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詩吟[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 浙江 寧波 315211]
自由的向度
——淺析《臥虎藏龍》中李慕白與玉嬌龍的心理轉(zhuǎn)向
⊙王詩吟[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 浙江寧波315211]
《臥虎藏龍》作為登頂奧斯卡的華影驕傲,也是李安導(dǎo)演最具影響力的人文武俠代表作,其廣受贊譽的妙處當(dāng)是細膩入微的人物刻畫,各路影評也相繼從精神分析、悲劇精神等各個角度對片中人物進行分析。李慕白和玉嬌龍作為片中主角,其身上亦有豐富的價值資源可供開采:我們可將兩者分別看作是中西文化的代表,他們對于“自由”這一觀念的認識轉(zhuǎn)變——前者由“空”入“己”,后者從“己”入“空”,影片不僅僅停留于文本表層,更是代表了李安在全球化語境中對于中西方文明大幅交融的現(xiàn)狀的思考。
自由轉(zhuǎn)向李慕白玉嬌龍
李慕白師從江南鶴并自小在武當(dāng)山修煉習(xí)武,他所追求的是“道”,是一種“虛靜”之境,同樣也是中國人所追求的最高人生境界。中國傳統(tǒng)社會存在著兩股潮流,一種是以儒家思想為主流的孔孟之道,要求將人融入集體;一種是老莊之道,要求人在更廣闊的形而上世界中尋找棲身之所,“致虛極,守靜篤”①,“抱神以靜,遂于大明”②??梢?,要達到“大明”、“虛極”的境界,必然要凝神專注,收視反聽,舍人之大欲。影片中的李慕白一方面接受傳統(tǒng)“俠”之定義:身負武當(dāng)絕學(xué),心系天下蒼生,古道熱腸,正義凜然;另一方面,他講究道家的“以靜制動,舍己從人”,去欲去己,于“空”中尋求絕對的所在。若將視野集中到李慕白的情感變化上,影片其實采用的是“凌空劈入”法,李慕白于影片起始便表明了自己的退隱之意,他所要退出的不僅是江湖,更是其前半生所追求的“道”,影片開頭即表現(xiàn)了他對自身所學(xué)的質(zhì)疑。另外,從影片中貝勒爺?shù)热说难赞o中可以感受到,他此番下山的目的之一就是追隨心中的情感——和俞秀蓮共同歸隱。影片又采取“橫云斷嶺”法,于影片中段補充了他對“道”失望的原因:李慕白的修習(xí)內(nèi)容之一就是“入定”,這是排除雜念,進入至臻境界的必要條件。但在那次出定后,他感受到的并不是心無羈念的喜悅,而是一種無盡的空虛,他和俞秀蓮的涼亭對話十分值得咀嚼。他摸著俞手上因為練功而出現(xiàn)的老繭說:“你的手冰涼涼地,那些練刀練出來的硬繭,每一次我看見都不敢觸摸?!贝酥兄袄O”代表著他和俞秀蓮多年的感情羈絆以及自身對于情愛的渴望,但這都是和他所追求的“虛靜“相違背的。他又說:“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就像這樣坐著,我反而能感覺到一種平靜?!边@里已經(jīng)明白點出了李慕白的真實想法:在刻意追求“道”之自由境界時反而一無所得,正視自己內(nèi)心的欲望反而獲得了從所未有的平靜。影片借碧眼狐貍之口言明李慕白之師江南鶴的死因,本應(yīng)潛心修煉的一代宗師卻被“道姑”所迷,死于床幃之中,這仿佛就是一記讖語,為俞李二人的最后結(jié)局蒙上了死亡的陰影。但也正是因為直面死亡,李慕白才認識到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中劇毒后處于彌留之際的李慕白在多年相戀卻又拘于種種障礙未能明言情意的愛人俞秀蓮面前道出了心聲:“這些年,其實我們一直可以這樣在一起!秀蓮……嫁給我……”“我……不愿意成了鬼魂,才可以愛你……”在這里,他意識到虛無縹緲的道,是窮己一身都無法參悟的,不僅如此,這還會讓他錯失身邊實在的愛意,然而為時已晚。夢醒猶在一瞬間,李慕白參悟了一生的道,其實就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愛欲。
玉嬌龍則是一個與李慕白截然相反的存在,在她的眼中,任何自身處境之外的事物都是自由:大漠之于玉府,江湖之于家庭,武林高手之于“小姐”身份,從實物到抽象,而她的自由又源于最深的自戀。她是一個習(xí)武天才,八歲時被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碧眼狐貍”相中收徒,天才的靈光被點燃,她必須翻過王府的高墻投入世間的滾滾洪流方能得救。玉嬌龍追尋的是內(nèi)心的自由,換句話說,她將身邊之人的情感利益毫不留情地扔進熔爐,鑄成一把利斧來砸開加于己身的枷鎖。為了見識家庭高墻之外的世界,與大漠盜賊羅小虎私定終身,但為了見識更廣闊的江湖世界又背棄信約拋棄了羅小虎;因為同樣的原因,不顧家族顏面,在大喜之日逃婚,女扮男裝出走遠方,不顧江湖規(guī)矩,“遇上不服氣的就打”;為了證實自己的能力,偷盜青冥劍,引出了師傅高師娘與李慕白沉寂多年的恩怨,最終使李慕白因救她而意外喪生。這些究其本因,都源自玉嬌龍內(nèi)心對于才華體認的渴望。當(dāng)“京城高官家中獨女”與“天分獨具的練武奇才”這兩種角色同時安在一個人身上,那一場性格與環(huán)境的拉鋸戰(zhàn)則不得不在她身上展開,畢竟,天才是不甘于平庸的。曾有影評說“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玉嬌龍”,確實,特別是少年時期的我們——學(xué)校圍欄頂上的一方天空早已在每個人的腦海中綿延千里,與無數(shù)垂天之云渾成涵蓋萬物的一片蒼茫,這就是內(nèi)心的世界。
