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眼薇安

Chapter1他一笑，童眠的焦慮便被安撫下來

好像是杯子被用力擲在地上發(fā)出的響聲。

在流理臺前忙碌的主婦摘下圍裙，跑向女兒房門前，關(guān)切地問：“小雅，怎么了？”

“沒事，不小心碰落了水杯。我馬上收拾?！迸碾娔X后面探出頭，彎眼一笑，嘴角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那個甜美的笑容，在母親走遠后，變得像冬日里流云遮蔽的夜空一樣，暗淡無光。

這陣子，全市最火爆的高校論壇突然冒出了一個自稱“審判者”的家伙，以揭發(fā)好學生難堪的一面為樂，接二連三發(fā)布言論炸彈，攻擊的對象全部是市里風光一時的學生代表。

歐雅一直擔心的事終于還是發(fā)生了，“審判者”沒有漏掉她。她和朋友們翻進校門，在寫著“厚德載物”大字的那面白墻上涂鴉，批評學校體制的畫面，不知道什么時候被拍了下來，照片被公布在了論壇里。

電腦屏幕閃爍的白光因為久未操作熄滅了，歐雅怔怔地望著那一片黑暗，腦中盤旋著一個念頭：“完了，市長獎泡湯了?！?/p>

童眠望著車窗上映出來的影子。

身邊的男生在睡覺，他的頭發(fā)被剪得很短，眉角的傷疤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因為是幼年造成的傷口，現(xiàn)在疤痕已經(jīng)很淡。

寫著名字的胸卡胡亂夾在衣領(lǐng)上，頗為結(jié)實的卡片已經(jīng)被他用得破爛，好像曾經(jīng)和衣服一起被塞到洗衣機里泡過水一樣，“鹿輝”兩個字缺筆少畫的。

老實說，他真是有著一個能夠很好地駕馭平頭的臉型，就算是眉角的傷疤，配合他棱角分明的臉，看上去也像一種個性的標記。童眠從小和他一起打乒乓球，看慣了倒不覺得有什么，可是從學校其他女生的反應來推斷，這大概是一副極受歡迎的長相。

鹿輝的睫毛動了動，童眠預感到他快要醒過來了，便收回目光，把臉轉(zhuǎn)向公車內(nèi)擁擠的人群。

剛睡醒的鹿輝，懶洋洋地歪斜腦袋，靠著她的肩膀問：“在想什么？”

“大輝，”童眠語氣里充滿憂慮，“你也是學生代表之一，真的一點都不擔心嗎？”

她捏著裙角，猶豫一下又說：“大家推測，按照姓氏拼音首字母排序，接下來，‘審判者要對付的人是你。”

鹿輝的臉上看不出絲毫波瀾，他湊近女孩，用鼻子迎面碰了碰她的臉頰，說：“哎呀，好涼。”然后探身越過她關(guān)上了窗戶，凌厲的風聲就這樣被擋在了外面。

童眠的視線跟隨著他的臉。他重新坐好后，展顏露出一貫清爽的笑容，好奇怪，總是這樣，他一笑，童眠的焦慮便被安撫下來。

Chapter2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你的好朋友哦

離體育館還有一段距離，童眠已經(jīng)聽到了館內(nèi)熱烈的掌聲。

乒乓球桌旁圍了滿滿一圈人，有個女生看到童眠，便挽住她的胳膊說：“嘿，來了個高手，恐怕不輸給你和鹿輝哦?！?/p>

童眠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過去。那是個身形纖瘦的男生，球拍在他手上靈活得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在這之前，童眠已經(jīng)聽很多人說過了——學校的乒乓球隊新添了一員實力小將，叫卓蒼。

他背對著童眠，因此她真正看到他的臉是在二十分鐘后。這一局比賽結(jié)束了，卓蒼一邊穿外套，一邊走到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外套過分地大，他整個人就像鉆進了一只布袋里。他剛坐下就開始玩手機，一雙眼睛圓溜溜的，眼珠隨屏幕上的游戲進程動來動去，有種幼犬般的淘氣感。

