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敏學(湖南文理學院藝術表演與傳媒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
楊昌濟的音樂中國夢與湖南音樂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
黃敏學
(湖南文理學院藝術表演與傳媒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摘要:楊昌濟是湖南近代著名思想家與教育家。他在維新思潮影響下,負笈海外,考察西方音樂教育,以改良國樂與普及樂教為宗旨,“與日新之世界同時并進”,不斷吸收各國音樂教育之精髓,形成具有強烈實利主義色彩與道德倫理導向的音樂中國夢。楊昌濟通過普及音樂、撰著教材、培養(yǎng)新式人才,踐行音樂中國夢,對湖南乃至中國音樂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與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楊昌濟;音樂中國夢;湖南音樂;現(xiàn)代轉型
吾之所望者,在吾國人能輸入西洋之文明以自益,后輸出吾國之文明以益天下,既廣求世界之智識,復繼承吾國先民自古遺傳之學說,發(fā)揮而光大之。
——楊昌濟《勸學篇》
楊昌濟是近代湖南學貫中西的知名學者,也是一位具有愛國主義、民主主義思想的教育家。其于音樂,雖所論不多,然以其多年海外留學之經(jīng)歷,耳濡目染西洋音樂之盛,更兼以“欲栽大木拄長天”的教育救國理想,遂以改良國樂與普及樂教為其論樂之旨歸,“與日新之世界同時并進”,不斷吸收各國音樂教育之精髓,形成具有強烈實利主義色彩與道德倫理導向的音樂中國夢,對湖南乃至中國音樂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與發(fā)展演變產(chǎn)生深遠影響。
楊昌濟早年服膺程朱理學,兩應鄉(xiāng)試未第,遂于達化齋中閉門苦讀,自謂“亦欲鎖門不出,庶幾躁念漸除”。其早期著作中雖無專門論樂文字,然言“胸中不可不養(yǎng)段奇氣,若常常閉目凝想,鵬鳳翱翔,神龍夭矯,胸次若云夢澤,手把芙蓉朝玉京,諸如此等奇景,宛然在目,神與之游”[1]2。其胸中之“奇氣”,乃文藝創(chuàng)作中因情感的奔放宣泄而產(chǎn)生的藝術靈感,在強烈的情感中展開想象之翼,“氣概自是不同”,此亦見楊氏審美之旨趣,為其音樂中國夢的形成奠定了美學基礎。在1896年9月的日記中,他仍對此津津樂道:“心多游思,難于禁制,亦無庸郁郁以為苦,惟時時轉念廓清,終比全不停思者有益處也……以心觀心,想象其凝聚一處,神不外散,主宰萬物之氣象,見得天地萬物皆若拱而向之者。”[1]466在這種近乎唯意志論的主觀唯心主義思想引導下,他曾將人類社會比諸“戲場”“幻境”,以民間音樂取譬,“城隍賽會,萬象雜陳,震蕩耳目,不數(shù)日而寂然。浮云過眼,轉瞬皆虛,凡百可欲,大都如是”[1]6,并賦詩一首:
車馬盈門日,笙歌綺麗場。半家赴于浙,三宅尚留湘。忽聽牙籌響,如聞玉笛長。浮生時聚散,此感付蒼茫。[1]462
甲午戰(zhàn)敗,值此“朝鮮方坐失,海國尚多機,邊島烽煙急,中原羽檄飛”的民族危亡之際,僻居湘中一隅的楊昌濟也對國家前途充滿憂慮,“體弱難支局,遙空禱帝扉”,極力主張引入西學,積極融入到世界潮流之中,“五洲大會合,此語信奇哉,世豈無斯局,天終產(chǎn)異才”。在戊戌變法興起之際,他積極投身維新運動,加入譚嗣同主持的南學會,當面向其求教“天地之大德”的哲學問題,受到譚嗣同的贊譽與推重。譚嗣同“以圣人事業(yè)期許先生”,楊昌濟遂決意以教育救國為終身職志。在日記中,他這樣寫道:
