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初陽
作者有話說:寫這篇稿子的時候,我剛從網(wǎng)上看完《夏洛特煩惱》。其實之前朋友推薦過很多次,我卻都因為對片名不感冒而沒看。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看到一篇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影評,才知道有著如此洋氣片名的電影竟然是一部國產(chǎn)喜劇。于是,我懷著好奇心點開了播放器,結(jié)果就是前半部分笑死,后半部分哭死。而這篇稿子中的男主和影片中的夏洛相似,拼盡全力追求著不屬于自己的姑娘,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年少時的一個執(zhí)念,最美好的姑娘早已陪在自己身邊。
水云澗曾經(jīng)聽過一句古詩: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那時,他不懂詩文的意思,直到一名靈族姑娘為他做出了詮釋。
一、他睜著一雙毫無生氣的盲眼,一步也沒有往岸上走
盈盈找到水云澗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初春時節(jié),西平湖春風駘蕩,水平如鏡。盈盈遠遠走來,看見水云澗用力一擲,“咕咚”一聲,湖面濺起一朵水花。
她驚叫一聲,急忙跑上前,道:“水哥哥,這可是你花一年多才雕出來的龍鳳玉佩,是送給你師姐的禮物,怎么這般糟踐它?”她一邊責備,一邊就要下水去撈,卻不防手腕一沉。
水云澗拉住她,猶豫半晌,問了一句:“你之前說愿與我歸隱山林的話,還作數(shù)嗎?”
“什……什么?”盈盈聞言一愣。水云澗將她擁進懷里,重復道:“你還想陪我做一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夫妻嗎?”
寥寥數(shù)語,她卻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動不動。不是不能動,是不敢動,她怕稍微一動,就把這來之不易的好夢驚醒了。
盈盈喜歡水云澗很久了,久到記不清從哪一天開始,大概從他成為一名盲眼玉雕師之前,就悄悄喜歡上了。多少個年年歲歲,她都躲在暗處,看他一刀一刀雕,一筆一筆刻。
盡管如此,兩人之間的第一次相見,卻是在一年前。
彼時,少年冒著大雨,拄著長棍,在河床上與礦工們一起挖翡翠。他的眼睛看不見,但在鑒別原石方面卻有著與生俱來的天賦,只憑一雙手就能摸出風化皮內(nèi)到底是價值連城的寶玉,還是一文不值的石頭。是以,當他向工頭展示完這項天賦后,再沒有人嘲笑他是個瞎子,反而,工頭開出了普通礦工十倍的酬勞。
工友心善,勸他說采礦是個危險的活,他眼睛不好,行動不便,洪水來了,跑都跑不及,還不如討飯來得劃算。
一如往常,盈盈站在十丈開外,靜靜地望著他。她知道,他并不是因為吃不上飯才來干這賭命的活計。他師承乾國第一玉雕師秦逸,有一手好雕工,哪怕最下等的玉石,在他手里也能變成稀罕玩意兒,賣個不錯的價錢。他之所以不顧視力限制,來做這危險的工作,不過一心尋死罷了。
他真的絕望了。三年前,他心愛的師姐被迫遠嫁外鄉(xiāng),從那時起,他就下決心,哪怕踏遍千山萬水,也要把她找回來。可三年來,他磨破了無數(shù)雙鞋,卻始終沒有師姐的消息。他累了,腳累,心更累。
所以,暴雨過后,當洪水真的來襲時,他睜著一雙毫無生氣的盲眼,一步也沒有往岸上走。
盈盈見狀,想都沒想,一頭扎進湍急的水流里,奮力抓住意識模糊的水云澗,與此同時,不由自主的求生欲也讓對方緊緊抱住她柔軟的腰肢。
靜謐的水底,她盯著少年近在咫尺的雙唇,臉頰滾燙,第一次感覺到胸口那里有什么東西在跳動。
二、這么美好的姑娘,老天不該這么對她
盈盈帶著水云澗從水底逃生后,找了一個山洞避雨。
半個時辰后,水云澗悠悠醒轉(zhuǎn),抓住她的手,喚著“師姐”。
剛剛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又狂跳起來,她漲紅了臉,聲音顫抖:“我……不是?!?/p>
水云澗翹起的嘴角陡然落下,之后不說一句話,扶著石壁就要離開,卻是雙腿一痛,又跌坐回來。
她掀起他的褲管,檢查一番后,松了一口氣,道:“還好是皮外傷。”說完,她念動咒語,不消片刻,他身上的皮肉便恢復如初。
水云澗詫異道:“你是靈族的?”
