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聶鑫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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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說新語》閱讀札記：魏晉遺韻（上）

湖南 聶鑫森

摘要：《世說新語》中有很多溫暖的情節(jié)，引人品咂回味。比如平常而感人的夫妻情誼，比如離異女性的再婚、復(fù)婚，比如母親言行間透露的點點滴滴的愛。當(dāng)我們深入文本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魏晉時代的人們對于女性、婚姻、家庭、子女的態(tài)度，充滿著人性復(fù)歸的意旨，更尊重個體生命的自由抉擇，令我們充滿敬意。

關(guān)鍵詞：《世說新語》魏晉溫暖個體生命

比翼、連理夫妻情

我們常贊美夫妻相敬如賓的佳境，《世說新語·任誕第二十三》，就有一則對此做了形象的詮釋：

裴成公（裴頠）婦，王戎女。王戎晨往裴許（處），不通徑前。裴從床南下，女從北下，相對作賓主，了無異色。

岳父王戎去探看女婿、女兒，雖說是“晨”，但應(yīng)該是個適當(dāng)?shù)臅r間。因常來常往，不經(jīng)通報，王戎就徑直去了內(nèi)室，沒想到小兩口還在床上。女婿從南邊下床（因南面為尊），女兒從北邊下床（因北面為輔），從容無異樣表情。從中可見出夫妻之間平日的生活形態(tài)：既情意纏綿，又相敬如賓，不做作，自自然然。

夫妻之情篤，還表現(xiàn)在不但可以同富貴共享樂，也能同艱苦共危難。《世說新語·感溺第三十五》：

荀奉倩（荀粲）與婦至篤，冬月婦病熱，乃出中庭自取冷，還以身熨之。婦亡，奉倩后少時亦卒，以是獲譏于世。

荀粲出身名門，好讀書，善清談，他的幾個哥哥也以儒術(shù)論議而知名?！棒雍嗁F，不與常人交接，所交者一時俊杰。至葬夕，赴期者裁（才）十余人，悉同年相知名士也?！保▌⑿俗ⅲ┧推拮痈星楹茫藛枮槭裁?，他以反譏的口氣說：“佳人難再得?！逼鋵?，妻子漂亮而讓丈夫傾心，不過是理由之一。當(dāng)妻子冬天患病發(fā)高燒，他先到庭院以挨凍冷卻身子，再回到床上為妻子解熱，何況妻子得的不是小病，這當(dāng)然是兩情相許、同生共死的意念所致。當(dāng)妻子亡故，他亦在一年后辭世，時年二十九歲，這就更說明問題了?？蓢@的是“以是獲譏于世”，足見在男尊女卑的古代，世人是無法理解這種情感形態(tài)的。

還有一位許允，字士宗，做過領(lǐng)軍將軍。他的妻子出身仕宦人家，相貌奇丑。結(jié)婚夜，舉行完交拜禮后，許允就再不想和新娘見面了。后經(jīng)友人桓范勸說，他去內(nèi)室禮貌地見了新娘，隨即欲出，新娘扯住他的衣襟不讓他走?！妒勒f新語·賢媛第十九》：

許因謂曰：“婦有四德，卿有其幾？”婦曰：“新婦所乏唯容爾。然士有百行，君有幾？”許曰：“皆備。”婦曰：“夫百行以德為首，君好色不好德，可謂皆備？”允有慚色，遂相敬重。

所謂“四德”，即婦德、婦言、婦容、婦功。妻子說，自己缺少的只是美麗的容貌，她勸誡丈夫不要“好色不好德”，言之鑿鑿，令丈夫猛省，從此夫妻“遂相敬重”。古代的婚事，多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成，對方的容貌、性格、才華，雙方都無法了解，只能在婚后彼此適應(yīng)，加深了解。正如胡適名言：“鞋子合不合腳，只有腳知道?！?/p>

郭淮，字伯濟，任過雍州刺史、征西將軍、關(guān)中都督。《魏志》稱贊他在關(guān)中三十余年，功績顯著，遷儀同三司，贈大將軍。他的妻子是太尉王凌的妹妹，因受王凌犯罪的牽連，也將被捕去問斬。許多官員及百姓勸郭淮起兵反抗，他不同意?！妒勒f新語·方正第五》記載，當(dāng)妻子被抓走，“百姓號泣追呼者數(shù)萬人。行數(shù)十里，淮乃命左右追夫人還”。然后，郭淮上書宣帝司馬懿，說：“五子哀戀，思念其母，其母既亡，則無五子。五子若殞，亦復(fù)無淮。”結(jié)果是，“宣帝乃表特原淮妻”。

