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莎士比亞的人生哲學
□李建軍
戲劇以直觀而生動的方式展示人生世相。每一個戲劇家都有自己的人生哲學;每一部有深度的戲劇作品,也必然表現(xiàn)著作者對生活的理解。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說:“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塞繆爾·約翰遜博士強調(diào)說:“書里沒有人生的認識,這種書是沒用的,因為書所能教訓吾人者除了生活的藝術還有什么呢?”馬修·阿諾德則告訴人們:“文學的功用不只在娛樂眾人,它最后的目標是人類生活的評衡。文學給于我們生命的安慰與同情,指導我們?nèi)绾文芘c人生融洽?!钡ぜ{也在《藝術哲學》里說:“一切對待人生的重要觀點都有價值。幾千年來,多多少少的民族都努力表現(xiàn)這些觀點。凡是歷史所暴露的,都由藝術加以概括?!币徊坑袃r值的戲劇和文學著作,應該對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和生活理念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否則,就很難說它是一部具有完整價值的作品。
人生哲學,觀其大略,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理性的、低調(diào)的,一種是非理性的、高調(diào)的;前者是積極的和健全的,后者是消極的和病態(tài)的;前者是合乎人性和道德律則的自然主義的生活哲學,后者是悖乎人性和道德律則的反自然的生活哲學。
健全的人生哲學意味著以批判的態(tài)度對待權力和金錢,對待一切有可能扭曲人性的異化力量。與此相反,病態(tài)的生活哲學則追求那些虛妄的價值,例如權力和金錢,崇拜那些不值得崇拜的人和事物。
就人生哲學看,莎士比亞的作品昭示著這樣的生活原則:人必須有成熟的理性意識,必須以理性來制約人的欲望,不能放任自己的非理性的貪婪和攫取的沖動,更不能以毀滅一切的方式,追求不切實際的目標。真實而可靠的生活,不應該是云端里飄渺的幻景,而是在大地上的現(xiàn)實事務,是與那些樸素的事物關聯(lián)在一起的。他試圖說服人們認同和接受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
也就是說,盡管他的戲劇妙趣橫生,引人入勝,但是,莎士比亞卻從來就不單為了“好看”和“好玩”而寫作。他將戲劇當作反思歷史和探索人生的偉大手段。他之所以顯得偉大和讓人敬仰,從根本上講,是因為他關注那些與人生相關的重要問題,并且對這些問題有著深刻的思考和莊嚴的回答,正像柳無忌先生所指出的那樣:“莎士比亞的光榮永久存在著,因為他懂得人生,人生的微奧;他的作品猶如一個燦爛的寶石圓頂,里邊照映著各色的人生及情感?!保鵁o忌:《西洋文學研究》,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5年,第211頁)
莎士比亞的戲劇與湯顯祖的戲曲所表現(xiàn)的人生哲學,有著很大的相契之處,甚至可以說,基本屬于同一價值譜系。湯顯祖將人的“情”和“欲”分開來,高揚“情”的旗幟,擰緊“欲”的閥門,認為過度膨脹的欲望只會給生活帶來災難;而莎士比亞也表達過同樣的思想,只不過,他更強調(diào)“理性”的作用。
