天是憑借“實實在在的、伸手即觸的男人的身體”,來“激發(fā)自己身體內(nèi)旺盛的情欲”[ 趙良:《帝王的隱秘—七位中國皇帝的心理分析》,第107頁,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慈禧則依靠生活上的講究與輔張,來排解她身體里的欲望。

于是,永遠有無數(shù)的華服美食圍繞著她。宮殿給了她這樣的權(quán)力,也培養(yǎng)了她的品位。對于服裝的用料、顏色及花紋,慈禧都精益求精,為了達到色、料、花俱美的服裝,她甚至親自審看“如意館”繪制的小樣,提出意見后,讓“如意館”重新繪制,直到她滿意為止。何榮兒回憶道:“老太后是那樣愛美的人,而且年輕的時候又是色冠六宮,由頭上戴的、身上穿的、腳底下踩的,沒有一處不講究?!盵 金易、沈義羚:《宮女談往錄》,上冊,第140頁,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4年版。]那些美輪美奐的服裝,先是由江南織造,后是由宮廷內(nèi)的綺華館加工制成的,許多仍留存在故宮博物院的庫房內(nèi),從慈禧晚年的照片上,也可以看到她服飾之華美。

慈禧飲食之考究,同樣是令人瞠目的。宮內(nèi)有御膳房,御膳房內(nèi)又為皇太后、太后、貴妃準備了私廚,慈禧的私廚叫西膳房,下設五局:葷菜局、素菜局、飯局、點心局和餑餑局,能制作點心四百余種、各類菜肴四千余種,每至用膳,各局將做好的食品裝進膳食盒,放在廊下的幾案上。盛菜的用具是木制的淡黃色專用膳盒,外描藍色二龍戲珠圖案。盒子內(nèi),盛菜的器皿下嵌有一個錫制座,座內(nèi)盛滿熱水,外包棉墊,用以保溫。

至于壽慶,更是鋪張。為迎接慈禧太后六十大壽而修建的三海(北海、中海、南海)工程,裝飾豪華,耗資巨大。奕譞只得向英國匯豐銀行借款,挪用海軍經(jīng)費,又通過李鴻章舉借外債,這一點,前面已經(jīng)提到。萬壽慶典的點景工程,原計劃從紫禁城到頤和園沿途扎彩亭、彩棚、戲臺、經(jīng)壇等,在不到20公里的道路上,分設60段點景,因受到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對,只得停辦,最后保留了西苑(中南海)經(jīng)紫禁城西華門到北長街一段,供她從西苑儀鸞殿起程,到宮中參加慶典活動。

國難之際,慈禧對豪華壽慶的執(zhí)拗幾乎沒有絲毫改變,以至于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慈禧太后七十壽慶的當口,章太炎撰寫一副對聯(lián),痛罵她:

今日到南苑,明日到北海,何日再到古長安?嘆黎民膏血全枯,只為一人歌慶有。

五十割琉球,六十割臺灣,而今又割東三??!痛赤縣邦圻益蹙,每逢萬壽祝疆無。

但無論江山如何涂炭,她都不會舍了那份唾手可得的榮華。那是對她一生苦熬和打拼的補償,是她在人生經(jīng)歷了許多缺失之后的一種報復性消費。

那不是虛榮,而是她為自己守寡的一生打造的一座貞節(jié)牌坊。

那份失落與空無,在她心里郁積得越久,日后償還的利息就越高,到最后,需要以整個帝國的命運來償還。

三十九

光緒三十年(公元1904年),卡爾精心創(chuàng)作的慈禧太后油畫像,被裝上精美的畫架,準備運往美國,參加圣路易斯博覽會。畫架是慈禧親自設計的,上部雕刻著二龍戲珠,中間嵌一“壽”字,畫架的兩側(cè)刻著龍鳳及萬壽字樣。4月19日,慈禧還特別邀請了各國駐華公使館官員夫人和一等秘書夫人,入宮欣賞這幅優(yōu)美的畫像。然后,在身穿朝衣、頂戴花翎的朝廷官員的一次次叩拜中,畫像被放進一個四面裹著黃緞、繪著雙龍的紫檀木箱里,恭送到北京前門火車站,由一輛裝飾一新的花車,專程運至天津,再由專輪運至上海,在皇族溥倫的護送下,從上海運往遙遠的美利堅。

