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惠梅
枯盡文人血 名成屬典墳
——論清初遺民陳恭尹的詠物詩
○王惠梅
作為“嶺南三大家”之一的清初遺民陳恭尹,有《獨漉堂詩集》十五卷,其中有專門的《詠物集》一卷,收錄詠物詩歌八十首,所詠風(fēng)物范圍極為廣泛,其狀物摹形,窮形盡相,刻畫風(fēng)神,遺貌取神,比興寄托,用心良苦,藝術(shù)成就臻于化境,從中我們可以管窺獨漉子身逢國難家仇的坎壈遭遇與凄楚復(fù)雜心態(tài)及高尚不屈的人格。
陳恭尹 遺民 詠物詩
陳恭尹,字元孝,號半峰,晚號獨漉子,又號羅浮布衣,廣東順德人。著名抗清志士陳邦彥之遺孤。與屈大均、梁佩蘭并稱清初“嶺南三大家”。作為“遺民詩界的殿軍”(嚴迪昌《清詩史》)和嶺南詩壇的大家,他詩詞文兼擅,著述甚豐,有詩集十五卷,文集十五卷,續(xù)編一卷?,F(xiàn)代學(xué)者對陳恭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遺民心態(tài)、生平交游,詩學(xué)思想等方面,對于其詩歌創(chuàng)作,大多學(xué)者更關(guān)注他的詠史懷古、感懷即事和酬答交游詩,其詩集中的詠物詩,卻少有人問津,僅有個別專家學(xué)者于論著中有零星涉及。筆者擬對《獨漉堂詩集》卷十四之《詠物集》作一系統(tǒng)梳理分析,來管窺獨漉子在明末清初這一風(fēng)云詭譎的政治背景和人文生態(tài)下,在嶺南這一特殊地域環(huán)境中作為遺民的人生抗爭史和心靈掙扎史。
《獨漉堂集》中存詩集十五卷,其中有專門的《詠物集》一卷,收錄詠物詩歌八十首,所詠風(fēng)物范圍極為廣泛。作者觸目所見之草木山川,日用器物無不被信手拈來,或摹其形,狀其貌,或傳其神,感其情,使得這些紙墨筆硯、風(fēng)花雪月,已經(jīng)超越了簡單的物象層面,而成為作者心態(tài)思想、人格風(fēng)神傳遞寫照的媒介。
1.花草植物及自然風(fēng)物類
陳恭尹對花草樹木、山川風(fēng)物似乎特別鐘愛,其《詠物集》中隨處可見對各類花卉植物的吟詠,如:蒿花、菊花、金鳳花、馬櫻丹花、蝴蝶花、蓮花、水仙花、胭脂花、玉簪花、剪秋蘿花、玉簪花、夾竹桃花、并蒂蓮、金錢花,其中不乏一些奇葩異卉和嶺南當(dāng)?shù)靥赜械难追斤L(fēng)物。
此外,還有水果類如香蕉、霜橘、風(fēng)干蘋果等。
自然風(fēng)物則有冬草,春岸、春草、春泉,春山、夜潮、寒樹、藤、宿鳥、蝴蝶、春帆等。
2.文房四寶等書房用品類
筆、紙屏、湘管、端研、臂閣、鎮(zhèn)紙、筆山、墨池、棋枰、琴囊等,體現(xiàn)了一位士人獨特的生活情志。
3.日用器物類
這類吟詠對象涉及到吃穿用度等方方面面,如荔枝酒、春衣、春屐、玉冠、芒鞋、石枕、竹杖、竹床、藤簟、葛帷、蒲團、藥里、癭瓢、香煎、螺杯、熏籠、以及春燈、寒燈、紙窗、簾、夜漏、銅餅、花架、魚缸等。
作者觸目所見,無事不可入,無意不可言,信手拈來,皆成佳構(gòu)。南雄太守陸孝山云:“三家詩惟元孝行世最遲,其詩如哲匠當(dāng)前,眾材就正,運斤成風(fēng),既無枉撓,亦無廢棄,梁棟榱題,各適其用,準繩規(guī)矩,不得不推為工師。”[1]
陳恭尹的詠物詩多“留連光景,歌詠歲時風(fēng)物之作”,但卻絕少純詠物之作,多是寄興感發(fā)而為。陳恭尹之子陳贛在《詠物集·補序》曰:“詠物古不乏作者,皆借物言情,或賦而肖,或比而寄,興會所托,感物而不泥于物,所謂寓言十一也?!保?]