在《哈姆萊特》的第四幕第四場,哈姆萊特尖銳地批評了那種放縱欲望、醉生夢死的生活方式:“一個人要是把生活的幸福和目的,只看作吃吃睡睡,他還算是個什么東西?簡直不過是一頭畜生!上帝造下我們來,使我們能夠這樣高談闊論,瞻前顧后,當然要我們利用他所賦與我們的這一種能力和靈明的理智,不讓它們白白廢掉?!保ā渡勘葋喨罚焐赖茸g,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第101頁)第三幕第二場,哈姆萊特在贊揚霍拉旭的時候,還說過這樣一段話:“自從我能夠辨別是非、察擇賢愚以后,你就是我靈魂里選中的一個人,因為你雖然經(jīng)歷一切的顛沛,卻不曾受到一點傷害,命運的虐待和恩寵,你都是受之泰然;能夠把感情和理智調(diào)整得那么適當,命運不能把他玩弄于指掌之間,那樣的人是有福的?!保ā渡勘葋喨?,第9卷,第69-70頁)這是哈姆萊特的肺腑之言,也是莎士比亞的生活觀念。有的批評家就認為:“以理智控制情欲是理解莎氏倫理觀念的鑰匙。”(張泗洋、徐斌、張曉陽:《莎士比亞引論》(下),中國戲劇出版社,1989年,第189頁)當然,由于文藝復興和宗教精神的影響,莎士比亞的人生哲學,比湯顯祖的人生哲學,顯然要復雜得多,所涉及的方面,也更加寬闊和廣泛。
在我看來,莎士比亞的生活哲學,可以用“理性而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來概括。哈茲里特說:“閱讀歷史的人沒有一個會喜歡帝王。”(威廉·哈茲里特:《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顧鈞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92頁)同樣,所有將歷史悲劇和人生悲劇看透的人,幾乎全都認同理性而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人生哲學。
樸素的自然主義,原本就是一種英國氣質(zhì)。如果說,法國是一個浪漫主義的民族,德國是一個理性主義的民族,那么,英國就是一個自然主義的民族,就像勃蘭兌斯所說的那樣,英國氣質(zhì)的本源,“即生氣勃勃的自然主義”(勃蘭兌斯:《十九世紀文學主流·英國的自然主義》,第四分冊,徐式谷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第6頁)。
人生哲學范疇的自然主義是謙卑的,它沒有那種野心勃勃地戰(zhàn)勝一切的妄念;相反,它承認人的能力和生命的有限性。就像約翰遜博士在《展望死亡》中深刻揭示的那樣:“懂得生命短暫的道理,在克制我們喜怒哀樂的同時,也會使我們心中的謀算有所收斂。即使是所向披靡的天才人物和最勤勉不懈的人士,也無法將自身的力量拓展到一定范圍之外。強王霸主在心中狂妄地謀劃征服世界的偉業(yè),鴻儒大師則荒唐地奢望自己能通曉所有門類的學問;這兩類人最終都發(fā)現(xiàn)自己所企及的顯赫高度是人類絕無可能達到的,他們雄心萬丈,癡妄地想著自己能摘下一項殊榮,殊不知天上的神早已頒下法諭,令凡人畢其一生也無法能夠得這樣的殊榮,他們因此失去許多使自己有用于世、幸福于世的機會?!保ㄈ姞枴ぜs翰遜:《饑渴的想象:約翰遜散文作品選》,葉麗賢譯,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9頁)從莎士比亞的戲劇敘事來看,約翰遜博士所概括的人生哲學,無疑也是莎士比亞所贊同和樂意接受的。
是的,低調(diào)的人生哲學,符合英國人的精神“習俗”。在那本著名的《英國特色》中,愛默生曾如此談論英國人的“習俗”:“浮夸永遠是令人討厭的。他們在衣著和儀態(tài)上卻走上了低格調(diào)的極端。他們避免虛飾,徑直進入事物的心里。他們憎恨言不及義、多愁善感和高談闊論,他們使用一種處心積慮的平易。甚至他們的花花公子布雷美爾也以衣著簡樸為特點。他們在公事方面以沒有戲劇性的東西而自豪,在私事方面以簡明和中肯而驕傲?!保◥勰骸稅勰赫撐呐c講演錄》(下),趙一凡等譯,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第911頁)這種追求樸素和自然的文化“習俗”,不只培養(yǎng)英國人對植物和動物的興趣和喜愛,也不只是培養(yǎng)了他們對大海的熱愛,還培養(yǎng)了他們求真的思維習慣和自然的生活態(tài)度。
