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
一
鄉(xiāng)野長大的孩子,打小只能接觸到民樂。二胡、笛子和嗩吶,民間樂器三大件,因其制作簡單,造價便宜,故而在鄉(xiāng)下尋常可見。小時候潑皮貪玩,也曾拜街上的樂師,學過一點這些玩意。但真正在生活中見識到一個頂級樂手,卻是在勞改隊的時候。
剛到監(jiān)獄,正好是春節(jié)前。還沒分配下隊,就直接抽調(diào)到了犯人文藝隊,籌辦春節(jié)晚會的節(jié)目。一個監(jiān)獄包含幾個大隊,十來個中隊;一千多人之中,選拔出幾十個有文藝特長的,并不算難事。但讓我吃驚的是,當時的武昌監(jiān)獄,竟然能基本湊齊一個簡單的管弦樂隊——仿佛是按配方抓藥一樣,抓來了薩克斯、黑管、長號、小號、長笛等等。而大小提琴、吉他和二胡之類,則更是濟濟一堂。
臨時聚集的文藝隊,可以享受一些特權(quán)。單獨開伙,餐餐有肉??梢约信啪?,不必勞動,還可以不穿囚服。一群挺拔帥氣青皮囚首的年輕人,拿著各種樂器一字排開,遠比真正的專業(yè)樂團,看著還要養(yǎng)眼迷人。但是私底下偶爾聊天一問,這些文藝尖子還多是流氓、強奸和盜竊為主,其次則是殺人、傷害罪,或者政治犯等等了。
一般來說,監(jiān)獄的“春晚”,和電視上的一樣,節(jié)目要氣勢宏大、熱鬧整齊,要對觀者起到安魂保胎的慰撫作用,因此一般多是集體節(jié)目。唯一的器樂獨奏,是二中隊來的一個老犯的二胡。
二
1990年代的第一場監(jiān)獄“春晚”,像模像樣地在武昌武泰閘二號大院舉行。臺下前排就座的當然是監(jiān)獄長率領(lǐng)的幾排獄警,之后是戴著大紅花的每年選出來的“改造積極分子”,然后是各個中隊整齊排列的犯人,最后是壓陣的成隊武警。大家各自穿著完全不同的規(guī)定服裝,大蓋帽鑲嵌在一望無涯的光頭周邊,那陣仗確實令人歡欣得不寒而栗。
一陣又一陣掌聲笑聲之后,報幕員朗聲預(yù)報——下面請聽直屬大隊二中隊的徐大橋表演二胡獨奏,接著他又調(diào)侃了一句:這是我們監(jiān)獄春晚多年的保留節(jié)目,請大家歡迎。于是臺下的老犯人都一起哄笑,監(jiān)獄長和獄警們也呵呵直樂。
喧響之中,從后臺走出一個皺巴巴的中年人,一手拿著二胡,一手還提著一個板凳,面無表情地到臺中落座。他嘎咕嘎咕一調(diào)琴,臺下頓時就一片死寂了。他凝神定氣,身體陡然繃緊,抬腕定住在空中。大家靜待他的第一個樂句,他忽然抬頭一翻白眼,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抬屁股站起來,不情愿地屈身向觀眾行禮,下面頓時又大笑起來。笑聲未絕,他把《喜洋洋》的第一樂句就歡快地送了出來。即便是外行,一聽那音色節(jié)奏,也都當下被定住了。隨著他越來越輕盈的快弓,和那弦上奔騰起舞的四指,臺下不知不覺地響起了有節(jié)奏的掌聲。
一曲奏完,掌聲雷動,再來《賽馬》,這都是規(guī)定的歡快曲子。他面無表情似無快樂,但手中的那把陳年二胡,還是信馬由韁地發(fā)出了歡騰奔放之音。按預(yù)定,就只兩首,架不過臺下齊聲歡呼再來一個,他只好把提起的板凳又放下,略顯靦腆地開始自選節(jié)目——他偏偏就拉起了《江河水》。
