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抗抗
霧中的金門大橋。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座永遠籠在涼霧中的城。
我住的地方在城市的西北角,臨海的懸崖邊。記得開車去找房子那天,海霧彌漫。細長的公路、綿延的沙灘隱現(xiàn)于大霧中,像在老照片里似的褪去了顏色。馬路邊,小小的二層樓房一座挨一座,有豆沙紅的、蟹殼青的、煙灰的、草綠的,遠看去像一溜暗淡的彩虹,近看卻像挨挨擠擠的火柴盒,浮在霧的海上,使人世愈顯得卑微迷惘。
這里是外里士滿區(qū),靠近金門公園。金門公園我曾去過數(shù)次,印象最深的是那里的菊花。
幾年前的仲夏,我們應(yīng)邀從南加州開車去舊金山參加朋友的婚禮。那是一次狼狽的旅行。因為走的多是山路,等開到的時候,舊車的剎車板竟因過度磨損著起火來。清晨,我拿著一張地圖,徒步穿過小半個城市去找租車行。時值7月,靠海的外里士滿區(qū)陰冷潮濕,路人都穿著毛衣甚至抓絨外套,而我穿著一條絲裙子,迷了路。每一陣挾著海霧的風(fēng)吹來,我都冷得恨不得鉆到地里去。后來曾聽人說,馬克·吐溫有言曰:我所經(jīng)歷過的最冷的冬天,是舊金山市的夏季。這句話的出處雖然可疑,有附會之嫌,但真是再貼切不過了。走著走著,不覺已步入與城市相連的金門公園,只是我當時又冷又急,并沒意識到。
忽然,一片明麗的姹紫嫣紅躍入眼前:那是一個巨大的菊圃,幾百株菊花恣意盛放。波斯菊、大麗菊、國菊、墨菊、綠菊、紫菊、金菊……有的花瓣纖長,如絲如爪;有的一簇簇的,像水晶玻璃球;有的絢麗雍容,如芍藥牡丹。有我叫得出名字的,更多的則叫不出名字,甚至從未聽說。這菊圃顯是經(jīng)過精心蒔養(yǎng),每一株花莖都被小竹棍扶持著,旁有木牌,注明品種和栽培年月。我流連良久,一時間忘了窘迫和寒冷——那樣清艷的花海,就這樣邂逅于路旁,簡直像在做夢。
兩年之后,我們搬家到了舊金山市。等到秋天,我專門抽時間去金門公園看菊花。然而,一株花也沒有,滿眼蕭瑟的枝葉。我這才曉得,舊金山的菊花是只在夏天開的——開在這個城市冷于深秋的夏天。
搬到舊金山不久,我們興沖沖去市中心逛街??斓降臅r候有些餓,我突然想吃越南菜,就用GPS搜到了兩個街區(qū)之外的一家越南餐館,于是驅(qū)車前往。
轉(zhuǎn)過幾個彎之后,便覺得有些不對。首先覺得,天空忽然逼仄起來,房屋也變得破敗。漸漸地,路邊浮現(xiàn)出成堆的垃圾,商店的門窗上憑空升起了鐵柵欄。最夸張的是,路過一座大理石的教堂,教堂的大門雖然是開著的,但整座教堂連前院帶石階都用鐵絲網(wǎng)封著,讓人不知道這里是監(jiān)獄還是神的殿堂。路上的人衣衫襤褸,游魂似的在人行道上緩緩而行。路邊盡是成群睡覺的流浪漢、孤零零站街的妓女,還有三三兩兩或恬然、或義憤的瘋子。
再開一會兒,找到了那家越南餐館,門前照例豎著鐵柵欄。一下車便遇見一個黑人大媽,晃到面前,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有5塊錢嗎?”我驚詫于舊金山市的生活水準之高,乞討的不是要quarters(角幣),一開口竟是要5塊,遂答曰“沒有”。她不再說話,只是緊緊跟在我們后面,腳尖幾乎踩著我的后腳跟,一直尾隨過了兩個十字路口,這才悠然晃開。
事后查了一下地圖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里脊肉”區(qū),以破爛和高犯罪率聞名。本地人大概深諳其中訣竅,街上幾乎看不到一個衣冠齊整的人。后來我聽朋友說,即便是比薩店里送外賣的男孩子,聽到你報的地址挨近這一區(qū),都會婉言相拒,不會為了幾塊錢的小費冒險開車來這里。而那一天給我印象最深的,其實并不是這里的破敗與危險,而是與每一個路人照面時他們的眼神——那種鋒銳而又沉默的打量,仿佛一眼即知我是闖入他們世界的不速之客,叫我至今難忘。
我們終于沒在越南餐館吃午飯,而是餓著肚子拐回停車處,灰溜溜地開車走了。
舊金山市區(qū)民居。
再轉(zhuǎn)過兩個路燈,便到了市中心的購物區(qū)。赫然映入眼簾的,是幾十層樓高的五星酒店、仿古羅馬式建筑的藝術(shù)學(xué)院和璀璨如星海般的名牌專賣店。Tiffany、路易·威登、香奈爾、阿瑪尼……令人目不暇接?,F(xiàn)代極簡主義設(shè)計的店里,穿黑西裝、深灰襯衣的保鏢們有型如男模。名牌包包們安靜地坐在玻璃格子上,一律沒有標價,只是被一個個精致的電子鎖鎖著。在這世界名牌一條街中,很奇怪地聳立著一座三層樓的布店。穿香奈爾裙子、Burberry風(fēng)衣、挎著LV包的女孩子聚在第三層的角落里,跟老師學(xué)如何給自己的布娃娃手縫連衣裙。
