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留明(洛陽水文水資源勘測局)
再讀“四瀆”之含義
□范留明(洛陽水文水資源勘測局)
四瀆,是個古老的詞,最早見著于《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現(xiàn)代辭書也都說:四瀆,是古代對中國長江、黃河、淮河、濟水的合稱。對此大家似乎都沒有什么異議。但“四瀆”的初始含義真的就是這樣嗎?答案并非完全如此。
要弄清“四瀆”的初始含義,就必須弄清它的產(chǎn)生時代?!八臑^”最初見著于《爾雅》,但絕非是《爾雅》時代的產(chǎn)物?!稜栄拧纷钤缈赡墚a(chǎn)生于戰(zhàn)國。而他收錄的“四瀆”一定要早于戰(zhàn)國,甚至可以追溯到大禹治水之前的造字時代?!稜栄拧纷鳛樽罟爬系奈墨I辭書,它所收錄的應該是瀕臨失傳的更為古老的詞匯。那時長江還遠沒進入中國(中原)的視野,因此“四瀆”也應該與長江沒有關(guān)系(長江之名出現(xiàn)更晚)。但《爾雅》說:“江、河、淮、濟為四瀆?!币矐撌菦]錯的。歧義只是來自“四瀆”的初始含義。
根據(jù)本人研究,“瀆”應該是個原生詞,所謂原生詞,就是指它是原創(chuàng)的,其詞意與其原創(chuàng)概念是唯一對應的關(guān)系,不存在其它異義。而“四瀆”是個衍生詞,它賦予了地域方位內(nèi)涵,即東南西北。從人與字詞之間的依附關(guān)系來說,“四瀆”之說應該始于農(nóng)耕文明初級階段。而“瀆”字則是基于人們對自然的感官認識階段,時間要比前者早得多。
中國漢字是世界上至今還在使用的最為古老的文字系統(tǒng)。它是由最早的象形文字逐步演變而來的,大體上還保留有最原始的密碼,尤其是早期的甲骨文和篆字,更為象形一些。
現(xiàn)在就來分析一下“瀆”字的結(jié)構(gòu),和古人創(chuàng)造這個字的動因。
在結(jié)構(gòu)上,“瀆”字,是由三點水和“賣”字組成的,這就說明它與“水”和“賣”有關(guān)系。說它與水有關(guān)這一點應該是毫無疑問的,并為人們普遍所認可。但說它與“賣”也有關(guān)系,就似乎難以理解了。按《說文》的說法,“瀆”字,從水,賣音。而“賣”字讀邁(mai)音,并不讀“毒(du)”音。至于“賣”字在古代是不是就讀“毒(du)”音,暫且不用去管它。但古人造字也有形意造法,就是取相近意思的字來組成新的字。那么“瀆”字是不是從意思上與“賣”字存在一定聯(lián)系呢?如果說“瀆”字中的“賣”,不是取其音,那就必然是取其意,那么它的意思就應該與“賣”字有相通之處。所以不妨再來分析一下“賣”字的意思?!百u”字大家都知道是賣東西,出賣的意思。《說文》解:賣,出物貨也。從出,從買。本義是以貨物賣出換錢,與“買”相對。買賣的繁體字為,買賣,同屬會意字。買的小篆字形,從網(wǎng)從貝。“網(wǎng)”是網(wǎng)進、收入,“貝”是蚌,引申為財物,合起來就表示把財貨收進來的意思。但從最初造字的人文環(huán)境分析,當時還遠不具備貨物交換市場的形成條件。沒有市場,就不會有買賣的行為。因此買和賣最初的含義也不具備賣出和買入的動機基礎(chǔ)。從買的小篆字形可以看出,是用網(wǎng)來網(wǎng)取“貝”,而“貝”可以看做是從水里網(wǎng)獲的蚌、魚、蝦等物。依此看來,“買”字最初的意思只能會意出是主人“獲得、”“獲取”的本義。那么與買相反的賣字,就是把已獲得的東西又失去了,但并不是交換出去的,而是被動的失去與喪失。而這里所失去的東西應該包括財物和生命。