這段話寫得非常動情：五個孩子哀哀慟哭，思念他們的母親；母親若死，五個孩子也難存活；五個孩子若死，我也不如死去。最后的結(jié)局是司馬懿上奏朝廷，特赦了郭淮的妻子。從中可看出郭淮夫婦平日的心心相印，以及在危難時的共同擔(dān)當(dāng)。

古代的所謂“服喪”，主要是指長輩（特別是父母）過世后，后人應(yīng)遵守喪期的禮儀。妻子去世而丈夫服喪，則出現(xiàn)在《世說新語·文學(xué)第四》中：

孫子荊（孫楚）除婦服，作詩以示王武子（王濟）。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覽之凄然，增伉儷之重?！?/p>

孫楚為亡妻服喪，還寫了一首詩以抒哀情，確實令人感動。所以王濟在感嘆之余，備覺凄然，并稱孫楚的言行可以讓他及別人更加懂得珍惜夫妻間的感情。

離婚·再婚·復(fù)婚

《辭海》釋“婚”為：“男女正式結(jié)合為夫婦?！庇痔刂改腥巳D，叫成婚。唐杜甫《贈衛(wèi)八處士》：“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

離婚，又稱“離鸞”，比喻與配偶分開。唐李賀《湘妃》詩：“離鸞別鳳煙梧中?！碧评钌屉[《當(dāng)句有對》詩：“但覺游蜂饒舞蝶，豈知孤鳳憶離鸞。”

再婚，又叫“再醮”。古代男女婚嫁時，父母給他們酌酒的儀式，稱作“醮”。所以，男子再娶或女子再嫁都稱為“再醮”，以后則專指婦女再嫁。

在新中國成立之前的漫長歲月里，婚姻中的男尊女卑，成為一種恒定的規(guī)則。特別是宋代以后，禮法日漸森嚴，女性必須“從一而終”，夫死則應(yīng)該守節(jié)，“再醮”成為一種幾被全社會鄙夷的行為。男人拋棄妻子，正當(dāng)?shù)恼f法是“休妻”，體現(xiàn)的是男性的意志；而“離婚”則有互相認可、同意分手的意味。

但在魏晉那個思想開放的時代，婚姻的禮法比較疏松，再婚、離婚的現(xiàn)象常見之于典籍。《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王子敬（王獻之）病篤，道家（道士）上章應(yīng)首過（替人上表給天神），問子敬：“由來有何異同得失？”子敬云：“不覺與余事，唯憶與郗家離婚。”

郗家姑娘為郗曇女，名道茂。王子敬病重時憶及與郗道茂離婚一事，耿耿難忘，心里是有歉意的。又《世說新語·方正第五》：

諸葛恢大女適（嫁）太尉庾亮兒，次女適徐州刺史羊忱兒。亮子被蘇峻害，改適江虨。

諸葛恢（字道明）的長女諸葛文彪，嫁了庾亮的兒子庾會，諸葛家與庾家皆為名門大宅。當(dāng)庾會被蘇峻殺害，又再婚做了江虨之妻。

在庾會死后，諸葛恢之女將要改嫁，父親還親自寫信給親家庾亮，加以說明?！妒勒f新語·傷逝第十七》：

庾亮兒遭蘇峻難遇害。諸葛道明女為庾兒婦，既寡，將改適，與亮?xí)爸Ａ链鹪唬骸百t女尚少，故其宜也。感念亡兒，若在初沒?！?/p>

公公庾亮聞聽兒媳要改嫁，非常大度，寫信說：你的女兒還很年輕，改嫁是應(yīng)該的，由此想起我的兒子，好像剛死不久。

賈充的前妻是李豐的女兒，名婉字淑文。李豐因犯事被處死，李婉被迫與賈充離婚，流放發(fā)配邊疆。后來，她遇赦回來，此時，賈充已娶了郭配之女為妻，晉武帝特地準許賈充設(shè)左、右夫人，對李婉來說，就是準許她與賈充復(fù)婚。開始李婉不肯回賈家，由于賈充后妻郭氏殷勤相請，方與賈充破鏡重圓。《世說新語·賢媛第十九》，文中是這樣描寫郭氏登門相請的：