與美國其他許多城市不同,舊金山是一座美食之城。在這里,各國風(fēng)味的餐館競爭之激烈,幾可與國內(nèi)媲美。在城東北小熱那亞區(qū),我嘗到過手搟的意大利面,和面時加了各種蔬菜汁,五光十色,每種顏色搭配一味咸羹。在金融區(qū)林立的高樓下,我遇見過一個面包車小攤,吃到了生平最美味的法式雞蛋布丁。日本城和中國城,則是其中很有特色的兩個商區(qū)。
日本城占地不大,規(guī)劃緊湊。這里住的大多是日裔年輕人,街道和公寓皆有種簡單素凈的味道。許多有趣的店鋪和餐館集中在一棟樓里。一層的小門面鱗次櫛比,云集了在美國不常見的卡哇伊的發(fā)飾、圍巾,精致的漆器、木偶,各種風(fēng)味的大福餅、冰激凌。二樓有我最喜歡的拉面館和咖啡廳。
拉面館小小的,掛著深紅的紙燈籠。門口的櫥窗里有時會坐一個大叔,不緊不慢地用手搟面,再把面送進拉面機里去。拉面機巨大,是木制的,長得竟有點像古代紡織用的機杼。這里的面每一種都入味而又清淡,那滋味在深夜想起來,是能令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的。
咖啡廳在拉面館對面,門面更小。走進去,恍如一腳踏進了宮崎駿的世界。其實這里并不是宮崎駿主題咖啡廳,但氛圍像極了他筆下的故事:可以里外推動的齊腰的玻璃門、原木墻壁、挨墻擺放的歐式小木椅和小圓桌,櫥窗里鋪著鉤花邊的白桌布,上面撒著玫瑰干花瓣兒。即使在白天,室內(nèi)也昏黃黯淡,只從盡頭的大窗戶透出一片柔光,仿佛下一刻就會有一位貓男爵端著餐盤從桌椅深處向你走來;或者有黑頭發(fā)的哈爾伸著長腿,懶懶倚在窗前看書。咖啡館由一位矮小的老婦人獨自經(jīng)營。平時她彎腰在柜臺后面忙碌,不出一點聲音,只在你需要的時候笑容可掬地探出頭來。
同一條街的對面,是一家名叫State Bird Provision的餐館。要提前兩個半月預(yù)約,才能在這里訂到晚餐座位。我們?nèi)サ哪翘焯崆傲税胄r到,門口居然已排起了二三十人的長隊。一問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提前幾個月預(yù)定的!
那天傍晚很冷,餐廳里的燈光很暖。餐廳與廚房相連,窗戶是落地的,從外面可以看到廚師們的一舉一動。鍋碗瓢勺都是不配套的鑄鐵或粗陶,小碟子各式各樣,顏色暗淡,樣式古樸,像京都流傳的清水燒。
這是一家自助餐廳,菜品糅合了西餐、中餐和日式料理。每樣菜都盛在極小的碟子里,花色繁多,由侍者端著走來走去。印象最深的是削皮柿子沙拉與炸五花肉塊方。后者的味道很像東坡肉,但最后又滾過一遍油,酥脆甜嫩,只可惜每份只有小小的一塊肉方。叫過兩次之后,那侍者都認識了我,我也終于不好意思再跟他要了。
舊金山市的中國城分新老兩處。我搬到舊金山市不久,就得到本地人的忠告:買菜一定要去新中國城,那里的東西實惠,而老中國城就是騙騙外地人的。
這是大實話。老中國城位于市中心,是游客的必去之地。入口處聳立著一塊匾額,上書“天下為公”四個大字,落款是孫文。走進門里,那些繽紛熱鬧、不新不古的木牌坊,讓我覺得身在黃飛鴻電影之中,而不是在我熟悉的那個中國。所有的店鋪里賣的一律是瓷花瓶、珊瑚和翡翠,觸目金光燦爛,晃得人發(fā)暈。珊瑚紅得滴血,翡翠綠得起熒光,但總有操英語的游客費勁地跟講粵語的店主在那里討價還價。大致掃了一眼,除了一家六福珠寶的分店,貫穿老中國城的Grand街上幾乎看不到真貨。唯一可圈可點的是這里的中餐館,相比美國其他地方的中式快餐,味道還算地道。
新中國城位于城市的西北角,離金門公園不遠。這里看著也像電影,不過是賈樟柯鏡頭里的中國。街上有各種菜市場、魚蝦鋪、生活用品店和點心鋪,穿著睡袍、挎著籃子的佝僂老人擠來擠去地挑揀。新中國城的風(fēng)景永遠是陰濕破爛的,各種聽不懂的方言與咸腥的海產(chǎn)品、鮮艷的蔬果一起,在灰敗的街道上活躍著——這也許就是生命的本質(zhì):殊無美感,只是熱切地存在著。我很奇怪地喜歡這個地方,每次扛著大包小包的各種菜蔬回家,心里都會覺得踏實。
大學(xué)時初讀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讀到奧利維隨家人搬到首都時對巴黎的描寫,很是失望。他筆下的巴黎不是華麗的凡爾賽宮、壯闊的凱旋門、浪漫的塞納河,而是由逼仄骯臟的窄巷與貧民窟組成的。他曾說,無論多偉大的名城,你從它的后門而不是前門進去,看到的大約都是這樣。那時我從未步入生活,讀了這話只覺得失望,而今重新想起來,便深有同感。
一個城市有正面,也有背面,有人前的樣子,有人后的樣子,正如同生活本身。遼闊、光鮮、精致、奢靡,逼仄、骯臟、貧瘠、絕望,這些都是真實的舊金山市,只看你立身何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