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曙蓉
(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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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洛文化】
論朱敦儒《樵歌》與洛陽文化的關系
彭曙蓉
(衡陽師范學院 文學院,湖南 衡陽 421002)
摘要:朱敦儒詞集《樵歌》中具有深沉強烈的洛陽情結,總體上顯示出深厚的洛陽地域文化特色:詞中的山林氣息、風流生活和終生對洛陽的熱愛與懷念之情,以及他在洛陽所形成的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高雅性情、梅花情結等,都與洛陽文化密切相關。洛陽文化對于豐富詞的創(chuàng)作有著不可或缺的貢獻。
關鍵詞:朱敦儒;《樵歌》;洛陽文化
朱敦儒(公元1081—1159年),字希真,洛陽人,南北宋之交著名詞人?;兆谛湍觊g(公元1119—1126年)曾出仕五年①關于朱敦儒宣和年間出仕事,宋李處權撰《崧庵集》卷六有《送希真入洛》詩云:“一踏紅塵又五年,倦游翻作送行篇。春花秋月誰無分,伊水崧云自有緣。我比嵇康猶更懶,子追元亮故應賢。因歸望訊忘機老,買個魚舟費幾錢?!痹斠娢暮髤⒖嘉墨I[1]附錄三鄧子勉先生的考證。,后歸隱[1]445-446。紹興三年(公元1133年)被薦補右迪功郎之職,五年賜進士出身并任秘書省正字,歷官左承奉郎、兵部郎中、臨安府通判、樞密行府咨議參軍、秘書郎、都官員外郎、兩浙東路提點刑獄公事等,十九年致仕后居嘉禾,二十九年去世。朱敦儒的別號除了巖壑老人外,全部與洛陽的名山大川相聯系,如洛陽遺民、伊川老人、洛川先生、少室山人等,透露出深沉強烈的洛陽情結,也體現了他對洛陽文化的熱愛。洛陽文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歷時性概念,其內涵厚重博大。本文謹以朱敦儒《樵歌》為研究個案,探討其與洛陽文化的關系。
朱敦儒現存詞250首左右,詞集名《樵歌》。其詞作在南宋時已被稱為“樵歌體”,“最大特點就是清雋婉麗,流暢諧緩”[1]8-9。實際上,朱敦儒在洛陽已經創(chuàng)作了不少詞,并形成了穩(wěn)定的風格。這與洛陽文化對其心態(tài)的影響和性情的陶冶是分不開的。與洛陽文化有關的內容在《樵歌》中占有相當大部分,主要表現為兩種情況。一是南渡前在洛陽的詞作。這些詞作有的表現了他放蕩不羈的個性與隱逸樂趣的曠達心態(tài),有的表現了他青壯年時縱情聲色、游賞行歌的酣適心情。二是南渡后傷悼故國、懷念故園所作,主要追憶洛陽舊日的歡樂情事,與國破家亡后的半壁江山及自己沉痛、衰老的心情構成鮮明對比,形成撫今追昔的特色。綜觀《樵歌》,對洛陽山川風物的熱戀與懷念是其主導線索和精神。
據宋樓鑰《跋朱巖壑鶴賦及送閭丘使君詩》載,南渡前,朱敦儒就有“洛中八俊”之一“詞俊”的美譽,被認為是“一時奇才也”[2]卷七一。這也表明當時洛陽的文化娛樂與休閑環(huán)境適宜詞的創(chuàng)作。洛陽文化對朱敦儒詞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終生的,南渡后他仍長久而深切地懷戀著在洛陽度過的美好歲月。如《鷓鴣天》:
極目江湖水浸云。不堪回首洛陽春。天津帳飲凌云客,花市行歌絕代人。
穿繡陌,踏香塵。滿城沈醉管弦聲。如今遠客休惆悵,飽向皇都見太平。[1]153
