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家事

2016-03-17 23:27:22孫逗
地火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陳列女兒兒子

孫逗

人這一生啊,就跟走路一樣,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再也難遇到,再也難找到。

——題記

春天,不冷不熱的,正是早起外出的好時節(jié)。一大早,陳運生就起來了,他在衛(wèi)生間洗漱刮胡子。老房子不隔音,盡管他關(guān)嚴(yán)了衛(wèi)生間的門,剃須刀的“嗡嗡”聲還是傳進(jìn)了臥室。躺在床上的王月蘭昨夜沒有休息好,將近天明才迷糊著,就又被陳運生早起鬧出的動靜給吵醒了。她打了個呵欠,望望床頭柜上的座鐘,才五點,就翻了個身,把一只耳朵壓在枕頭上,抬起胳膊蓋在另一只耳朵上。

陳運生洗漱完畢,躡手躡腳來到臥室,見王月蘭躺著的姿勢,以為她還睡著,就伸手把王月蘭蓋在耳朵上的胳膊輕輕拿下來。王月蘭閉著眼睛問:“你咋起這么早?”

“你醒了,我還以為你睡著呢?還正想著給你寫個留言條貼冰箱上?!标愡\生說著,彎身從床頭柜里拿錢?!拔医裉烊ソ紖^(qū)趕集,這有一個月沒去了,過去看看老史來了嗎。你接著睡吧。早飯我就在外面吃了。”

王月蘭坐起來,揉著太陽穴說:“你趕集也不用去這么早啊。你等等,我去給你做飯。”

陳運生忙擺手:“你躺下再睡會兒吧。我這就走,別去晚了,老史的鳥就讓別人給買走了?!?/p>

王月蘭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衣服往身上穿,說:“他賣給別人了,你就買別家的嘛。那里不是開著好幾家鳥店的嗎?”

陳運生把錢揣進(jìn)口袋里,說:“開店鋪的都是以營業(yè)為目的。我買他們的多,他們也就會從別人那里買來的多。那老史是郊區(qū)的農(nóng)民,穿著挺樸素的,聽說家里供孩子上學(xué)上的,條件不是很好。我買他的鳥,也是為了幫他一把?!?/p>

王月蘭邊穿衣服邊說:“你買老史的鳥是幫老史,別人買老史的鳥就不是幫老史了?也差不了十幾分鐘的事,你先坐會兒,我去給你熱袋奶,煮個雞蛋,還有包子呢。外面那早點不衛(wèi)生,吃不好會鬧毛病?!?/p>

陳運生欠身按住王月蘭穿衣服的手:“你干嘛啊,讓你睡你就睡吧。我買跟那人買肯定不一樣了。我買了是放飛,那女人買了是做菜。歡蹦亂跳的鳥轉(zhuǎn)眼就一命嗚呼,想想就惡心?!?/p>

王月蘭堅持:“你腰疼才好,我給你做點熱乎飯,你吃了也好有力氣騎車子呀?!?/p>

陳運生幫王月蘭把她才穿身上的線衣脫了,隨手搭在床頭柜上,說:“我又不是經(jīng)常在外面吃,偶爾一頓兩頓的,沒事兒。你起這么早也沒用,就再迷瞪會兒吧。我走了?!?/p>

王月蘭只好重新躺下。沒有休息好,就是難受,她感覺渾身哪里都不舒坦。

陳運生才來到客廳,兒子陳列惺忪著雙眼提著睡褲從他臥室跑出來。

“爸,你干嘛去?又去放生呢?你說你去公園跟那幫老頭兒老太太們學(xué)學(xué)唱歌、跳跳舞、舞舞劍多好,非得迷上放什么生。你前腳放,人家后腳逮。逮了再賣給你。以此循環(huán),人家圖的是利,你說你圖的什么勁兒?白讓那些小生命們多遭幾次的罪?!?/p>

兒子陳列24歲了,技校畢業(yè)后,就沒有正經(jīng)地上過一天班。不是在找工作的路上,就是在辭掉工作的路上。除此大部分的時間就是在家里上網(wǎng)和睡覺,而且是白天睡覺,晚上上網(wǎng)。

陳運生已經(jīng)不記得在大清早這個點兒上能見到兒子是距離上次多長的時間了,他有些驚喜地問:“今兒怎么起這么早?又找到新工作了?今天去面試?那我讓你媽快起來給你做飯去?!?/p>

陳列忙攔住陳運生,“爸、爸、爸,你別去叫我媽,我還沒有睡醒呢。今兒沒有面試的單位。我撒泡尿,回頭再接著睡會兒。這才幾點呀,要是擱冬天,還是半夜呢。咦,我說爸,你還真把放生當(dāng)事業(yè)了啊。”

陳運生對兒子是既心疼又生厭。心疼他一個身高力大,相貌堂堂的帥小伙子竟然找不到工作。討厭他的,也是他一個身高力大,相貌堂堂的帥小伙子竟然一直找不到工作。不是他炒老板,就是人家老板炒了他。陳運生曾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你湊合著干不成嗎?反正你干了是人家給咱工資,不是咱給人家倒貼錢。你閑呆著也是呆著,掙點錢你自己零花也省得光啃我們了?!?/p>

陳列不耐煩地頂撞:“爸,看你說的,你養(yǎng)我小,我還養(yǎng)你老呢。沒有錯,我現(xiàn)在是啃著,噢,那個,花著你和我媽的了,可是等你和我媽都老了的時候,不是還得靠我孝敬你們嘛。工作不是事業(yè),我要尋求我的事業(yè),所以這不是說能湊合就湊合著的事。我還年輕,我不能把我美好的大把時間都用在毫無意義的湊合上?!?/p>

陳運生被氣得頭疼,他朝陳列吼:“你怎么就知道我和你媽老了得靠你,得要你養(yǎng)老?我們還有你姐,你姐從小到大一點都沒有用我們操心,自己就讀到了研究生。你呢,從小學(xué)起就不識字,勉強湊合讀個技校,還是什么都沒有學(xué)會。你看那么多的武打小說它們教會了你什么?上學(xué)的時候你整夜整夜地偷著看,越不讓你看越以為是當(dāng)老子的害你。現(xiàn)在后悔了吧?晚了!我們還指望你養(yǎng)老?指望你來養(yǎng)老,我們還能活到老了?還不早早就給你氣死了!”

陳列一見父親真動了怒,忙避重就輕:“好好好,我姐好。爸,俗話說,龍生九子,還偶然會出現(xiàn)個孬種呢。咱家,你和我媽,就只生了我和我姐兩個孩子,你就榮幸得我姐一個麒麟,你該歡心慶幸才對。知足吧,爸,我沒有成為社會不良青少年,去吃那局子飯,你就偷著樂吧。”

陳運生跟自己親生的這個兒子,終究沒了脾氣。他再暴怒,也架不住兒子跟他的貧和痞。他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勸:“兒子啊兒子,你聽老爸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你得該談戀愛,還得要結(jié)婚生子。這都得需要錢。需要錢就得工作。沒有工作,你掙不到錢,用什么來養(yǎng)你以后的兒子?”

陳列樂呵著說:“爸,戀愛我在談著呢。結(jié)婚不著急。我以后兒子的事情呢,我來想辦法。這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只管養(yǎng)好你的兒子就是了。”

陳運生罵:“做夢吧,你連工作都沒有,人家誰跟你談?!?/p>

陳列笑得更加燦爛:“誰叫你兒子帥呢。沒辦法。”

陳運生被兒子氣得有脾氣也沒有處發(fā)。王月蘭在他耳邊曾勸他:“管不了咱不管,他不是沒有去偷盜搶劫嗎?”

陳運生吼道:“那是咱們還供得起他?!?

王月蘭小心翼翼地說:“他不是沒有拿著咱們的錢去吸毒涉黃嗎?”

陳運生更氣:“他敢!”