陳恭尹詠物詩之所以多比興寄托,寄慨遙深,與其獨特的人生遭際密不可分。他出生于明末崇禎年間國家風(fēng)雨飄搖、山河破碎之際。順治三年(1646),清兵攻陷廣州,次年,恭尹之父陳邦彥起兵抗清,兵敗后遭寸磔極刑,其繼母和兩個弟弟全部殉難,僅恭尹一人逃出,得父執(zhí)湛粹庇佑,藏于復(fù)壁之中而幸免,時年僅十七歲。身負國仇家恨的陳恭尹承受著椎心泣血之痛,矢志抗清復(fù)明,后來他投奔南明永歷王朝,得授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極力抗清。然而四年之后(1650年),清兵再度反攻而陷廣州,永歷帝逃到南寧,恭尹避難西樵山中,從此與永歷小王朝失去聯(lián)系。之后恭尹曾輾轉(zhuǎn)入閩,赴贛、浙,出厓門,渡銅鼓洋,奔走呼號,卻無結(jié)果。順治十七年(1660)回嶺南,此后四十年間不復(fù)遠游。在此期間,又因涉嫌通三藩,被逮入獄二百余日,之后局勢漸定,復(fù)明無望,陳恭尹遂隱居韜晦,著書作文自娛。其詩“有大氣鼓橐其中,郁不能逞,遠覽放游,束縛歸里,磨礱圭角,隨物賦形,間有刑天舞戚之思,躍冶屏出,旋即掃除,滅去爪跡”(凌揚藻《國朝嶺海詩鈔》)[3]。
《文心雕龍·物色》篇云:“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歲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遷,辭以情發(fā)。一葉且或迎意,蟲聲有足引心?!庇衷疲骸笆且栽娙烁形铮?lián)類不窮;流連萬象之際,沉吟視聽之區(qū)?!保?]在一個個朝暮晨昏中,在一次次的對景傷懷之際,詩人坎坷曲折的一生和進退徘徊的復(fù)雜心緒都在其詠物詩中得到了曲折映現(xiàn):國恨家仇的深創(chuàng)劇痛,矢志不渝的抗清志向、堅貞高潔的品行操守、采薇首陽韜光養(yǎng)晦的隱逸情懷都借著觸目所見的草木花鳥、山川風(fēng)物,意內(nèi)言外、曲折婉轉(zhuǎn)地表達了出來,讓千年之下的我們感同身受地體會到了其內(nèi)心的苦衷與隱痛。
1.國恨家仇的深創(chuàng)劇痛
陳恭尹近十年矢志不渝、堅持抗清,起初他對一雪國恥家仇還是躊躇滿志的,此種心曲借著詠物詩曲折流淌出來了,如《春泉》:
石上冰初解,田間綠已陰。無窮資地力,不息自天心。暗谷藏聲淺,平池見底深。但令常潤下,何用更為霖?
泉水的“無窮資地力,不息自天心”正暗示隱喻著潛滋暗長、積蓄迸發(fā)的抗清力量,但“但令常潤下,何用更為霖”陡然一轉(zhuǎn),以泉喻故明,以霖暗指滿清,似乎又蘊含著對明朝覆亡的反思與痛惜。
而《夜漏》則不無沉痛地流露出了回天無力的質(zhì)問與悲慨:
滴滴來心上,錚錚出暗風(fēng)。年流今夜里,天定此聲中。
候日隨陰盡,占星到曉空。誰言良冶手,真有授時功?
滴滴夜漏將光陰無情地帶走,狂瀾難挽,那能工巧匠能鑄造計量時間的夜漏,可是現(xiàn)實滿目瘡痍,在“江山無地限華夷”(陳恭尹《厓門謁三忠祠》)之際,又有誰能留住時間的腳步,扭轉(zhuǎn)乾坤呢?
