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奮只
兔兒溝是張鎮(zhèn)最小的村莊,全村總共二十來戶人家,稀稀拉拉地臥在一條山溝里。由于地處偏僻,兔兒溝的人很少和外界往來,只管自顧自地過著日子,真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兔兒溝有一個賬房先生,姓陳,識得幾個字,念過幾本書,在兔兒溝算是個人物,但是他也很少外出,只是在每年年底到鎮(zhèn)上買一本老黃歷,回來掛在自家墻上,過一天,撕一張。兔兒溝的日子,只活在這本老黃歷上。
有天陳老先生喝醉了酒,犯迷糊,撕日歷時多撕了一張,恰好這天村里有人過世,家里人來問日子。老先生瞇著眼看了看老黃歷說:“今兒是驚蟄,二月初六,宜破土安葬。”于是這個人就招呼其他村民幫忙動土修墳去了。兔兒溝的人都說:今日是驚蟄,二月初六。
就這樣,兔兒溝的驚蟄提前了一天,兔兒溝的日子也提前了一天。過了清明過端午,等到過中秋的時候,老先生說:“今兒這月亮怎么不圓???”快過重陽的時候又說:“九月初十有婚事,大壯要娶媳婦了。”
大壯是誰?大壯是兔兒溝的一個賣酒的后生,開得一家小酒坊,釀出來的酒雖算不上佳釀,但也自有幾分味道。兔兒溝的人雖少,但家家戶戶都買酒喝,因此這小酒坊的生意倒還過得去,一年到頭也能賺得幾兩薄錢。
去年年底的時候,老陳幫大壯說定了一門親事,女方是張鎮(zhèn)上的一戶姓崔的老實人家,結(jié)婚的日子定在今年九月初十。眼看著婚期將近,崔家姑娘那邊卻出了岔子,原來七月的時候,鎮(zhèn)上有廟會,從外地請來一個劇團唱戲。有一個唱小生的上臺時,戲臺的木板塌了,小生摔壞了腳,留在鎮(zhèn)上養(yǎng)傷,不知怎么地就認識了崔家姑娘,彼此心生愛慕。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小生就給姑娘說戲,說得什么戲?說得是張生、鶯鶯;說得是柳夢梅、杜麗娘。把個姑娘說得芳心大亂。有心和這小生好,無奈有婚約在身。眼看九月初十就要到了,小生對姑娘說:“我是真心和你好,你要有意,就和我一起遠走高飛,九月初九的晚上我在鎮(zhèn)東頭的破廟里等你?!?/p>
到了九月初九,小生一早就去縣城里買馬,姑娘則在家里猶豫不定,最后還是決定和小生私奔。正悄悄收拾行李,門外忽然響起了鞭炮聲,新郎的花轎到了。驚愕之下,才知道新郎弄錯了日子,但是花轎已到門前,沒辦法,崔家人只好匆匆打發(fā)新娘子上了花轎。后來大家才知道是陳老先生撕錯了老黃歷,兔兒溝的日子比張鎮(zhèn)早了一天。這事成了兔兒溝和張鎮(zhèn)的一個笑話。
且說那小生,下午騎馬從縣城返回,老遠就聽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快到村口時又遠遠地看到新郎娶親的隊伍抬著花轎走了。心知事情不妙,可又不死心,又在那破廟里癡癡地等了一夜,才嘆息一聲,打馬而去。
這崔氏姑娘嫁到兔兒溝后,日子倒也順當,大壯喜歡男娃,姑娘就給他一骨碌生了仨,都是帶把兒的茶壺,站著尿尿。小兩口一個洗衣做飯,操持家務(wù);一個釀酒賣酒,補貼家用,這一晃,就是十年。
這一年春天格外暖和,春分還沒到,紅艷艷的桃花就開滿了兔兒溝,裊裊炊煙和著酒香,有少婦正當壚。一匹白馬,在春日的陽光下疾馳而來,馬上端坐著那小生,依然英俊。
少婦怔怔地看著,沒有說話。
小生說:“最近劇團來鎮(zhèn)上唱戲,我才知道了當年的事,都怨那個糊涂的賬房先生老陳?!?/p>
少婦說:“不怨他,這是命。”
小生說:“我不信命,我們還有機會,我在戲里唱了半輩子的情情愛愛,這次我想來一回真的,跟我走吧?!?/p>
少婦低下了頭,臉上竟閃過一絲桃花的嬌艷,但很快凋謝了。
她說:“你看我現(xiàn)在還走得了嗎?”
小生朝屋里看了看,三個孩子那里嬉戲玩耍。
少婦說:“我請你喝碗酒吧,喝完這碗酒你就走,永遠不要再來找我,一天就是一輩子,我信命。”
少婦把酒端到小生面前,小生愣了一會,端起酒一飲而盡……
細碎的馬蹄聲在桃花與夕陽中徐徐而去,少婦的眼淚淌下臉龐。
“娘,你怎么了?”孩子們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旁邊。
“哦,娘沒事。煙嗆的?!鄙賸D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