王月蘭輕舒一口氣:“所以說,孩子還是好孩子。列列也就是這一時不得志。等他再大些,上幾歲年紀(jì)就知道懂事了?!?/p>

陳運生奈何不了老婆王月蘭。自從他跟王月蘭結(jié)婚那天起,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就不屬于他自己了,屬于老婆王月蘭了。王月蘭對他事無巨細(xì),關(guān)懷備至,不光把他當(dāng)丈夫愛,還把他當(dāng)兒子疼。既然老婆王月蘭對兒子如此看得開,自然而然,他對兒子的不滿也就逐漸淡化。偶然心生出的那些不快,也會一閃即逝。

陳運生想想兒子說他把放生當(dāng)成事業(yè)的話,覺得也不無道理。他退休后,一天到晚沒有事情可做。王月蘭早他幾年退休,家里收拾得不光潔凈,還亮堂。一進(jìn)他家門,就如同進(jìn)了客房。陳列的小臥室在陰面,王月蘭就在北墻上掛了個整面墻大的鏡子,這樣,即使客廳里一點光線照進(jìn)去,也會折射出滿屋的輝煌。王月蘭還手巧,家里所有的家具罩都是她的手工布藝。她做完家務(wù)就飛針走線。自家用不了,拿去送老鄰舊居。就這樣,還沒有誤過陳運生一口飯。菜是王月蘭買,飯是王月蘭做。陳運生插不上手。事實上,王月蘭也不叫他插手。廚房里,有時陳運生想搭把手,王月蘭就往外推他:“去吧,去吧,我自己來。你看電視去?!?/p>

陳運生是實在無聊啊。要不是偶然間認(rèn)識了在集市上賣鳥的老史,使他開啟了有期盼性、還有助人為樂成人之美性的放生這扇門,他還真不知道自己會以什么樣的方式來消遣這大把的閑暇時光。

陳列進(jìn)了衛(wèi)生間。關(guān)門的時候又探出蓬松著的雞窩頭朝陳運生說:“爸,你來個高雅的,實在不成練練書法。外國有個老太太八十多了才開始學(xué)畫畫。你現(xiàn)在才六十,等你八十歲上,沒準(zhǔn)就成為著名的書法家了。到時我就專職做你的經(jīng)紀(jì)人?!?/p>

陳運生見兒子又滿嘴跑火車,懶得再和他廢話。在門口換鞋子的時候朝衛(wèi)生間的兒子說:“我告訴你,你給我快出去找工作,等你工作不在家了,我就在家練書法。我上初中的時候,還得過市少年學(xué)生書法三等獎呢?!?/p>

陳列在衛(wèi)生間不滿地說:“爸,你講理唄,我在家礙著你成才了?”

陳運生已經(jīng)換好了鞋。他穿著一雙有凹紋的旅游鞋,這樣走多遠(yuǎn)的路也不會腳疼。他扶著門把手,說:“看著你在我眼前晃,我心煩?!闭f完,他打開家門走了出去。

樓道里還是有些暗,陳運生一層層地按亮樓道里的燈,才出樓道門口,就見負(fù)責(zé)清理小區(qū)衛(wèi)生的付師傅一手推著垃圾車,一手提著掃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jìn)小區(qū)來。付師傅六十多歲了,一條腿有殘疾,所以走起路來,即使多平坦的地面,也總是深一腳淺一腳的樣子。他老家在郊縣,以前一直在村里種地,后來開收割機出了事故,傷了腿腳,農(nóng)活做不了了,就托人在市里找了打掃衛(wèi)生的工作。他很知足,在城中村租了間小房子,后來把老伴也接來了。他老伴頭腦有些不靈光,有時重有時輕。輕的時候,老付就把老伴留在家里。重的時候,他就讓老伴跟在身邊。來的時候是空車,他讓老伴坐在車上,車上隨便鋪上一塊隨手撿到的舊布爛棉。老伴一臉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模樣。老付吭哧拉著車,跟迎面遇到的熟人一一打招呼。他打掃這個小區(qū)的衛(wèi)生也有三四年了,小區(qū)里的老人們遇到付師傅大多會打個招呼。今天付師傅的車上沒有老伴,這說明他的老伴今天是健康些的。

陳運生推著自行車,才想跟已經(jīng)快到近前的付師傅打招呼,付師傅倒先喊他了。

“陳師傅!”付師傅跟誰說話都超乎尋常的熱情,此時他為了跟陳運生打招呼停下了垃圾車。他關(guān)切地問:“昨晚陪客人喝了不少吧?”

陳運生有些懵:“昨晚?沒有啊。家里哪有客人來?”

付師傅難以置信的表情,說:“昨天來了一個人,一看就是外地來的,跟我打聽你家住幾號樓。對了,還跟我問了不少你愛人的情況,應(yīng)該是你愛人老家的什么親戚。模樣長得跟你愛人有些相似,是侄子吧。妻侄來了,那可是貴客,還不得好酒好菜地招待?”

陳運生連連搖頭:“我愛人娘家沒有什么人了。沒有兄弟姊妹,更沒有侄子?!?/p>

付師傅原本是想依此話題跟陳運生多嘮嗑幾句,見陳運生這般,也就退了嘮嗑的欲望。他推著垃圾車?yán)^續(xù)朝小區(qū)里面走去,邊走邊自言:“怪啊,他打問完了你家,又不去你家,這是要唱哪一出嘛?!?/p>

陳運生知道付師傅老伴頭腦不靈光,平時跟付師傅接觸也不多,僅僅是見面點個頭打個招呼的交情,對此他也沒有多想,認(rèn)為一定是付師傅弄錯了。那人肯定是去別人家,問路問到了付師傅,熱情憨厚的付師傅聽錯或者理解錯了,就把他家門牌號告訴了人家。他說那外地人跟王月蘭長得像,王月蘭長什么樣兒付師傅確定清楚嗎?小區(qū)里那么多人,付師傅一天來打掃一次衛(wèi)生,就能知道誰是誰的老婆,誰跟誰是一家子?想到這里,陳運生倒笑了。他還真巴不得王月蘭有個娘家侄子,那樣,他的兒子陳列就有了個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有了血緣關(guān)系上的兄弟,即使陳列一輩子不好好干,到了也還有個兄弟好拉巴他一下。

清晨的馬路上車輛還不是太多,空氣也算清新。陳運生騎著自行車的心情還是不錯的。他想著,人呀,這一輩子圖的是個什么?不就是吃飽喝足,穿暖幸福,再快快樂樂地做點自己想做的小事情。這不就是意義嗎,人生的意義。

手機鈴聲響。陳運生扭臉朝身邊看。身邊沒有人,他這才明確無誤地確認(rèn),這鈴聲來自自己的手機。他忙用一只腳踩地,從懷里掏出已經(jīng)用了好幾年的諾基亞,先是瞇著眼看來電號碼,是女兒的。女兒大清早就給他打電話,肯定是有事。他心有些慌,不知道這事是好事還是壞事,忙接聽。

原來是好事。在外地工作的女兒趁出差之便要回家來看看他們。不光如此,還要帶準(zhǔn)女婿回來。

陳運生聞聽女兒的終身大事終于有著落了,頓感心里一塊巨石落了地。女兒自小就爭強好勝,如今已是事業(yè)有成的女精英,那她挑選的對象也一定是統(tǒng)率千軍萬馬的將相侯。與此同時,陳運生的心目中還出現(xiàn)了一位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幽默豁達(dá)的男青年形象。

“爸,爸,您聽見了沒有?怎么不說話?”

電話那端女兒的呼叫,強把正對未來女婿想象中的陳運生拉回來。陳運生連聲答應(yīng)著?!奥犞?,聽著呢?!边@畢竟是一件喜事。但陳運生有點掩飾這小喜悅了,他聲音帶點責(zé)怪地問:“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們,讓我們可以有個準(zhǔn)備?!?/p>

女兒的聲音有些撒嬌:“爸,看您,一聽我回去還不高興,您不想我?不把我當(dāng)您的小棉襖了?那我給我媽打電話?!?/p>

陳運生最受不了的就是女兒的這聲“爸”,自小,無論女兒把他氣到什么程度,只要女兒這一聲帶著撒嬌的“爸”,準(zhǔn)能把他的氣立馬轉(zhuǎn)化成糖,一個字,就是“甜”!“好了好了,我的寶貝小棉襖。先別給你媽打電話,我們要給她來個驚喜!”陳運生趕緊繳械投降。

電話那邊的女兒“咯咯”笑了,說:“我就是這樣想的。原本也想給您來個驚喜呢,又擔(dān)心到家沒的飯吃。這不,最終決定,還是先告訴下您吧?!?/p>

“臭丫頭,就知道你會算計我。你要是提前告訴你媽,你媽準(zhǔn)得一下子做上夠全家吃半個月的菜。你告訴我,是為了讓我給你們在酒店定大餐啊。既解了饞,又不會累著你媽?!标愡\生假裝生氣,心里卻更是如同喝下了一杯新鮮的蜂蜜。