好像在哪里見過他。童眠努力回憶，但腦中是一片空白。

“哎，這么盯著我，要收錢的哦?！弊可n突然抬頭一笑，舌尖頂了下虎牙，做出一個俏皮的鬼臉。

童眠被嚇了一跳，她還以為他只關(guān)心自己的游戲呢。

他招招手：“耳朵借一下，有個秘密告訴你?！?/p>

像被什么力量牽引著似的，童眠把頭傾向他，隨后臉上露出一個震驚的表情，傳入耳中的那句話，像一股電流貫穿她的大腦。

“聽說你們在找我。”卓蒼說，“我就是‘審判者?！?/p>

童眠無法想象面前這個瘦弱無害的少年會是論壇里制造噩夢的人，一時說不出話。

“我的下一個目標，是你的好朋友哦?！彼f話的口氣那么輕松，但童眠心里猛然抽緊，果然……

“是鹿輝嗎？”

卓蒼露出長袖子里的一根手指，撥了撥額發(fā)，說：“我老爸投資的一間事務所，專門幫人調(diào)查想知道的事情，我通過他們得到了許多秘密，這里面，當然也有鹿輝的。”

“什么秘密？”童眠脫口而出，隨后便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昂脤W生”是最脆弱的頭銜，一個小錯誤被夸大，就可以成為任人恥笑的污點，所以，卓蒼抓到了什么把柄并不重要，關(guān)鍵的問題應該是——

“你為什么要這么做？”童眠不自覺地提高了音量。

“噓?！弊可n笑著示意她安靜，“也許是因為我喜歡看到好學生受挫時的表情吧。不過……”

他霍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盡管身高并沒有優(yōu)勢，卻給人極大的壓迫感：“哎，要不要和我約會？我們一起去游樂場玩吧？”

“突然之間……瘋了嗎？”童眠哭笑不得，但她很快就把嘴邊的話都咽了下去。卓蒼拋出了一個十分具有誘惑力的邀請：“你陪我在游樂場待一天，我就放過鹿輝，怎么樣？”

Chapter3童眠的五官因為驚詫而變化，那恰好也是她最崇拜的教練

一個廢紙團從肩膀后方越過，掉在地上。童眠撿起來，上面畫著一張可愛的鬼臉，她回過頭去，見到卓蒼在不遠處向她招手。周末的游樂場人山人海，可是他就像無法被藏起來的星星。

童眠等他走近。他的眼睛下面有臥蠶，笑的時候真好看。

“我們?nèi)ネ姘?。”卓蒼邁大步伐，筆直向前走，經(jīng)過童眠身邊時，握住了她的手。她本能地想要抽出來，但他握得那么緊。

“快點快點?！蹦猩叽僦?，在前面拉著她小跑起來。

坐上云霄飛車時，童眠覺得手心在微微冒汗。機器發(fā)動的那一刻，她緊張地問：“你真的會遵守承諾，不在論壇攻擊鹿輝嗎？”

那時的她，真的沒有其他雜念，只是想保護大輝而已。

車子順著軌道跑起來，游客的尖叫聲此起彼伏。她始終沒有等到卓蒼的回答。

他們坐完云霄飛車之后，又坐了高速的章魚轉(zhuǎn)和火箭升空。卓蒼偏愛激烈驚險的游樂設(shè)施，童眠從一開始臉色發(fā)白，到后來漸漸投入其中。冬日陽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降低了人對危險的警覺性，她幾乎要把卓蒼當成愛鬧貪玩的普通男孩了。

玩累了，他們躲到遮陽傘下休息。圓桌子上擺著服務生剛送過來的檸檬紅茶，卓蒼一邊咬著吸管一口氣喝掉大半杯，一邊含含糊糊說了句什么。

童眠視線從手里的報紙上移開，她原本正在讀體育版面上的一篇人物專訪，被采訪對象是培養(yǎng)出大批職業(yè)選手的乒乓球教練。

“嗯？你剛剛說了什么嗎？”童眠問。

卓蒼吐掉已經(jīng)嚼爛的塑料管子，指著那一頁采訪，這次，他的吐字變得清晰有力：“這是我叔叔，不賴吧？我也是他訓練出來的?！?/p>

童眠的五官因為驚詫而變化，因為那恰好也是她最崇拜的教練。

Chapter4他們的愛情，原來也沒有什么不同

課間操伴隨主席臺的“解散”指令結(jié)束了，操場上人群四散。童眠低頭往出口走，有人突然從旁邊閃身過來，她險些撞上對方。

“大輝?！彼鹉?，把已經(jīng)邁出去的那一步硬生生收了回來。

鹿輝直直望著她：“周末去哪了？我給你打電話，你沒有接。”