女主角章子怡之所以能憑借此片廣受贊譽,正是由于她生動地演繹了初期玉嬌龍的滿身戾氣——這是她對于一身才華無從施展的憤懣。對于高師娘,她還是選擇為她留得情面,將她早已學(xué)會了秘籍上的武功,自身的功力更是超乎其師之上的秘密埋藏多年;對于俞秀蓮,她不單將她看作姐姐、朋友,更是比較的標(biāo)桿,因此玉嬌龍在與俞秀蓮的比武中拼盡全力,占得上風(fēng)以證明自己的能力;而李慕白,盡管稱她為“毒龍”,但這也是對其才華的變相體認;而她初出江湖便挫得一眾好漢丟盔卸甲更是對其能力的極好說明。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較中認識自己,而迎接她的并不是勝利的喜悅,相反,和李慕白出定時所感受到的一樣,無窮無際的空虛包圍了她。因此,這股戾氣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而為茫茫天地?zé)o所依的迷惘所取代。
以李慕白之死為節(jié)點,玉嬌龍對于“自由”的理解有了根本性的轉(zhuǎn)變。李慕白為了救她身受碧眼狐貍的機關(guān)而中毒身亡。在李慕白身上,玉嬌龍看到了李慕白所信奉的“道”中的“舍己從人”,她意識到真正的自由是完全的通透,若執(zhí)念于“己”,則始終無法解脫。因此,在主客觀(在一次又一次從原有自己的“出走”中,玉嬌龍認識到往后幾乎沒有人能駕馭自己)的雙重作用下,她一步步地看到了李慕白所追求的道的境界,同時,這也是獨孤求敗式的孤獨。高處不勝寒,對自身的體認若要落腳于與他人的對比,那等待她的只有無盡的虛無,唯有和自然融為一體方能超脫肉身,得到最大的自由。
經(jīng)過以上的分析,若將二人的心理轉(zhuǎn)變過程抽象化,其中所隱含的文化意蘊不言自明。李安自《推手》以后,便在作品中“關(guān)注中國傳統(tǒng)豐厚的文化內(nèi)涵和深切的人生體驗,并通過人物的命運和行動來傳達中國哲學(xué)在后現(xiàn)代、全球化語境中的傳承、變異和迷失”③。這部影片亦是如此。李慕白代表著中國的傳統(tǒng)人格:表征,負責(zé),隱忍,他對于“情”有著復(fù)雜的認知態(tài)度。一方面,他承認情感欲望的存在,將人情所至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看作是自然之事,這從他對于千里迢迢從新疆來京尋找玉嬌龍的羅小虎的態(tài)度即可知;另一方面,他又羞于正視自身的情感欲望,在潛意識中,這些情感欲望猶如毒蛇猛獸,是不潔不祥之物,其師江南鶴的意外身亡正是最好明證。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對此常常持曖昧態(tài)度,例如世情小說《金瓶梅》,一面告誡著世人莫貪歡縱欲,一面又將欲情之事如賞心樂事般細細描摹,這正是中國人傳統(tǒng)心理的真實寫照。那么怎樣消除“情欲”呢?儒家列出了君子立身處世的條條框框,道家則給出了一個澄明世界,入境法門則是去情滅欲。不管何種方法,情欲都在主流話語權(quán)下無三寸立錐之地。而玉嬌龍代表的西方文化,則是由己出發(fā),使其行為處事皆能滿足自身的情欲。影片的最后,二人對于自由的追求進行了一輪“乾坤大挪移”,我們可以將其視為全球化的今日,中西文化交互影響的表現(xiàn)。中西文化孰優(yōu)孰劣的討論從未消止,而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入侵,東方文明如何保持自身的獨立和優(yōu)勢,則是李安作品中反復(fù)思考的問題。而他,也用包容平和的文化觀在《臥虎藏龍》這部影片中給出了自己的答案。
①陳鼓應(yīng):《老子今注今譯》,商務(wù)印書館2006年版,第134頁。
②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79頁。
③墨娃,付會敏:《閱讀李安》,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3年版,第173-174頁。
[1]墨娃,付會敏.閱讀李安[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
[2]黃文杰.李安作品文化解讀[J].北京電影學(xué)報,2003(3).
[3]沈義貞.夢幻中的抽象思考——關(guān)于《臥虎藏龍》的美學(xué)思考[J].電影藝術(shù),2003(4).
作者:王詩吟,寧波大學(xué)人文與傳媒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論。
編輯:曹曉花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