女兒笑得更歡了,連聲說:“爸,爸,爸,您都趕上那算卦的了,一下子就說我心里去了。以我看,趕明兒啊,您老舉個牌子,也去那馬路邊上給人家算卦去吧。”

陳運生攔住女兒的嬉鬧:“你們幾點到?我去車站接你們?!?/p>

女兒說他們是乘飛機過來。到家得是下午了,不用他接。他們下飛機打車回家。

陳運生掛了電話就急著想去酒店訂餐,他推著車子往回走。他家附近就有一個檔次不低的大酒店——“燕滿天”,口碑不錯,那里訂餐是不二之選。可是陳運生才騎上自行車走了沒多遠(yuǎn),想起現(xiàn)在還是大清早,“燕滿天”還沒有開門呢。

也罷,反正時間還早,陳運生就又調(diào)轉(zhuǎn)自行車,朝著郊區(qū)的集市上騎去。

郊區(qū)的集日是鄉(xiāng)村從老早延續(xù)下來的。逢初五、十五、二十五、初十、二十、三十是集日。平時也有早市,賣菜賣物件的也不少,但是老史不會來。老史只有正集日才會帶著他的鳥兒們出現(xiàn)。鳥兒的品種幾乎只有麻雀,且有時多有時少。多的時候是用籠子裝著的幾十只上百只,少的時候三兩只也有過。偶然還會有沒有的時候。老史趕集來不光是賣鳥,他還賣小米。老史的小米金黃金黃的,顆粒圓潤飽滿,在太陽底下一照,像極了那小珍珠。老史每次帶來的小米也不多,十斤八斤,都是不大一會兒就賣完。賣完了小米,要是鳥們也都出了手,他就會圍著集市上來回地轉(zhuǎn)轉(zhuǎn)。也不買也不賣,就是轉(zhuǎn)著玩。轉(zhuǎn)到中午,捎上一屜小籠包,騎上他那輛有些年頭的破舊自行車回家。

陳運生親眼瞅見過老史懷揣小籠包,騎著破自行車徐徐而去的背影。他心里有些心酸。他想像老史家里那位身體不好的老婆,雙手顫抖著接過老史從懷里掏出給她帶回的還熱氣騰騰的小籠包的畫面。所以,陳運生發(fā)誓要幫老史,一定要幫老史。怎么幫?給錢,他曾經(jīng)故意多給過老史錢,把一百的故意當(dāng)成十元的點給老史,老史二話不說退給他。直接給?那不成,人家也是大老爺們,是有自尊的。從跟老史談話的舉止間,陳運生還看出老史是個耿直人,不好占人家便宜。那還能怎么辦?老史的小米?他家王月蘭都是從超市里買真空整袋的。再說老史的小米屬于熱銷,擺上不一會兒就會被老主顧們搶購一空。那就只有買他的鳥了,不砍價地買鳥。陳運生買了老史的鳥,既讓老史賺了錢,又能保住鳥們不被“大妹子”等人殘忍地糟踐死。

集市上已經(jīng)來了不少的人。陳運生輕車熟路,朝著老史常出攤兒的地方奔。他腰疼在家臥養(yǎng)了這一個月,最想見到的人,除了女兒就是老史了。陳運生覺得和老史天南地北地聊聊天,一上午一會兒就會過去。但是他不希望見到“大妹子”。“大妹子”很胖,尤其喜歡穿黑色的衣服,還喜歡戴一個漆黑的燙著大卷兒的假發(fā),臉上涂抹的顏色鮮明——臉皮涂得像白漆,嘴唇涂得跟剛喝了半斤鮮血似的。

其實要說起來,陳運生、老史、“大妹子”三個人的初次相見,頗有戲劇性。那是去年秋天,剛剛退休閑極無聊的陳運生來此趕集,見一鐵籠子里圈著一群麻雀,他不解,逐向前問圈著麻雀的人。圈著麻雀的人就是老史。當(dāng)然陳運生是過后才知道他叫老史的。老史說他家就在離此不遠(yuǎn)的村里,他家境很差,老婆身體不好做不了活兒,他還要供著兒子上大學(xué)。上大學(xué),那是多大的開銷啊。老史神情有些凝重,聲音有些沉痛,但舉手投足間卻帶著剛硬,他說為著給兒子掙上學(xué)的學(xué)費,他幾乎什么掙錢的道兒都干過。這時,旁邊一個女聲突然插話:“黑道兒呢?”

由于太突兀,老史和陳運生都被驚了一下,抬眼懵怔地看著發(fā)出此聲的主人——一個雪白大臉、猩紅嘴唇、頭戴一個夸張大卷黑假發(fā)的胖女人。

“黑道你也干過嗎?”胖女人使勁睜著小眼睛,不錯眼珠地盯著老史。

老史用雙手使勁地拍了下他自己的大腿,很是不滿地說:“我說大姐嘞,您說的這是啥話嘛。我老史也是吃鹽巴長到這年紀(jì)的,我可是清白多半輩子的人呦,您咋這樣說我呢。”

胖女人尖利地叫了起來:“什么什么,你剛才叫我什么?大姐?我有那么老嗎?”她用手指著老史,不依不饒:“我比你老嗎?你怎么叫我大姐?你為什么要叫我大姐?”

老史忙賠不是:“大姐,大,噢,那個大妹子,大妹子,是我錯了,我眼拙,我眼拙。我口也拙,我是想巴結(jié)您呢,您看我這做生意的,不就是想把顧客都當(dāng)成上帝嘛,稱呼上帝個大輩兒,也是為了讓顧客高興。顧客一高興,興許就跟我做成了生意???,瞧我這心黑的。大妹子,大妹子,您別生氣啊,別介意,別見笑啊。”

陳運生被老史的話和神情逗得強忍著不笑。黑衣女人卻咧著猩紅的嘴唇笑了,說:“真不愧生意人,你還挺會說道的。是你自己剛說的為了供孩子上大學(xué),你什么道兒都干過。我還想呢,你要是真干過黑道兒,那我可要打110了。法治社會,你一個大壞蛋藏這兒,哪成啊?!?/p>

老史慌忙擺手:“大妹子您可別嚇我。我老史這輩子還真就是除了黑道兒沒干過?!?

“大妹子”撇了撇紅嘴,有些蔑視地說:“看著你也不像?!?/p>

老史打躬作揖:“謝謝大妹子您的眼神!”

“大妹子”瞥了一眼老史,把眼神掃到了老史臨攤位賣鮮魚的那里了。

陳運生跟老史小聲打趣:“你怎么不說服一下她,讓她買了你的鳥?”

老史連忙搖頭,也是小聲地說:“饒了我吧。能跟她做成生意,那還不得成仙人。”

話音剛落,“大妹子”如同聽到了他們的對話般把眼神掃了回來,從他們倆的身上一直掃到了鐵籠里的鳥們身上。她問老史:“你這些鳥多少錢?便宜點,我都買了?!?/p>

畢竟剛才在背后說過人家壞話,兩個老男人臉色都有些掛不住。陳運生輕咳嗽了聲,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把臉扭向了一邊。老史忙賠笑,無話找話:“大妹子,您買這個做什么?”