在國恨家仇的深創(chuàng)劇痛之下,詩人筆下看似平靜的詠物詩暗流涌動著對骨肉親人的思念、對故國的眷戀以及對清廷高壓殘暴統(tǒng)治的抵制與不滿。如《湘管》:
湘竹生湘水,當(dāng)年事可傷。結(jié)根逢帝子,余淚亦文章。采作千竿筆,隨歸五岳裝,書成無可寫,天地異陶唐。
對湘管的吟詠追溯到了湘妃竹的典故,借娥皇女英追隨舜帝投水而死的故事,抒發(fā)自己親人罹難、骨肉離散,家破人亡之傷心往事。他晚號“獨漉子”,即取自古樂府:“獨漉獨漉,水深泥觸?!冈┎粓螅詈螢?!”故苦心孤詣武力抗清卻難酬壯志,只好求助于手中之筆,然而世易時移山河易主,陶唐明君不再,加之清廷網(wǎng)羅嚴密,詩人“縱逢千日酒,不忘九回腸”(陳恭尹《螺杯》),欲一抒自己的深衷隱痛,卻又難以痛快淋漓直抒胸臆。簡單平凡的一支湘管,觸發(fā)撥動了詩人的情感之弦,成為其宣泄復(fù)雜心緒的契機。
但此類詩作其情感多是隱忍壓制于心的,不敢過分直露犀利,因為“毋言一勺小,從古有風(fēng)波”(陳恭尹《墨池》),詩人害怕因文字而得禍,不得不委曲求全。其《先友集序》曰:“自有識至今三十年間,計其姓名(指遺民朋友)蓋十之六七死矣……今一二存者,大抵困厄窮山中,愊惻日暮。有所欲言,咀嚼齒舌間,周視四座之人然后敢發(fā)?!保ā丢氫跆梦募肪砣┛梢娗逋⒌母邏鹤屩T多前朝遺民們深藏隱痛,敢怒而不敢言。
然而詩人對政局現(xiàn)實極其關(guān)注,其感受異常敏銳,以至于信手拈來的物象都滲透了深深的現(xiàn)實烙印。如《筆》:
亂毫猶可束,今古更紛紛。手劍不到處,霜鋒時賴君。柔能含道妙,虛足納風(fēng)云??荼M文人血,名成屬典墳。
由毫之可束而為筆,聯(lián)想到古往今來朝代更迭、戰(zhàn)亂頻仍的社會現(xiàn)實,進而感慨仁人志士之甲兵之謀并非都能實現(xiàn),不得已時要仰仗如椽之筆來泣血歌吟,抒寫風(fēng)云際會,立德立言了。
2.堅貞高潔的品行操守
陳恭尹胸懷奇氣,與其人格精神相呼應(yīng),其詠物詩中多菊花、水仙、蓮花、夾竹桃花、木棉、竹等氣質(zhì)高潔,風(fēng)骨凜然之物。如,《題畫菊》:
萬芯猶含雨露功,葉邊微帶拒霜紅。
紫桑去后無知己,零落寒枝傲雪風(fēng)。
古來大家名家的詠菊佳作不勝枚舉,如《云安九日》(杜甫)、《詠菊》(白居易)、《菊花》(李商隱)、《趙昌寒菊》(蘇軾)、《九月十二日折菊》(陸游)等,陳恭尹的這首題畫詩,同為佳構(gòu),其詩句句切合菊花習(xí)性,又句句都寄寓著作者的情感風(fēng)神。菊花,簡直就是詩人的化身?;ㄈ飳τ曷兜淖甜B(yǎng)念念不忘象征著詩人對故明的緬懷,菊花的抗拒秋霜象征著其對新朝的抗拒,菊花孑然傲立風(fēng)霜象征著詩人對品格的孤獨堅守,高潔清寒的菊花儼然就是作者的化身,二者水乳交融,難分你我。
五言大篇,古色古香的詠物詩有《霜橘》:
嘉果生炎甸,飛香始素秋。一官曾命秩,千樹擬封侯。綠葉霜彌翠,金衣晚未收。玲瓏明夕照,磊落亞枝頭。浥露姿常潔,搖風(fēng)蒂自柔。厥包神禹錫,作頌楚臣憂。偶入金盤采,蒙兼玉饌羞。甘酸消宿酒,清冷破牢愁。小瓣輕鐳柚,微紅妒石榴。光凝珠的的,聲入齒颼颼。水玉深潛壑,堅冰滿貯甌。近之清內(nèi)熱,聞?wù)咭嘞蚜鳌S心繎?yīng)同賞,非時莫暗投,苞中仙對奕,江上鶴成樓。實以踰淮變,花從到鄴休 。貞操元自固,眾卉豈其儔?藥品皮為上,醫(yī)師舊是求。青黃分所治,沉痼賴能瘳。色味稱俱美,驅(qū)除力更尤。有如詞翰士,兼善甲兵謀。筋核皆堪取,蟲魚不見讐。一身無棄斥,萬里極車舟。橘譜原多種,詩篇亦滿眸。醉來渾忘卻,何處更旁搜?