當人們有了一定生存能力,就會通過獵取、漁利,種植、飼養(yǎng)等手段,從大自然中獲得許多東西。對于這種“獲得”現(xiàn)象,就需要有一個文字符號來描述,因此就創(chuàng)造了“買”這個會意字。同時也會經(jīng)常發(fā)生財物喪失的自然情況,甚至包括生命個體的喪失。所以就又會意出了“賣”字,用來表明“失去”“損失”“喪失”現(xiàn)象和意義。“瀆”字,從水從賣,也應該含有“失去”的意思;而且這里的“失去”是與水有關(guān)的。那么與水有關(guān)的“失”就是水災害。所以本人認為“瀆”字最初的本義,應該是指“水害”現(xiàn)象,引申為水相害、水災害。
此外,還有其它與“賣”構(gòu)成的字,也多含有“失去”,“相害”的意思。如“讀”字,從言從賣,音(dú毒)?!墩f文》“讀,誦書也。形聲。從言,賣聲?!币馑季褪强粗淖帜畛雎晛?。讀書需要用氣,內(nèi)氣出,就有失,“失去”的是內(nèi)氣。牘,形聲,從片,賣聲?!捌笔侵腹糯鷮懽钟玫哪酒?也稱木簡,《說文》:“牘,書版也。既書曰牘,未書曰槧(qiàn)?!币馑季褪菚^的木簡為牘。此處“失去”的是木片。還有“犢”字,意思是剛出生的小牛。牛犢是從母牛體內(nèi)掉下的肉,“失”的是血氣。還有“贖”,舍去的是錢財。等等。
另有黷,專指閻王手下的好殺大將,封于黑海天路。好殺奪命。與“瀆”相比,黷也堪稱一害,“好殺奪命”之害。
再來看“瀆”字的發(fā)音?!盀^”字發(fā)毒(du)音,《說文》說,瀆從賣音,而“賣”字現(xiàn)發(fā)(邁mai)音。但是與“賣”構(gòu)成的字,也確實多發(fā)“毒”音,而且《說文》也都注“賣音”。這或許說明“賣”字在最初就是發(fā)毒(du)的音。那么“賣”和“毒”字之間是不是也有一定的聯(lián)系了呢?在本人看來這也是有可能的。根據(jù)前面的分析,已經(jīng)說明“賣”字原本是“失去”的意思,而且這種“失去”完全是被動的,因此對于“失去”者來說就是“害”了。所以“賣”也可以引申為中了“毒”害。那么就來看看“毒”字的來歷和本義。毒(du),是會意字。在其象形圖案中,就是一把像斧頭一樣的草砍在了女人的頭上?!墩f文》的解釋是“毒,厚也,害人之艸(草)。從草,毐聲?!睆淖值慕Y(jié)構(gòu)看,就是草字頭下面一個毐字。而“毐”字《康熙字典》語“乃古語也。”今音[ǎi],是指無德行的人,從士從毋,會意“士之無行者”。毋從女,有奸之者,即表示奸淫的人。
由此可以推論出,無德行的人稱“毐”,無德行的草就稱“毒”,也就是《說文》里的“害人之草”,是為毒。
對于人類來說,來自大自然的傷害,不外乎植物的毒性,大水的沖淹,大火的熏燒,野蟲的吞噬(shì)等。古人對毒的概念最早可能就是來自于野草和野果,他們在食用野菜和野果的過程中,必然會有中毒事件的發(fā)生,甚至死了不少人,這才認識到野生植物里存在一種要命的毒性。所以所造得“毒”字,就取“從草,從毐,毒聲”。毒聲有可能就是中毒者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毒有輕重之分,但這里的毒是指其危害性足夠集聚,厚重的情況,才叫毒,也是專指植物之毒。所以毒在最初的含義里可能要比現(xiàn)在的意思狹隘的多。
這里的“毒”具有自然屬性,無論它傷害沒傷害到人,它都是存在的。而且是人們主動接觸到了它才會發(fā)作出來。而“賣”的傷害之毒,則是被動的,無論你接受不接受,它都要發(fā)作在你身上,也只有發(fā)作在了你身上,傷及到你的利益和生命,才能稱其為毒害。但是如果“賣”事件一旦發(fā)生了,那么就像人中毒一樣受到損失,這里除了生命還包括財物。