何以變之?則舍竭力學問、竭力教化無他道矣。欲變法必先變科舉、變學校;欲變科舉、變學校,必先變學術……法制限于時勢,教化通于古今。陽氣發(fā)處,金石亦透,精神一到,何事不成!茍其公忠體國,百折不回,雖布衣下士,未始無轉移世運之能也。[1]21-22
樂為古之六經(jīng),列六藝之二,亦禮教之淵藪,關乎世運人心,以效法“孔子改制”為旗號的戊戌變法,亦對音樂有所關注。康有為上《請開學校折》,明確要求“遠法德國,近采日本,以定學制”,“教以文史、算術、輿地、物理、歌樂”等現(xiàn)代課程,作為康梁信徒與門生的楊昌濟,亦深以為然。變法失敗后,他“強避桃源作太古”,絕意科舉,痛論時弊,決心求知于世界,尋求救國真理。
1903年,楊昌濟負笈東瀛,又于1909年轉道英國入阿伯丁大學研修哲學、倫理學、教育學、邏輯學、歷史、法學等課程,為實現(xiàn)其教育救國的中國夢不懈求索。同時,楊昌濟并不滿足于對西方教育理論紙上談兵、坐而論道,決定通過對蘇格蘭中小學教育的實地考察,獲得一手資料,俾可取其精華,施諸華夏。在業(yè)師約翰·克拉克的襄助下,他在阿伯丁鄉(xiāng)間的一個“容兒童千二百余”的中等規(guī)模公立小學進行教育考察與實踐,撰成《記英國教育之情形》《蘇格蘭小學規(guī)約》等文論,其中頗多對英國音樂教育的記述與評論,略舉如次。
首先,楊昌濟贊揚和肯定了英國具有良好的音樂文化傳統(tǒng),音樂教育極為普及,群眾音樂素養(yǎng)較高,“幾乎人人能唱歌,能彈風琴”,與當時國內(nèi)頹靡的音樂教育現(xiàn)狀形成鮮明對比。他以其所借居之人家為例,這家男主人是郵局職員,女主人曾做過教員,“夫妻皆能彈能唱,其子五歲亦能唱蘇格蘭滑稽之歌,揚手頓足以助其勢,其父則彈風琴和之,余深為稱許”[2]35。在英國教育家斯賓塞看來,“熱愛歌唱,是人類的天性,唱一首歌,心中的郁悶就會釋放,大腦也漸漸興奮,肺和腹也會得到運動。我不僅把這一點告訴別人,也經(jīng)常和小斯賓塞在家里和野外放聲高歌”[3],可見當時英國家庭有著較為濃厚的音樂氛圍。而且“蘇格蘭女孩無不從師學彈風琴者,大約每星期二點鐘”,這種雅好音樂、言傳身教的藝術傳統(tǒng),無疑對楊昌濟音樂思想的形成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其次,就英國學前音樂教育,楊昌濟注意到教學曲目要選擇適合兒童理解且節(jié)奏簡單明快、瑯瑯上口之作,“極淺近易解而于彼等有興味者”。在歌唱過程中,教員依節(jié)奏輔以點頭、舉手、頓足、仰身及種種表情之動作,此即現(xiàn)代西方體態(tài)律動音樂教學法,在楊昌濟看來,“蓋亦古人歌舞并作之意也”。
隨后,楊昌濟對英國學校音樂教育情況加以考察實錄,“曾赴氵厄北淀小學堂音樂聯(lián)合大會”,“登臺唱歌者,皆各學堂兒童中選出,往往數(shù)十人合唱一歌,此次赴會者,不僅氵厄北淀市內(nèi)之各小學堂而已,自他市鎮(zhèn)、鄉(xiāng)村來者亦甚多”,這與我們今天學校歌詠比賽形式極相仿。他還研究了蘇格蘭小學的舞蹈課程,聚集男女兒童數(shù)十人,以集體舞會的形式教授之。而業(yè)余舞蹈培訓亦較發(fā)達,“常有延跳舞教師至家,教其兒女以跳舞之事”,只要湊足兒童八人,即可開班,每星期教學一小時,半年速成。