自古以來,詠橘者不乏其人,千古“詠物之祖”屈原(宋劉辰翁語)[5]就曾深情地寫下詠物詩《九章·橘頌》。這是中國第一首文人詠物詩,其詩緣情詠物,緣物抒情,用擬人的手法塑造了橘樹的美好形象,歌頌橘樹的“獨立不遷”“蘇世獨立”“秉德無私”“淑離不淫”,即獨立于世,保持節(jié)操,善良自守的高貴品格,以此表達自己追求美好品質(zhì)和理想的堅定意志。清代林云銘曾評論《橘頌》曰:“看來兩段中句句是頌橘,句句不是頌橘,但見(屈)原與橘分不得是一是二,彼此互映,有鏡花水月之妙?!保ā冻o燈》)而陳恭尹此詩同樣實現(xiàn)了物我合一,鏡花水月之妙。此詩不僅寫了霜橘生長的地域,成熟季節(jié),枝葉果實的情狀,還思接千載聯(lián)想到了屈原借橘子所寄托的耿耿忠心,以及其甘酸可口、冰清玉潔的口感及品行,最后又寫到其渾身是寶的藥用價值,以及天南海北人們對它的喜愛吟誦。全詩曲盡橘妙,既肖其形質(zhì)又得其風(fēng)神清韻,以至于作者甚至想像屈原一樣,默認其“行比伯夷”(屈原《橘頌》)欲“置以為像”(同上)了。于此,作者高潔清雅的品格操守,一覽無余。此首《霜橘》與屈子之《橘頌》遙相呼應(yīng),簡直可與之比肩頡頏。
除自然風(fēng)物之外,作者觸手可及的日常用品也成了其寄托心志,吟詠情性的觀照對象。如《玉冠》:
白玉為冠好,輕輕稱敝袍。淚曾和氏下,形為屈生高。
韞櫝常憂玷,隨身勿用勞,衰年尤愛爾,相映鬢邊毛。
玉,“石之美者”,其具有溫潤瑩澤、縝密堅韌的美感和實用功能,以玉為載體的玉文化,包含了“寧為玉碎”的鏗鏘氣節(jié),“潤澤以溫”的奉獻品德,這些觀念已深入人心,成為中國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故有云:“玉入其國則為國之重器,玉入其家則為傳世之寶”。本詩吟詠玉冠,在“敝袍”的映襯之下,其顯其晶瑩奪目,作者似有惴惴之心,恐自身品行與之不稱,進而聯(lián)想到當(dāng)年美玉被埋沒,卞和蒙冤泣血,屈原一片冰心卻被放逐,不由得對這一隨身之物倍加珍視,從此韞櫝藏珠,更加砥礪志節(jié),九死而不悔了。
此外,還有《藤簟》:
一片燕山雪,千枝海上藤。結(jié)為幾萬字,字字讀成冰。
縷細常欺發(fā),光寒不集蠅。暑天南地上,從此絕炎蒸。
藤簟具有冰雪寒涼之性,能為人驅(qū)除炎熱,這正在隱喻詩人“冰心”的不染纖塵。其“字字讀成冰”“光寒不集蠅”正在昭示自己不隨波逐流、孤高清寒、冰心自守之本性,其晚年拒不仕清,可謂品行一致,這也可視為獨漉堂詩的總體寫照。
詩以言志,物以寄情。此外諸如“不用浪夸顏色好,焉知山下漢兒多”(《胭脂花》);“傲骨雄心豈易消,為花不足歲月凋”(《夾竹桃花》);“聲古宜歌頌,行方或矩身,茅齋聊借汝,終擬入韶鈞”(《石磐》);“自鑒呈身影,孤吟聚正聲”(《紙窗》);“搖落能經(jīng)久,離披尚桀驁”(《蒿花》)等句亦于諷喻寄托之中自顯高潔情志。草木山川經(jīng)其心血點化,都鮮活靈動,被賦予了作者的冰魄雪魂。詠物而不凝滯于物,臻于化境。
3.陶情適趣的文墨流連