《江河水》的樂曲背景,傳說講的是孟姜女或者一個類似命運的女人,新婚的丈夫被強征去做勞役,她獨自在送別的河邊哭聲滔滔……這樣的曲子在這樣的獄中春晚,該是怎樣的不合時宜。他像抽筋一樣把那第一個低音“咪”費勁地拉出來,慢弓艱澀地欲斷還連,就這一個音符似乎拉了漫長的五秒,所有人都被這沙啞的一聲嗚咽給嚇住了。
如泣如訴的慢板,滿江滿河的離愁別怨,他那原本緊繃的身體開始隨著胡琴晃動;那把琴像是要飛出去的弓弩,被他費盡心力地強壓著。琴的掙扎如一個不甘綁縛的貞女,在他的弦索上含血噴天似的控訴,時而頓弦如抽泣哽咽,時而快弓似狂奔呼告。他的眼睛緊閉,搖頭晃腦之間,似見兩道閃亮的光,在枯瘦的兩頰上忽明忽滅。
一把簡單二胡所能攪起的風暴,撕裂了前面所有歡歌曼舞營造出的警囚聯(lián)歡之假象。監(jiān)獄長正襟危坐,獄警們坐立不安,那些懂或不懂音樂的囚徒們,都被那悲愴的樂音帶回了故鄉(xiāng),還有家以及遙遠的矚望。有人泣下吞聲,有人垂首捧面,一時間整個監(jiān)獄禮堂飄風難進,雪落無聲,死寂中唯聞那古老的蛇皮竹筒,招魂似的發(fā)出的女鬼夜哭……
三
就這樣,我記住了徐大橋,還有他那高超獨特的二胡。
春晚結(jié)束,臨時拼湊的文藝隊就要解散,各自回隊繼續(xù)勞改。夜宵之際,我特地跑去他面前敬煙,直夸他的琴藝。他木訥少言,苦笑抽煙,伸出夾煙的左手二根指頭,清秀頎長,卻被熏成了鄉(xiāng)下的臘腸一般暗黃。很難想象,就是這幾根枯瘦的手指,剛才還在弦上如魔爪一般輕舞飛揚。
我很快分到伙房隊,再也沒想過與他重逢。未久,我卻突然被調(diào)到了那個原本不在武昌監(jiān)獄大院的二中隊——武昌起義門55號。囚車單押著我和簡單的被褥行李,開進那個狹窄的隱身在貧民棚戶區(qū)的小院高墻之中時,舉目無親,略有些擔心又要做新犯人——這是監(jiān)獄的潛規(guī)則,任何隊去的新犯,多數(shù)難免要被老囚集體欺侮,要走一些故意為難的“過場”。
隊長帶著我進入監(jiān)舍,全隊正在列隊點名。隊長拿過點名冊,加上了我的名字,我進入隊列,成為二中隊的犯人。解散的時候,我警惕地環(huán)顧那些打量我的“同改”——單位叫同志,學校叫同學,監(jiān)獄規(guī)定犯人之間叫“同改”,一起改造的意思。牢頭過來帶我安排床鋪,按規(guī)矩要安在門邊,這時忽然聽見一個嘶啞的聲音說——他是我“橋子”,我那邊有個空鋪,搬過去吧。我驚喜地看見徐大橋,急忙老朋友一般握手寒暄。那牢頭看了老徐一眼,很買賬地點頭說,那就交給你了啊。所謂“橋子”,獄中黑話就是有固定關(guān)系的哥們。
二中隊一百多號囚徒,主要是做服裝生產(chǎn),分成裁剪車間、縫制車間和輔工車間等。清一色的電動裁剪機、縫紉機、鎖邊機和釘扣機,看上去很現(xiàn)代化,讓我第一次知道服裝廠的真實狀況。使用這些機械本是技術(shù)活,天下并無這么多現(xiàn)成的裁縫可以被捕來,我初進車間還是被那些熟練的囚徒給驚呆了。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固定機器上飛車走馬,一片轟鳴之中,但見無數(shù)片布匹被連綴成衣褲,流水線的作業(yè)確實壯觀好看。
新犯被要求在一臺機器上拿碎布開始練習跑直線,一踩腳下的電門,機器嘩啦一聲飛針走線,起初確實擔心手指被吃了進去。老徐親自來給我指導,原本指定的師傅,急忙站在一邊不敢多話,此后更不敢對我厲聲指斥。在獄中這叫作“懂板”,也叫“學得熟”,意思是知道規(guī)矩且懂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