在阿伯丁大學,公共音樂教育亦較發(fā)達,“大學生亦有一音樂會,其會長為一歷史教授,渠甚愛音樂,特為學生設一音樂班,自任教授,不取學費,每星期二點鐘,一點鐘教唱歌,一點鐘教樂器”,這與我們今天綜合性高校藝術公共課程的教學狀況相合,而在百余年前的楊昌濟眼中,則甚感新奇,“男女學生數(shù)十人,有專任唱歌者,有專任樂器者,其樂器有絲有竹,其唱歌分高低四聲,同時并作。有時一人獨奏,高唱入云”,基本達到專業(yè)表演水準,足見其音樂底蘊之深厚,藝術傳承之悠久。無怪板倉喟嘆:“余甚樂之,以為此乃美育,為文明社會不可少之事。”[2]35
關于音樂師資,由于當時英國專業(yè)音樂院校和音樂師范學校數(shù)量不足,音樂教師尤其是鄉(xiāng)村教師存在較大缺口。楊昌濟發(fā)現(xiàn)音樂等學科教師為“特別教員”,并非一個學校的專職教師,“皆以一人擔任數(shù)?;蚴當?shù)校之事,并往鄉(xiāng)村為巡回之教授”,較好地解決了師資匱乏的問題。
尤為重要的是,楊昌濟注意到英國音樂教育中無處不在的潛移默化、移風易俗之作用。在編譯《蘇格蘭小學規(guī)約》時,其于學校鐘點一節(jié),有按語云:“大眾行時,女教員在廊下或樓上欄桿之側,彈風琴以為之節(jié)。”[4]此即現(xiàn)在中小學通行之隊列歌曲,于日常集會、體操、上下學時奏之,而在百余年前楊昌濟眼中,則“頗覺新異”,何況“蓋日本無此也”。而且每日課程開始之前,教員都要帶領兒童一起祈禱,“唱贊美上帝之歌”,對兒童進行宗教與藝術的雙重訓育。斯賓塞有言:“我們對于審美文化和娛樂的價值估計并不比任何人低。沒有油畫、雕塑、音樂、詩歌以及各種自然美所引起的情感,人生樂趣會失掉一半?!盵5]80所以我們決不認為這些愛好的訓練和滿足無關重要,我們相信今后它們會在人類生活中比現(xiàn)在占有更大的份額。斯賓塞是當時英國最負盛名、贏得世界廣泛關注的哲學家和教育家,其著作在清末由嚴復譯介到國內(nèi),影響甚廣。楊昌濟到英國時,距斯賓塞逝世尚不滿六年,因此“楊的教育思想,要歸功于斯賓塞。他后來在長沙第一師范還教了斯賓塞,甚至要求學生用斯賓塞的理論去批判湖南教育的不足”[6]。
1912年夏,在阿伯丁大學取得學士學位后,楊昌濟帶著振興中國教育的宏愿,在德國參觀考察9個月后,于次年春回到闊別十年的祖國。此時,綿延兩千余年的封建制度已在辛亥革命的隆隆炮聲中土崩瓦解,民主共和的觀念深入人心,楊昌濟滿心希望地投身于時代的洪流,在教育救國理想的引領下,努力踐行音樂中國夢。他甫一歸國,即在《湖南教育雜志》發(fā)表了《余歸國后對于教育之所感》的長文,將其十年來在海外游學的見聞經(jīng)歷與當時湖南的教育現(xiàn)狀逐一對比分析,“證以海外考察之所得,不能無所感觸”。對于湖南省音樂教育的進步與成績,楊昌濟表示欣喜,“歸國以來,覺學校亦實有幾分之進步,如手工、游戲、體操、音樂、圖畫等技能學科,已受多大之注意,此可喜之現(xiàn)象也”。對其中存在的不足,楊昌濟認為過于偏重唱游,“湘省所行之游戲,皆伴以音樂”,應將體育從音樂中的唱游、體態(tài)律動等活動中獨立出來,“余聞英人之講體育也,于論體操之當伴以音樂與否,謂跳舞之運動以娛樂為目的,以音樂節(jié)之為宜;體操之運動以鍛煉意志為目的,則不宜伴以音樂”[7],使之順應“強國保種”的教育宗旨。
歸國后,楊昌濟受聘湖南第一師范等校,講授修身、教育學、心理學等課程,為適應教學需要,他“斟酌古今,權衡中外”,編撰《教育學講義》《心理學講義》等教材,系統(tǒng)闡釋其教育思想,自然不能不涉及到美育與藝術教育。