“不堪回首洛陽春”一句,訴盡了國破家亡的悲涼與沉痛。背井離鄉(xiāng)之時,作者心中最深切懷念的仍是在洛陽度過的春光般絢爛多姿的歲月?!疤旖颉敝嘎尻柊司爸惶旖驑颍髡咴鴼飧帕柙频卦诖伺c友朋豪飲?!盎ㄊ小碧刂纲I賣牡丹的集市,因為洛陽人只對牡丹直呼為“花”[3]43。而洛陽人賞花往往又伴隨著“笙歌之聲”,故“行歌絕代人”應是才色俱佳的歌伎。值得注意的是,該詞還表現了洛陽音樂與休閑文化的盛況:“滿城沈醉管弦聲。”針對今日“皇都”(指臨安)的“太平”氣象,作者安慰自己要融入進去,這既是無奈的自嘲又是莫大的諷刺。
一、心中的“清都”與詞中的山林氣息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鷓鴣天·西都作》)
該詞是朱敦儒南渡前的代表作,鄧子勉先生認為當作于宋徽宗宣和末年作者辭官歸隱后[1]137。詞中高傲峻潔、蔑視王侯、才華橫溢、灑脫不羈的自我形象,可作為作者居洛生活與文化心態(tài)的寫照。詞中既塑造了抒情主人公“山水郎”的形象,也塑造了洛陽古都的新形象——“清都”。這就是朱敦儒心目中的洛陽。其《木蘭花慢·折芙蓉弄水》:“誰知素心未已,望清都絳闕有無中。寂寞歸來隱幾,夢聽帝樂融融?!编囎用阆壬谄浜笞⑨屢读凶印ぶ苣峦酢吩疲骸巴鯇嵰詾榍宥甲衔ⅲx天廣樂,帝之所居?!睍x張湛注:“清都、紫微,天帝之所居也?!盵1]62《鷓鴣天》中,詞人以“山水郎”相屬于“清都”,且首尾兩句又成呼應關系。作者的家鄉(xiāng)是洛陽,其地多名山大川,則“清都”非洛陽莫屬。它既有天上帝都那樣壯麗宏偉的氣派與莊嚴境界,又飄送著人間的山林氣息與梅花清香?!抖聪筛琛ぜt梅》亦同此意:“何人不愛,是江梅紅綻。雪野寒空凍云晚?!氤嗽?、長在玉皇前,粲蕊佩明珰,侍清都燕?!?/p>
洛陽對于朱敦儒而言不僅是家鄉(xiāng),也是他高傲而“疏狂”的性格與隱逸心態(tài)賴以形成的文化土壤,是其《樵歌》中清新疏散之山林氣息的來源,在他心目中具有極其崇高的地位。
朱敦儒曾自道:“麋鹿之性,自樂閑曠,爵祿非所愿也?!盵4]1314其南渡前的詞作除歌酒狎妓、尋歡作樂內容之外,還有歌詠歸隱情趣與充滿山林氣息的內容。如《鵲橋仙·攜琴寄鶴》:“不如卻趁白云歸,免誤使、山英掃跡?!痹撛~作于徽宗宣和末年前后。朱敦儒宣和年間曾出仕五年之久,后因蔡京等亂政而倦游歸隱。詞中所述正與此相關[1]112。考其詞意,《驀山溪·瓊蔬玉蕊》也作于此辭官歸隱時:“兩袖拂飛花,空一春凄涼憔悴。東風誤我,滿帽洛陽塵,喚飛鴻,遮落日,歸去煙霞外?!逼渲小盁熛肌奔戎嘎尻栔剿畡倬?,又暗示他樂于歸隱的“閑曠”心態(tài)。這種“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形成“樵歌”的山林氣息。《樵歌》中好用“煙霞”二字。如《朝中措》:“先生筇杖是生涯,挑月更擔花。把住都無憎愛,放行總是煙霞?!薄赌咎m花·老后人間無處去》:“紅塵回步舊煙霞,清境開扉新院宇。”《西江月》更透徹地表現了他堪破世事人生的曠達性情:
世事短如春夢,人情薄似秋云。不須計較苦勞心,萬事原來有命。
幸遇三杯酒美,況逢一朵花新。片時歡笑且相親,明日陰晴未定。
《增修箋注妙選群英草堂詩馀》評該詞曰:“此即及時行樂之意?!盵1]277《草堂詩馀雋》云:“上有居易俟命之識見,下無行險僥幸之心情?!庇衷疲骸按藰诽?指白居易)知命之言,可為昏夜乞哀以求富貴利達者戒?!盵1]277這些評論都很精當,尤其后者指出了白居易晚年及時隱退之心態(tài)對于朱敦儒人生道路的影響。所謂“俟命之識見”當指白退隱洛陽之事。唐大和三年(公元829年),白居易在詩中首次提出的“中隱”說[5]1493-1494,實質即一種“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連同其當年于洛陽舉辦的九老會所標舉的“尚齒不尚官”的主旨,一起成為唐宋時期洛陽文化的重要內涵。故可認為,朱敦儒所云“自樂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以及歸隱心理,既受到白居易個人的影響,也是對洛陽文化在文人心態(tài)方面相應內涵的繼承和發(fā)展。