南明覆亡后,陳恭尹定居廣州,與友人何衡、何絳、陶窳、梁梿相與砥礪名節(jié),發(fā)憤讀書,世稱“北田五子”,之后曾參加西園詩社(以遺民為主,有屈大均、梁佩蘭、程可則、方殿元等)、蘭湖詩社、粵臺詩社、浮丘詩社、東皋詩社等,其存《唱和集》五卷,詠物詩中也不乏一些唱和之作。其詠物詩《螺杯》曾曰:“江海歸何益,朋儔興每長?!钡芭笥殉椭?,雖微抒其性情,猶多隱忍諱忌之苦也”( 潘登《獨漉堂詩集序》)[6]曾自言“生平落魄偶言詩,空谷寒猿只自悲”(《同梁藥亭、屈翁山、凌天杓、林叔吾泛舟東湖,承高西邑候垂訪,談宴逮夜,赴湖主人尹瀾柱銓部之招,即事賦贈》)
如《寒燈得遙字》:
亦自尋常見,分明在此宵。抱將心耿耿,來對雨蕭蕭。
虛壁涵光淺,澄溪落影遙。只須環(huán)萬匝,長詠破無聊。
暮雨瀟瀟、獨對孤燈之際,耿耿心曲何人可訴?紙墨筆硯成了作者的知音,道妙文章成了詩人宣泄情感、安放靈魂的理想所在,在這里他找到了自我。
另有《端研》:
磨湼終無恙,光芒內(nèi)自存。得從高峽水,曾是五云根。
受性元山靜,為容比玉溫,文章被天下,一似不能言。
《臂閣》:
截竹為清玩,瀟湘意尚存。雅形看不厭,小足立無痕。
妙得文心助,輕承玉臂恩,點汙知可免,持此報天門。
端研本性沉靜,溫潤堅定,默默無言而又光芒自存,竹制的臂閣古意盎然、雅潔輕巧,正是有它們的鼎力相助,作者才深得陶情適趣的文墨之歡,才讓靈魂有了棲息的家園。
4.韜光養(yǎng)晦的隱逸情懷
陳恭尹初號“半峰”,即有初老山林的志向,晚號“獨漉”,身世之痛隱含更深??滴跄觊g,“三藩之亂”爆發(fā),因陳恭尹與追隨吳三桂的屈大均交往甚密,“以名重為時所指目”,康熙十七年(1678),被捕下獄,關(guān)押二百余日,從此“猛鷙之氣,漸就和易”(彭士望《獨漉堂詩集序》)[7]“及得脫,自念身歷滄桑,恐終不為世所容,乃筑室羊城之南,詩酒酬世;貴人有折節(jié)下交者,無不禮接。于是冠蓋往來,人人得其歡心。議者或疑其前后易轍,不知其避禍既深,跡彌近而心彌苦矣?!保T奉初《陳元孝先生傳》)自稱“羅浮布衣”。晚年寄情詩酒,曾與清廷權(quán)貴唱酬。梁梿曾當(dāng)面叱問“何事而仆仆走風(fēng)塵?”又被譏諷“可憐一代夷齊志,錯認侯門是首陽”。但“此皆皮貌之觀,非真能論定先生肺腑者也”(潘登《獨漉堂詩集序》)[8]實則陳恭尹全副精誠,從未改變,歸隱只是不得已的自我保全之策。
這類情懷多流淌于其詠花詩中,如《水仙花》:
香滿東風(fēng)莫可尋,一枝空見玉和金。不階尺土神偏王,獨立微波韻亦深。何處杯盤猶獻舞?誰家海外更投簪?伯牙不作成連往,留得新聲入素琴。
水仙盈盈搖曳,獨立微波,深得造化眷顧,其香滿東風(fēng),風(fēng)情萬種,如此美好的事物,只應(yīng)幽獨于空谷之中,自開自落自春風(fēng)。投身官場,杯盤獻舞處只會迷失本性,自降品格,由水仙花作者移情于自身,表達了自己寧愿遠離官場,寄身山水林泉的歸隱心志。
此類詠物詩還有《春山》:
諸峰無近遠,若與野人期。未改高寒色,青青又一時。
后來花在眼,昨夜雪添池。擬著泉邊屋,從今插短籬。
《藤》:
遇物時能曲,垂天自不斜??蓱z無尺土,亦復(fù)著高花。
柔是長生道,清宜處士家。柴門開一角,山月也從遮。
無論是連綿的青山還是能屈能伸的藤蔓,都讓作者讀出了自然和諧的天籟之音,泉屋短籬、柴門山月,靜謐安詳,此處甚好,何妨棲息其中,忘懷世事,安放靈魂?