靈族吸收天地萬物之精華成型,不論哪一種靈都有著人類無法想象的長久壽命和特殊力量。
盈盈“嗯”了一聲,看見對方把臉埋進掌心:“你不該救我的,我把我喜歡的姑娘弄丟了,還有什么臉面活在世上?”
她慌了神,不知該說些什么,竟也嗚咽起來,嘴里還不住地說著“對不起”。水云澗疑惑,靈族都是傻的嗎?他又沒有真的在怪她。
“真的嗎?”她撲閃著一雙眼淚未干的大眼看他,“那從今往后就由我來當水哥哥的師姐,好嗎?”
水云澗摸摸她的腦袋,心想:真是只可愛的靈啊!不諳世事,干凈純粹,身上永遠散發(fā)著夜來花的幽香。這般天真的小精靈,怎么可能是師姐?
水云澗記得,遇見師姐那年,他十歲。當時,一群孩子把他騙到一處樹林,放出一條餓狗,然后坐在樹上,一邊看他狼狽奔逃,一邊罵他瞎子。
他天生眼盲,從小到大沒享受過片刻溫暖,父母嫌棄他,手足討厭他,就連街頭的孤兒都欺負他。
師姐是帶給他第一縷陽光的人,他看不見她的樣子,卻聽得見這個環(huán)佩叮當?shù)慕憬闶窃鯓哟种ぷ影哑圬撍酿I狗趕走的。
她是乾國第一玉雕師的獨女,身份顯貴,卻在幼年因為一場大火毀了半張臉。礙于她父親的情面,無人敢在她面前說三道四,甚至還有人夸她高貴的氣質(zhì)早已蓋過面上的缺陷。可她知道這些人口是心非,她親耳聽到過這些人在背后嘲笑她,說她以后哪怕憑著家世找到一個好夫家,也是受氣的命。
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凹凸不平的臉上,問他好不好笑。他沒有笑,而是伏在她懷里哭了,不是為自己難過,而是為她。他覺著,這么美好的姑娘,老天不該這么對她。
后來,他們成了好朋友;再后來,他拜入第一玉雕師門下,成了她的師弟。
他很有天賦,師父也很器重他。他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和師姐分開,可三年前,他游學歸來,不過一年光陰,已物是人非。師姐嫁人,師父卻與眾人商量好了,怎么都不肯告訴他師姐嫁去哪里,只讓他死了這條心。
他明了,師父再器重他,也終歸嫌棄他是個瞎子。試想,有哪個父親敢拿女兒的幸福開玩笑?只是,師父不懂,也許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像他一樣愛師姐了。
寂靜的山洞內(nèi),盈盈安靜地聽著。
水云澗卻驀然站起身,心想他真是糊涂,此刻師姐可能正在等著他,他不能輕生,他要回去。這一次,哪怕悖師逆?zhèn)?,他也要問出師姐的下落?/p>
三、四年前,花田不知何故消失
返還的路上,盈盈一直跟著水云澗。
他獨來獨往慣了,突然冒出個靈族姑娘,即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也有些不耐煩,便告誡她不要跟了。
她瞧著他臉上的怒火,怯懦起來:“別……別趕我走,我會幫你找到師姐。”經(jīng)歷過這樣美好的相遇,她再不想遠遠觀望,只想陪在他身邊,哪怕他當她是空氣都好。
怯生生的嗓音聽得水云澗心中一軟,他點點頭,終是沒再說什么。
盈盈因為害怕被趕走,絞盡腦汁幫水云澗出謀劃策,幫助他該如何從他師父口中套出他師姐的下落??上?,這些錦囊妙計都沒派上用場。
因為,秦逸死了。
乾國第一玉雕師的隕落,在整個天闕大陸都算得上一件大事,城中更是傳得沸沸揚揚。沒有人知道那場大火是怎樣燒起來的,只知凄絕的火勢中,秦逸和一本書同歸于盡。