“大妹子”臉一橫,說:“油炸!清蒸!爆炒!紅燒!我買了高興做什么就做什么?!?/p>

鳥們被驚嚇得更“嘰喳”叫著使勁地往一堆兒扎,陳運生突然很憐惜起這些小生命來。他上前一步說:“我比你來得早,這鳥我都要了?!?/p>

“大妹子”眼一瞪,說:“什么什么,你來得早?你來得早怎么不早掏錢買了?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p>

陳運生幾乎從來都沒有跟人吵過架,更何況是在大庭廣眾的集貿(mào)市場上。他臉憋得發(fā)紅,竟然再也說不出什么來。

老史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兄弟,女士優(yōu)先,我下次再賣給你吧。這次呢,就賣給大妹子?!?/p>

“大妹子”拎著鳥們扭身走時,并不忘朝陳運生得意顯擺:“下次你要想買,也得既來得早還得來得巧。我家就在附近住,哼,看你能搶過我。”

還別說,這之后,陳運生真就早早起,見到老史就把鳥買了。只有偶然幾次被“大妹子”占了先,搶走了鳥們。陳運生為此心里很是不落忍,覺得對不起那些鳥們。對于生命,自從上了幾歲年紀(jì),陳運生看得比先前深了些——死不可怕,橫死也不可怕,怕的是死之前的那份煎熬和折磨。人都早晚有一死,何況鳥們。他只是希望盡自己的綿薄之力,讓鳥們自然死。或者死得比“大妹子”給予它們的那種煎熬和折磨舒坦點。

集市上人多,陳運生只好下了自行車推著車子往前走。正走著,后面突然撞過來一輛小汽車,把陳運生連同他的自行車都剮倒在地上。陳運生摔得不重,他正要起來,小汽車的窗玻璃搖下來,露出一個年輕女子的頭,她朝陳運生大聲斥責(zé):“你走路為什么不靠邊?馬路正中間推個破自行車來回的晃什么晃?你專職碰瓷訛人的???呦我得看看我的車!告訴你,你的破自行車要是把我的新車剮傷了,我決不輕饒你!”

陳運生有些迷茫,他用手推開壓在身上的自行車,這時那女子也下了車,她腳才沾地就尖叫一聲:“哎呀媽呀,劃了這長一道子,起來起來!賠錢賠錢!”

周圍已經(jīng)圍上了不少的人,指著他們議論紛紛。女人大聲嚷嚷:“趕緊起來起來,我還有事呢,錢我也不多要,你賠我五千,我自認(rèn)倒霉?!?/p>

陳運生坐起來,正要站起,一個小伙子疾步過來,俯身按住陳運生的身體,小聲說:“大爺,躺下?!?/p>

陳運生不解,他還是掙扎著想起來。小伙子暗地里兩手使勁按住他,在他耳邊說:“躺下?!?/p>

陳運生被小伙子按著重新躺地上。小伙子大聲喊叫:“撞人了,快報警啊,出交通事故了……”

年輕女子一見這情景,發(fā)毛了,趁圍觀的群眾都去關(guān)注地上躺著的人,她匆忙上車,按著喇叭趕緊溜了。

小伙子站起身,踮著腳尖兒見那輛車沒了蹤影,這才又蹲下身扶起還在地上躺著的陳運生:“起來吧大爺,沒事了,看看你哪里摔疼了沒有。”

陳永生起來活動下筋骨,還好,哪里都沒事。他有些歉意:“我的自行車真把她那車剮了一道口子的。”

小伙子不忿地“哼”了一聲:“得了吧大爺。她車上那道口子還不知道在哪里劃的呢。我看了,是舊痕。今兒你不詐她,她就要訛上你了。”

有人附和:“就是,就是?!?/p>

事到如今,陳運生也只能心里有些愧疚地推著自行車?yán)^續(xù)去找老史了。

來到老史常出攤兒的地方。老史不在。陳運生很是失望。老史常出攤的后面是家新開業(yè)的飯店。飯店玻璃門上的“開業(yè)大吉”四個字還是紅彤彤的。陳運生想,也許是飯店主人不讓老史在他家門前出攤擋住他家生意,把老史給趕別處去了吧。于是他就推著自行車想圍著集市轉(zhuǎn)轉(zhuǎn),找找老史。陳運生推著自行車才走過飯店門口,那半扇“大吉”門開了,走出來的人正是老史。陳運生一見,如同見到久違的親人,當(dāng)下心一熱,他忙喊:“老史,老史,我還以為你沒有來呢,卻原來你去里面吃飯了?!?/p>

老史見是陳運生也很興奮,他三兩步來到陳運生跟前:“老陳啊,來,進(jìn)來歇歇,這是咱自己家開的飯店。早飯還沒吃吧?正好嘗嘗咱自己做的小籠包?!?/p>

陳運生邊支車梯,邊問:“這是啥情況?我才這么幾天不來,你就開飯店當(dāng)老板了?”

飯店里有幾個食客。陳運生進(jìn)來坐到房間一角的餐桌旁。他真是想不通,這老史的變化也忒大了吧。不一會兒,老史給他端過來一碗豆腐腦,一屜小籠包,叫他慢慢吃。陳運生追著老史的背影問:“你的鳥呢?還賣不?”

老史回頭笑了:“老哥,我沒有鳥了,也沒有空逮鳥了。你要是實在喜歡放鳥,我抽空帶你去逮?!?/p>

陳運生被這話逗笑了,說:“那是何苦?!?/p>

老史也“噗嗤”笑了。不一會兒,他又端出一碗豆腐腦,和一屜小籠包,坐到了陳運生的對面:“老陳,趁著現(xiàn)在沒有客人需要招呼,我來陪你吃。”

陳運生吃得很開胃,他說:“老史,我這一頓飯把平時一天的食量都吃了?!?/p>

老史笑著說:“吃吧,今兒見到你,我也得比平時多吃倆包子?!?/p>

陳運生大口大口地吃著,心下里卻細(xì)細(xì)品著包子的味道,感覺就是比別家的包子好吃。其實他也知道,這僅僅是源于他跟老史的“鳥”交情。

老史才喝了一口豆腐腦,就心里憋著什么事似的紅著臉把頭探過來,悄聲跟陳運生說:“我跟彩鳳辦了手續(xù)了。”

老陳心下一驚,他聽老史跟他叨叨過,他老婆身體不好,啥活兒也做不了。今兒聽到老史說這話,莫不是他拋棄了那可憐的身體不好的女人,跟她離了婚?陳運生油然生出一種憤懣,他有些氣憤地問:“離了?”

老史糾正:“是結(jié)了?!彼昂俸佟毙χ行╈t腆:“我跟彩鳳領(lǐng)結(jié)婚證了。彩鳳,你認(rèn)識的,也常來買我的鳥,‘大妹子,知道了不?”

陳運生一頭霧水,他心里憤憤然,為老史村里的那個老婆抱不平:“你家里不是有老婆嗎?難道你離了家里的老婆又娶了市里的老婆?‘大妹子我怎么不知道,不就是那個能變著法兒把活鳥給禍害成死鳥的女人。老史,你心地咋這樣?你對得起你的良心嗎?你對得起你那在外地上大學(xué)的孩子嗎,你怎么跟孩子交代?”

老史一愣怔,咧著嘴巴突然笑起來:“老陳,對不住了啊,我先前欺騙了你?!?/p>

陳運生不解,疑惑地望著老史。

老史憨笑的臉上布上了一層憂傷。他用一只手抹了把臉,好似要把那層突至的憂傷抹掉。他說:“我以前那老婆,早在孩子還小的時候就病故了。我自己拉扯著兒子,當(dāng)時要多難有多難。為了給自己鼓勁,也為了讓自己在外人的眼里不至于太艱難不堪,我對外一直說家里有老婆,老婆只是身體不好出不了門。我兒子有媽。別家孩子都有媽的啊,那我家孩子必須得有媽。就這個謊言,陪伴著我千辛萬苦地把兒子拉扯大。”

陳運生聽得心酸,他把手邊的餐巾紙推給老史:“那現(xiàn)在呢?你兒子做什么了?”

老史抽抽鼻子,有些許的釋然:“如今好過了。兒子出國讀完研究生沒回來,就留在那里工作了。他給我的生活費我也用不著,就直接給縣里的養(yǎng)老院了。我能動,就自食其力?!?/p>

陳運生說:“不錯,你兒子有出息。”

老史說:“不愁吃喝,生活質(zhì)量上去了,可是這心里悶的呀,抓把空氣都想嘮嘮嗑。你想想,睜眼閉眼一個人,出來進(jìn)去一個人,黑夜白天一個人。村里占地統(tǒng)一分的高層樓房,面積還大,我一進(jìn)家門就發(fā)暈心慌。也沒有地可種了,閑得我呀在河灘上自己開了幾分田。種谷子,就收一季。也不為長多少糧食,就是為了養(yǎng)鳥啊。你知道,谷子快成熟時,那么多的鳥們?nèi)コ浴N揖妥隽藗€大網(wǎng),集日的前一天,去撒一網(wǎng),逮多逮少就一網(wǎng)。有時逮太多了,我還放飛些。我可不能把它們都給逮絕了。谷子熟了脫粒成小米,我每次趕集也舍不得多帶,擔(dān)心賣完了我沒的賣??罩謥碲s集心里沒抓撓,也是發(fā)慌。帶點東西來賣,心里就好像有個寄托有個盼頭似的?!?/p>

陳運生的心里也說不出是什么滋味了。自己是奔著救度老史的貧困生活來買他的鳥的,可是,他竟然不光不貧窮,還可以說經(jīng)濟條件是不錯的。

老史咬了一口的包子停在手里:“說心里話,我真的很感謝你和彩鳳,你們倆都是好人。我每次見到你們,就像是見到了親人家人一樣的感覺。為了能常見到你們,我就集集不落地給你們逮鳥來。冬天沒有谷子引誘著,不好逮,我就整天整天地去空地里撒網(wǎng)罩。都是小麻雀,數(shù)量限制,過了十只就養(yǎng)在家里,下個集日再帶給你們。”

陳運生感慨:“真難為你了老史?!?/p>

老史把半個包子丟碗里,伸過手抓住陳運生的胳膊,說:“老陳,你不會怪我騙了你吧?”