首先,在論述“教育的目的”時,他指出:“教育不可不使兒童能理解環(huán)象,能知對之之趣味,此教育之第二目的也?!焙沃^“理解環(huán)象”?據(jù)其解釋,是對“哲學、科學、文學、藝術、工業(yè)一般之理解”,以此“浴社會之恩澤,為高尚精神之生活”。美育與藝術教育的功用主要體現(xiàn)在對資本主義工業(yè)社會中“人是機器”“異化勞動”的勞動者給予精神慰藉,美亦與真理同有使人忘苦痛之功,“故教育不可不與以對于自然之美觀,養(yǎng)關于文學藝術之趣味”[8]300。不僅處于被剝削壓迫地位的勞動人民需要用藝術“再得奮斗之勇氣”,對處于統(tǒng)治地位的資產(chǎn)階級而言,藝術可以起到“救成功者之墮落,使家庭健全,維持社會之道德”之奇效,“對于人人皆為必要者也”。楊昌濟以19世紀在德國興起的藝術教育思潮為例,認為“蓋近世因文明發(fā)達之故,人人追求物質(zhì)之快樂,而社會道德遂次第破敗”,“如斯養(yǎng)成人人之美觀,高尚其趣味,改良社會之腐敗,乃近來德國美育隆盛之原因也”[8]301。板倉之論,脫胎于西方藝術教育思潮,其目的在于普及藝術,“不以上流一部分之人能得美術之趣味為滿足,并欲一般之人皆知美之趣味”,注重藝術教育的大眾化與社會化,“于社會注意養(yǎng)成人之美感”,如星期日在公園舉辦面向大眾的免費音樂會,“使平生無寸暇、生活無余裕之勞動者,得自由享受繪畫、音樂之美,以一日之快樂忘其苦痛,且養(yǎng)成其美感,高尚其趣味”[8]301-302。
然而,這種建立在資本主義制度上,具有濃厚實利主義傾向的藝術教育論,在中國是不切實際的空想,根本不具備實現(xiàn)的物質(zhì)條件與社會基礎。楊昌濟所鼓吹的“吾人理解環(huán)象,養(yǎng)對之之趣味,計精神之修養(yǎng),乃對于劇烈生存競爭所生之弊害最適之方法也”[8]300,終不脫斯賓塞教育論之藩籬。他在《心理學講義》中再度重申:“其純粹者,舉一切對象,自美感外無一雜念,脫離人世斗爭之渦,骎骎乎與造物為徒,其于修養(yǎng)高尚之人格,功莫大焉?!盵9]432這種“聊乘化以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的自然主義“美感”,顯然難以順應時代的革命浪潮,也反映出楊昌濟思想的局限性。
其次,基于唯心主義的美學觀,楊昌濟秉承斯賓塞“音樂只不過是把情緒的自然語言加以理想化”[5]83的觀點,認為游戲和藝術都是過剩精力的宣泄,美感起源于游戲的沖動,謂“美不過精神上游戲,在高等動物及人,則生存競爭尚不足糜費其活動力之全體,乃利用此余力之存,借美術以為宣泄”。詩歌、音樂、舞蹈本出一源,“美術之最古者為踴舞,頗與游戲相近。踴舞必有音樂、歌謠伴之是已,……世界文明日進,美術益發(fā)達。豈徒以資玩賞,抑所以正宣泄之用爾”[9]431,與蔡元培對藝術起源的看法同出一轍。
再次,關于學校的課程論體系,楊昌濟將其分為基礎的教科、智識的教科與技能的教科三類,其中圖畫、唱歌、手工、體操等“皆以技能為目的”,屬于技藝性課程。這一課程論體系,源出于斯賓塞《教育論》中根據(jù)生活準備說和知識價值論所列的五種課程類型,楊昌濟根據(jù)中國教育的實際情況予以調(diào)整,從本質(zhì)上看,仍具有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色彩,帶有鮮明的個人主義、功利主義價值取向。
最后,在音樂課程教學上,楊昌濟按照“唱歌要旨在使兒童唱平易歌曲,以涵養(yǎng)美感,陶冶德性”[10]454教學要求,認為學校音樂教育就是單純的唱歌,不含樂理、器樂、舞蹈等內(nèi)容,其目的在于“練習耳與發(fā)音機關之效”,“養(yǎng)成發(fā)調(diào)音、聽調(diào)音之能力”,但更重要的是“有使兒童高尚其品性之力”,“于養(yǎng)道德的情操有大效力”,所以必須注重音樂教材的選擇,并取西方“移情”論,以“歌國歌之時,可起愛國之心;歌偉人之德,則生嘆美偉人之行為之情;又歌不幸者之境遇,則生同情心”,由此產(chǎn)生“愛國之行為、向上之行為、同情之行為”,直接作用于學生的日常生活,培養(yǎng)其道德情操,進而改善社會風貌,“故自涵養(yǎng)德性之點觀之,唱歌甚為有效”[8]340。音樂的審美教育功能在于藝術感化,與道德、宗教不同,音樂的感化是用美的旋律陶冶情操、完善人格。當一個富有崇高審美價值的藝術形象塑造完成后,就成為鼓舞人奮進的不竭動力。