水云澗聽到這個消息時,震驚得說不出話。
關(guān)于那本書,他是知道的,書的名字叫《鬼玉神雕》。少年時的師父就是靠著這本書從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木匠一躍成為乾國第一玉雕師的,不過,卻也因此錯過了一名深愛著的姑娘。
他記得,師父時常對著那本書喃喃自語,他說:“人哪,總是會被心底的執(zhí)念蒙蔽了雙眼?!?/p>
那時他聽不懂師父話中的情緒,等年齡大些,才知那是絕望。師父除了女兒,生無可戀。如今,女兒有了歸宿,師父終究還是追隨前塵,尋仙而去。
秦逸故去,秦家眾人作鳥獸散,除了尚未離開的管家,再無人知曉師姐的下落。所幸管家經(jīng)歷這么大的變故,終是松了口。原來,師姐從母姓出嫁,是故水云澗一直沒有打聽到師姐的下落。
如今師姐人在坤國,此去大約兩個月的車程。
備車的空隙,水云澗帶盈盈去了一處幽谷。他指著四周光禿禿的山坡告訴她,以前師父布置了任務,他都要拿到這里來做。那時這兒還有一片夜來花田,馥郁幽香,將他眼前最討厭的那片黑暗都染上色澤。只可惜四年前,花田不知何故消失了。
說到這兒,水云澗黯然垂下了頭。
盈盈心中一痛,抓住他的衣袖,說:“不要緊,從今以后,我就是你的眼睛,我會把我看到的所有美景都講給你聽?!?/p>
“呵呵。”水云澗苦笑一下,“我的眼睛天生有缺陷,從未見過任何顏色,你就算說得天花亂墜,我也想象不出?!?/p>
她本想安慰水云澗,卻沒想到適得其反,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水云澗無奈極了,摸出一塊玉石,安撫道:“好了,是我不對。這個給你,算是賠罪?!?/p>
她愣了愣,破涕為笑。
那是一朵玉雕的夜來花,可惜雕琢粗劣,是一件十足的失敗之作。這是水云澗收拾舊物時翻出來的剛?cè)霂熼T的舊作,還沒來得及扔掉,可在她眼里珍貴至極。
她喜歡水云澗的玉雕,也知道他正在雕一件漂亮的龍鳳玉佩,那是要送給他師姐禮物,從乾國到坤國的路上,他一直在趕工,就是希望能趕在見到師姐之前完成。
她擔心水云澗身體吃不消,催他早點休息,他不以為然,她便也不再多說,只站在一旁默默陪著。
寂靜的暗夜,涼風夾雜著夜來花的幽香拂過鼻尖。有一瞬間,水云澗感覺一切是那么熟悉。
四、癡夢終會醒
坤國位于氣候寒冷的北方。
抵達當天,龍鳳玉佩正好完工,水云澗很高興。彼時,盈盈天真純粹,看著他笑,嘴角也不自覺地彎起。
她跟著水云澗往城里走去。管家說過他師姐所嫁之人叫賈云飛,他們邊走邊問,最后在一家酒館打聽到了消息。
賈家在這邊陲小地算是大戶,壟斷著附近三城的玉石生意。三年前,賈云飛的確娶回一名乾國女子。傳聞此女相貌丑陋,卻見識過人,兩人一見如故,結(jié)為眷侶,而今舉案齊眉,鶼鰈情深。
說話人嗓音未落,一只白瓷茶盞便碎在地上,水云澗憤然起身,怒道:“胡說!”
提供消息的人是個市井閑民,此人唯恐天下不亂,見狀更是添油加醋。
水云澗怒了,揮手便是一拳。對方吃了虧,嚷嚷著要報官。酒館老板怕事情鬧大,連罵帶哄將水云澗趕了出去。
盈盈知水云澗沒吃好,便跑去街邊買了一斤杏花酥。
西平湖畔,當她忐忑地遞上杏花酥時,水云澗卻突然情緒爆發(fā),瘋了似的朝河岸的垂柳擊打,直弄得十指鮮血淋漓。
她嚇壞了,第一次知道,溫潤如玉的水云澗也會情緒失控。她想水哥哥一定很喜歡他師姐,不然怎么會為她用盡了七情六欲?