上午溫柔的陽光在他們之間打下一道長長的樹影，兩人相差不過咫尺的距離，明明觸手可及，卻仿佛隔著一道難以逾越的屏障。

童眠感覺氣氛有哪里不對，于是試圖打破尷尬，隨口撒了個謊：“我和爸爸回了一趟老家?！?/p>

鹿輝仍然凝視著她，眼中終于流露出心灰意冷的神情。他把手從褲子口袋里抽出來，遞過去一部手機：“不是在游樂場約會了嗎？”

“昨晚有人在朋友圈和我打招呼，我就看了看他的相冊。”鹿輝別開頭，視線向下，充滿冷漠和疏離，“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童眠從手機屏幕上點開的圖片里，認出了那個被笑臉、人偶和氣球裝點得五彩繽紛的游樂場，以及因為拍攝角度的問題看上去與卓蒼格外親密的自己。

那時，卓蒼要求兩人自拍一張合照，她不應該答應的。他故意把照片發(fā)到朋友圈，引導鹿輝去看。

童眠幾乎被他善良的外表騙過去，差點忘記他是個搞破壞的專家。

“這個家伙是誰？”鹿輝盡力克制自己的聲音，但語氣中的憤怒和輕蔑卻無法隱藏。

童眠感到胸悶，她無法告訴他“我就算那么做，也是為了保護你”，鹿輝的自尊心一定會因為這樣的真相更受傷。

就讓他誤解好了，童眠想。她只是覺得很悲傷，兩人青梅竹馬的感情竟然如此容易被離間。他們的愛情原來也沒有什么不同，不是堅固的城堡，僅僅是一堆積木，即使用最好的材料，費盡心思設(shè)計外觀，搭到空前絕后的高度，都沒有意義，只要抽出其中一塊，一切苦心經(jīng)營便都會轟然倒塌。

上課鈴聲驟然響起，把清冷的沉默狠狠擊碎。

“等你冷靜之后，我再來找你?！蓖咿D(zhuǎn)頭跑開。

鹿輝伸手想要拉住她，可是抓空了，握在拳頭里的空氣，沉甸甸的，拽著他的整個人，持續(xù)不斷地下墜。

然而，這只是災難的開始。

六名學生代表，姓氏按拼音首字母順序排在最后一位的乖乖女，也遭到了攻擊，女生寫的肉麻情書在同學之間迅速流傳。

“每年的市長獎都是從學生代表中推選出一名，如果對手都失去競爭資格，最受益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吧？”論壇里的這段發(fā)言，給了好事之徒莫大的啟發(fā)。

“‘審判者就是鹿輝！”謠言最早是怎么被傳出來的已經(jīng)無法考證，總之短短幾天時間，這種說法就像傳染病毒一樣遍布校園。

仔細想想，這些學生代表被揭露的“劣跡”，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相比之下，細心收集他們的言行，故意挑刺并公之于眾的鹿輝，才是真正險惡的人。一時間，鹿輝被謠言定了罪，就連他的高顏值也已經(jīng)無法挽回失去的人心。

Chapter5她一旦接住這顆糖，就意味著對鹿輝的背叛

腳步聲在冬夜清寒的長街上停了下來。

童眠猶疑著回頭去看，發(fā)現(xiàn)空蕩蕩的街道上只有她一個人。乒乓球的練習賽今天結(jié)束得遲了一些，從學校出來的時候，路上已經(jīng)行人稀少。

似乎有雙眼睛在背后盯著她，于是她加快腳步，這一次清晰地聽到了身后運動鞋摩擦地面的聲音。

“遇到歹徒了”、“沒人可以求救”、“也來不及打電話”等慌亂的念頭交替閃過腦海，童眠一咬牙，奮力鉆進旁邊的巷子，從地上抓了一塊裂了角的方磚塞進斜挎的書包里。果然，幾分鐘后，便有個人影跟著拐了進來。

童眠高舉著書包正要砸下去，卻聽見對方的聲音很熟悉：“是我，卓蒼。”

“給你！”童眠把剛剛從便利店買出來的創(chuàng)可貼遞過去。

卓蒼坐在公交車站的長椅上，按著頭，委屈地抱怨道：“逗逗你而已，有必要這么兇巴巴的嗎？何況我都報上名字了?！彼麤]有鏡子，找不到傷口的準確位置，齜牙咧嘴地喊疼。

“喂，幫幫我嘛?！弊可n說，他的鼻子被冷風吹得發(fā)紅，臉過分白皙，身形瘦弱，看得童眠又心軟了。她沒好氣地接過創(chuàng)可貼，她并沒有忘記他有多惡劣。