畫像取得了如期的“外宣”效果,英美報刊評論說,畫像上的慈禧,莊嚴而溫和,年輕而貌美,根本不像一個69歲的老人。

第二年,遵照慈禧的旨意,這幅畫像被運到華盛頓,贈送給美國政府。1月15日,贈送儀式在白宮舉行,時任美國總統(tǒng)的西奧多·羅斯福親自出席。

這一次,慈禧或許真的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大概從這時開始,慈禧認識到自己形象的價值,并開始對它進行有意識的開發(fā)—它不再是描繪后妃優(yōu)良品德的《宮訓圖》,或者傳統(tǒng)的朝服像,呆板、沉悶、千篇一律。一位垂老的統(tǒng)治者,在油畫的光線下,竟然煥然一新,變得“莊嚴而溫和”,“年輕而貌美”。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慈禧喜歡上了照相。在她眼里,照相比畫像更加生動和快捷。美國傳教士何德蘭回憶,有一次,他去美國駐華使館時,看到兩幀慈禧太后的大幅照片,每幀大約三英尺見方。其中一幀是送給駐華公使康格的夫人的(正是她把畫家卡爾介紹給慈禧),另一幀是準備送給美國總統(tǒng)西奧多·羅斯福的。像這樣的照片,幾乎每個國家的駐京公使和該國的當政者都會得到一份。何德蘭說:“慈禧太后真精明。她知道自己已被歪曲地描繪了,她知道自己的肖像畫得遠不如相片真實,所以就想讓所有的文明政府都保存著她真正的形象?!盵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34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那么,那批后來被藏在景陽宮里的慈禧照片,應當就是在這個時段里被成批生產(chǎn)出來的。這時的慈禧,已經(jīng)擺脫了她生命中的諸多困局。一方面,幾次戰(zhàn)爭,早已使這個自詡為“天朝”的帝國不再執(zhí)著于西方人覲見時的“跪拜禮”,開始放下身段,跟世界接觸。在中國傳教13年的丹比上校寫道:“慈禧太后是滿族統(tǒng)治者中第一個懂得和外部世界關(guān)系的人,也是知道如何運用這種關(guān)系來增強國力、促使物質(zhì)進步的第一人?!盵 轉(zhuǎn)引自[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16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另一方面,她合作多年的朝中大臣,如奕訢、曾國藩、曾國荃、李鴻章、劉坤一等,都已先后離世,剛剛走上權(quán)力中心的袁世凱、端方,遠不具備挑戰(zhàn)她的實力,而她親手撫養(yǎng)的“逆子”光緒,如今也成了一只“死老虎”。這讓她了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這樣“絕對自由”的境界,正是她經(jīng)營一生的權(quán)力賦予她的。

從光緒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回鑾,到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病逝,在寧壽宮,慈禧度過了她一生中最平靜的六年。這六年中,不再有步步為營的算計,不再有磬碎帛裂的爭斗,也不再有抽筋蝕骨的撕裂與掙扎,她可以充分享用自己的權(quán)力,更可以享受向往已久的奢華。就在這時,她或許會突然意識到,權(quán)力也有它的限度,有些事情,并不在權(quán)力的掌控之內(nèi),比如:人心的向背。