一種別樣的情緒在她心底滋生,她分不清是羨慕還是忌妒,那一瞬,她只想把脆弱的少年抱在懷里。
她沖過去,從背后環(huán)住他,哭喊道:“水哥哥,不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p>
此話一出,水云澗瞬間停滯,然后貼著她的身體緩緩矮下去。
他說,他曾與師姐青梅竹馬,不該對她產(chǎn)生懷疑,但他就是莫名害怕,怕這三年來踏破鐵鞋的尋覓,換來一場空。
從西平湖離開,兩人先找了一家客棧下榻,之后又跑去城中打聽,得知賈云飛的夫人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到廟里燒香祈愿。
水云澗算算日子,三天后正好是臘月初一。于是,那天一早他便跑到城隍廟外守著。
天落著雪,盈盈陪水云澗站在雪中,偶爾看見少年頭發(fā)上越發(fā)厚實的雪花,忍不住偷笑,她和水哥哥也算是共白頭過的人了吧。
然而,癡夢終會醒。
他師姐還是來了,因容貌駭人,戴了面紗,只露出一雙秋水眸子。
兩人四目交接,師姐詫異一會兒,撲倒在水云澗懷里,放聲痛哭。水云澗并不著急詢問或者責難,而是柔聲安慰道:“師姐,不論如何,我都會陪著你的?!?/p>
盈盈捂住胸口,心臟似被人揪扯般疼。多么有趣,就在不久前,她還這樣抱著水云澗,說著同樣的話。不過幾天時間,角色竟發(fā)生了這么大的調(diào)換。她該為他高興的,不是嗎?
可,不等她笑出聲,不曾預料的一幕發(fā)生了。師姐滿眼愧色地說了句“對不起”后便推開水云澗,鉆進馬車,絕塵而去。唯余雪中少年,茫然不知所措。
五、愛了就是愛了,說什么都晚了
水云澗不明白師姐為何要道歉,只猜測師姐許是受了欺辱,要再去找?guī)熃銌杺€清楚??少Z家畢竟大戶,進出不易,他奔忙數(shù)天,毫無門路。
盈盈于心不忍,決定出手相助。
水云澗恍然回神,是了,她是靈族,對她來說,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賈府根本就是小事一樁。他興奮極了,握著她的手激動道:“當真?”
那是水云澗第一次握她的手,他的手厚實、溫暖,可惜他是為了別的姑娘。那一瞬,她差點就搖頭了,卻終究苦澀一笑道:“自是當真?!?/p>
當晚,盈盈施展障眼法,帶水云澗進了賈家。由于怕師姐誤會,他讓她躲在暗處,不要露面。
戌時一刻,賈云飛還在書房打點生意。水云澗便繞過書房,悄悄潛入臥室,找到了師姐。
盈盈站在窗外。她聽不見里面的對話,只看見燈花下的一雙人影說著說著就起了爭執(zhí)。緊接著,油燈一歪,火勢蔓延。
鬧出這么大動靜,自然驚動了賈云飛。他趕到現(xiàn)場時,師姐正扶著盲眼的水云澗,于是連忙抽手,著急解釋。
賈云飛卻只輕蔑一笑,問她:“若如你所言,你倆素未相識,那我便是以私闖民宅之罪將此人打死是否也無所謂?”
師姐猶豫片刻,點頭說了聲“是”。
水云澗一聲關(guān)切便被一個“是”字凍結(jié)在唇邊,而當一拳一腳砸下來的時候,師姐竟真的一句話也沒有說。
少年一口血水吐出,身子癱軟下去,就在他以為自己要死了的時候,一聲空谷鶯啼般的呼喚破空而來。他下意識抬頭,聞到夜來花香。
師姐驚訝地望著眼前的小姑娘從樹上一躍而下,念動咒語,一陣風過,唯余暗夜寒風。
從賈家出來后,水云澗便昏死過去。
盈盈不擅治療,對于皮外傷尚能應對一二,對于傷及臟腑的內(nèi)傷便束手無策了,無奈之下只好背他去醫(yī)館。大夫卻說,他傷勢很重,能不能撐過去要看天意。
她望著水云澗毫無血色的臉,悔青了腸子。倘若她早點出手便好了,她以為讓他多疼一會,或許他就能忘了師姐,卻沒想到,這一念之私,竟害苦了他。
盈盈悔恨不已,守在他床邊三天三夜。所幸,他命不該絕,最終還是從鬼門關(guān)闖了回來。
他睜開眼時,盲眼中的灰白色更添一重。她扶他坐起,從他的話里得知這些年發(fā)生的事。
三年前,水云澗外出游學,獨守空閨的師姐就是在那時遇見了年少風流的賈云飛。賈云飛不在意她的外表,對她訴衷情,她已然心動。她自知對不起師弟,希望余生與他再不相見,于是改母姓嫁入賈家。
根本沒有迫嫁一說,是師父怕愛徒傷心,所以故意編出了謊言。相反地,師父極其反對這樁婚事,但念在女兒以死相逼的分上,無奈作罷。
事實證明,師父當初的反對不是沒有緣由的。賈云飛是個野心勃勃的玉商,他不滿足于邊陲三城的生意,所以故意誘騙師姐成親,為的就是得到傳說中的《鬼玉神雕》,以此壟斷各國的玉器生意。只是,他沒想到,到頭來,《鬼玉神雕》竟和秦逸一起葬身火海。從那之后,他對師姐便再不復從前的恩愛。即便如此,師姐還是不愿放手。她說,愛了就是愛了,說什么都晚了。
六、你之前說愿與我歸隱山林的話,還作數(shù)嗎?