古人在造字時,可能存在著“以此類推”的形象思維。所以“賣”和“毒”就有可能發(fā)出相同的讀音。即念若毒(du)。
至此,我們完全可以引發(fā)聯(lián)想到“瀆”字的發(fā)音和本義,都與“賣”和“毒”有關(guān)。而“瀆”之“毒”來自于水,所以也只能是水之災害。
除了以上所說的這些之外,危害到人們生命財產(chǎn)的還有,來自大火的災害。災字就是指房屋之內(nèi)發(fā)生了大火之意。而把火災這種“毒”,應該被叫作燭,從火從蟲。小篆和繁體燭字,都是火字旁一個蜀字。而蜀字的古義就是指桑樹中的一種害蟲。為什么是專指桑樹中的害蟲呢,因為對于古人,穿衣鋪蓋的物品最初都是來自蠶絲品。據(jù)說黃帝的老婆嫘祖就是養(yǎng)蠶絲織的能人。而桑樹正是養(yǎng)蠶的主要樹種,是人們最依賴的樹木,因此說桑樹的害蟲其“毒”也最大。所以取火和蜀字組成的“燭”。傳說中就有一種“燭龍”,威力巨大,所到之處,一派火海。“燭”是不是也曾念“毒”音,尚難斷定,但它卻是指火之害?,F(xiàn)代辭典一般都把“燭”字作火炬講。如《說文》燭,庭燎,大燭也,從火,蜀聲。庭燎即插在庭內(nèi)的火炬,也有說未燃的火把通稱為燋,用于手持的火把為日燭,置于地上的火把為庭燎。不過在《說文》里,獨(du)字,也從蜀,蜀聲。
但按筆者的理解,由“燭”字演變成火炬,應該跟古人的迷信活動有關(guān)?!盃T”是火之毒,人們在祭祀活動中有可能捆扎一些“燭”樣的草把,然后把它燒掉,以表示驅(qū)趕火之災害。這在道義邏輯上才是講得通的。當然由燒“燭”驅(qū)魔消災,而演化為照明工具—火炬,也是符合人之情理的。此外,還有蠹字,讀毒(dù)音,本意是寄生在木中食木的蟲子,也指蛀蝕器物的蟲子。《說文》蠹,“木中蟲?!?,從蟲蟲(kūn),橐聲。橐是袋子,口袋的意思,現(xiàn)念[tuó]音。所以蠹也是由蟲橐會意而來,這種蟲有時會像袋子一樣在樹上吊著。
從上面這些字的情形不難看出,它們之間都有一個共同的指向,這就是“毒”。而且發(fā)音也基本相同,都是毒(dù)的音。如果不是巧合,那就可以說,來自水的“毒”害就是“瀆”。而瀆的本義就是水害,水災,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洪水災害。為了便于看明白,不妨再將這幾個字歸納如下:
若從自然屬性看:
因自身而失去者,為賣,發(fā)邁[mài]音;由出買會意;《說文》賣,從出,從買。
人類品行不端者,為毐,音唉[ǎi],由士毋會意;《說文》毐,從士,從毋。
草類品行不端者,為毒,音獨[dú],由草毐會意;《說文》毒,從艸,毐聲。
蟲類品行不端者,為蠹,音獨[dú],由蟲橐會意;《說文》蠹,從蟲蟲(kūn),橐聲。
火類品行不端者,為燭,音助[zhú],由火蜀會意;《說文》燭,從火,蜀聲;
水類品行不端者,為瀆,音獨[dú],由水賣會意;《說文》瀆,從水,賣聲。
若從受害者的角度看:
自身不慎的“毒”害,為賣,發(fā)邁[mai]音;
來自草類的“毒”害,為毒,發(fā)獨[dú]音;
來自蟲類的“毒”害,為蠹,發(fā)獨[dú]音;
來自大火的“毒”害,為燭,發(fā)住[zhú]音;《說文》獨字,從犬,也作蜀聲;
來自洪水的“毒”害,為瀆,發(fā)獨[dú]音;
從這些字的絲絲關(guān)聯(lián)中,也不難看出它們之間有著“以此類推”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這也是符合古人在造字時所要遵循的邏輯法則的。