值得注意的是,朱敦儒還將這種“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貫徹”于詞中,其詞風便具有了山林氣息。南渡后,詞人雖因為憤激國難而出仕南宋,但黑暗的現實最終使他致仕退隱,回歸自然,自適其適。其后期隱居于嘉興巖壑的詞作,大多寫歸隱樂趣,這與他在洛陽時已經形成的“閑曠”心態(tài)是分不開的??梢哉f,朱敦儒晚年的隱居生活及詞作,仍然是前期在洛陽的文化心態(tài)與其詞作內容的延續(xù)。
二、風流歲月與高雅性情
朱敦儒在洛陽的隱逸生活,并非清心寡欲如晚年所說“搖首出紅塵”(《好事近·漁父詞》。相反,他恰恰是執(zhí)著于紅塵,登山臨水、賞花游園、飲酒作歌、縱情聲色,以風流才子的性情度過了前半生的太平歲月。朱敦儒個性高傲狂放,蔑視功名富貴,但又樂凡人之樂,故所謂隱逸主要是就其閑曠的文化心態(tài)而言。因此,朱敦儒高雅之隱逸情懷與其凡俗之聲色享受完全可以并行不悖。這種“合二為一”的生活與心態(tài)在《臨江仙》詞中表現得很精彩:
生長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記流年?;ㄩg相過酒家眠。乘風游二室,弄雪過三川。
莫笑衰容雙鬢改,自家風味依然。碧潭明月水中天。誰閑如老子,不肯作神仙。
“化日”指太平盛世。據宋葉廷圭《海錄碎事》卷三,“二室”即嵩山的太室峰和少室峰?!叭ā奔礇芩⑽妓?、洛水,一云伊水、洛水、黃河[1]88-89。該詞一開始就表明詞人生逢太平盛世,故“行歌”飲酒任“流年”似水。然而,在這風花雪月的艷冶生活中,作者又富有高情雅致,乘風登山、迎雪臨水,心靈在自然美景中得到凈化和升華。體會“莫笑衰容雙鬢改”的意思,此時朱敦儒已至中年,對待人生的心態(tài)已比較成熟。這種心態(tài)的核心本質即“閑”,即“自樂閑曠”。而“自家風味依然”,又表明他清醒地意識到個人獨特的風格并保持下去。因此可認為,朱敦儒“不肯作神仙”即并不想真正出世,而選擇在紅塵中游戲和把握人生,入而能出、出又能入。這種文化心態(tài),扎根于有著深厚的地域文化積累的文化土壤,只有在北宋西都洛陽的休閑環(huán)境里才能形成。
《滿庭芳·花滿金盆》也表現了這種“復合型”的文化心態(tài)。其大部分內容都在描述詞人的狎妓游樂生活,但最后筆鋒一轉說自己“不管余酲未解”,要早起“乘露看姚黃”,如撲面清新之風使人精神為之一振。姚黃乃牡丹之王,在洛陽人心目中極其高貴,觀賞姚黃成為一種極為高雅的文化休閑活動。周師厚《洛陽牡丹記》記述了當時洛陽人愛重姚黃的情景:“姚黃,千葉黃花也,色極鮮潔,精彩射人,有深紫檀心,近瓶青,旋心一匝,與瓶同色,開頭可八九寸許。……蓋本出山中,宜高,近市多糞壤,非其性也。其開最晚,在眾花凋零之后,芍藥未開之前。其色甚美,而高潔之性,敷榮之時,特異于眾花,故洛人賞之,號為花王。城中每歲不過開三數朵,都人士女必傾城往觀,鄉(xiāng)人扶老攜幼,不遠千里,其為時所貴重如此?!盵6]由此,我們方可真正理解朱敦儒何以青樓艷情后又在宿酒未解中掙扎觀賞姚黃之心態(tài):在風流歲月中始終保持高雅性情,觀賞姚黃即其寄托高雅性情的一種表現。
朱敦儒在洛陽的風流歲月,《菩薩蠻》一詞也較具有代表性:“風流才子傾城色,紅纓翠幰長安陌。夜飲小平康,暖生銀字簧。持杯留上客,私語眉峰側。半冷水沈香,羅帷宮漏長。”唐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風流藪澤》:“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于此。”后平康泛指妓女所居之地。朱敦儒居洛陽時尋幽狎妓,但并非純粹在歡場中游戲,倒是與某位女子產生了很深的感情。這段感情使他至老都難以釋懷,還牽掛著他昔日的“鴛鴦債”。《鷓鴣天·歲暮》云:“道人還了鴛鴦債,紙帳梅花醉夢間?!奔幢隳媳纪局兴材钅畈煌f日情事,從其《鷓鴣天·畫舫東時洛水清》就可看出。