水云澗的傷要休養(yǎng)三個月。盈盈擔心客棧人多喧鬧,影響恢復,就在城郊租了一間小院,一日三餐都準備好了,端到他跟前。
因為師姐的事,水云澗一蹶不振,整日坐在窗前,癡癡地盯著龍鳳玉佩。盈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好默默看著。
上元節(jié)那天,水云澗傷好得差不多了,她卻再看不下去,便邀他到城中散散心。他本想拒絕,可在看見她期待的眼神時,又莫名讓了步。
上元節(jié)是坤國最熱鬧的一天,小商小販在街頭擺滿攤位,一眼望去就像一條長龍。
水云澗眼睛不方便,盈盈便牽著他的手,從街頭走到巷尾,又從巷尾走回街頭,直到夜幕降臨,才在西平湖畔的燈會里站住腳。
兩人在岸邊找了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席地而坐。月光傾瀉,盈盈數(shù)著湖中一盞接一盞的許愿燈,大著膽子說出了這么一句話。
“上元節(jié)是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聽說在這天許下的第一個心愿都會變成現(xiàn)實。我的心愿就是希望能夠和水哥哥一起歸隱山林?!?/p>
靈族多放肆,她卻總是一副羞怯的模樣。這是她第一次向他表明心跡,七分委婉,三分含蓄,卻終究沒有得到他的回應。
水云澗眼盲心不盲,他早從她無微不至的照料中感受出那份纏綿的情意。但他不能回應,因為,早在他遇見師姐的那天,他的心就不屬于他了。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街邊燈火闌珊,她才又一次開口:“水哥哥呢?你的心愿是什么?”
水云澗微微一笑道:“我的心愿便是能和喜歡的姑娘朝暮相伴……”
喜歡的姑娘?是指師姐吧。和師姐朝暮相伴嗎?她仰起頭,月光如水墨般暈開在天幕中。朝開齊眉,暮合舉案,也是很美的事情。她的心愿大概只有在夢里才能實現(xiàn)了。
然而,世事之玄妙,又有誰敢妄下斷言?就如誰也沒有預料到次日清晨師姐竟會找上水云澗。
晨霧蒙蒙,師姐眉眼含愁,似有難言之隱。
水云澗支開盈盈,和師姐在房間里密談許久,之后又獨自跑到西平湖佇立一夜,待盈盈找到他時,已是第二天。
水云澗扔掉龍鳳玉佩,始料未及地抓住她的手腕,卻是說了這么一句令她難以置信的話:“你之前說愿與我歸隱山林的話,還作數(shù)嗎?”
盈盈聞言捂住嘴,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往下掉。作數(shù),作數(shù),當然作數(shù)!曾經(jīng)以為只能在夢里實現(xiàn)的愿望,如今一夕成真,她早已高興得說不出話。
水云澗盯著她瞧了一會兒,說:“不如去天闕山吧,聽說那里鶯啼燕語,四季如春?!?/p>
她點點頭,卻是哭著笑了。笑容鐫入血液,深入骨髓:“只要和水哥哥在一起,去哪里都好?!?/p>
七、連帶這些美好的記憶一并還給你
水云澗帶盈盈來到天闕山。
兩人在山下尋了一個寂靜之處,搭一間茅屋,過起了隱世情侶的日子。
盈盈是靈族,食日月精華,不需要吃飯,可水云澗是個普通人,離不開五谷雜糧。所以,她逍遙之余也編些竹籃送到附近鎮(zhèn)上換些米糧。日子久了,水云澗心生不忍,便收來一堆下等玉料,雕成吉祥玩意拿去賣,豈料盈盈每次見了都把它們捧在手心瞧了又瞧,一個也舍不得賣。
她總笑說:“這些石雕,我都幫水哥哥收好了,等哪天你老得記不起事情的時候,我再把它們拿出來,連帶這些美好的記憶一并還給你?!?/p>
水云澗微微愣了愣,連忙岔開話題,道:“盈盈,你再與我說說這形形色色的大千世界,好嗎?”
