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1在鄉(xiāng)間的小路邊等車,我抱著書站在那里,一籌莫展。
可是,等車不來,等到的卻是疏籬上的金黃色的絲瓜花,花香成陣,直向人身上撲來。花棚外有四野的山,繞山的水,抱水的岸,以及抱岸的草,我才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陷入美的重圍了。
在這樣一種驛站等車,車不來又何妨?事不辦又何妨?
車是什么時候來的,我忘了; 事是怎么辦的,我也忘了——常記不忘的是滿籬生氣勃勃、照眼生明的黃花。
2另一次類似的經(jīng)歷是在夜里,站在樹影里等公交車。那條路在白天車塵飛揚,可是在夜里靜得出奇。站久了,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旁邊是一棵開著香花的樹。是暮春時節(jié),那花是乳白色須狀的,它叫馬纓花。
暗夜里,我因那固執(zhí)安靜的花香感到一種互通聲息的快樂,仿佛一個參禪者,我似乎懂了那花,又似乎不懂。懂它固然快樂——因為懂是一種了解,不懂又自是另一種快樂——唯其不懂,才能挫下自己的銳氣,心悅誠服地去致敬。
或以香息,或以色澤,花總是令我驚奇詫異。
3我在巷子里走,那公寓頂層的軟枝黃蟬婀娜地垂下來。
我抬頭仰望,把自己站得像懸崖絕壁前的面壁修道人。
真不知道那花為什么會有那么長又那么好聽的名字,我仰著脖子,定定地望著一片水泥森林中的那一窩艷黃,覺得有一種窺伺不屬于自己東西的竊喜。
我終于下定決心去按那家的門鈴,請那主婦告訴我她的電話號碼,我要向她請教跟花有關(guān)的事。她告訴我她是段太太。
有一個心情很好的黃昏,我跟她通話。
“你府上是安徽?”說了幾句話以后,我肯定地說。
“是啊,是啊?!彼_心地笑了,“你怎么都知道???我口音太重了吧?”
問她花怎么種得那么好,她謙虛地說也沒什么秘方,有時把洗魚洗肉的水隨便澆澆就是了。她又叫我去看她的花架,不必客氣。
她說得那么輕松,我也不得要領(lǐng)——但是我忽然發(fā)覺,我原來并不想知道什么種花的竅門,也根本不想種花,我在本質(zhì)上不過是個賞花人。可是,我為什么要去問呢?我也不知道,大概只是一時沖動,看了開得太好的花,便想知道它的主人。
以后再經(jīng)過的時候,我的眼睛照例要搜索那架軟枝黃蟬,并且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心——因為知道它是段太太的花,風朝雨夕,總有個段太太會牽心掛意,這個地方既有軟枝黃蟬,又有段太太的巷子,是多么好??!
我是一個很容易就不放心的人,卻也往往很容易就又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