當她竭盡一生的努力獲得了最高的權(quán)力,她才發(fā)現(xiàn),萬里長征,她才走了第一步。

在她所剩不多的歲月里,她要完成的任務更加艱巨,比如:收拾人心。

深宮里,她開始注意到世人們投射來的目光。

美輪美奐的照片,就是為那些目光準備的。

她渴望著一種遇見??v然穿越時空,也不會太過隔膜。

她或許能夠預見,在她去世一百年多后,仍然有人會翻找出她的照片,與她對望。

就像此刻的我。

四十

我把90年前在景陽宮發(fā)現(xiàn)的那批慈禧照片,在面前一一展開,想看看站立在生命殘陽里的慈禧,究竟想對我們說些什么。

與手繪的《慈禧太后觀音裝像》一樣,在照片中,她依舊喜歡把自己打扮成觀世音的模樣。比如有一張,她頭戴毗盧帽,外加五佛冠,每朵蓮瓣上都有一尊佛像,代表五方五佛。她左手持凈水瓶,右手執(zhí)柳枝,表情雍容地,端立在起伏盛開的荷花后面,好像她的生命中,不曾有過一絲的哀痛。在她身后,是繪有叢竹山石的布景,正中懸掛著云頭狀牌,上面用楷書寫著“普陀山觀音大士”七個字。除了慈禧,照片上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李連英裝扮的護法神韋馱,他雙手合十,兩臂肘上捧著金剛杵,宮廷的戲裝,此時剛好派上用場,成為他的行頭。與李連英的陰沉老臉相對稱,照片上還站立著一位俊美的少女,梳著“兩把頭”發(fā)式,穿蓮花衣。

在頤和園樂壽堂,伴隨著快門的清脆聲響,盛裝的慈禧一次次在底片上定格。除了扮裝成觀世音菩薩,還有許多姿態(tài)端莊的“標準像”,一幅懷柔天下的圣母形象,照片上方大都寫著“大清國當今圣母皇太后萬歲萬歲萬萬歲”之類的字樣。這些以玻璃底片或干片拍攝的照片,一律人工著色,放大到長75厘米、寬60厘米左右,平整地托裱在硬紙板上,衣紋清晰,肌膚豐盈,至今保存完好。

與這種靜態(tài)的照片相比,還有一種游湖的照片,場面則宏大許多。其中一張照片,慈禧身穿清服,右手托一葫蘆,在無篷船的中央安然端坐,在她的身旁,擺放著一只香幾,幾上香爐上,插著一個縷空的“壽”字,一幅橫簽從上面飄出,上面的字,依舊是“普陀山觀音大士”。站在她身邊的,多達15人,有隆?;屎蟆㈣?、李連英,還有前一張照片出現(xiàn)過的俊美女子,擁擠在一條船上,同舟共濟。很多年后,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曾把這組照片呈遞在溥儀的弟弟溥杰先生面前,他一眼認出,那個不知姓名的少女,就是慶親王奕劻的四格格(女兒),在慈禧晚年,她經(jīng)常不離左右。

除了一部分是對慈禧生活的寫實,比如散步、觀雪、乘轎,其余皆是她的扮裝照(即使是生活寫實,擺拍的痕跡也很重)。這些照片,表明了慈禧對于觀世音的形象有著深刻的身份認同感(沒有看到過她把自己裝扮成其他角色)。她不僅把自己打扮成觀世音,在她心里,她自己就是現(xiàn)世中的觀世音,盡管她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觀察過這世界的音貌。

她以照片的方式,向世人完成了她的自我暗示。

只是,在那樣的時局里,這樣的暗示就顯得可笑、可憐。

她的國度,江河日下,哀鴻遍野。

四十一

在照片中修飾自己或許容易,在歷史修補自己的過錯,卻是難而又難。

責任如山,怨仇如海,她還是去做了。于是,在她的晚年,這個所有夢想都幾乎泯滅的國度里,又出現(xiàn)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新政”,它的主導者,正是慈禧太后。像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這場變革,力度遠遠大于戊戌變法。

于是,在這個沒有康梁,也沒有了“六君子”的帝國里,書院廢止了,大學堂、中學堂、小學堂出現(xiàn)了;