莎士比亞常常通過對自然的描寫,象征性地表達自己的生活哲學。例如,在《暴風雨》和《冬天的故事》等故事中,他就宣達著一種擺脫了功利主義纏繞的自然而又充滿詩意的生活情調(diào)。在《暴風雨》中,愛麗兒這樣唱道:
蜂兒吮啜的地方,我也在那兒吮啜;
在一朵蓮香花的冠中我躺著休息;
我安然睡去,當夜梟開始它的嗚咽。
騎在蝙蝠背上我快活地飛舞翩翩,
快活地快活地追隨著逝去的夏天;
快活地快活地我要如今
向垂在枝頭的花底安身。
在《冬天的故事》里,潘狄塔與王子弗羅利澤的愛情受到國王的阻撓。潘狄塔并不想趨炎附勢,她明白愛情和尊嚴的關系,也清楚地知道,在同一個太陽下生活,人們之間是平等的,而生活的意義,也不因地位的差異而有什么不同。所以,她對震怒的國王波力克希尼斯和自己所愛的人說:
雖然一切都完了,我卻并不恐懼。不止一次我想要對他明白說:同一的太陽照著他的宮殿,也不曾避過了我們的草屋;日光是一視同仁的。殿下,請您去吧;我對您說過會有什么結果的。請您留心著您自己的地位;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夢醒,就別再扮什么女王了。讓我一路擠著羊奶,一路哀泣吧。
對潘狄塔來講,能在太陽的平等的照拂下生活,就可以心安理得,就應該覺得幸福和有尊嚴,就無須在有權力的人面前自慚形穢。這里體現(xiàn)的,其實就是一種樸素的自然主義的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哲學。
很多時候,那些失去了國王地位和最高權力的人,往往會在巨大的絕望和痛苦中,認識到低調(diào)的尋常生活的意義?!独聿槎馈分械睦聿橥醣悔s下國王寶座之后,大發(fā)感慨:
國王現(xiàn)在應該怎么辦?他必須屈服嗎?國王就屈服吧。他必須被人廢黜嗎?國王就逆來順受吧。他必須失去國王的名義嗎?憑著上帝的名義,讓它去吧。我愿意把我的珍寶換一串祈禱的念珠,把我的豪華的宮殿換一所隱居的茅庵,把我的富麗的袍服換一件貧民的布衣,把我的雕刻的酒杯換一只粗劣的木盞,把我的王節(jié)換一根游方僧的手杖,把我的人民換一對圣徒的雕像,把我的廣大的王國換一座小小的墳墓,一座小小的小小的墳墓,一座荒僻的墳墓……
理查二世本來就是一個殘忍的暴君,所以,他的悲慘下場,也許讓人震驚,但并不讓人同情。一個傲慢的暴君,縱然有可能在某一特殊的時刻,發(fā)出羨慕底層人的普通生活的感嘆,但卻不大可能清醒而深刻地認識到自然主義生活的意義。
比較起來,《亨利六世》中的亨利王對人生的認識,就完全不同了。他清楚地知道一個普通人的自然主義生活,有多么自在,有多么愜意。在與叛軍戰(zhàn)斗的間隙,在戰(zhàn)事陷入困境甚至顯露出敗兆的時刻,他憂心忡忡,百感交集,便發(fā)了這樣一通感慨:
……這場惡斗就形成兩不相下的僵局。我在這土崗之上,暫且坐下來歇一會兒。上帝叫誰得勝,就讓誰得勝吧!我的御妻瑪格萊特和克列福將軍都逼著我離開陣地,他們說只要我不在場,他們就有好運。我真寧愿死掉,如果這是符合上帝旨意的話。活在世上除了受苦受難,還有什么別的好處?上帝呵!我寧愿當一個莊稼漢,反倒可以過著幸福的生活。就像我現(xiàn)在這樣,坐在山坡上,雕制一個精致的日晷,看著時光一分一秒地消逝。分秒積累為時,時積累為日,日積月累,年復一年,一個人就過了一輩子。若是知道一個人的壽命有多長,就該把一生的歲月好好安排一下;多少時間用于畜牧,多少時間用于休息,多少時間用于沉思,多少時間用于嬉樂。還可以計算一下,母羊懷胎有多少日子,再過多少星期生下小羊,再過幾年可以剪下羊毛。這樣,一分、一時、一日、一月、一年地安安靜靜度過去,一直活到白發(fā)蒼蒼,然后悄悄地鉆進墳墓。