所以,完全有理由認為:“瀆”的本義就是指水災害及現(xiàn)象,它就是一個古老的文字。正因為“瀆”字的這個特殊含義,所以在古代能被冠之于瀆的河流并不多。據(jù)本人所查,除了四瀆之外,只有岷江也被稱過瀆水?!端?jīng)注·江水》“岷江即瀆山也,水曰瀆水矣?!贬航瓰槭裁匆卜Q瀆水,以筆者推想,就是因為岷江在成都平原上也經(jīng)常發(fā)生洪水災害。查閱岷江在修都江堰之前,其水害之重,也絕不亞于四瀆。所以岷江被稱瀆水,是完全可能的,也是說得通的。
此外,從瀆字的引申詞義中,也可以看出它的一些本義之所在。在現(xiàn)代辭典中,瀆,還有輕慢,對人不恭敬的意思。例如褻瀆、侵瀆、瀆職、煩瀆等。瀆在這里都是動詞。而且所表達的意思也都不是善意的。而從字形上看,這種“對人不恭敬,輕慢”的不善舉動,就像是來自于水的擾煩和破壞。反過來說,上善若水,而瀆的不善行為,就是“瀆職”。引申到現(xiàn)代的詞義,瀆職就是指公務(wù)人員在履行職責或者行使職權(quán)過程中,玩忽職守、濫用職權(quán)或者徇私舞弊,導致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而“褻瀆”的意思是輕慢,強迫、冒犯,《周易》蒙卦講:“匪我求
童蒙,童蒙求我。初筮(音shì)告,再三瀆,瀆則不告。利貞。”就是說當童蒙(學生)有求老師(我),老師已經(jīng)悉數(shù)告知,童蒙就不要“再三”追問老師了,否則就是對老師(或圣靈)的大不敬和褻瀆?!扒譃^”就是侵犯,侮慢的意思。《國語·楚語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復舊常,無相侵瀆?!睙^就是頻繁輕慢,冒昧干擾的意思。宋司馬光《請建儲副或進用宗室第三狀》:“不避煩瀆之誅,再三進言者也。”從這些引申詞義中,都能找到洪水災害與之相對應的特征。
因此,可以推斷說,“瀆”字是遠古先民們根據(jù)身邊所發(fā)生的洪水災害現(xiàn)象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專用字。它最初的字義應該就是專指“水災害”現(xiàn)象。而這種“水災害”又主要來自東、南、西、北這四個方位上。所以才有了“四瀆”的說法。當時的河流也許還沒有名字,所以只能用東、南、西、北“四瀆”來表示它們。再后來,這些河流有了正式的名字,所以“四瀆”才又一一對應于“江、淮、河、濟”四條河名,并且一直沿用了下來。但是到了夏、商、周,有了國家概念,并隨著氏族部落兼并和版圖不斷擴展,河流也多起來,有些古河流也會發(fā)生大的改變,尤其經(jīng)過大禹治理后的河流,可能有的已是面目全非。而“四瀆”之說也會因其不合時宜,而被官方慢慢淡去,或許已成民間的傳說。尤其到了春秋戰(zhàn)國,諸侯紛爭,各據(jù)一方,四瀆更是難成完整之概念。所以《爾雅》很可能是出于“搶救性”的歷史責任感,就把他們(著者)所看到或聽到的“江、河、淮、濟為四瀆”的話給記錄了下來。并作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的解釋??梢姟盀^”在當時并沒有什么“顯赫”“弘大”的意思,那么后來的人為什么會把“瀆”看的越來越顯赫了呢?這可能就是因了《爾雅》的功勞。一是《爾雅》被列入儒家經(jīng)典,不可褻瀆;二是“四瀆”僅有,物以稀為貴?!抖Y記·祭法》曰:“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边@又給四瀆抹上了神秘的色彩。至漢代“四瀆”就干脆被奉為了江河之尊,享受著國家級的祭祀。從此,“四瀆”也就脫離了它們的本義,越走越遠了。
(責任編輯:宋大春)
2016-7-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