陳運生搖頭:“怎么會?!?/p>

這時一個小伙子扛著一大包菜進(jìn)來。他大聲喊著:“叔,我菜買回來了,是放里面還是放外面?”

老史忙松開陳運生的胳膊,站起身迎過去:“放外面吧,待會兒閑了我就擇了?!?/p>

陳運生一瞧小伙子,不由笑了,是剛才他被車剮倒,想站起來,被強按住讓他躺下的那個小伙子。小伙子沒有看到他,扛著菜往門外去放了。

老史幫小伙子放下菜回來,重新落座。陳運生問:“還雇著人了?”

老史臉有些紅,憨笑著說:“彩鳳的兒子。對我還成,挺支持我跟他媽在一塊的。”

陳運生明白了,他這一個月沒有見老史,老史發(fā)生的變化可謂天翻地覆,不光娶了老婆,還多了一個二十好幾的大兒子。

在老史家飯店吃了早飯,陳運生沒有放成鳥,就騎著自行車回家。今早在老史的飯店里他還見到了老史的新婚老婆“大妹子”彩鳳。以往濃妝艷抹的彩鳳在今天陳運生看來,真是洗盡鉛華,她一點妝都沒有化,也沒有戴假發(fā),不是禿頭,只是頭頂?shù)念^發(fā)有些稀疏。她穿著的米黃色衣服,襯托著她年輕了不少。彩鳳見到陳運生熱情地打招呼,像再見多年的老朋友。她讓老史陪著陳運生好好嘮嘮,給剛進(jìn)店的兩個顧客端上早餐,就自己戴上圍裙套袖提個板凳去門口擇菜了。老史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嘆:“彩鳳真是個好女人。賢惠勤快,心眼還好?!?/p>

陳運生不由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彩鳳要買老史的鳥,老史問她的“大妹子,您買這個做什么?”彩鳳回的“油炸!清蒸!爆炒!紅燒!我買了高興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胃里不覺翻騰,打趣地問老史:“你該不會把逮的鳥都留做自己飯店油炸清蒸了吧?”老史忙擺手:“沒有,沒有。別看我家開的是飯店,我家彩鳳給立規(guī)矩了,決不自己殺生,魚肉類都去市場上買?!?/p>

陳運生問:“以前你家彩鳳不是每次買了你的鳥都回去做菜的嗎?”

還沒有等老史回答,門口擇菜的彩鳳“嗤”地笑起來,說:“哪里啊,是那天正趕上,我看見那些鳥們挺可憐的,擔(dān)心別人買了殺了吃,就自己買了,送到樹木多的地方放飛了。以為你買了是做菜吃的,就成心早來跟你搶。后來知道你買了也是去放生,就讓給你了?!?/p>

陳運生心情好起來,他覺得“大妹子”其實長得挺不錯的。他拍拍老史的肩,打趣地說:“你們倆聯(lián)手哄我了?!?/p>

三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陳運生出門走的時候,彩鳳的兒子也出來送,招呼陳運生:“大爺,有空常來啊。”

陳運生連連點頭:“常來,常來,我以后沒事就來這兒?!?/p>

心情高興,腳蹬著自行車就有勁兒。陳運生先在“燕滿天”酒店定了包間,想想這個時候回去,難免會因心情激動,喜悅外溢,讓王月蘭看穿,就會把給她個驚喜的事兒給糟踐了。于是,他騎著自行車路過了自家小區(qū)的胡同,直接去了超市。他要給女兒和準(zhǔn)女婿準(zhǔn)備他們在家里所需用的東西。新的,全買新的換上。還有零食,女兒自小就離不了零食。別看女兒不足月就出生了,但是嘴壯,營養(yǎng)跟得上,小妮子自小就體格倍棒。

陳運生提著大包小包回到家已經(jīng)快中午了。

家里沒有人。這個點兒,王月蘭是該買菜回來,已經(jīng)在廚房忙活午飯的了。他奇怪兒子竟也沒有在家。他早上出門的時候,看兒子那副德性,今天是該睡到過午的。

陳運生打開電視機,換了幾個頻道也沒有自己中意的節(jié)目,就干脆任電視機自己娛樂,他仰在沙發(fā)上看報紙。電話急促地響起來,陳運生起身去接,是兒子打來的。兒子急切地說他媽病了,現(xiàn)在市醫(yī)院。問他手機怎么關(guān)機,到處找不到他。

陳運生一聽,差點昏倒,忙問兒子他媽怎么了,是什么病。

兒子說:“你先過來吧。打車,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陳運生一摸口袋,空的,才知道自己的手機不知道啥時給丟了。他顧不得找手機了,出門打車直奔市醫(yī)院。

王月蘭躺在病床上,眼睛緊閉,臉色慘白。兒子說,醫(yī)生說的是因情緒過于激動引起的,用過藥,沒有大礙了。陳運生一直提著的心這才放下來。他憐惜地抓著王月蘭的手扭頭問陳列:“情緒過于激動?你媽受什么刺激了?我這才出去多一會兒,就出了這樣的大事。”

陳運生一扭頭,才注意到王月蘭的病床前,除了兒子,還有一個跟兒子模樣有些神似,但比兒子要大了八九歲的青年。陳運生問:“你是?”

青年有些拘謹(jǐn):“您是叔叔吧,我,我叫范楚?!?/p>

陳列過來拉住陳運生的胳膊,說:“爸,我媽剛睡著,咱別吵醒她。我們出去待會兒吧?!?/p>

陳運生不去,說:“你們出去吧,我在這里陪你媽。萬一有什么事呢,我好找醫(yī)生?!?/p>

范楚忙說:“叔叔您去吧。我在這里,沒事的。”

陳運生皺著眉頭:“噢,你是哪兒的,我怎么不認(rèn)識你?”

陳列拉著陳運生的胳膊說:“爸,他是我媽親戚。他陪著我媽沒事的。走,咱出去,我跟你說個事。”

陳運生被兒子拽著站起身,他又看了看王月蘭,王月蘭眼睛還是緊閉著。不像是睡著,倒像是被什么捆著,束縛著,掙脫不出來。

陳運生被兒子一路連拉拽帶攙扶著到了醫(yī)院樓下的灌木池旁,爺兒倆坐在了臺沿兒上。兒子像有眾多話要說,但是,他一句又都說不出來。陳運生急得恨不得甩兒子幾巴掌,說:“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可說??!”

陳列終于鼓足了勇氣,說:“爸,你說人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是吧?苦辣酸甜咸滋味,樣樣都得經(jīng)歷,是吧?”

陳運生罵:“你有病啊,這個時候了跟我說這個。趕緊跟我說正事,沒有正事我回去陪你媽了。”

陳列趕緊拉住起身就要朝病房走的陳運生:“爸,爸,我說,我說。你知道病房里陪著我媽的那個人是誰嗎?”

“不知道。不認(rèn)識,沒見過。你就說他是誰吧?”

“我媽的兒子?!?/p>

“你放屁。你媽就生了你一個兒子?!?/p>

“他是我媽跟別人生的?!?/p>

“你胡說八道!再編排你媽,我揍你個兔崽子!”