郭氏于是盛威儀，多將侍婢。既至，入戶，李氏起迎。郭不覺腳自屈，因跪再拜。

后妻郭氏為讓丈夫與前妻復(fù)婚，不惜用盛大的儀仗隊伍，見了李婉后，禮數(shù)周到，“因跪再拜”?？梢姽系男亟箝_闊，毫無嫉忌之心，于是李婉重歸賈府。

魏晉時代的女性（包括其親舊朋友）對婚姻的態(tài)度，充滿著人性復(fù)歸的意旨，表達了對個體生命的自由抉擇，確實難能可貴。

母愛與母教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

謝公夫人教兒，問太傅（謝安）：“那得初不見君教兒？”答曰：“我常自教兒?！?/p>

一般來說，一個家庭中，丈夫主外忙于公事，妻子主內(nèi)操持家務(wù)，因而子女與母親廝守的時間多，感受母愛和教誨來得更為博大和真切。母愛充盈在她對兒女日常生活起居的照顧中，瑣碎、細致、真實、自然，無微不至，絲絲入扣。母教，體現(xiàn)在她樸質(zhì)、感人的言行中，沒有什么深奧的大道理，現(xiàn)身說法，讓子女感同身受，受益匪淺。

試看《世說新語·賢媛第十九》中的典型事例：

陶公（陶侃）少時，作魚梁吏，嘗以坩鲊（以陶器盛經(jīng)加工制作的魚食品）餉母。母封鲊付使，反書（回信）責(zé)侃曰：“汝為吏，以官物見餉，非唯不益，乃增吾憂也。”

陶母對于兒子以公物私用，不但原物退回，還寫信嚴詞教訓(xùn)，令人欽佩。

陳嬰者，東陽人，少修德行，著稱鄉(xiāng)黨。秦末大亂，東陽人欲奉嬰為主。母曰：“不可。自我為汝家婦，少見貧賤，一旦富貴，不祥。不如以兵屬人。事成，少受其利；不成，禍有所歸?！?/p>

陳母是位有遠見卓識的人，知道亂世擁兵自重的危害，不貪圖突然而至的富貴，崇尚安貧樂道。她勸兒子交出兵權(quán)，以保護自己和家庭?！妒酚洝贩Q，陳嬰交兵權(quán)給項梁，于是項梁極為尊重他。

也有兒子不聽母親忠告的，導(dǎo)致悲慘結(jié)局，追悔莫及。

王經(jīng)少貧苦，仕至二千石，母語之曰：“汝本寒家子，仕至二千石，此可以止乎？”經(jīng)不能用，為尚書，不忠于晉，被收（捕）。涕泣辭母曰：“不從母敕，以至今日?！蹦付紵o戚容，語之曰：“為子則孝，為臣則忠。有孝有忠，何負吾邪？”

出身貧寒的王經(jīng)，做到了年薪“二千石”的官，母親勸其急流勇退，不聽，繼續(xù)在仕途精進。后為尚書，忠于魏而疏離于晉，以致被捕處死，并株連母親也命喪黃泉。王經(jīng)臨死前，悔恨不聽母言，這時候的王母卻有更高的認識，并以此來安慰兒子：作為兒子則孝，作為臣子則忠，你有孝有忠，有什么對不起我的呢？

還有一則，說到曹操死后，他的兒子魏文帝曹丕將侍候其父的美人都招來侍候自己。后來曹丕病重，太后（卞后）來看望兒子，見他身邊的美人都是原先侍候曹操的人，于是也不上前探看曹丕了，嘆曰：“狗鼠不食汝余，死故應(yīng)爾”。意思是：你這禽獸不如的東西，也該死了。到曹丕死了，太后也沒有親臨。

作者：聶鑫森，作家，畫家，著有長篇小說《夫人黨》《浪漫人生》，詩歌集《地面與地底的開拓》《他們脖子上掛著鑰匙》，散文隨筆集《旅游最佳選擇》《收藏世界的誘惑》等。寫作之外，四十多年來，專心研習(xí)大寫意花鳥畫，曾在多家報紙、雜志刊發(fā)國畫作品，并多次應(yīng)邀為刊物和書籍插圖。

編輯：張勇耀mzxszy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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