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峰
黑色的油
◎王雪峰
我忘了那天是因為什么事情撒潑、打滾,也忘了是怎么不小心把右腳伸進熱水鍋里的,甚至忘了自己怎樣殺豬般的嚎叫……只記得全家人慌了神,只記得姥姥大聲呵斥舅舅出門去找什么東西。
舅舅跑回來的時候,手里提著一只黑色的瓶子,外面沾著油呼呼的東西,看起來很臟。打開蓋子,房間里充滿奇怪的香味,又隱隱夾雜著某種怪味。
我的腳被涂滿這種粘稠的黑色液體,立刻感到疼痛減輕了許多,同時像被糨子緊緊糊住,說不出的難受。
舅舅拿塊布包扎,我盯著他。
這是啥?
藥,靈藥!
他笑了,有點怪。
哄我,大人就是自以為是!藥都是一粒粒裝在小玻璃瓶里的,這種黑色的東西倒是很像軋面機上用的油。
像,又不像!
這次歷險讓我學乖了,可他們還不放心,把我安置在外間靠窗的床上,遠離煤火!
家里人依舊忙他們的,沒有我的擾亂全都安心了。我則被冷落在一邊,像只受傷的狗。
不能再向鄰居小姑娘的脖子里扔毛毛蟲了;不能再抓著小姨的長辮子蕩秋千了;不能再爬木梯子上房頂了……大部分時間,我要獨自面對空空的房間,可做的事情只能是躺著。
我的日夜顛倒了,睡眠沒了規(guī)律。我常常閉上眼睛,聽周遭的一切聲音,不管是在日光還是月光照進窗子里的時候。
有個深夜,我在半睡半醒之間聽到街門被輕輕地推開了,一個聲音躡手躡腳走進院子。
這不像是個大人的腳步,很輕……
走了幾步,大概是走到了院子中間,聲音停了下來。
稍后,那聲音徑直朝著我的窗戶走了過來……
我感到有個影子趴在窗戶上往里瞧,他的臉緊緊貼著玻璃,窗花被蹭得簌簌作響。
我想,一定是鄰居家的小孩來找我玩耍,不由自主撐著身子想坐起來。等我坐起來的時候,那個影子卻不見了……
窗外星光燦爛,寂寥無聲。
翌日,我把昨夜所聞講與家里人聽。全都不相信,說我做夢呢,因為街門插得好好的,沒有丟東西,院子里也沒有任何腳印……
之后幾次聽到了那腳步聲,但總是在我撐著坐起來的時候就什么都沒有了。
家里人始終不信,我就閉嘴不再說話。
是什么人呢,在找什么嗎?
傷好得很快,已經(jīng)可以用腳跟拄地走動。新肉生長令腳變得奇癢,忍不住要用另一只去蹭。當藥涂在蹭破的水泡上時,我忽然驚覺,是不是藥的味道把那個“影子”引來的?!
雙手把瓶子擎到眼前,看不出有什么特別。外面那層黑黑的油膩遮蓋了瓶身,里面什么都看不到。
點燈時分,終于想出辦法。偷偷打開窗戶,把那瓶“黑色的油”放在窗臺的角落,希望這濃烈的氣味能把那個“影子”引來。
夜晚,我不敢閉眼,披著被子靜候在窗邊。
當那聲音再次傳來的時候,我禁不住全身顫抖起來,同時被強烈的好奇心驅使,探著脖子看過去,想瞧清楚這“影子”究竟是個什么樣的東西!
借著如水的月光,我真切地看到一雙毛茸茸的爪子趴在窗臺上,長而彎,黑而硬。接著,看到了這東西全身長滿黑毛,半大孩子高。它伸出一張像鼠又似狗的臉,毛發(fā)亂而光滑。鼻子如同嗅著什么東西,緩慢地抽動著。巨大的耳朵前,一雙眼睛鼓出來,黑洞般深邃。嘴半張著,露出的牙齒尖利而細小,似乎叼著什么……
我本能地拉緊被子,那東西好像聽到了這細微的聲音,扭過頭來吃驚地盯著我!
我嚇得大叫,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來后,姥姥說我昨晚發(fā)燒了,還說胡話。
燒退了,我試著下床走路,漸漸好起來。
我再也沒有涂過那瓶“黑色的藥”,直到想起時才發(fā)現(xiàn)瓶子已經(jīng)從窗臺上消失了。在我的追問下,家里人只是淡淡地說:
空了,扔了。
而這件事情就漸漸淡忘了……
直到我上中學以后,聽到村里的老人講起這樣的故事:
有會打獵的農(nóng)戶,偶爾會捕到一種形似黃鼠狼的小動物叫做“獾”。他們扒下毛皮,把肉泡在裝滿香油的壇子里。密封嚴,深埋在土里若干年,腐爛后制成的油對燒、燙傷有奇效,且放得越久效果越好。據(jù)說效用好的穿透力極強,有人伸出手倒些許在掌間,竟能從手背滴出來!獵戶們平時放得極嚴密,只在有人上門買藥的時候才取出來。如今,這種藥在當?shù)匾呀?jīng)見不到了,因為田野里的獾越來越少,直至消失……
那天夜里,舅舅跑了好幾里路去求來那瓶“黑色的藥”。我卻怎么也想不到,瓶子里竟然宿著一個小小的靈魂!現(xiàn)在,那油仿佛還涂在腳上,黏黏糊糊的。至于我所聽到、看到的,也許真是睡夢中的事情罷!
那一年,我四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