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金燦
興來隨意步南阡。夾道垂楊相帶妍。
萬木沉酣新雨后,百昌蘇醒曉風(fēng)前。
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我與野鷗申后約,不辭旦旦冒寒煙。
——王國維《曉步》
春天讀這一首詩,似乎再貼切不過了。
談起王國維,不少人可能首先想到的是《人間詞話》,該書的價值此處不論,里面所提到的人生三境界,其實只是一段漂亮的空話,在后世也產(chǎn)生不少流弊,例如近人喜歡東抄西摘一些古人詩文來敷衍成長篇大論,多少是因為受了王國維的影響。
其實王國維的詩詞寫得非常好,可惜往往被《人間詞話》的名氣掩蓋了。讀他的詩集,可以看出他對世界的反應(yīng)極其敏感,對人生也有極其嚴(yán)肅而沉重的思考。他的詩句,如“歡場只自增蕭瑟,人海何由慰寂寥”,“至今呵壁天無語,終古埋憂地不牢”,“人生過處唯存悔,知識增時只益疑”,把深蘊(yùn)于人生里面的一些痛苦與困惑,寫得細(xì)致入微而驚心動魄,絕非那些僅為一己悲歡哀鳴的詩家能比。
這一首《曉步》,是王國維集子里難得的快詩。當(dāng)代詩人、學(xué)者陳永正先生在《王國維詩詞全編校注》里認(rèn)為,這首詩作于光緒三十年春夏之交,其時王國維在海寧家居養(yǎng)病。詩中的“百昌”典出《莊子》,是“百物”的意思。第七句的“野鷗”,用了鷗鷺忘機(jī)這個典故,這也是古人詩中的熟典,黃庭堅的名句“萬里歸船弄長笛,此心吾與白鷗盟”,也是用了這個典故。最后一句的“旦旦”即“日日”。
《曉步》語句清新,意思淺顯,讀者不需要多費精神就可以理解,其中“四時可愛惟春日,一事能狂便少年”,足為傳世佳句,絲毫不讓唐宋巨公。晚唐詩人韓偓寫過“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回惟少年”的句子,王國維可能是受了韓偓的啟發(fā),但他這兩句寫得比韓偓好,因為韓偓這兩句只是對世事的陳述,而王國維不僅書寫世事,“一事能狂便少年”更是流出了自家心事。
此詩可以一議的地方當(dāng)然不是沒有。在第二聯(lián)里,蘇醒對沉酣、風(fēng)對雨,對得太正,意思沒有宕開。根據(jù)格律要求,律詩的中間兩聯(lián)需要對仗,對仗里的兩句,需要做到結(jié)構(gòu)相同、平仄相反。前人作詩,強(qiáng)調(diào)對仗工整,不僅要滿足上述的基本要求,有時還要求對仗的詞匯同屬一個門類,例如龍對虎,動物類;江對海,地理類;云對月,天文類;其他諸如有對無、是對非,意思相反,也屬于同一門類。
如果只是寫對聯(lián),力求工整是無可厚非的,但在寫詩時刻意求工,卻容易導(dǎo)致一個問題,就是對得太正,會令詩句顯得板滯。譬如李商隱五律《風(fēng)雨》的中間兩聯(lián)是:“黃葉仍風(fēng)雨,青樓自管弦。新知遭薄俗,舊好隔良緣?!鼻鄬S、新知對舊好,相反成對,很工整,但也正因為過于求工,從而限制了詩意的延展。從詩藝上看,這兩聯(lián)都算不上高水準(zhǔn)之作,起碼不能用來說明李商隱的水平。像“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這種矯健如蒼龍回旋的對仗,才是我們所認(rèn)識的李商隱。
好的對仗,需要做到辭斷意連,即上下聯(lián)盡管在形式上是斷開的,但兩句的意脈一定要相連,不能各自為政。在對仗方面,宋人可謂達(dá)到了神出鬼沒的境界,往往令人讀來眼前一亮。譬如蘇軾寫飲酒之樂,“公獨未知其趣爾,臣今時復(fù)一中之”(中即中酒,醉酒的意思),對仗摻入虛詞,容易使句子顯得突兀,但這兩個句子卻很渾成,令人讀起來絲毫不覺得是對仗,非詩力深厚者不能寫出。
以上所說,都是詩家正常水準(zhǔn)之上的對仗。至于那些合掌的對仗,就不能算正常了。所謂合掌,是指上下聯(lián)的意思相同,這是寫詩大忌。羅隱的詩句“四海為家雖未遠(yuǎn),九州多事竟難防”,九州對四海,兩詞的意思沒有什么不同,羅才子此處未免有點對不起他的詩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