因此,在教材選擇上,楊昌濟贊同“歌詞樂譜宜平易雅正,使兒童心情活潑優(yōu)美”[10]454,極力反對將社會上流行的靡靡之音和哀婉動人、揭露社會黑暗的民歌小曲作為音樂教材,“學校中樂歌之詞多不雅馴,又喜作頹喪語,如云‘聲之凄慘哭地獄’,余深惡之”,斥之為“亡國之音”[1]651。他援引日本小學教學法,要求“談話、朗讀、唱歌之材料,務必選高尚嫻雅者,不可流于猥鄙”[11],這從湖南第一師范學校校歌“人可鑄,金可熔,麗澤紹高風,多材自昔夸熊封,男兒努力蔚為萬夫雄”亦可見其端倪。楊昌濟的藝術教育論對青年毛澤東文藝思想的形成亦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在寫給蕭子升的信中,毛澤東認為:“體操、圖畫、音樂、手工者,技能的而美術的也,君子假之而得為學,養(yǎng)生之道焉……游戲、手工、圖畫、音樂,美感教育也。美感教育為現(xiàn)在世界達到實體世界之津梁,故諸科在學校為不可闕”[12],正是對楊昌濟思想的繼承與發(fā)揚①。
在積極引進西方音樂教育理論的同時,傳統(tǒng)文化的潛移默化,使楊昌濟對國樂有著難以割舍的情懷,尤其雅好古琴。據(jù)當時同在湖南商專任教的李鳳池回憶,楊昌濟曾系統(tǒng)總結出古琴音樂的特點:“一、七弦琴在世界音樂中發(fā)明最早,具有崇高的評價和悠久的歷史。二、后來中西用手指彈奏的絲弦樂器,都是淵源于七弦琴,而逐漸演變仿制的。三、七弦琴悠揚的樂曲,可以陶冶性情,高亢的音調(diào),可以激發(fā)志氣;技藝精深的,還可以從彈曲中,表現(xiàn)特殊的思想感情,樂理中寓有哲理。四、熟練彈七弦琴的指法,再學習其他中西絲弦樂器,都容易運指自如。”[13]他主張發(fā)揚光大古琴藝術,不能任其失傳,與瀏陽古樂名家邱谷仕共同切磋琴藝,搜集琴史資料,藉以陶冶性情,保存國粹。楊昌濟在湖南商專開設古琴一科,“作為一門正式功課記分”,延聘邱谷仕到校任教。他本人也是操琴名手,曾親自演奏過《出塞曲》《平沙落雁》等古琴名曲。在他的言傳身教下,“彈琴在商專蔚為一種風氣”,廣收美育之效。在當時崇尚西樂、國樂不振的大背景下,楊昌濟不妄自菲薄,能正確認識到古琴的歷史地位與藝術價值并付諸實踐,實屬難能可貴。正如楊昌濟所倡言:“學問、藝術雖無國界可言,然教育青年乃國民自身固有之責任,非可依賴他人者……欲昌民族之精神,當圖學問之獨立。”[14]走學術獨立之路,弘揚民族精神,拳拳深情,令人感奮。
三湘大地人杰地靈,湖湘學子較早接受西學思潮的洗禮,在百年激蕩的時代潮涌中,始終追尋生命中的那份純真,以音樂為依托,實現(xiàn)其藝術夢想和崇高信念,不僅生動詮釋和不斷豐富音樂中國夢的精神內(nèi)涵,也在中國近現(xiàn)代音樂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光輝印跡。作為一個內(nèi)陸省份,近代湖南自然不如上海、廣東、江浙等地那樣得風氣之先,但仍以“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文化底蘊和“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宏大氣魄,推動著湖南音樂文化的發(fā)展演進與現(xiàn)代轉型,并成為中國音樂從式微走向復興、從傳統(tǒng)邁入現(xiàn)代的縮影。