“就是因為聽到你的名字，才砸下去的?！蓖吆藓薜囟⒅可n的眼睛，企圖從那里看透這個男生究竟還有多少狡猾的花招。

“為什么這么看著我？”卓蒼一臉坦然，“我遵守了承諾，不是嗎？”

“那是你計劃好的吧？無論我會不會答應和你約會，你都不會在網(wǎng)上發(fā)帖，因為你從一開始就打算誣陷大輝是‘審判者，對不對？”童眠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卓蒼的臉，終于說出了關(guān)鍵的一句話，“你是沖著大輝來的！”

卓蒼聽到她的質(zhì)疑，居然“撲哧”笑了出來，像是小孩子賴皮后被戳穿時會露出的笑容：“真頭疼，說破就不好玩了。”

果然，童眠心一涼：“為什么呢？”

“我厭惡他，喜歡看他受挫時的樣子。”卓蒼挪動了一下靠在長椅上的身體，向童眠接近了一點，忽而認真起來，問，“如果我和鹿輝交鋒，你是站在我這邊，還是他那邊？”

他試圖動搖童眠的意志：“鹿輝真的喜歡你嗎？他甚至氣急敗壞地懷疑你，不過幾天前發(fā)生的事，你不會這么容易就忘記了吧？”

童眠臉上的表情逐漸暗淡，那種失落的滋味怎么會輕易被遺忘呢？過去那么漫長的時間里，她在鹿輝身上投注的心思遠超過留給自己的，但只因為一點點挑撥，兩人看似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就出現(xiàn)了裂縫。

“兩周后的男女混雙比賽，和我組合怎么樣？”卓蒼微瞇著眼睛，神情里帶著把一切都看入眼中的胸有成竹。

“可我一直都是和鹿輝搭檔比賽的……”童眠話來不及說完，就被卓蒼打斷了。

“我叔叔也會來觀賽哦，他可是培養(yǎng)出許多乒乓球國手的專業(yè)教練，我可以向他引薦你。”

童眠知道，這是卓蒼向她拋出來的充滿誘人香味的糖果，可是她一旦接住這顆糖，就意味著對鹿輝的背叛。

Chapter6每一種生活都有代價，他的代價，或許就是孤單吧

除了誘惑，人有什么是不能抗拒的？

那一季最冷的一晚，童眠在校門口的小店里買了一瓶冰水，“咕咚咕咚”喝掉大半瓶，然后跑去找卓蒼。

“如果我和你搭檔，你真的會向你叔叔引薦我嗎？”童眠問，她的視線越過卓蒼，落在對面窗戶上自己的影子，那張陌生的臉上。

最近半年的乒乓球練習，童眠都沒有太大進步，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瓶頸。她知道自己多么需要一個好教練，卓蒼偏偏在她最迷茫的時候問出了她的猶豫：“未來那么長，愛情和前程，你要選擇哪一個呢？”

現(xiàn)在童眠已經(jīng)有了答案，她同意和卓蒼搭檔參加比賽。

之后的整周時間，他們都在一起練球。有一次卓蒼央求她：“我想吃雞蛋卷，就是那種，雞蛋在鍋里攤平，卷起來再切成小段的雞蛋卷?！?/p>

第二天，童眠果然帶來了一個便當盒。卓蒼高興得像是萬圣節(jié)搶到糖果的孩子。

她不明白他的心情：“這種東西你在家里也能做給自己吃吧?！?/p>

“但是，”他眼里的光純真如少年，“我喜歡有人做給我吃的的感覺?！?/p>

童眠可以猜測出他的家庭是什么樣子。他父母是政商名流，醉心于工作，不夠關(guān)注他，可是又處處限制他。其實這也很公平，每一種生活都有代價，他的代價，或許就是孤單吧。

樓梯拐角的公告欄旁，三五個人聚集在那里仰頭張望。卓蒼擠到前面，男女混雙比賽的選手名單被張貼在墻上。

該死！心里有個聲音幾乎在咆哮。

一旁的指導員看到卓蒼，照常和他打招呼：“正想找你呢。昨晚童眠給我打電話，說要和鹿輝同組比賽。所以，我給你換了一個搭檔，隊里最好的女選手……”

后面的話卓蒼并沒有聽進去。童眠居然在臨上場的前一天倒戈了，只要和他并肩站在一起的那個人不是她，換了誰都一樣，再強也沒有意義。

從眾人中退出來時，卓蒼接到了一通電話，對方開門見山道：“我是鹿輝，想要見見你。”