科舉廢止了,官辦留學生出現(xiàn)了;

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廢止了,外務部出現(xiàn)了;

野蠻的《大清律》廢止了,一連串的近代法律(包括《大清新刑律》《民律草案》《公司律》《破產(chǎn)律》等)出現(xiàn)了;

渙散無力的舊軍隊廢止了,引進西方先進武器裝備、以洋人為教習、完全按照當時世界先進水平打造的“新軍”出現(xiàn)了……

每一項具體的變化背后,都是一連串的制度性變化。

古老而堅固的帝國結(jié)構(gòu),在一點一點地松動。

在羅茲曼(Gilbert Rozman)看來,這些變化,“比1911年革命更具有轉(zhuǎn)折點的意義”,因為“1905年是新舊中國的分水嶺。它標志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和另一個時代的開始?!盵 Gilbert Rozman:The Modernization of China,1981,the Free Press,p.261;轉(zhuǎn)引自張海林:《端方與清末新政》,第103頁,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這應當是慈禧政治生涯中最具神采的一筆。

從這個意義上說,在傳統(tǒng)中國向近代化轉(zhuǎn)型的進程中,慈禧的貢獻不容抹殺。

然而,由于我們已經(jīng)對非白即黑的認知模式習以為常,更對慈禧在歷史中承擔的反面角色習以為常,使得她所有的功績,都顯得匪夷所思。

至少,慈禧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頑固和保守,甚至在帝國內(nèi)部,她還是“進步”的,因為她發(fā)動的這場改革,已經(jīng)開始觸及帝國最敏感的部位—憲政。

何德蘭說:“慈禧太后有一個夢想,夢想在中國實施君主立憲制度?!@遭到了不少阻力,最強烈的反對來自她推翻光緒時自己所在的保守派。保守派把這看成有史以來最瘋狂的冒險,竭力來制止這一改革?!盵 [美]何德蘭:《慈禧與光緒—中國宮廷中的生存游戲》,第34頁,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

曾經(jīng),她所有的努力,都被歸結(jié)為一場虛偽的“騙局”。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大清的江山,是容不得開玩笑的。到慈禧去世前的1908年,《欽定憲法大綱》已經(jīng)公布,誰敢拿著它去欺騙天下?

馬勇說:“他們的立憲不是真誠與不真誠的問題,而是必須成功,必須將大清帶到現(xiàn)代民族國家,重構(gòu)國家體制,前提當然是大清國還是愛新覺羅家族的大清國,江山不能易主,但江山必須改變,必須盡快使中國與世界各國處于同一境界和地位上。”“這是中國數(shù)千年文明史上不曾有的事情,確實意味著中國有可能脫胎換骨浴火重生?!盵 馬勇:《清亡啟示錄》,第8頁,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

當然,“新政”的結(jié)局,是悲劇性的。失敗的原因,一言難盡,重要的一條,是因為改革有一種遞減效應,即:相同幅度的改革,進行得越晚,效果就越差。不是改革的道路不對,而是錯過了最佳的時機。在歷史上,有一些錯誤可以補償,有一些錯誤則永遠無法補償。

這一點,我在《辛亥年》里寫過。

終于,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這早已寫好的結(jié)局,她的朝代,依然沒有逃過。

亡秦必楚,燒毀她的王朝的那把烈焰,依舊來自楚地。

可惜這一切,慈禧都無緣看到了。她把這一副殘山剩水,留給了新的叔嫂組合(太后隆裕與攝政王載灃),自己則在寧壽宮中,耗盡了自己的生命。

所有的輕吟淺笑,所有的長夜痛哭,在這一刻都定格了,無法延續(xù),也不能修改。

只有畫像和照片留下來,仿佛時間的物質(zhì)性遺留。但它們是那樣的單薄,從時間中分離出來,變成一張張任人評說的臉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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