因北宋末年的亂政,朱敦儒居洛之風流歲月中也有迷惘惆悵的時候。短暫的仕途生涯喚起了他的良知與責任,使其無法不憂慮國事,故終其一生都沒能成為真正的隱者。南渡前的《驀山溪·夜來雨過》就表達了他對國事“深沉的憂患意識”[1]前言。《減字木蘭花·秋日飲酒香山石樓,醉中作》也表達了這種難言之感慨:“古人誤我,獨舞西風雙淚墮。鶴去無蹤,木落西陵返照紅。人間難住,擲下酒杯何處去。樓鎖鐘殘,山北山南兩點煙。”鄧子勉先生認為該詞疑作于宋高宗紹興七年秋在四明(今寧波)時,并引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十一《兩浙東路慶元府》所載,認為“香山、石樓”均四明山名[1]291。其實,題中所云“香山、石樓”在洛陽。洛陽伊水東有香山,西邊有龍門山,二山夾伊水對峙如門,故又稱“伊闕”。香山上有白居易所修筑之石樓。白居易《修香山寺記》曰:“洛都四郊,山水之勝,龍門首焉。龍門十寺,觀游之勝,香山首焉。香山之壞久矣,樓亭騫崩,佛僧暴露?!毕闵剿滦掭莺煤蟮木跋笫牵骸瓣I塞之氣色,龍?zhí)吨跋?,香山之泉石,石樓之風月,與往來者耳目一時而新?!盵5]3691歐陽修作于明道元年(公元1031年)的《送陳經秀才序》也提到與同僚好友游覽洛陽名山之事:“明日,上香山石樓,聽八節(jié)灘,晚泛舟,傍山足夷猶而下,賦詩飲酒,暮已歸?!盵3]27-28故筆者認為該詞為朱敦儒南渡前在洛陽所作。
三、永難忘懷的故國之痛
靖康之難后洛陽淪陷,朱敦儒“風流才子”的歲月在金人鐵蹄驅趕下迅速謝幕。“萬里煙塵,回首中原淚滿巾?!?《采桑子·彭浪磯》),此后,悲嘆國事、追懷故園、思戀親朋之情在其詞作中占據了很大比重,構成了今昔對比的鮮明特色。這些感今憶昔的詞,不僅表現出他對洛陽故土的深情,也表現出洛陽文化在其生命中烙下的深刻印記。
故國當年得意,射麋上苑,走馬長楸。對蔥蔥佳氣,赤縣神州。好景何曾虛過,勝友是處相留。向伊川雪夜,洛浦花朝,占斷狂游。胡塵卷地,南走炎荒,曳裾強學應劉??章f螭蟠龍臥,誰取封侯。塞雁年年北去,蠻江日日西流。此生老矣,除非春夢,重到東周。(《雨中花·嶺南作》)
當年五陵下,結客占春游。紅纓翠帶談笑,跋馬水西頭。落日經過桃葉,不管插花歸去,小袖挽人留。換酒春壺碧,脫帽醉青樓。楚云驚,隴水散,兩漂流。如今憔悴,天涯何處可銷憂。長揖飛鴻舊月。不知今夕煙水,都照幾人愁。有淚看芳草,無路認西州。(《水調歌頭·淮陰作》)
當年挾彈五陵間,行處萬人看。雪獵星飛羽箭,春游花簇雕鞍。飄零到此,天涯倦客,海上蒼顏。多謝江南蘇小,尊前怪我青衫。(《朝中措》)
這三首詞都是上片以“當年”起頭,回憶自己在洛陽所度過的意氣風發(fā)的青壯年時代,以及狂放不羈的性情;下片悲悼故國與故園的淪落,刻畫自己流離漂泊、憔悴衰老、有家難歸的形象。由此,上下片形成鮮明的今昔對比,給人以巨大的反差,使讀者能更真切和深刻地感受作者內心永難忘懷的故國與故園之痛。因此,當他無限沉痛地感嘆“此生老矣,除非春夢,重到東周”時,怎不令人動容?此處“東周”應指洛陽,即歷史上正式在洛陽建都的第一個王朝。再如《鷓鴣天·草草園林作洛川》《一落索·慣被好花留住》《長相思·昨日晴》三首詞,主旨仍是懷戀故國和故園。前兩首是上下兩片成今昔對比,后一首是上下片中各有今昔對比。當朝廷茍安江南已成定局,詞人終于明白收復河山無望,卻還是戀戀不忘洛陽的園林花木、碧宮紅塔、城坊巷陌、醉鄉(xiāng)溫柔,只是懷戀中已含有深深的悔恨之情。詞人恨自己沒有珍惜美好的昨日時光,把本應大有作為的青壯年歲月都消磨在了溫柔鄉(xiāng)中。春已去,他心目中那片晴朗的天空已經倒塌,惟有登高遠望、憑欄淚流,一切都不可逆轉!
