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超
杰出大學的背后必有杰出的領(lǐng)導(dǎo)者。西南聯(lián)大設(shè)有校務(wù)委員會,由3位校長任主席:張伯苓(南開大學校長)、蔣夢麟 (北京大學校長)、梅貽琦 (清華大學校長);實則始終由最年輕的梅貽琦主政。
?筵 “我的小女兒也沒考上聯(lián)大”
按常理,一個學校中都有不少人爭著做校長,何況是3個學校。原先的三位校長中,論資歷論年齡,梅貽琦都排在最末,但他卻把這校長做得穩(wěn)穩(wěn)當當、妥妥帖帖。在一次大會上,蔣夢麟把自己的表交給梅貽琦說:“我的表,你帶著!”也就是“代表”的意思了。梅貽琦作為“代表”,把西南聯(lián)大辦得風生水起。
那時日子非常苦,要跑警報,還要餓肚子——甚至堂堂校長夫人、梅貽琦的妻子韓詠華也要到大街上做小生意,售賣自己做的“定勝糕”。梅貽琦經(jīng)常在校辦公,也就經(jīng)常和學生一起跑警報。警報一響,不少人跑得都找不著北,但梅校長卻永遠是那樣紳士,那樣從容不迫。
一次,梅貽琦的弟弟出國前到昆明看他,發(fā)現(xiàn)兄長的住處是如此之逼仄,伙食是如此之寒酸。晚上,一家人更是悶悶不樂,因為侄子梅祖彥跑警報時,把眼鏡連帶盒子都跑丟了。沒了眼鏡他就看不清楚,看不清楚他就沒法上學。他都快要沒法上學了,家里仍買不起新眼鏡!
在西南聯(lián)大,梅貽琦管事,說話當然就管用。但對自己的子女,他從不搞特殊??箲?zhàn)時期不少青年從軍,他的兒子梅祖彥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也面臨同樣的問題。梅貽琦對兒子說:“你想去我支持,你不想去我也不反對,你自己做決定吧。”兒子果然就去了。
每年“高考”完后,有個別人上門來,為自己的子女、親朋好友說項。梅貽琦從來都堅持原則。一次赴上海,他受到清華很多同學的熱烈歡迎。有一位校友說,自己的孩子準備考大學,請校長多關(guān)心。梅貽琦聽完,沒答應(yīng)也沒拒絕,只說:“我的小女兒去年也沒考上聯(lián)大,她只好錄取到別處了。”
抗戰(zhàn)后期,國民黨政權(quán)已漸失民心。世道不公,特務(wù)非常之猖獗,西南聯(lián)大的民主運動也極其活躍。聞一多、張奚若、曾昭掄、費孝通等是其中最活躍的一批人。羅隆基被稱為“羅隆斯基”,而吳晗則被稱為“吳晗托夫”。1946年聯(lián)大解散,三校分別復(fù)校北上后,吳晗依舊非常積極。有人就看不下去了。國民黨的大員陳某某特地從南京到北平,邀請北平一些大學的領(lǐng)導(dǎo)吃飯,做他們的思想工作。他請來了北大的胡適、鄭天挺,當然少不了清華的梅貽琦。陳某某對梅貽琦說:“你們學校的吳晗,也鬧得太過分了吧,該約束約束他啦。”北平警備司令部的人也指名道姓地說:“是該管一管了?!泵樊斎幻靼住肮芤还堋笔鞘裁匆馑肌K⒓唇忉屨f:“吳晗只是個讀書人,他并沒有怎么樣,他也不可能怎么樣?!?/p>
梅貽琦對所謂的“管一管”很不以為然。在他看來,大學是最高學府,天職就是追求真理、服務(wù)祖國,而不是為某黨某派所私。大學理應(yīng)培養(yǎng)建設(shè)人才,但也不妨有些批判精神。學術(shù)乃天下之公器,而非黨派之私產(chǎn)。只有提倡學術(shù)自由,才能建設(shè)杰出大學。而學術(shù)自由,本身就意味著包容新舊左右,允許百家爭鳴。只要教師不在課堂上宣揚自己的主義,不是借學校的名分去搞政治,不影響本職工作,他是不贊成干涉教師自由的。
當然,形勢比人強。你跟政治講理,政治不跟你講理。他看形勢有點不對了,立即讓人通知吳晗:“吳先生,你得趕快走,晚了不行了。”吳晗會意,乃遁之。
?筵 人品、資歷、才干、工作,樣樣過人