楊昌濟出國留學的當年,癸卯學制中,音樂作為正式課程在中國教育體系中落地生根。近代湖南學校音樂教育發(fā)展相對滯后,1905年湖南巡撫端方頒行的《暫定小學堂章程》中尚未列入音樂課程,而在師范教育中,音樂一科仍為“暫缺”[15]。
不過湖南幼兒音樂教育在當時倒是走在全國前列。1905年,端方創(chuàng)辦湖南官立蒙養(yǎng)院,聘請日本教員,大力提倡樂教,“樂歌一道為用最大,凡立學堂不設樂歌,是為有教無育,是為不淑之教,蓋不止幼稚園為然也”[16]390-391,并形成一整套較為完備的音樂教育體系:
樂歌以音響節(jié)奏發(fā)育精神,以歌詞令其舞蹈,肖象運動筋脈,以歌意發(fā)其一唱三嘆之感情,蓋關系于國民忠愛思想者,如影隨形,此化育之宗也,安可忽之。各歌皆取發(fā)育小兒身心,教育機關云唱歌者,培養(yǎng)美感,高潔心情,涵養(yǎng)情性也……樂歌之妙在于舞蹈,以狀所歌之事與詞,而用音響節(jié)奏以發(fā)揚之。學童得此天養(yǎng),其粗躁之氣、卑鄙之心久自消除。[16]390
在教學上以循序漸進之方法,“先教單音,唱單音入彀,復音乃合。凡共同之唱,聲音洋溢,最足感人”;在教材選擇上,“應將本省名山大川、勝跡名區(qū)、鄉(xiāng)賢名宦、動植各物,制為淺顯歌詞,譜出新腔,令學童歌唱,以樂和之”,針對兒童身心發(fā)育特點,貼近現(xiàn)實生活,取材鄉(xiāng)土文化,弘揚湖湘精神,培育愛國愛鄉(xiāng)的情感,“先啟發(fā)其愛鄉(xiāng)之情,然后以言愛國”[16]391,體現(xiàn)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意識與涵養(yǎng)德性的美育宗旨。較之《奏定蒙養(yǎng)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中規(guī)定的單純吟唱古典詩詞,更符合兒童的智力水平和性格特點,“增加了娛樂游戲的內(nèi)容,讓兒童在游樂中學到了知識”[17]。
清末民初,音樂已逐步滲透到湖南新式學堂的日常教育中,教學內(nèi)容以日本、西洋歌曲改編的學堂樂歌為主。毛澤東回憶說,他在湘鄉(xiāng)東山學堂求學時,曾由日本留學生教授過《黃海之戰(zhàn)》之類的日本歌曲,“這首歌是歌頌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我當時從這首歌里了解到并且感覺到日本的美,也感覺到一些日本的驕傲和強大”[18]。據(jù)日本學者竹內(nèi)實考證,此曲系由日本海軍軍歌《勇敢的水兵》改編而成,是歌頌中日甲午海戰(zhàn)的歌曲,為適應當時國內(nèi)的實際情況,“所以教師就把這個作為日本戰(zhàn)勝俄國的歌教了”。這不僅在少年毛澤東心中播下了美育的種子,亦可見當時湖南音樂教育之普及。
辛亥革命后,黎錦暉返回家鄉(xiāng)湖南編寫小學教科書,并在明德、修業(yè)、周南、廣育等長沙四所名校兼任音樂教員。由于“各年級學生都認為中國調(diào)比日本調(diào)好得多,要求多教有民族風格的歌曲”[19],黎錦暉也采用了一些中國傳統(tǒng)歌曲如《滿江紅》《陽關三疊》《浪淘沙》《柳秋娘》等,并嘗試將湖南民歌小調(diào)填以新詞,作為教材。他把歌曲分為修身、愛國、益智、暢懷四類,“劃分年級,配定教材”,根據(jù)學生年級與音樂水平的不同,因材施教。由于教學內(nèi)容豐富,形式活潑,受到學生的廣泛歡迎,不僅為其日后專業(yè)從事兒童音樂創(chuàng)作打下了堅實基礎,也為推進中國音樂教育現(xiàn)代化做出了重要貢獻。
