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萌
冬至那天,在深圳光明新區(qū)的難民安置點里面啃面包,面餅軟糯,可夾著豆沙,甜得我牙疼。作為名義上的社會新聞記者,這卻是我第一次進到新聞現(xiàn)場。我總是不免心聲膽怯,氣氛肅穆,空氣凝重,腳上有千鈞重量,邁不動。
所以在這一年多,我老是在亞文化和娛樂里徘徊,它們從來不沉重,甚至還有些離經(jīng)叛道,我心里覺得它們綿軟,總想注入點兒力量,盡管我知道自己的力氣也不過爾爾。
年初時室友說,我以后出本作品集,名字可以叫《折戟》。因為我的采訪對象大多人生不順,且在我采訪后通常一蹶不振。比如鮑春來,比如李毅,比如豆瓣,這個名單極可能加上蕭煌奇和蘇炳添。
其實這一切本非我愿,或許只是恰好趕上了他們?nèi)松墓拯c。我將視為一種幸運,盡管對于他們來說更像是悲劇。這些人大多數(shù)在迷茫著,鮑春來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一整年都在各種綜藝?yán)锎蜥u油;李毅的球隊未來模糊得看不清,接受完采訪后就下課了;豆瓣在緩慢衰退著,在年底愈發(fā)加速;蕭煌奇借著《我是歌手》紅了一把,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蘇炳添呢,不小心成了亞洲最快的男人(當(dāng)然是說跑步),可畢竟27了,說是黃金年齡,也馬上要下坡了。
當(dāng)然還可以算上蒼老師,水靈靈的大眼睛瞪著我說,我想知道我究竟會有怎樣的未來,我想知道我究竟會過怎樣的一生??斓侥昴┝擞植闪藶{澤蘿拉,不說話的時候,她面無表情在那兒坐著,也不玩手機,精致得像一個芭比娃娃。眼睛水靈水靈的,但分明看得出空洞??蛇@兩位,在國人心中仍然只是紙巾和放肆青春以及撈錢的代名詞。
大家都處于迷茫中,可人生就是不斷的奮斗,奮斗基于不斷出現(xiàn)的目標(biāo),目標(biāo)能夠避免迷茫。但不是每個人都能一下子找到目標(biāo)的,也不是每個人都像玩重金屬的量子力學(xué)教授和永遠(yuǎn)看自己不順眼的邱晨那樣適應(yīng)與世界相處的。所以難免糾結(jié),難免困頓,難免躊躇。
忘了已經(jīng)多久沒有遇見過雙目澄澈透亮的人了,《萬萬沒想到》團隊的本煜和孔老師算,《夜場圍城》里的小敖算,讓塔洛下山的萬瑪才旦算,華為團隊里的理工男們大多也算,其他呢?好像連我自己,目光偶爾都會暗淡混沌一下。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忘了什么時候開始想要當(dāng)記者了,或許是某一次家庭聚會上,不知哪個親戚問了句,你以后想做什么啊?我說,記者啊??赡莻€年紀(jì),鬼知道記者是干什么的。但這好像成了我給自己的一個承諾,往后每一次有人問,我都這么答,答到最后連我自己都堅信不疑:我一定要當(dāng)記者。當(dāng)記者干啥呢,哎呀無所謂。
如今我真的成了一名記者了,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是都說小時候的夢想是騙人的嗎?帶著勵志般的小竊喜,我對得到的一切倍加珍惜。
剛到深圳已是深夜,導(dǎo)航很聰明地讓我們從后山一條泥濘曲折的羊腸小道包抄到了滑坡現(xiàn)場,小道荒無人煙,的士大哥對我說,如果你不說你是記者,我會怕你在這兒打劫。
到了現(xiàn)場,的士大哥耐不住,說兄弟我陪你進去。還沒等我答話,他就一個箭步往前,身影險些消失在了黑暗里。他比我猛多了,一路跳起蹲下,靈活無比,而我在后面踉踉蹌蹌,險些摔到泥里又卡在石頭縫中。等我們終于爬到了幾排水泥管道上,筆直地站著,不遠(yuǎn)處挖土機綿綿轟鳴,在暗夜里閃著刺眼的光,入夜的風(fēng)有些冷,我倆都瑟縮了一下。廢墟中橫斜著鍋碗瓢盆,支楞著斷壁殘垣,我又想到了《折戟》,沒有沉沙里的折戟,誰又能去磨洗認(rèn)前朝。好像我干的事兒,意義就在這兒。
看了很久,司機問,兄弟,你這是圖啥啊。
嗯,就圖這個吧,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