呀,這樣的生活是多么令人神往呵!多么甜蜜!多么美妙!牧羊人坐在山楂樹下,心曠神怡地看守著馴良的羊群,不比坐在繡花傘蓋之下終日害怕人民起來造反的國王,更舒服得多嗎?哦,真的,的確是舒服得多,要舒服一千倍??偠灾覍幵缸鰝€牧羊人,吃著家常的乳酪,喝著葫蘆里的淡酒,睡在樹蔭底下,清清閑閑,無憂無慮,也不愿當那國王,他雖然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玉液瓊漿,蓋的是錦衾繡被,可是擔驚受怕,片刻不得安寧。
亨利六世雖然性格復雜,卻并非十惡不赦的壞人和暴君,甚至算得上是一個溫厚的國王。他缺乏玩弄權力的狡獪和野心,“天生反感野心和權力的攪擾,寧愿在無欲無求的閑散和冥想中度過自己的一生?!保ā渡勘葋啈騽≈械娜宋铩罚?76頁)所以,他的這段話,就具有足以打動人心的悲劇意味和積極性質(zhì),因而,也就與《雅典的泰門》中貴族泰門對金錢的詛咒一樣,值得重視,頗堪玩味。它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莎士比亞自己對權力的看法,也宣達著他的樸素而低調(diào)的生活哲學。
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生活方式,意味著人們可以輕輕松松地滿足自己最基本的需求,例如,可以保障自己有好的睡眠和食欲。然而,絕對權力卻是甜美睡眠的敵人。
古羅馬的暴君卡利古拉最大的痛苦,就是失眠。他“每夜睡眠的連續(xù)時間不超過三個小時,而且睡得不實,奇怪的夢境使他驚恐萬狀,比如有一次夢見一個海怪和他說話。他夜里大部分時間都睜開眼睛躺著,因此心情非常煩躁,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沿著長長的廊柱徘徊,一次又一次呼喚著黎明,盼望著它的來臨?!保ㄌK維托尼烏斯:《羅馬十二帝王傳》,張竹明等譯,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83頁)同樣殘暴的古羅馬皇帝克勞狄,也備受失眠的折磨:“他每次的睡眠時間很短,通常在午夜前醒來;因此有時他白天主持庭訊時也打瞌睡,律師有意提高嗓門才好不容易使他醒來?!保ā读_馬十二帝王傳》,第213頁)《亨利四世》(下篇)中的亨利王,顯然也被失眠折磨著。他知道,睡眠對普通人更溫情,對戴王冠的人很無情:
我的幾千個最貧賤的人民正在這時候酣然熟睡!睡眠??!柔和的睡眠啊!大自然的溫情的保姆,我怎樣驚嚇了你,你才不愿再替我閉上我的眼皮,把我的感覺沉浸在忘河之中?為什么,睡眠,你寧愿棲身在煙熏的茅屋里,在不舒適的草薦上伸展你的肢體,讓嗡嗡作聲的蚊蟲催著你入夢,卻不愿偃息在香霧氤氳的王侯的深宮之中,在華貴的寶帳之下,讓最甜美的樂聲把你陶醉?啊,你冥漠的神靈!為什么你在污穢的床上和下賤的愚民同寢,卻讓國王的臥榻變成一個表盒子或是告變的警鐘?在巍峨高聳驚心眩目的桅桿上,你不是會使年輕的水手閉住他的眼睛嗎?當天風海浪做他的搖籃,那巨大的浪頭被風卷上高高的云端,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喧聲,即使死神也會被它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啊,偏心的睡眠!你能夠在那樣驚險的時候,把你的安息給與一個風吹浪打的水手,可是在最寧靜安謐的晚間,最溫暖舒適的環(huán)境之中,你卻不讓一個國王享受你的厚惠嗎?那么,幸福的卑賤者啊,安睡吧!戴王冠的頭是不能安于他的枕席的。