每當這時,她都笑著坐過來,和他一起背靠在夜風里,告訴他,月亮并不總那么明亮,也有黯淡無光的時刻;雪花并不都那么晶瑩,也有碾落成泥的污濁;而靈族亦不全那么薄情,也用情至深的異類。
“用情至深的異類啊……”他幽幽開口,“如你這般的夜來花靈嗎?”
她嚇了一跳,小心翼翼問道:“水哥哥是怎么知道的?”
水云澗笑著搖頭,道:“你還真當我是個徹徹底底的瞎子嗎?四年前,莫名消失的夜來花田和同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身邊的若有若無的夜來花香還不足以讓我明白嗎?我呀,一直都知道你的存在,只是……”他忽而轉(zhuǎn)了話鋒,“我很好奇,每只靈都有自己的特殊能力,你的能力是什么?”
盈盈正在編竹籃,聞言手一僵,沉默很久,卻是祈求他不要再問。
她不是不信任他,只是太怕了,怕這美好的夢境,宛如琉璃,一摔便碎了。她想,再等等,等時間再久些,等他再多在乎她一些,她就把一切都告訴他。
水云澗沒有追問,兩人就這么互相倚靠著睡過去。第二天,盈盈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蓋著衣裳,而少年半跪在一旁,一雙盲眼似在柔柔瞧著她。
她尚來不及道一句早安,便被他捉起日漸結(jié)出老繭的柔荑,他柔聲問:“盈盈,這些天過得辛苦嗎?”
她搖搖頭:“再開心不過了?!?/p>
他伸出手摸摸她的腦袋:“開心……便好?!?/p>
她歪著頭,感覺今天的水哥哥真奇怪,眼眸濕潤,聲音沙啞,是剛哭過了嗎?
水云澗還只是笑:“盈盈,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于是,兩個時辰后,她便和水云澗一起登上了天闕山頂峰。
將最后一級石階踩在腳下時,盈盈詫異極了。在山中住了這許多天,她竟不知山頂有這樣一座仙氣繚繞的府邸。只是,不知為何,這座府邸隱約讓她生出一股莫名的恐懼感。
水云澗牽住她的手,告訴她沒關(guān)系,只是來拜訪一位友人。不過一句話,盈盈便真的不怕了。
府邸之內(nèi),五步一花,十步一水,甚是清幽雅致。盈盈一會看看這,一會瞧瞧那,不覺走了許久,再回神時,已在一間陰暗的房間里,風格與室外景致格格不入。
水云澗不知何時站到了門口,少年柔和的面容沐浴在日光里,他臉色很蒼白,幽幽開口,說了一句:“盈盈,對不起,就再幫我一次吧?!?/p>
她心下一顫,想飛奔到他身邊,卻在瞬間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束縛住。黑暗席卷而來,失去意識前,她看見他身旁多了一名半張臉猙獰如修羅的姑娘。
竟是,師姐!