1940年,西南聯(lián)大三校之中的清華,特意為梅貽琦任教25周年舉行慶祝。梅貽琦在美國的母校也把名譽博士學位送給了這位杰出校友。各方的名流政要、專家學者紛紛蒞會,無數(shù)校友、學生的問候也如雪花般飛到昆明。在慶祝會上,曾任教育部長的李書華非常得意地宣稱:清華有今日的成績和地位,與梅校長的努力分不開。當初推選梅先生做清華校長,“是我在任內(nèi)最滿意的一件事”。但面對這罕見的殊榮,梅貽琦只是非常謙抑地把自己比作京戲中的“王帽”:“他每出場總是王冠齊整,儀仗森嚴,文武將官,前呼后擁,‘像煞有介事。其實會看戲的絕不注意這正中端坐的‘王帽,他因為運氣好,搭在一個好班子里,那么人家對這臺戲叫好時,他亦覺得‘與有榮焉而已。”
梅貽琦本就是清華人。當年第一屆庚款生招考,轟動全國,報名的有700多人。發(fā)榜了,有個小伙在看榜時,看見旁邊一位瘦高個不慌不忙、不憂不喜地也在那兒看。按說,應(yīng)考者要么上榜要么不上榜,中榜者高興得連尾巴都翹上天了,落榜者便是涕淚飄零也不稀奇。獨此君容色自若,靜水深流,別人看不出個山高水深。后來才知這個瘦高個叫梅貽琦,在錄取的47人中,排第六。
留學歸國后任教清華。梅貽琦不愛說話,但教書卻非得說話,課外還要為學生補功課,很累人。他回到“天津衛(wèi)”向恩師張伯苓訴苦,說不想干了。張伯苓一聽,很是不悅,問:“你教多久了?”“半年了。”“才半年,怎么就知道自己沒興趣?年輕人要有點耐性?;厝ソ虝?!”這一訓(xùn),就訓(xùn)出了一位世界聞名的大學校長。
梅貽琦到清華任教后,人品、才干、資歷、工作,樣樣過人,但年近三十而依舊單身,說媒保親者很多,他卻一次次地婉拒,為的是照顧3位弟弟讀書。家人都替他擔心,他自己卻不操心。
后來,他往一韓姓人家跑得勤快起來。倒是腿腳勤快,嘴皮子還是不勤也不快,依舊寡言少語。別人都替他急,但他自己不急,甚至與這位叫韓詠華的女子熱戀時,也不大說話。兩人要訂婚了,韓詠華的好友提醒她:你要知道,他可是不愛說話呀!韓詠華一愣:不說話就不說話!韓詠華算是梅貽琦的同門師妹,而今更近了一層。他們喜結(jié)連理時,很多學生送喜聯(lián),因梅貽琦字月涵,而梅夫人又姓韓,就干脆寫上“悅韓”字樣。
梅貽琦在清華極受器重,曾出任教務(wù)長,并一度代理校務(wù)。他是少壯派教授的核心,而其他成員,像葉企孫、陳岱孫、金岳霖、陳達,都是他的弟子。后來羅家倫當校長,梅貽琦走了。再后來,一任任校長走馬燈似的都走了,而梅貽琦又回來了。他是被無數(shù)清華人衷心請回來做校長的。
在名流云集的清華,要出任校長絕非易事。那時政潮頻仍,學潮云起,校長與教授、學生的關(guān)系比較復(fù)雜,學生驅(qū)趕校長、校長解聘教授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羅家倫曾是蔣介石的秘書,他場面很大地來清華做校長,兩年不到,就灰溜溜地被趕跑了。北大校長蔣夢麟曾明確表示:“我不贊成教授治校,我的口號是校長治校,教授治學。”他拍著桌子說:“我辦不好北大,誰能辦北大?”教授哪還敢說話。清華則是教授治校的典范,梅貽琦繼承了這個傳統(tǒng),他一上任就宣稱:“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p>
梅貽琦敏于行而慎于言。他說話非常之少,而且非常之慢。有人把他的口頭禪整理成了順口溜:“大概或者也許是,不過我們不敢說”云云。當然是笑話,調(diào)侃而已。對這位梅校長,大家是敬而愛之,視他有如父兄。
學界巨擘陳寅恪輕易不臧否人物,但對梅貽琦卻頗有好感,他說:“假使一個政府的法令,可以和梅先生說話那樣謹嚴,那樣少,這個政府就是最理想的。”當然,那時大環(huán)境遠不是那樣“理想”。然而,便是在這不理想的時代中,在梅貽琦治下,清華仍一團和氣,上下悅服,學術(shù)上突飛猛進。
?筵 拿著兩本書登機