“爸,你別激動,我也不相信這是事實。但是,我已經(jīng)看過了那個人的全部資料,也核實過了。他真的是我媽生的?!?/p>

“就這半天不到,你就給你媽核實出了一個親生兒子?你對得起你媽嗎?你對得起我嗎?”陳運生急了,他低頭四下里找家伙兒,想暴打兒子。但是,醫(yī)院里的衛(wèi)生做得還是挺到位的,連一張紙片都沒有。

“爸,你沒有來之前,我媽也都已經(jīng)跟我說了。這是鐵定的事實。你以為剛才我媽那是真睡著了???她只是不好意思見你吧。你沒有進(jìn)門的時候她還跟那個范楚說話來著呢。事到如今,你讓我怎樣?這事我不來跟你說,誰來跟你說?讓我媽跟你說嗎?你還不得把我媽打了?!?/p>

“我從來沒有打過你媽,一下都沒有打過?!标愡\生腦袋發(fā)蒙,他在想,這是不是一個夢?他喃喃自語:“她跟我是初婚,是初婚……”

陳列也很不好受:“爸,我媽沒有跟你認(rèn)識之前,談過一個,跟那人未婚生的范楚?!?/p>

“那既然這樣,她就跟那人結(jié)婚去啊,干嘛又來嫁給我?!标愡\生委屈地說。

“那人在老家有老婆孩子。離不了婚,給不了她婚姻。她生了范楚送到了那個男人老家,是他老家的奶奶給喂養(yǎng)大的?!?/p>

“這么多年,他為什么現(xiàn)在來找?” 陳運生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

“因為那個男人的老婆去世了,他讓他的兒子來找。找了好幾年了,這才找到。我媽眼前突然冒出個這么大的兒子來,被舊事重提,各種原因吧,不就昏倒躺醫(yī)院來了嘛。”

“怎么?他還想讓你媽跟他一起過日子去?”

“沒錯,他們就是這想法?!?/p>

“他們敢!”

“爸,你別激動。現(xiàn)在不是他們敢不敢的問題,主要得看我媽的想法了?!?/p>

陳運生抱著頭,恨不得一頭撞死。

陳運生恨王月蘭,這個女人太會演戲了,騙了他28年。當(dāng)初他被好幾個女孩子追逐示愛,之所以選擇鄰居給他介紹的王月蘭,就是因為他被王月蘭清秀純潔的模樣所迷惑,他至今還記得王月蘭第一次跟他見面時臉上所帶的那一抹讓他怦然心動的羞紅。陳運生由始至終地認(rèn)為,他是王月蘭的初戀。哪里想得到,他們婚姻28年,王月蘭竟然不露蛛絲馬跡地跟他撒了這么大的一個彌天大謊。他是什么?他陳運生算什么?當(dāng)年他千挑萬選的結(jié)果,就是只為落今天這個結(jié)局?老天啊,你也太會跟人開玩笑了。何況這哪里是玩笑,這簡直就是逼人犯法墮地獄啊。陳運生恨不得拿把刀剁了誰。剁了王月蘭?還是跟王月蘭生孩子的那個人?還是王月蘭床頭站著的那個范楚?陳運生想來想去,還是剁了自己比較好。誰要他眼拙,當(dāng)初看上了王月蘭,娶了王月蘭呢。當(dāng)年那么多黃花大閨女在他屁股后面轉(zhuǎn),他偏偏認(rèn)準(zhǔn)了王月蘭。人家王月蘭當(dāng)初不是還拒絕過他一下嗎?他還癡心地給人家王月蘭寫了長達(dá)十二頁紙的情書,說什么今生非王月蘭不娶。陳運生痛恨著自己,恨自己眼瞎心也瞎,一步走錯步步錯。當(dāng)年的一個執(zhí)著,換來今日如此大的恥辱!奈何?奈何?。?

陳運生如同被人猝不及防地一把推下了山崖,他的身體快速地墜落、墜落。沒有一絲要到底的痕跡。老是在墜落中。他的心恐懼得厲害。他想抓住能穩(wěn)住他身體的東西,哪怕是一根稻草。但是沒有。他只能置身于好恐怖的墜落中!

從醫(yī)院“逃”出來的陳運生就是以這樣的心情走在馬路上。他沒有乘車,步行著。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還能去哪里。平時的馬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今天他卻什么都感覺不到。周圍很靜,靜得要讓他窒息。這就是孤獨吧,原來孤獨如此可怕,竟然一下子就給他陳運生搭建了一個世界。且密不透風(fēng)。他的心被這個密不透風(fēng)的世界給捂得透不過氣起來。他張開嘴,大口地喘息。他想求救,可是,他發(fā)不出聲音來。陳運生兩只手死命抓著自己的胸口,踉蹌了幾步,一頭栽倒在馬路上。

等他醒過來已是在市三院的病床上。陳運生睜開眼,陽光正暖暖地散在他的臉上。眼睛受到陽光的撫摸,他一時受不了,又把眼睛閉上了。耳邊傳來驚喜的聲音:“爸,您醒了,您可醒了?!?/p>

是女兒陳辰。陳運生再次睜開眼睛,窗簾已經(jīng)被人拉上了一半,擋住了正好照在陳運生臉上的陽光。他清晰地看到了女兒。

陳辰抱住陳運生的脖子,眼淚汪汪地說:“爸,您說您這是干嘛呢,不愿意讓我回來就直說嗎,用不著非得躲到醫(yī)院里來藏著,害得我們好找。要不是查看馬路監(jiān)控,還不知道去哪里能找到您呢。爸,您知道我們都多擔(dān)心嗎?”

陳運生內(nèi)心五味雜陳。他心里好難受,好想哭,但是他極力忍著。他不能在女兒面前掉淚。他強裝笑顏:“辰辰回來了?都怪爸不好,莫生氣啊。這是哪里?醫(yī)院?我怎么到的這里?”

陳辰說:“您暈倒在了馬路上,被好心人給送到了這里。爸,您都昏迷兩天了,可把我們嚇?biāo)懒??!?/p>

陳運生伸手輕輕拍拍女兒的頭:“莫怕,乖,老爸沒有事的啊?!彼聪蚺畠荷磉叀E畠荷磉呎局粋€小伙子,身高幾乎跟女兒平頭。他戴著度數(shù)很高的眼鏡,相貌屬于讓人過目就忘的那種。陳運生的目光越過此人,尋找女兒的男朋友。

“爸,別找了,他就是我給你帶回來的準(zhǔn)女婿王亞天?!迸畠阂谎劬涂闯隽岁愡\生的心思。

陳運生只好又把目光收回來,看女兒身邊站著的王亞天。他心里不舒服,王亞天實在太平常了,他怎么配得上自己的女兒?陳運生才見到女兒滋生的好心情又被王亞天的相貌趕走了。

“叔叔您好?!蓖鮼喬靻柡蛑愡\生。

陳運生禮貌性地應(yīng)了一聲,之后就無力地閉上了眼睛。此時,他突然理解了王月蘭在醫(yī)院里聽見他進(jìn)病房而閉上眼睛不看他的心情了。眼睛不看,就能避開很多的事情。王月蘭為她自己避開的是尷尬和難堪,而此時他為自己避開的是眼不見心不亂。可是,他的心真的很亂。他對女兒找了這樣的一個男朋友,真的有些失落和失望。

女兒臨時跟公司請了假,在醫(yī)院里照顧著陳運生。王亞天自己先乘飛機走了。陳運生在醫(yī)院里又住了兩天,醫(yī)生給他做了該做的檢查,也沒有什么大事,就讓他出院了。

回到家,王月蘭還沒有出院。女兒應(yīng)該知道了一切,也沒有在陳運生跟前提過她媽一句。陳運生其間把自己分成了兩個人,一個給另一個擺道理。擺道理的知識淵博,心胸博大寬廣,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聽道理的一根筋,就是堅持把自己的心結(jié)系得死死的,任你擺道理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女兒陳辰對陳運生照顧得很悉心,陳運生的一舉一動都牽扯著她的心。最終陳辰忍不住,忐忑地問:“爸,您和我媽無論怎么說也是近三十年的老夫老妻了,無論我媽年輕時做過什么,那畢竟是在還沒有認(rèn)識您之前發(fā)生的事。您別怪我媽了,成嗎?”