八、原來被傷到心,竟這般痛
盈盈是痛醒的。
她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一方貼滿符咒的鐵籠內(nèi)。三尺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的馭靈師,手持光刃堪堪刺破她的肌膚。她連忙跪下來,懇求讓她死個明白。
馭靈師也是個有故事的人,望著她,生出幾分憐憫,便收了法術(shù),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她。
半年前,盈盈在賈家救走水云澗時,便引起師姐的注意,后來,師姐找到水云澗,徹底知曉了她夜來花靈的身份。
每只靈都有自己的獨特力量,而夜來花靈的心擁有強大的美容養(yǎng)顏功效,有了它,任多么丑陋的容顏都能變得傾國傾城。
師姐相信賈云飛對她是有感情的,只要她能恢復容貌,一定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于是,她跪在水云澗面前苦苦哀求。
水云澗是猶豫了的,然而,在師姐面前,一切都變得那么微不足道。最終,他答應了師姐的請求,策劃這個陰謀。
在此之前,出于愧疚,他帶她來到四季如春的天闕山下,給了她一個華美的夢境,而后,夢醒花落,又親手將她推入地獄。
殘酷的真相面前,盈盈雙手扒著牢籠,一聲聲嘶喊著“不可能”,她不相信那么善良的水哥哥會騙她。
她拼命掙扎,可符咒壓得她一點法術(shù)也使不出,最終,她精疲力竭地伏下身去,再三懇求讓她再見他一面。
半刻鐘后,水云澗拄著青竹杖緩緩而來。盈盈見到他宛如見到神明,伸出藕白的玉臂,祈求善良的水哥哥帶她回家。
水云澗沒有說話。愛情是一種太蠻橫的事物,在它面前,所有的善良和邪惡都那般經(jīng)不起考驗,師姐如是,他亦如是,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她落著淚,卻是低低笑了。她朝他揮揮手,說:“你過來,我的心只給你一個人?!?/p>
水云澗垂著頭沒有說話。一旁的馭靈師捏了個訣,慢慢升起牢籠,望著黑暗潮濕的房間,遞上一把匕首:“夜來花喜光,越是昏暗的環(huán)境靈力越弱,你去吧?!?/p>
水云澗愣怔片刻,而后接過匕首,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他手在發(fā)顫,卻是緊緊咬著牙。
她哭著問他:“你喜歡過我嗎?”
握刀的手猛然一抖,他說:“我只有師姐。”
“是嗎?”盈盈閉上眼睛,先是自嘲地笑了笑,旋即神情一斂,不待對方反應,一把奪過匕首,貼著少年的胸口深深劃過。
馭靈師急忙出手,卻沒想到盈盈在這種環(huán)境下還能有這么強大的靈力,一時不敵,落了下風。
脫逃之前,盈盈最后一次回頭,看見水云澗胸前開出了大朵大朵的血花。少年倒在血泊中,捂著胸口,第一次知道,原來被傷到心,竟這般痛。
九、原來,他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水云澗受了重傷,昏迷中一直做著一個光怪陸離的夢。
他夢見一個靈族小姑娘身穿著曳地長裙,于萬千花海中翩然起舞,美麗不可方物。
夢里,他的眼睛是好的,就那么遠遠地看著,每當想呼喚她時,卻都胸口一疼,一把匕首迎面刺來。
噩夢驚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馭靈師的府上。在馭靈師同他說,盈盈失蹤了,而他師姐見計劃失敗,丟下性命垂危的他走了。
水云澗苦笑,在師姐眼里,他的命終究一點也不重要了。那一刻,他的心終于徹徹底底地死了。
只是,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她要這么對他。
是報應吧?他那般利用一個小姑娘的真心,連老天都看不過去了。也許,他該找她說句“對不起”的。
只是,計劃尚未實行,師姐便攥著匕首殺上門來。
彼時,水云澗被堵在客棧房間,聽到師姐憤怒的嘶喊聲,才知不久前,盈盈竟暗中擄走賈云飛,幾日后又將其尸體送回賈家的事情。
她做這些不過是想讓師姐對他恨之入骨,這一次,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吧。罷了,若他的死能換得她開心,也值了。于是,再次面臨師姐的匕首時,他放棄了反抗。
然而,預料中的死亡并沒有降臨,師姐的嘶喊聲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柔的嘆息:“唉,水哥哥,你現(xiàn)在知道被喜歡的人傷害有多痛了吧?”
水云澗下意識起身,卻發(fā)覺被施了定身法,既不能動,也張不開嘴。哈,她到底還是來親手殺他了嗎?