朱敦儒對于往昔生活的懷戀是比較具體的。他筆調輕盈地描述了自己在“少年場上”的得意情貌:“射麋”、“走馬”的勃勃英姿,“挾彈”、“雪獵”的豪放氣概;醉酒青樓的放蕩不羈,春游插花的浪漫情趣;營建園林的恬適心靈,鶯飛蝶繞的艷遇時刻……山川佳境、勝友情意,所有的一切不僅構成他絢爛多姿的青春畫卷,也成為其一生珍藏的寶貴的記憶。無奈年華老去,舊游如夢,“洛浦鶯花,伊川云水,何時歸得?”(《柳梢青》)往日愈綺麗生輝,今朝愈黯淡傷感。國破家亡的深悲巨痛,山河破碎的無情現實,流離動蕩的顛沛人生,使詞人自此開始了充滿缺憾的人生。他漂泊憔悴,愁腸百結,悲恨國事,只有居洛時美好歲月的回憶成為他面對半壁河山時的精神支柱。
出于對家國的熱愛與強烈的社會責任感,流亡生活結束后,朱敦儒在宋高宗的一再征召以及官員明橐、席益、陳與義和友人的勸說下再次步入仕途[1]前言。然而南宋小朝廷并不真正希圖收復河山,朱敦儒的凌云壯志漸被消磨殆盡,還遭到“專立異論,與李光交通”的彈劾[4]1314。這種情況下,他只有將故園之憶作為一劑止痛藥,來醫(yī)治受傷和受騙的心靈。于是“故苑”“故園”“家鄉(xiāng)”“中原”“故國”“鳳凰城”“北客”等詞語,在其詞中屢屢出現。這些詞語也反映出洛陽文化對于詞人的深刻影響,與詞人對洛陽的自然與人文景觀及其所聯系的美好人事的深深眷戀。如懷念黃河、嵩岳及故苑名花的《木蘭花慢·和師厚和司馬文季虜中作》,懷念故園風光及其亭臺池閣的《風流子·吳越東風起》、《鵲橋仙·康州同子權兄弟飲梅花下》,坦言思戀家鄉(xiāng)與舊情的《浪淘沙·康州泊船》,懷戀鄉(xiāng)關故人、昔日隱逸樂趣、緩釋思鄉(xiāng)之痛的《菩薩蠻》(鄉(xiāng)關散盡當年客),感嘆洛陽繁華盛景與青春激情俱逝的《一落索·一夜雨聲連曉》等。
再如傷悲洛陽淪陷與情侶永別的《臨江仙》:“直自鳳凰城破后,擘釵破鏡分飛。天涯海角信音稀。夢回遼海北,魂斷玉關西。月解重圓星解聚,如何不見人歸。今春還聽杜鵑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编囎用阆壬J為該詞作于宋高宗紹興九年已未。鳳凰城即指洛陽。據《三朝北盟會編》卷六三,宋欽宗靖康元年(公元1126年)丙午十一月八日粘罕陷西京。故“一十四番回”說明洛陽淪陷至今已過去十四年,而家國復興、離人團圓之夢卻遙遙無期,這也暗示出南宋小朝廷的昏庸與軟弱。由此可見,朱敦儒對于洛陽故園的懷戀確寓有深意。
當時的世態(tài)正如林升《題臨安邸》所說:“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朱敦儒是清醒的,他不肯同流合污、醉生夢死,而是執(zhí)著于對洛陽山川人物的回憶,在回憶中否定和蔑視黑暗、丑陋的現實。如《水龍吟·放船千里凌波去》:“北客蒼顏,壯心偏感,年華將暮。念伊嵩舊隱,巢由故友,南柯夢,遽如許。回首妖氛未掃,問人間英雄何處。奇謀報國,可憐無用,塵昏白羽?!薄短K幕遮》:“獨倚危樓,無限傷心處。芳草連天云薄暮。故國山河,一陣黃梅雨。有奇才,無用處。壯節(jié)飄零,受盡人間苦。”又如《訴衷情》:“老人無復少年歡,嫌酒倦吹彈。黃昏又是風雨,樓外角聲殘。悲故國,念塵寰,事難言。下了紙帳,曳上青氈,一任霜寒?!贝酥校尻栆褲u成為北宋故國的象征或代表,洛陽文化也具有了更深廣的內涵,并且對詞人表達愛國情懷的詞作產生了重要影響。
朱敦儒晚年的詞作,雖然以描寫歸隱樂趣與反思入世為主,表現出看破紅塵、淡漠世事的虛無傾向,但其內心深處并沒有停止過對故園與故國的懷戀,失去故國與故園是他生命中永難愈合的重創(chuàng)。這從被認為是其絕筆之作的《西江月》可以看出:
元是西都散漢,江南今日衰翁。從來顛怪更心風,做盡百般無用。屈指八旬將到,回頭萬事皆空。云間鴻雁草間蟲,共我一般做夢。