晚年,陳恭尹“優(yōu)游于朋友冠蓋之交,陶情適趣于吟詠文酒之場”(潘登《獨漉堂詩集序》)[9]與當(dāng)?shù)毓賳T虛與委蛇,巽語求全,似乎得到了“一夕安寢”,《宿鳥》:
日暮將何適?歸飛尚有林。側(cè)銜千里翼,獨立五更心。山月橫枝淺,寒池顧影深。幸無彈射患,安夢得于今。
雖然是千古傷心之人,但日暮尚可歸林,而且隨著清朝統(tǒng)治的鞏固與后期惠政的施行,畢竟百姓日漸安居,詩人也沒有了彈射之患,幸甚至哉!
陳恭尹詩的主體風(fēng)格,歷來被公認為“雄直”(“尚得古賢雄直氣,嶺南猶覺勝江南”洪穉存《論詩絕句》),朱庭珍《筱園詩話》亦云:“(嶺南三家)獨陳元孝詩,雄厚渾成,警策古淡,天分人工,兩造其極,故各體兼善,不容軒輊也。其神骨峻而堅,其格調(diào)高而壯,其才力肆而醇,其氣魄沉而雄,其意思深而醒,其筆致爽而辣,其篇幅謹而嚴,其法度密而精,其風(fēng)韻清而遠,真詩家全才也?!迓扇纭对佄铩贰秷@居》諸章,卓然杰構(gòu)。不惟嶺南當(dāng)推第一,即江左亦應(yīng)退避三舍?!保?0]“雄直”,主要是指其七律的詠史懷古、感懷即事詩,其詠物詩則多五律,“風(fēng)韻清而遠”“清迥拔俗,得唐人三昧?!保ㄍ跏慷G《漁洋詩話》)[11]“清蒼高渾,吐棄一切”(陸鎣《問花樓詩話》)。[12]
“清遠”“清蒼”這一特點,處處流露在其詠物詩中,包括其吟詠的花草植物自然風(fēng)物類,和觸目所見的書房用品日用器物類。如:“澹墨圖來似有聲,綠天蕭寂氣如冰,仙人綽約居姑射,吸露飡風(fēng)本自能”(《題畫》)(《胭脂花》)“蒲簟圓如月,茅齋寒似冰。難將幽獨意,舉似住山僧。”(《蒲團》),另如《水仙花》《夜落金錢花》等也都清氣自溢,雋永有味,在與物形神畢肖之中,遺貌取神,皆成佳構(gòu)。
要之,陳恭尹詠物詩數(shù)量眾多,且因其在這眾多的所詠之物中打破了國破家亡后精神自救的內(nèi)核,所以質(zhì)量上自然高人一籌,堪稱大家,能獨樹一幟,絢爛于明清詩壇。
注釋:
[1][清]羅天尺:《五山志林》,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37年版,第55頁。
[2]陳恭尹著,郭培忠點校:《獨轆堂集》,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1988年版,第613頁。
[3]錢仲聯(lián):《清詩紀事(二)·明遺民卷》,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82頁。
[4]范文瀾,[梁]劉勰:《文心雕龍》,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8年版,第693頁。
[5]姜亮夫等:《先秦詩鑒賞辭典》,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8年12月版,第847頁。
[6][8][9]《清代詩文集匯編》編纂委員會編:《清代詩文集匯編125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39頁。
[7]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編纂委員會編:《續(xù)修四庫全書·集部·別集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198頁。
[10][11][12]錢仲聯(lián)主編:《清詩紀事》,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7年2月版,第879頁,第881頁,第880頁。
(王慧梅 江蘇蘇州 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 蘇州市第四中學(xué) 215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