1948年,歷史面臨新的抉擇。天地玄黃,暗流涌動,北方一位位人物南下。梅貽琦是個有影響的大人物,他的去留不可能不為眾人所矚目。他的夫人韓詠華在廣州也為他擔心,每天都看報紙,時常看到丈夫為清華校務(wù)而東奔西跑,就是看不出來他去留的跡象。他也想過這個問題。舍不得他的人實在太多,清華學生在民主墻上專門出了極為懇切地挽留校長的壁報,同學們甚至還組織隊伍到校長住處齊呼口號挽留校長。地下黨組織也向梅貽琦捎話:“你不要走,我們了解你,希望你留下來。”他的南開校友周恩來更是公開說:“像梅先生這樣的人可以留下來,他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人民的事?!?/p>
1948年12月,噼里啪啦的槍聲傳到海甸 (現(xiàn)為海淀),清華園就停課了。陳岱孫去找梅貽琦,梅正要進城,說學校沒錢了,要弄點錢來,讓師生員工撐過這段時間。進了城,拿了錢,坐車到西直門,眼看著門已關(guān),且再不讓開了。清華原本有個特別通行證,在平時,只要有這個證,任何時候都可以過西直門。但那一天通行證失效了,梅貽琦只好回到城里。胡適也在城里,他告訴梅貽琦說:你還是別回去了,一起走吧!幾日后,諸事安排妥當,他才預(yù)備南飛。飛機好不容易來了,在南苑機場,他還在猶豫。終于,最后一班飛機來了,他從容不迫地提著一架打字機,拿著兩本書登機。
寓居海外時,梅貽琦非常關(guān)注祖國的動態(tài)。他先是在歐洲,后又到法國,手握巨額清華基金,卻過得極其清貧。他一如既往地為清華訂了許多學術(shù)刊物,但收到這些刊物后,拆了裝,裝了拆,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把它們送到那些真正需要它們的清華師生手中。他一直在異邦遙望故國,遙望京城,猶豫著是否要再回來。但終于沒有等到那一聲召喚,也終于沒能踏上歸途。他又在祖國的寶島臺灣建了一所大學,也叫“清華”。他把一生都獻給了清華。
?筵 他什么都知道,但不愿寫
晚年的梅貽琦健康不佳。和他住對門病房的胡適勸他要記得寫遺囑,公事私事都應(yīng)該寫。他不愛聽,也不愿寫。夫人勸他,他也不寫;親弟弟勸他,他還是不寫。最后,直到胡適離世,他都沒寫。胡適走時留下了他的遺囑;而梅貽琦直到永訣,也沒有留下任何文字。他什么都知道,但他什么都不說,他不愛說,也不愿說。
梅貽琦長眠后,他的秘書立即把他的提包封存。不久,各方人士開會紀念梅校長,就把他的提包放在桌子上,要打開來。大家心里直出汗,擔心不知道打開后會是什么東西。他的夫人尤其擔心。因為他們相守幾十年,她總是見他到哪兒都帶著這皮包,但從來就沒有讓她看過。梅貽琦從北平到昆明,從昆明回北平,到南京,到廣州,再到歐洲、到美國、到臺灣……關(guān)山萬里塵與土,卅年家國云和月,濁浪翻騰幾曾歇。但他一身清風,纖塵未染,始終不忘帶的卻是這皮包。這必定是他此生最珍視、最重要的東西了。校長夫人最擔心的是:皮包里或許有非常重要的文件。而在這樣的場合示眾,或許有相當?shù)奈kU——等打開一看,大家都呆住了:這皮包里,全是清華基金的賬目,一筆筆,規(guī)規(guī)矩矩,分毫不差。
所有的人都震撼了:在那貪污成風、腐敗無孔不入的年代,對握有實權(quán)者,要想有所偏私,實在是“舉手之勞”。要想干干凈凈做點事,那有多難。風習之下,似乎也只有貪污是“正?!钡模回澪蹌t是“不正?!钡?。一個人長期掌控著那樣巨額的經(jīng)費,卻從未順手揩點油,那就更是“異類”了。然而,梅貽琦就是這樣的“異類”。他數(shù)十年來始終一人獨自掌握著巨額的清華基金;他自己生活中卻像當年孔夫子那樣,惶惶東奔西走,生活到了幾乎清寒的地步。他在沒有任何監(jiān)督的情況下,沒有動用公家的半文錢。他把所有錢都用給了清華,為著把清華建成杰出的大學,為著替祖國培養(yǎng)杰出的英才。
這就是梅貽琦,一代圣人。這皮包,正是他用生命守護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