民國肇造,藝術教育在蔡元培的倡導下受到廣泛重視,魯迅以教育部的名義發(fā)布《擬播布美術意見書》,主張“美術之目的,雖與道德不盡符,然其力足以淵邃人之性情,崇高人之好尚,亦可輔道德以為治”[20]。楊昌濟歸國后,在培養(yǎng)“共和國民健全之人格”的目標引導下,貫徹“更以美感教育完成其道德”的教育方針,孜孜不倦,身體力行,通過普及音樂、撰著教材、培養(yǎng)新式人才,踐行音樂中國夢。經(jīng)過近十年的積累,到楊昌濟逝世時,在湖湘大地,南化音樂社、音樂傳習所等音樂團體與教育機構如雨后春筍,遍地開花;現(xiàn)代音樂教育體系已初步建立,教學內(nèi)容不斷豐富,師資設備漸趨完善。如湖南第一師范學校組織學友會,下設音樂部以“增進學識,養(yǎng)成職業(yè)”;周南女子師范學校有音樂體操專修科學生23人,組織南化學會,“內(nèi)分演說部、運動部、音樂部……音樂部則練習琴歌”[21]。師范學校的音樂教育向?qū)I(yè)化水平邁進,“師范五年中的音樂教科,應該用百分之二十的時間練習作歌作曲,用百分之四十的時間研究理論,用百分之二十五時間練習器樂,百分之十五時間練習聲樂”[22];音樂傳習所的創(chuàng)辦宗旨則直指專業(yè)音樂教育,“創(chuàng)辦這小規(guī)模的音樂傳習所做個基礎,果然能得邦人君子的同情,能夠在精神上經(jīng)費上有所援助,期以十年,或者可以完成一所音樂學校的雛形,現(xiàn)在這音樂傳習所不過是發(fā)軔的頭一步”[23]。在“五四”新文化浪潮的激蕩洗禮下,黎錦暉、賀綠汀、黃友葵、呂驥等湘籍音樂名家迅速崛起,在國內(nèi)外樂壇嶄露頭角,不斷推進湖南音樂文化現(xiàn)代轉型的歷史進程,“我很誠懇地禱祝研究音樂的諸位快快興起,為藝術世界放光明,為文明進化的先導”[24]。
楊昌濟在教育救國理想的引領下,求新學于異邦,興美育于三湘。他把西方實證主義哲學與藝術教育思想引入中國,從而化合出具有鮮明近代中國文化形態(tài)特征的音樂中國夢。雖然楊昌濟的音樂思想與教育實踐沒有梁啟超、蔡元培的系統(tǒng)精深,沒有沈心工、李叔同的躬親自示,但仍旗幟鮮明地立足于資產(chǎn)階級改良主義之立場,播湖湘精神之火,筑中國音樂之夢,以此改造傳統(tǒng)舊樂,塑造新式人才,凝聚湖湘力量,弘揚民族精神。盡管其主張、活動不可避免地帶有某些空想性與局限性,卻真實具體地再現(xiàn)出湖湘近代學人在實現(xiàn)中國夢偉大實踐中的思想軌跡與心路歷程,迄今仍具有較強的時代意義與示范作用。中國新音樂的曙光,已遙遙在望,中國音樂文化的現(xiàn)代轉型,也在民主與科學激蕩下的新文化運動中瓜熟蒂落、水到渠成。
注釋:
①毛澤東后來對斯諾說:“他教授倫理學,是一個唯心主義者,一個道德高尚的人。他對自己的倫理學有強烈信仰,努力鼓勵學生立志做有益于社會的光明正大的人……那時我是一個唯心主義者,楊昌濟老師從他的唯心主義觀點出發(fā),高度贊賞我的那篇文章?!?/p>
參考文獻:
[1]楊昌濟.達化齋日記[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2]楊昌濟.記英國教育之情形[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3]斯賓塞.斯賓塞的快樂教育[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5:23.