鄧子勉先生認為該詞作于宋高宗紹興二十八和二十九年之交。據其考證,朱敦儒卒于紹興二十九年正月初八,享年近八十歲,又曾在《如夢令·好笑山翁年紀》中提到“生日近元宵”,故疑該詞為其絕筆之作[1]274。詞中“散漢”指散漫不羈之人,“顛怪”即舉止癲狂失常?!靶娘L”本病,此指率性任真。在快到生命盡頭時,洛陽人的身份終又使他記起那段優(yōu)游閑曠的風流歲月。而曾經的癲狂率性、傲視王侯,曾經的渴望收復,在“江南今日衰翁”的心里,全都成了徒勞的執(zhí)著與辛苦。隨著生命的結束一切悲喜都將結束,于是萬事皆空,浮生如夢。鴻雁、蟲、我,三者之渴求皆如做夢,似乎已很徹悟,卻分明是反話。因為哀莫大于心死,有夢就有希望。這夢與開頭對西都生活的回憶相呼應;這夢有根,根就扎在洛陽文化的土壤里。
四、刻骨銘心的梅花情結
朱敦儒欣賞牡丹極品姚黃,但更愛梅花。梅花既是他自我高潔人格的象征,也是其心目中故園洛陽的化身?!耳p鴣天·西都作》云“且插梅花醉洛陽”,他的梅花情結就是在洛陽形成的。朱敦儒的寫梅詞很多,除專門寫梅的以外,更多的是把梅花融入對洛陽風雅生活的回憶,在賞梅愛梅的過程中寄托對于往昔歲月與人事的執(zhí)著深情。
曾為梅花醉不歸。佳人挽袖乞新詞。輕紅遍寫鴛鴦帶,濃碧爭斟翡翠卮。人已老,事皆非?;ㄇ安伙嫓I沾衣。如今但欲關門睡,一任梅花作雪飛。(《鷓鴣天》)
霜風急,江南路上梅花白。梅花白,寒溪殘月,冷村深雪。洛陽醉里曾同摘,水西竹外常相憶。常相憶,玉釵雙鳳,鬢邊春色。(《憶秦娥》)
前一首詞里,梅花美景與詞人青年時在洛陽攜妓游賞乘興作詞的情事聯系在一起?!懊坊ā比缂讶嗣嬉踩缇?,是作者年少歡情與年老悲情相交織的心靈的象征物。但故園荒蕪物是人非,在南宋屈辱偷安的生涯里,梅花帶給詞人的只有無盡的傷感,故關門欲睡,任梅花悄無聲息地灑落。后一首詞,主要也是追憶梅花與洛陽情事,其描寫的情節(jié)更為細致。在梅花開放的季節(jié)里,作者確曾常與某位佳人飲酒同賞,情真意摯。然而亂世離散如永別,因此對梅思人,難免不黯然神傷。
回憶是令人痛苦的。南宋偏安,國土收復無望,朱敦儒也以梅花作過憤激與決絕語。如《減字木蘭花·斫魚作鲊》:“浮生虛假,昨日梅花今日謝。不醉何為。從古英雄總是癡?!泵坊ㄏ笳髯蛉彰篮枚鵁o可挽回的一切,作者只有用醉來忘懷虛假、丑陋的現實。朱敦儒還喜歡用梅花的特性來象征其人格和個性,亦梅亦我:
冰姿素艷,無意壓群芳,獨自笑,有時愁,一點心難寄。
雪添蕊佩,霜護盈盈淚。塵世悔重來,夢凄涼玉樓十二。教些香去,說與惜花人,云黯淡,月朦朧,今夜誰同睡。(《驀山溪·西真姊妹》)
今年梅晚,懶趁壽陽釵上燕。月喚霜催,不肯人間取次開。
低鬟掩袂,愁寄玉闌金井外。粉瘦香寒,獨抱深心一點酸。(《減字木蘭花》)
古澗一枝梅,免被園林鎖。路遠山深不怕寒,似共春相趓。
幽思有誰知,托契都難可。獨自風流獨自香,明月來尋我。(《卜算子》)
以上諸詞中,梅花不僅具有高潔的人格,且極具生動的個性。如《驀山溪》中的梅花,質本高潔,無意與“群芳”攀比,有時天真活潑,全無心機,最后卻悔恨誤墮塵世,這正是作者出仕南宋后的心靈感悟?!稖p字木蘭花》中的梅花,有著堅定的志向和高尚的情操,她期待知音,不肯在人間隨便展現自己的風姿,故晚開之時孤標傲世,其內心卻酸楚委屈。《卜算子》之梅花最富人格特征,雖遺世獨立,但熱愛自由,甘于寂寞,豁達開朗,重視個體生命的價值,最能表現作者高潔的人格和灑脫的個性,可以說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化身。朱敦儒對梅花的這種理解和刻畫,與他在洛陽賞梅活動中所形成的高雅情趣頗有關系。
