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泱霆
爺爺躺在床上,心電圖像波浪一樣在屏幕上掙扎著。
自從爺爺生病以來,我就只能在醫(yī)院里見到他。他那么瘦,突兀的骨頭讓我揪心,老人斑和淤青的痕跡布滿了他的手臂,棕色和紫色狂妄地喧囂著。爺爺躺在床上輸液、輸血,無聊地盯著藥液一滴滴落下,仿佛在凝視自己的生命,冷靜而又無助。爺爺喜歡聽我說話,無論說什么他都愛聽。而他自己卻很少開口,尤其到病情加重的后期,他常常只是歪著頭看著我們,聽我們講。我也只能從他的眼神中感受到爺爺仍在微弱跳動的生命。
爺爺越來越虛弱,瘦得近乎皮包骨頭了。醫(yī)生說爺爺?shù)陌准毎麛?shù)已經(jīng)低于800,幾乎已經(jīng)沒什么抵抗力,所以他們在爺爺?shù)牟〈仓車钇鹆撕喴椎母綦x帳。這讓我覺得與爺爺?shù)木嚯x好像更遠了。隔著帳子,我看見爺爺安靜地躺在床上,似乎在睡覺,但我不確定,他一動不動,又讓我惶恐,我只好不時去看病床旁起起落落的心電圖,只有它能給我安慰。
有時,我坐在病床邊,拿出手機,習慣性地打開瀏覽器,心情會忽然低落下來。爺爺是臺州人,他每次來我家,都要我查查去臺州的火車票。他只讓我找出來給他看,不買票也不說話,就只盯著屏幕看。次數(shù)多了,我也變得不耐煩,但他依舊不厭其煩地看著屏幕,似乎他就是那個下一班的乘客。
醫(yī)生說爺爺估計是熬不過這次了??烧l敢說呢?又不是百分百地確定,還是有希望的不是嗎?我默默對自己說,默默地,緊張。
我小時候隨爺爺去過臺州。在爺爺心里,臺州是最好的,那兒有好吃的小吃,悠閑的住宅,還有他最珍貴的回憶。爺爺是長子,從小就挑起家中擔子,遠到他鄉(xiāng)謀生……我看著此時虛弱的他,不覺地心疼,他許是在夢著什么吧。我不知道,只覺眼中酸澀。
爺爺想回家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有人說,當一個人要離開之際,他最想要的就是回到出生的那片故土,而不是這充滿刺鼻消毒水的病房。但我們沒有讓他回去,因為他實在太虛弱了,所有人都怕他在路上出現(xiàn)什么意外。我們只是貪戀著,和他相處的每一秒。
爺爺終究沒有說話。
他沒有作選擇的權力了。就那樣無力地躺著,眼皮子也不抬一下。
爺爺是在夢中離開的,我到醫(yī)院時,很多人圍在病床周圍,討論后事。爺爺身上蒙著層白布,依然靜靜地躺在那里,我只能用理性告訴自己,他不是出去曬太陽了。所有人都很平靜,包括我。我只是不知道那一刻我除了平靜還能有什么。
另一張病床上的老人一直在打電話,隨著病友一個個離開,我想,她應該是看穿了生死,想趁著自己還有能力時回到自己的棲息地吧。我很后悔,沒有真正站在爺爺?shù)牧錾?,滿足他那么簡單的心愿。爺爺病了兩年,幾乎所有時間都泡在消毒水中,至今想來,仍覺心痛。
爺爺,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帶您回一趟臺州。我們一起買車票,一起去,一起回,我給您講故事。我知道您都愛聽。我們要吃臺州小吃,曬臺州太陽。
只是您睡著了。在醫(yī)院十八層的病房里,心電圖再也沒有波動。
爺爺,只是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