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信
那一年,他十五歲。
那個冬天,雪下得好大。整個村子,整個山林都被漫天飛舞的雪花包裹著。
他走出茅屋,手里拿著一個套子。他要去山上逮住一只兔子或者一只山雞,哪怕一只麻雀也行。母親已經(jīng)病了三天了,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家里的糧食也被搶光了。
他爬上一個山頭,不料一腳踩空滾下山崖,右腳扭傷了,右胳膊也流著血。他試著站起來,剛走了一步就重重地摔倒。他疼得大聲呼喊,可是,耳邊只有呼呼的風聲。
天快黑了,看著蒼茫的山野,他絕望地哭了,嗓子都沙啞了。忽然,一個瘦瘦的叫花子來到跟前,叫花子的頭發(fā)很亂,衣服很破,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噥著,像一個啞巴。叫花子看著他受傷的腳和胳膊,從隨身討飯的口袋里取出一些草根含在嘴里咀嚼著,然后涂抹在他腫起的腳踝周圍,又把自己的拐杖遞給他。他站起來,剛走了兩步,又摔倒了。叫花子遲疑了一會兒,扶起他,把他送回了村子,跑著離去了。叫花子的背影很瘦。
他剛進了門,就聽到一陣槍聲。
第二天一大早,全村人被驅趕到村口的大槐樹下集合。十幾個鬼子張牙舞爪,那個翻譯官說,誰要私通八路,就得死。大家這才知道,那叫花子是個女的,是八路軍的衛(wèi)生員。她仰面躺在鋪滿雪花的土地上,身上有十幾個槍眼,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長,殘破的棉衣遮擋不住那正在發(fā)育的身體——她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
鬼子走了,他跪在她跟前放聲大哭。全村人把她埋在村子東頭山腳下的那一棵挺拔的白楊樹下。那一晚,他的母親也死了。他把母親埋在了她的旁邊。
第五天,剛吃過早飯,五個鬼子又來搶糧食了,還要抓走三個婦女。獵戶楊學中義憤填膺地說:“打死這群渾蛋!”于是,十幾個男人一擁而上,那五個鬼子眨眼之間就完蛋了。
楊學中對著全村一千多口人說:“鄉(xiāng)親們,鬼子還會來報復的,咱們不能再受欺負,如果他們來,咱就拼了?!彼哺蠛埃骸熬秃退麄兤戳恕!比巳四θ琳疲穸稊\。
那個災禍連連的年月,全村的男人都練過幾套拳腳。大家都回到家中,行動起來。
第七天早上,二百多個鬼子牽著狼狗扛著機槍抬著小鋼炮來了。楊學中冷靜地說:“小鬼子沒有什么可怕的,他們一來,咱們的十八般武藝就能使上了——殺一個夠本,殺兩個就有贏頭。”
村人讓他帶著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和十三歲以下的小孩,藏到山后的老虎洞里。他不去,他要和鬼子拼命。楊學中打了他一耳光,紅著眼說:“把這些人照顧好,不然饒不了你!”他乖乖地離開了。老虎洞在半山腰的幾塊石頭后面,一般人根本不知道。
鬼子在打過一陣炮,開過一陣槍之后,就嘰里呱啦地沖過來。楊學中拿著大刀第一個迎上去,刀光一閃,一個鬼子的頭落地,又一個二郎擔山,兩個鬼子的肚皮開了口。其他人也都毫不畏懼地和鬼子扭打在一起。楊學中砍死了六個鬼子,楊學中的父親用鋤頭砍傷了兩個鬼子。一個鬼子抱住了一個婦女,被楊學中的妻子掄起一塊石頭砸開了腦袋。楊學中的兩個兒子也參加了戰(zhàn)斗。那一天從早上到黃昏,村子成了戰(zhàn)場。鬼子丟下七十八具尸體狼狽逃竄,村民也死了六十九人,傷了三十四人。楊學中全家七口人都獻出了生命。
他把那些老人和孩子帶到老虎洞后,就帶著他的彈弓出去了,兩個口袋里裝滿了桃核大的石子兒,那滾圓的石子兒帶著他的滿腔仇恨,他對著鬼子的臉射去。從四五歲他就用彈弓打山雞、麻雀、打知了,打起那些鬼子更是一打一個準。他打完了五六十個石子兒,又從一個受傷的嬸子手里拿起一把柴刀對著一個鬼子的屁股一頓猛砍。
他們把死去的鄉(xiāng)親和那名女戰(zhàn)士埋在一處,把鬼子扔到了一個山谷,那里的狼很多。
鬼子再也不敢來到楊家村,那個炮樓里的敵人也逃跑了。
從那以后,他在那一棵白楊樹下搭建了一個茅棚,一直守在那一群大大小小的墳墓旁。
他,是我的二爺,今年九十一歲,一生沒有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