然而,對方只是又一聲無奈的嘆息后,開始喃喃自語:
“水哥哥,我試過了,恨一個人太難了,我做不到?!?/p>
“水哥哥,雖然你騙了我,我卻不騙你,我沒有殺人。賈云飛欺負了你的師姐,我只是想給他一點教訓,便弄瞎了他的雙眼,把他扔到荒郊野外去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失足摔下懸崖?!?/p>
“水哥哥,你知道嗎?在很久以前,我就喜歡你了。那時,我眼睜睜看著所有人都欺負你時,多么想幫你,可那時的我太弱小了,唯一能做的便是緊緊抱著你?!?/p>
“水哥哥,我知你素來討厭我。四年前,我積攢夠力量,幻化人形時,便動了點歪腦筋,吸收了那片夜來花田的精魂。我害怕呀,怕你知道我的真實身份。我根本不是夜來花靈,而是暗靈,一只藏身于黑暗之中的暗靈?!?/p>
那一刻,水云澗的心涌起一股莫名的痛楚。
他隱約想起他剛懂事時,得知自己和別人不一樣,便拿出刀子瘋狂揮舞,企圖割破那片黑暗的場景,卻原來,無意間傷了一個小姑娘。
他又想起師父布置完任務后,他常常一個人跑去夜來花田,默默坐在黑暗中,靜心雕刻的場景,卻原來,他一直都不是一個人。
時光靜謐,她靜靜地望著他說:“水哥哥,再也不會了,盈盈已經(jīng)足夠強大,從今以后,盈盈再不會讓水哥哥生活在痛苦里了?!?/p>
那一瞬,水云澗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想張嘴,卻動不了半分,巨大的困意席卷而來時。他咬著牙,努力保持清醒,卻終究沉沉睡去。
十、水哥哥,你的心愿是什么?
水云澗睜開眼時發(fā)現(xiàn)自己在天闕山的小木屋。
紅燭搖曳,他伸出手放在眼前愣怔許久,恍然明白,他的眼睛能視物了。
此刻,他卻無半分喜悅。他不稀罕這雙眼,他只希望他的猜測是錯的,他只想看見那個小姑娘安然無恙。
窗外,熟悉的嗓音傳來:“水哥哥,你開心嗎?”
水云澗循聲望去,還是寂寂暗夜,古樹旁卻隱約站了一個衣袂飄飄的姑娘。
水云澗的心猛然一跳,他沖出房門,呼喊她的名字??晒媚餂]回頭,只背對著他,指著天空說:“太陽要升起來了?!?/p>
他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大地盡頭,一縷日光透過云層放射出萬丈光芒,一切事物逐漸顯出不同的顏色。
天是藍的,樹是綠的,而她的衣裳是黑的,漆黑如夜的黑,穿在她身上,那般干凈,那般純粹,那般溫柔。
他看癡了。
然而,不等他稱贊,長衫下的姑娘卻是一點一點變得透明,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縷煙霧。
七月的初陽,帶著秋的慵懶,躍出了地平線,與此同時,沐浴在日光下的姑娘忽而回眸一笑。
他愣了愣,狂奔過去,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除了一枚玉雕的夜來花,什么也沒有抓住。
他呆呆地看著那朵粗劣的夜來花,明白了一切。
傳說,每種靈都擁有一種特殊力量,而暗靈所擁有的便是將一個人的視力轉(zhuǎn)移給另一個人的能力。
這種逆反天地能力,她一生只用過一次,便是將奸詐小人賈云飛的視力轉(zhuǎn)移給了水云澗。
而她,雖是暗靈,卻不是普通的暗靈,她源自于他眼前的那片黑暗,隨他而生,因他而死。
從很久以前她便知道,當水云澗能夠睜開雙眼,承接這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時候,就是她生命終結(jié)的時刻。
曾經(jīng),她瞞著他,并不是怕死,只是想在他身邊多停留一秒。如今,她也不后悔。
她說,真正的愛情雖然蠻橫,卻無關(guān)善惡,超越生死,不會因背叛而改變,亦不會隨時間而消失。
蒼穹之下,水云澗泣不成聲:“不,不要!”
長久以來,他想要的只是一個能夠陪在他身邊的姑娘,他早已經(jīng)得到;所謂師姐,不過是他年少時的依賴罷了,那患得患失的擔憂才不是愛。
師父說得對,人哪,總是會被心底的執(zhí)念蒙蔽了雙眼。一步錯,步步錯,待到明白,已是追悔莫及。
初陽熹微,虛空中飄來盈盈最后的話:“瞧,水哥哥,我沒騙你吧?!?/p>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曾幾何時,她也曾陪他并肩坐在夜風里,告訴他,新年第一個月圓之夜許下的心愿,都會實現(xiàn)。
“水哥哥,你的心愿是什么?”
“我的心愿便是能和喜歡的姑娘朝暮相伴,若多允我一愿,便是能睜眼看看這繁華的大千世界?!?/p>
編輯/小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