他捏緊手機，滿腔怒意涌上來，又拼盡全力壓了下去。

Chapter7我們這種好學生，沒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一擊

約定見面的地方，藏在鬧市區(qū)的巷弄里。正在煮咖啡的女店員從柜臺后面探出頭，甜甜一笑道：“下午好！”

淡淡的咖啡香氣和鼻子捉迷藏，沒有掃干凈的木樓梯，踩上去以后“吱吱嘎嘎”地響。

“嗨。”七號桌的客人推開桌牌，露出他的整張臉——仍然是清爽的平頭，眉角淡淡的傷疤像他個性的標簽。

卓蒼回敬一個鬼臉。在外人看來，他們或許是關(guān)系不錯的朋友。

“沒想到我們能這么平靜地坐在彼此對面?！甭馆x揚了一下眉毛，“拜你所賜，我失去戀人，失去朋友，失去榮譽，算是被徹底打入谷底了?！?/p>

“你反擊的方式，就是和童眠一起戲弄我嗎？”卓蒼漫不經(jīng)心地疊著手里的餐巾紙。

在這種氣氛中，誰的情緒先波動，誰就落入下風。

“只能說你一點都不了解童眠，不了解我們的感情。你想把她拉攏到你的陣營里嗎？好可憐，你費盡心機，還不是一場空?！甭馆x用自己也不習慣的嘲諷語氣，沒完沒了地說下去，“要不要聽聽童眠是怎么形容你的？她說你總是喜歡穿顏色艷麗的衣服，其實是個內(nèi)心陰暗的家伙;你喜歡裝腔作勢，看起來好像很強悍，其實你不過是躲在暗處的膽小鬼……”

卓蒼瞳孔里激烈的憤怒像一道逐漸由大至小的光圈，雖然他很明白一動手就輸了，但此刻他再也按捺不住。

他抬手給了鹿輝一拳，明明是更加高大的體格，鹿輝卻像弱不禁風的木偶一樣順勢倒在了地上，卓蒼撲上去，扎實地揮拳。

鹿輝絲毫不還手，嘴邊慢慢上揚。

“你笑什么？”

“在你眼里，我們這些學生代表都是木訥的書呆子吧，被這么看輕可不行。拜托，”鹿輝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們可都是靠這里取勝的。”

“你究竟想說什么？”卓蒼已經(jīng)預感到不妙。

“我有個朋友叫歐雅，也是被你攻擊過的學生代表之一，她可不相信我是‘審判者。全城最大的一家報業(yè)集團，是他們家族的企業(yè)?！甭馆x話音剛落，樓下便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黑壓壓的一群人涌到他們身邊，接著，閃光燈伴隨著照相機“咔嚓咔嚓”的聲音亮了起來。

“你就是商業(yè)巨子卓先生的兒子嗎？”

“能解釋一下你現(xiàn)在的行為嗎？”

從報社的角度，名人二代仗勢欺人，絕對是個會引起讀者興趣的話題。記者們預先收到消息，聞風而至，采集了足夠的畫面后，又陸續(xù)離開了。

咖啡屋的角落，一個六七歲的小朋友受到驚嚇哭個不停，母親怎么哄都哄不住。鹿輝不顧臉上的血污，走向小朋友，笑著從口袋里抓了一把五顏六色的糖果出來。小孩看見有糖，哭聲漸漸變小。

他從一開始就是故意用惡言惡語激怒卓蒼的。

“這已經(jīng)讓你慌了陣腳嗎？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童眠之所以佯裝和你組隊，陪你練了一周的球，就是為了觀察你常用的密碼?！?/p>

卓蒼心里一緊。

“你還真是偷懶，所有的社交平臺使用的都是同一組登錄密碼。就在剛才，童眠已經(jīng)用你‘審判者的ID發(fā)了一篇新的帖子，并開啟了定位功能，明天你痛打我的新聞照被發(fā)布之后，大家就會意識到，遠在千里之外挨揍的我，不可能同時是在發(fā)帖子的‘審判者。”

這個時候，鹿輝終于松了一口氣，拍了拍衣角的塵土，繼續(xù)說：“我們這種好學生，沒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一擊，真是不好意思了?！?/p>