[4]楊昌濟.蘇格蘭小學規(guī)約[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694.
[5]斯賓塞.教育論[M]/ /斯賓塞教育論著選.胡毅,王承緒,譯.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7.
[6]張明.東西方之旅:楊昌濟及其思想[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1191.
[7]楊昌濟.余歸國后對于教育之所感[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6363.
[8]楊昌濟.教育學講義[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9]楊昌濟.心理學講義[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
[10]教育部訂定小學校教則及課程表[M]//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11]楊昌濟,譯.習藝會[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746.
[12]毛澤東.致蕭子升信[M]//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中共湖南省委.毛澤東早期文稿.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21.
[13]李鳳池.楊昌濟先生在湖南商專[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1210.
[14]楊昌濟.論湖南創(chuàng)設省立大學之必要[M]//王興國.楊昌濟集.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236–237.
[15]新訂師范學堂暫用章程[M]//周正云,輯校.晚晴湖南新政奏折章程選編.長沙:岳麓書社,2010:363.
[16]湖南蒙養(yǎng)院教課說略[M]//舒新城.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1.
[17]馮象欽,等.湖南教育史:二[M].長沙:岳麓書社,2008:301.
[18]斯諾.紅星照耀中國[M].北京:新華出版社,1984:117.
[19]轉引自孫繼南.黎錦暉與黎派音樂[M].上海: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07:9.
[20]魯迅.擬播布美術意見書[M]//素頤.民國美術思潮論集.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6.
[21]蔣維喬.周南女子師范學校視察記[M]//琚鑫圭,童富勇,張守智.中國近代教育史資料匯編:師范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1015.
[22]黃勝白.師范學校的音樂教育觀[M]//李永春.湖南新文化運動史料.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1273.
[23]創(chuàng)辦音樂傳習所的緣起附簡章[M]//李永春.湖南新文化運動史料.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1357.
[24]王思慎.研究音樂要注意的幾點[M]//李永春.湖南新文化運動史料.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1124.
(責任編輯:田皓)
Yang Changji’s Music Chinese Dream and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Music Culture in Hunan
HUANG Minxue
(College of Artistic Performance and Media, 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icnece, Changde 415000, China)
Abstract:Yang Changji is a famous ideologist and educationist in modern Hunan. Influenced by the reform thought, he went abroad and studied the system of western music education. In order to improve Chinese music and popularize music, he absorbed constantly the essence of music education in the world and formed his music Chinese dream with a color of practicalism and mortality orientation. He popularized music, wrote music textbooks, educated music talents, which is of significance for 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music culture in Hunan and China.
Key Words:Yang Changji; music Chinese dream; music in Hunan; modern transformation
作者簡介:黃敏學,男,安徽東至人,湖南文理學院藝術表演與傳媒學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音樂史學。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國音樂史學現(xiàn)代轉型研究”(13YJC760033);浙江省社科聯(lián)社科普及項目“百年音樂中國夢”(14ND41)。
收稿日期:2015-11-06
中圖分類號:J609.26;J6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014(2016)01-011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