顯然,亨利四世只看到了表面現(xiàn)象,卻不理解這現(xiàn)象背后的實質(zhì)和真理。他不知道,缺乏制約的權力,帝王的窳敗的德性,不僅會導致社會性的政治混亂,而且,也必然折磨著大權在握的最高統(tǒng)治者的神經(jīng),造成他們的精神焦慮和心理混亂,而失眠,實在不過是這種心理混亂的一種結果和表征而已。事實上,在這段話里,莎士比亞不僅揭示了人物的復雜而豐富的心理活動,而且還肯定了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生活態(tài)度和人生哲學。也就是說,一個最高統(tǒng)治者,倘若能卑己自牧,而不是高自標樹,動輒要人家向他折腰下跪,或?qū)λ啊叭f歲”,那么,他的良心就會安寧很多,睡眠這個“溫情的保姆”,也會像對待普通人那樣,對他溫情脈脈,眷顧有加。
關于睡眠,關于人生樂趣,關于權力和偉大,關于尊敬和榮耀,關于“煊赫的排場”,《亨利五世》中的亨利王,也有著深刻的體驗,也有過深刻的思考,也發(fā)過深深的感慨:
做了國王,多少民間所享受的人生樂趣他就得放棄!而人君所享有的,有什么是平民百姓所享受不到的——只除了排場,只除了那眾人前的排場?你又算是什么呢——你偶像似的排場?你比崇拜者忍受著更大的憂患,又是什么神明?你收到多少租金,又帶來了多少進賬?啊,排場,讓我看一看你的價值是多少吧!你憑什么法寶叫人這樣崇拜?除了地位、名銜、外表引起人們的敬畏與惶恐外——你還有些什么呢?你叫人惶恐,為什么反而不及那班誠惶誠恐的人來得快樂呢?你天天喝下肚去的,除了有毒的諂媚代替了純潔的尊敬外,還有什么呢?啊,偉大的“偉大”呀,且等你病倒了,吩咐你那套排場來給你治病吧!你可認為那沸燙的發(fā)燒,會因為一大堆一味奉承的字眼而退去嗎?憑著那打躬作揖,病痛就會霍然而愈嗎?當你命令乞丐向你雙膝跪下的時候,你能同時命令他把康健獻給你嗎?不,你妄自尊大的幻夢啊,你這樣善于戲弄帝王的安眠。我這一個國王早已看破了你。我明白,無論帝王加冕的圣油、權杖和那金球,也無論那劍、那御杖、那皇冠、那金線織成和珍珠鑲嵌的王袍、那加在帝號前頭的長長一連串榮銜;無論他高倨的王位,或者是那煊赫尊榮,像聲勢浩大的潮浪泛濫了整個陸岸——不,不管這一切輝煌無比的排場,也不能讓你睡在君王的床上,就像一個卑賤的奴隸那樣睡得香甜。一個奴隸,塞飽了肚子,空著腦子,爬上床去——干了一天辛苦活兒,就再不看見那陰森森的、從地獄里產(chǎn)生的黑夜。他倒像是伺候太陽神的一個小廝,從日出到日落,只是在陽光里揮汗,到了晚上,就在樂園里睡個通宵;第二天天一亮,又一骨碌起身,趕著替太陽神把駿馬套上了車;年年月月,他就干著這營生,直到進入了墳墓。像這樣,一個奴隸,欠缺的就只是煊赫的排場,要不然,他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遠遠地勝過了做一個皇帝。
這也是一段特別值得注意的臺詞。亨利五世是一個賢明、能干的國王,也是莎士比亞很喜歡的歷史人物。在自己的劇本中,莎士比亞將他塑造成 “好人中的國王”,“并極力為他的所作所為辯護”(《莎士比亞戲劇中的人物》,第162頁)。正是由于莎士比亞將亨利五世當作人格健全的人物來寫,所以,上引的這段長長的獨白,就不是可以等閑視之的詹言曲說,而是需要認真對待的莊言正論。
在亨利五世看來,做國王的代價,就是放棄正常的人生樂趣。國王可以享受“排場”,但為此得付出“更大的憂患”。他可以讓人們恐懼,卻無法令自己快樂。他只會得到虛情假意的逢迎——“有毒的諂媚”,卻很少收獲真心實意的贊美——“純潔的尊敬”。虛假的“偉大”不會治愈國王的疾病,不會慷慨地惠贈他健康。最可怕的是,“高倨的王位”和“煊赫尊榮”,反而會攪擾你的睡眠,使他無法“像一個卑賤的奴隸那樣睡得香甜”。也就是說,一個奴隸,雖然沒有國王的“排場”和“煊赫”,但卻享受著那些最基本、也最重要的幸福——甜蜜的睡眠和充實的生活。
低調(diào)而樸素的自然主義人生哲學,不僅意味著滿足人們的最基本的需求,而且,還意味著親近自然,并按照自然所暗示的原則生活。這就是為什么湯顯祖和莎士比亞都會不約而同地寫到大地上的萬物,寫到草木、山水、月亮和太陽,寫到最基本的日常生活事象,例如,睡眠和食物。