成嗎?成會怎樣?不成又會怎樣?陳運生心中被分開的兩個人終于一方戰(zhàn)勝一方,擺道理的獲勝。是啊,不成又能怎樣?生命不能重生,時光不能倒流。事已至此,是如何也回不到28年之前的。陳運生決定去醫(yī)院看望王月蘭了。

陳辰陪著陳運生來到了醫(yī)院。這次,王月蘭倒沒有“睡覺”,睜著眼迎接著他,但是無論陳運生怎樣去捕捉她的目光,她都會倉促地逃掉。你來我躲,你往我閃。看來眼神也可以大戰(zhàn)。

病房里本是三張床鋪,那兩張床的病人一人去做檢查,一人輸完液就溜達(dá)出去曬太陽了。陳辰和陳列還有那個范楚也都一起出去,病房里就只剩下了王月蘭和陳運生了。陳運生說:“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王月蘭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要是當(dāng)時告訴了你,你還會娶我嗎?”

陳運生猶豫了一下:“可能不會吧。畢竟那個年代,挺在乎這種事的?!?/p>

“那你現(xiàn)在,想怎么辦?”王月蘭的喘息有些重。

陳運生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他說:“我也,不知道?!彼氲竭^離婚,可是這念頭才在腦海里一閃,他就立馬給否定了。離婚了,那個家不是沒有了他,就是沒有了王月蘭。少了一半的家那還叫什么家啊。“湊合著過吧。”他嘆了口氣,低聲說。

王月蘭的眼睛敢望向陳運生的臉了,陳運生用眼神去接,她的目光又趕緊滑向了一邊。她遲疑了一下說:“辰辰也不是你的?!?/p>

“什么?”如一個炸雷驚到了陳運生,他徹底驚呆了。“你說什么?你給我再說一遍?”

“辰辰是他的?!?/p>

“不可能。辰辰就是我的孩子。”陳運生咆哮了。他用手指著王月蘭:“告訴你,你有病給我好好養(yǎng)病,別瞎說亂講?!?/p>

王月蘭小聲說:“我沒有瞎說亂講。當(dāng)時我本不想和你交往??墒呛髞碇雷约簯蚜嗽?,我只能答應(yīng)了你,并且主動要求盡早結(jié)婚。我們婚后七個月,我生下了辰辰,我怕你疑心,只能說是走路不小心絆了一下,孩子早產(chǎn)了。”

“你怎么這么,下賤!”陳運生攥緊拳頭,怒視著王月蘭,卻最終把拳頭使勁砸向了自己的頭。

“我們,離婚吧。是我對不起你,孩子也都大了。我凈身出戶。等我出院我們就去把手續(xù)辦了?!憋@然這結(jié)果是王月蘭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我不離!”陳運生斷喝一聲,“當(dāng)年他不要你了,你跟了我,如今他又來找你了,你就立馬跟我一刀兩斷要去投奔他,是吧?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耍猴呢你?”

陳運生的聲音有些大,在門外不遠(yuǎn)處的兒子女兒和范楚都趕忙進(jìn)來。連聲詢問:“怎么了?怎么了?”

陳運生眼前晃動著兒子女兒和范楚的臉,突然,陳辰的臉和范楚的臉重疊在一起,此時任陳運生又有再多的理由和幻想不承認(rèn)不相信剛才王月蘭的話都不成了,陳辰和范楚不光眉眼如同一個模子扣出來的,就連那舉止和神情都是那么的神似。

再次從醫(yī)院里“逃”出來,陳運生感覺心被塞得超負(fù)荷的滿。他要窒息,擔(dān)心自己再次倒在馬路上,他急匆匆地回了家??刹诺郊疫€沒有待上五分鐘,他就又感覺恐慌得很。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各種紛亂,各種畫面,陳運生在家里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出了門,這才覺得心里透出一口氣來。

陳運生站在家門口,一時想不起去哪里。他手下意識地伸進(jìn)口袋,空的,才想起手機丟了也沒有去找。要是在先前,明知道找不到他也會去找找的。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他是一個喜歡經(jīng)歷過程,享受過程的人。可是如今,陳運生連想都不去想找手機了。

陳運生下了樓,推著自行車正要出小區(qū)門口,清理小區(qū)衛(wèi)生的付師傅蹬著三輪車正好進(jìn)來。車上坐著他的老婆??磥磉@女人又犯病了。陳運生此時特不想見到老付,他垂下頭,心里期盼著老付老眼昏花能疏忽掉他??墒菬崆榈睦细恫还鉀]有疏忽掉他,還倍加地?zé)崆椋骸瓣悗煾担鋈マD(zhuǎn)轉(zhuǎn)???你看我說的沒錯吧,那天那小伙子就是去你家的,找你愛人的。后來我見到了,你愛人下樓來,跟他一起出去的?!?/p>

陳運生很是懊惱,還有羞憤。他敷衍著:“是她外地的一個遠(yuǎn)方親戚,多年不見的。沒有什么事,就是順便過來看看?!?/p>

“有朋自遠(yuǎn)方來,不亦樂乎?!崩细抖眠€挺多。顯然他也為自己關(guān)鍵時刻脫口而出這句古詩很是興奮,放下了車把,大有跟陳運生以此話題深聊一番的架勢。倒是垃圾車上他的老婆不干了,她扎扎開兩只胳膊,不滿地喊叫著:“駕,駕,駕,駕駕,駕……”

陳運生趕緊繞過垃圾車,騎上了自行車。身后清楚地傳來老付哄那犯病女人的聲音:“喔,駕駕,這就駕駕,別急啊,別急……”陳運生心里滾過一縷溫?zé)?。他竟然羨慕起老付來。羨慕老付什么呢?簡單!老付的人生簡簡單單的多好,為什么自己的人生要出現(xiàn)這么多的枝枝叉叉?他真愿把自己的身份置換成老付,用自己的肩膀拉著一個一心無二沒有那么多曾經(jīng)的女人,住小房子也好,吃糠咽菜也好,一條直線走下來就是大半生。

陳運生羨慕著老付,不覺就見到了老史的飯店。看來,他的意念里還是有目的地的。目的地就是老史這里。

彩鳳正端著一盆洗過的衣服出來晾曬,見到陳運生,很是驚喜:“今天閑著了老陳?”她又大聲朝飯店里面喊,“老史,老陳來了。”

老史抖著兩只濕手出來,見到陳運生忙打著招呼過來接他的車子:“今天不是集,客人少,咱哥兒倆可一定要好好喝喝?!?/p>

彩鳳歡快地接話:“老史啊,今天我給你放假,來多來少客人都不用你管。我這就去給你們炒菜去?!?/p>

陳運生本不想把家里的事抖落給老史,可架不住一杯杯小酒的催發(fā)。他最終嗚咽得如同一個孩子,把事件原委傾倒給了老史。老史和彩鳳把他扶到里間的床上,讓他休息會兒。彩鳳跟老史說:“我出去忙了,你陪著老陳。他哭就讓他哭哭吧,哭出來就好了。要不悶在心里種病根。”

老史點頭:“我知道了,你去吧?!?/p>

老史坐在床邊陪著陳運生。陳運生是喝多了,但是他不睡覺,他說他不困。

彩鳳出去,不一會兒,端來兩杯水給老史:“你好好勸勸老陳?!?/p>

老史接過水杯:“嗯,知道了。”

老史把水杯端到陳運生嘴邊:“來,喝口水。”

陳運生推開水杯,兩眼血紅:“我不喝水,我喝酒。男人嘛,要喝就喝酒。我是男人,我能喝很多酒。以后,我一杯水都不會喝的了,我光喝酒。”

老史把手里端著的水杯放一旁,端過另一杯水:“好,咱不喝水,咱喝酒。來,我敬你一杯?!?/p>

陳運生把一杯水一飲而盡:“好酒,再,再來一杯?!?/p>

老史就又把剛才放下的那杯水端給陳運生,陳運生又是一飲而盡:“還有嗎?”

老史說:“有。彩鳳去拿了,一會兒就來。你先閉上眼迷瞪會兒?!?/p>

陳運生一點困意都沒有:“我不困。我睡不著。家里出了這大的事,我能睡著了?那我還是男人嗎?”