Chapter8我們之間有沒有什么是真實的呢

不用抬頭，僅憑腳步聲，卓蒼也聽出了走過來的人是誰。

“好困。拜托你，先不要說話?！彼吭谧雷由?，一點不像平常沒心沒肺的樣子。

好像拆掉了身上所有的偽裝，卓蒼把自己平靜軟弱的那部分，毫無保留地展露在童眠面前。

他趴了很久，終于悠悠開口：“我曾經(jīng)問過你，如果我和鹿輝對峙，你會站在哪一邊。還以為我贏了呢，結(jié)果一敗涂地?！?/p>

童眠不知為何有些感傷。

“你把喜歡一個人這件事，看得太輕了?！睆氖q，她的青春期剛剛開始，她就遇見了鹿輝，“真正喜歡一個人，不是一盤棋局，不是一場戰(zhàn)役，是不會因為你的能言善謀就改變的。”

“最終也沒能動搖你的感情，是我計劃里最大的失誤。”卓蒼抬起頭，口中吐出的大團白氣模糊了臉上的表情，“但是喜歡一個人的分量可以有多重，這點我很清楚。”

“礙事的小石頭應該清理掉，鹿輝就是擋在我面前的那顆石子。我厭惡他，不是因為想看到好學生沮喪的樣子，而是因為……我喜歡你。五六年前，每個周末在少年宮練習乒乓球時，我就喜歡你了。”

童眠被這番告白嚇了一跳。她初見卓蒼便覺得眼熟，現(xiàn)在終于有了些具體的印象。

“有一次，你媽媽給你送了雞蛋卷過來，滿滿一盒，你跑來分給我，那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雞蛋卷?！?/p>

一些細節(jié)，童眠早就忘記了，卓蒼卻能夠清楚地描述出來。

“我那時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厚臉皮，我太害羞了，不敢過多地接近你。”他用長袖子掩住半邊臉苦笑起來，“在那個暑假要結(jié)束前，我決定向你告白，然而，發(fā)生了一件事，把一切都改寫了。”

童眠感受到他看過來的深邃眼神，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

“鹿輝眉角的那道傷疤，就是那時候留下來的吧？”卓蒼的話，開啟了童眠記憶里的舊盒子。

大雨襲城之后的傍晚，小女孩拖著笨重的實心雨傘從少年宮的頂樓往下走。她突發(fā)奇想，把傘掛在樓梯扶手上，用力一推，傘便順著扶手迅速向下滑落，在拐外處，還因為離心力甩開一個漂亮的弧度。女孩覺得有趣極了，正得意時，聽到樓下傳來哭叫聲。

原來，童眠飛快滑落的雨傘橫甩起來，打到了一個男孩的腿，他從樓梯上翻滾下去，頭磕在一級石階的尖角處，血流不止。童眠遠遠看到，嚇得不輕，從現(xiàn)場逃走了。后來，聽說男孩的傷口離眼睛只有一個指甲蓋的距離，她就更不敢站出來承認了。那個男孩，就是鹿輝。

“有些事，你大概不知道吧。”卓蒼擦了擦鼻尖，“我當時走在你后面，目睹了整件事的經(jīng)過。在鹿輝的家人跑到少年宮，追究到底是誰造成這起意外時，我告訴他們，是我做的?！?/p>

童眠心里如有大雪飛揚，層層疊疊覆蓋，壓得她喘不過氣。她從來不知道，當年有人為她的懦弱付出了代價。

“那件事之后，我爸把我?guī)Щ亓怂纳磉叄蛔屛依^續(xù)留在這座城市。作為懲罰，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的行動一直被嚴格監(jiān)管?？墒俏倚睦锸冀K有個念頭，只要我恢復自由，就回來找你。但是當我回來時，你已經(jīng)和鹿輝形影不離了?！?/p>

年幼的童眠對受傷的男孩一直心懷愧疚，所以后來鹿輝痊愈時，她主動接近他，兩人對乒乓球同樣的熱愛讓他們走在了一起，轉(zhuǎn)眼就是六年。

從童年萌芽成長起來的愛慕，在童眠不知道的角落，發(fā)展為綠意盎然的花園。

車燈從窗外照進來，卓蒼的臉上流轉(zhuǎn)著動人的光芒，然后很快暗淡下去。從來沒有人為他示范怎么去愛一個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用錯了方式，碰得灰頭土臉。

“我們之間有沒有什么是真實的呢？”卓蒼的背微微挺起來。

當然是有的，童眠想，比如手抓著手從游樂場速降機落下來的時候，比如在乒乓球室分吃一盒雞蛋卷的時候，再比如，此時此刻這一個，有點輕、又有點暖的擁抱。

編輯/眸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