在《南柯記》中,契玄禪師的生活,就離不開林泉、清風與明月:“老住西峰第幾層,琉璃為殿月為燈。終年不語看如意,長守林泉亦未能?!瓱o影樹下,弄月嘲風。沒縫塔中,安身立命。可以浮漚復水,明月歸天?!保@祖:《湯顯祖集全編》(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832頁)在《邯鄲記》行將結束的時候,呂洞賓用“人世上行眠立盹”(《湯顯祖集全編》(六),第3094頁)表達了這樣的意思——樸素而低調(diào)的生活,可以使人自如地進入睡眠,進入一種極為自在的生活狀態(tài);又用“好香”的“黃粱飯”,嘲笑和否定了盧生汲汲以求的“列鼎而食”的奢靡生活。
就像亨利五世一樣,呂洞賓也將享受日常生活中的幸福,視為無權的底層人,尤其是求道之人的專利,而有權力者與勢利之徒無與焉:“求道之人,草衣木食,露宿風餐,你做功臣的人怎生享用的?”(《湯顯祖集全編》(六),第3088頁)其實,對這類話的解讀,不可拘囿于“道家”的“游仙”的范圍。就像莎士比亞用貴族們的故事,表現(xiàn)了人類共同的經(jīng)驗一樣,湯顯祖也用仙人和禪師的思想,闡釋了一種具有普適性的生活哲學,肯定了一種低調(diào)的生活態(tài)度和健康的生活方式。
事實上,一切深刻的人生哲學,都具有低調(diào)和克制的特點。希臘人的生活哲學,也屬于這種樸素的自然主義的類型。他們所理解的“自由”,并不是放縱,而是克制。就像漢密爾頓所揭示的那樣:“任何英語單詞都無法表達希臘文sophrosuné一詞的涵義,而它卻是希臘人最為珍視的品性。盡管它常被譯為克己、自制,但它卻遠超出這個義項。它正是對德爾斐兩大神諭精神的界說:‘認識自己’和‘任何事都不要做過頭’。傲慢與目空一切是希臘人最為憎惡的兩種品性,sophrosuné則與之嚴格對立。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sophrosuné本身的含義是,承認潛存于人類共性中的那種持中的美德,限制放縱,規(guī)避無節(jié)制的沖動,服從和諧與平衡的內(nèi)在法則?!保ㄒ恋辖z·漢密爾頓:《希臘的回聲》,曹博譯,華夏出版社,2008年,第7-8頁)
然而,19世紀以來,尤其是在20世紀的后五十年和21世紀的最近十多年,人類的生活徹底背棄了 “和諧與平衡的內(nèi)在法則”。種種極端主義的社會法則和原教旨主義的生活法則,控制著人們的心理和行為。人們似乎更傾向于認同和接受那種征服一切、攫取一切的高調(diào)的人生哲學。
在大自然、時間和種種神圣的事物面前,我們表現(xiàn)出一種極其淺薄的傲慢和肆無忌憚的恣睢。我們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戰(zhàn)無不勝。我們只追求形式上的成功和虛妄的榮耀。我們先是貪婪地攫取權力,后來就瘋狂地攫取金錢。
不再有慷慨的給予和溫柔的同情。殘忍和冷酷成了一種心理習慣。對別人的不幸和痛苦我們視若無睹。駭人聽聞的傷害,恐怖性質(zhì)的破壞,在在可見。
生活完全失去了方向和目標。生活的技術手段,越來越尖端,但生活哲學和價值體系,卻越來越低級,越來越混亂。
重讀湯顯祖和莎士比亞,也許有助于我們重新認識那種古老而又智慧的人生哲學。
是的,低調(diào)而理性的自然主義,實在就是最可靠的生活哲學和最有效的價值體系。
無論對公元前5世紀的希臘人,還是對21世紀的“新人類”,這樣的sophrosuné,這種低調(diào)的自然主義,無疑仍然是偉大的人生哲學,仍然是我們必須服從的普遍法則。
舍此之外,別無他途。
2016年10月16日,北新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