朱敦儒還有《鵲橋仙》詞專門描摹梅花超凡脫俗的姿態(tài):“溪清水淺,月朧煙淡,玉破梅梢未遍。橫枝纖瘦有如無,但空里、疏花數點。乘風欲去,凌波難住,誰見紅愁粉怨。夜深青女濕微霜,暗香散、廣寒宮殿。”該詞通過勾勒梅花纖枝疏花的體態(tài)和“乘風欲去”的精神,既傳達出梅花的神魄,也透露了自己的出世心理,從中寄寓了個人淡泊富貴、向往隱逸的閑曠心態(tài)。故《古今詞話·詞評》評“橫枝”二句為:“語意奇絕,似不食人間煙火語?!盵1]107
綜上所述,從文學藝術作品與地域文化的關系這個角度看,朱敦儒的《樵歌》確實具有深厚的洛陽地域文化內涵。由于洛陽在中國歷史中的特殊地位,洛陽文化在詞的發(fā)展歷程中,對于豐富詞的創(chuàng)作和和陶冶作者性情等方面都有獨到的貢獻。同時,深入進行有關研究,有助于開拓目前學界對唐宋詞與地域文化的研究視野,進而對河洛文化進行新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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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ionship between Zhu Dunru’s “The Song of the Hermit” and Luoyang Culture
PENG Shu-rong
(CollegeofLiterature,HengyangNormalUniversity,Hengyang421002,China)
Abstract:The poetry collection “The Song of the Hermit” of Zhu Dunru has a deep and strong complex with Luoyang, takes on features of regional culture and show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Luoyang culture on the whole. It can be found that the features of the mountain forest breath, romantic life, lifelong love and missing Luoyang in his poetry. His leisure mentality, elegant temperament and the complex of plum blossom we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city’s culture. Luoyang culture plays an indispensable role in enriching poetry composition.
Key words:Zhu Dunru; “The Song of the Hermit”; Luoyang culture
作者簡介:彭曙蓉(1976— ),女,湖南邵東人,講師,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和詩詞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5-06-04
文章編號:1672-3910(2016)01-0005-06
中圖分類號:I207.6
文獻標志碼:A
DOI:10.15926/j.cnki.hkdsk.2016.01.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