老史伸手心疼地拍拍陳運生的肩:“好兄弟,雖然說呢,沒事兒咱也不招事兒,但既然事兒來了,咱就要想法面對事兒。躲避和逃脫,根本不是解決事兒的辦法。聽老哥一句話,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情,不是咱能提前預(yù)防和左右了的。如今弟妹還躺在醫(yī)院里,經(jīng)歷這么多的事情,應(yīng)該說她心里比你更加難堪和難受。你們也是二三十年的夫妻了,就算什么情都沒有了,還有個親情吧。你就念在這份親情上,解開那些心結(jié),原諒她,也給她卸下她心里的包袱,讓她好好養(yǎng)身體。你等她養(yǎng)好出院,接回家,就當(dāng)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繼續(xù)好好過日子。我們都這個年紀(jì)了,還能折騰幾時?老伴老伴,不就是老來作個伴嗎?!?/p>

陳運生使勁搓了一把臉,又是一通哭泣:“她那個,那個兒子的父親老伴沒了,這不是讓他兒子找她,要跟她再續(xù)前緣嘛?!?/p>

老史有些義憤填膺:“再續(xù)前緣,早干什么去了他?現(xiàn)在來再續(xù)前緣,你聽我的兄弟,弟妹絕對不會跟他續(xù)去。你們多少年的夫妻,耳鬢廝磨大半輩子了,情長著呢,這個你放心。我敢肯定弟妹無論如何都不會離開你。”

“我當(dāng)心肝當(dāng)寶貝,當(dāng)自己眼珠子的女兒,竟然不是我親生的。你說這是天下多么大的笑話。不,不是笑話,是奇恥大辱啊。我引以為傲的小棉襖就要離開我了,找她親爸去了。我委屈,我受不了,受不了??!”陳運生情緒激動,猝不及防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大嘴巴。

老史忙按住陳運生的手:“別這樣,別這樣兄弟,孩子無論是誰的,你親她,她也會親你。你把她自小養(yǎng)大,你就是她的親爹。人心都是肉長的,她不會不認(rèn)你的。你看彩鳳的兒子,我跟他接觸的時間也不長,但咱就是真心疼他,像親爹一樣地親他。起初他跟我說,叔啊,你對我好不好我不在意,但是你必須對我媽好啊,你對我媽不好,我會恨你的。我說,傻小子,我娶了你媽,身邊就你媽一個親人啊,我怎么會對她不好呢。你是她的兒子,即使你不把我當(dāng)?shù)?dāng)長輩,我也會對你好的,因為你是我老婆的兒子。結(jié)果,這小子當(dāng)時就給我跪下了,說叔啊,我現(xiàn)在還改不了口稱呼你爸,等以后習(xí)慣了,我再叫。我們從今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團團圓圓的一家人,誰也離不了誰的一家人。這孩子對我那可叫一個好,貼心啊。何況你把閨女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養(yǎng)大的呢?!?

不知是聽進(jìn)了老史的話,還是酒精發(fā)作,陳運生不再鬧騰,打起鼾聲。

陳運生回歸到家庭中。王月蘭出院回了家,但是身體還是有些虛弱,買菜做飯的事不再參與,任由陳運生負(fù)責(zé)。女兒回了單位去上班,每天晚上一個電話,打家里座機,陳運生故意回避,回回王月蘭接聽。娘倆兒聊上好半天。一旁回避的陳運生豎著耳朵,在王月蘭的話語中捕捉女兒問沒有問到他。不過還好,回回都能捕捉得到。有時王月蘭拿著電話叫陳運生:“你來接,辰辰要和你說?!标愡\生不是抖著兩手水就是抓著一把帶泥的小青菜示意他不方便。王月蘭也只好跟女兒解釋,作罷。兒子終于找了個工作去上班,每天都能按時出門,按時回家。至于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他們家庭生活里的范楚及其沒有露過面的范楚老爸,也像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樣,銷聲匿跡了。有時陳運生都懷疑,那是不是他做過的一個噩夢。

一天周末,陳列喜氣地領(lǐng)回他的女朋友,陳運生一見,感覺眼熟,但一時想不起在哪里見過。倒是那女孩,見到陳運生愣怔了一下,即用手指著陳運生問:“您是那個剮了我的車,最后又要訛詐我的老人嗎?”

陳運生這才記起,眼前站著正用手指著他的就是那個在集市上撞倒了他還要他賠償?shù)呐?。他很窘,臉憋得通紅,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女孩扭身就走,在門口回身說:“陳列,就沖你有這樣的爸,我也不會嫁給你。我們之間,完了。”女孩摔門而去。陳列被突發(fā)的事件弄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看看他爸,又看看門,遲疑了片刻,開門去追女孩了。好在女孩沒有跑多遠(yuǎn),很快被陳列追了回來。拉到陳運生面前,陳列非要陳運生解釋,那個倒地的人不是他。陳列急切地跟女孩表示:“我爸真不是那種人,你一定認(rèn)錯人了?!彼峙ゎ^跟陳運生說:“爸,你說是吧?我敢發(fā)誓,你決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p>

陳運生使勁搓了搓手,抬眼望了望兒子,又望了望兒子的女朋友,這才說:“那個人是我。你沒有認(rèn)錯人?!?/p>

兒子驚呆了,他真不相信這是他親爸做出來的事。下意識地去抓女朋友的手。女朋友一把甩開陳列的手,說:“你看看,我說的是真的吧。”她再次跑出了陳家門口。

陳列要去追,陳運生制止:“別追了,讓她走吧。這樣的女孩不適合你?!?/p>

陳列急切地說:“我們是真愛。爸,你說你,唉,你這是做的什么事啊!”

兒子還是跑出去追女朋友了。陳運生抱著頭,感嘆自己的事碰事,都是事。

最終兒子和女朋友沒有散伙,只是兒子不再帶女朋友來家里。他搬了出去,說是住單位宿舍。單位老板就是兒子的女朋友,陳運生不愿讓兒子和他女朋友未婚就同居。兒子腆著臉說:“都什么世道了,同居跟結(jié)婚不就是隔著一張紙嗎,多大個事兒。”陳運生說:“事大著呢。你們要是想在一起就去領(lǐng)證,領(lǐng)了證給你們辦完婚事,你們愛怎么往一起住就怎么往一起住?!?/p>

陳列說:“我們現(xiàn)在還不到領(lǐng)證的那一步。再說你不同意我們住一起,你就以為我們沒有住一起好了。你本來也沒有親眼所見我們住一起的啊。你瞧人家鄭板橋說得多好,‘難得糊涂,爸,您老也難得糊涂下吧。把什么事情都鬧明白了,您老是自己給自己白添堵。”

兒大不由爹。兒子一意孤行地搬著鋪蓋走了。陳運生感覺家里更加空落得慌。他手機自那次丟了,兒子又給他買了一部,他懶得用,時常忘了開機。即便開了機也是放到臥室里,出門他也不帶。有幾次從外面回來,王月蘭告訴他女兒給他打手機了,讓他以后出門帶著手機。他應(yīng)承著,但是再出門,還是沒有帶。忘了帶。想不起帶。帶著也沒有什么用。家里沒有出這些事之前,陳運生手機不離身,是惦念在外地的女兒,手機幾乎就是只為女兒準(zhǔn)備的。但是如今,對女兒的感情,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有時想得厲害了,就自己掉幾滴眼淚。但更多的,是怕。是那種帶著恐懼心慌的怕。究竟怕什么呢?陳運生自己也說不清楚,想不明白。但總之他就是怕。

陳運生把自己藏起來,隱起來,裹起來了。在他的心里,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兩道裂痕,一道是通向王月蘭的,一道是通向陳辰的。陳運生也想把這兩道裂痕填平抹凈,回到從前。但是徒勞。想必王月蘭心里也是,跟陳運生有了間隙,她也在極力地挽回,拯救,但是,同樣的白費力氣。平日里他們兩個人除了必需的吃飯和睡覺在一起外,能不正面接觸就不正面接觸。王月蘭待在臥室里,弄了一大堆零碎材料,飛針走線手工布藝。客廳里的電視幾乎不看,以前她特愛看的韓劇如今連瞧都不瞧上一眼。陳運生白天出門買菜,在外能轉(zhuǎn)悠多久是多久,偶爾會遇到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老付,已經(jīng)忘記他家那來客人的話題,轉(zhuǎn)化成為今天有雨或者天氣不錯,有時還說出去玩啊,有時還說好久沒有見到你愛人了她去親戚家了吧。陳運生“嗯”“啊”著算是應(yīng)答。老付的垃圾車上還是時而坐著他犯病的老婆時而空著。陳運生有時還騎著自行車去老史的飯店坐坐,老史不忙就陪他嘮嘮嗑,老史忙,他就自己閑呆著。晚上陳運生在客廳看電視,什么節(jié)目都看。只要電視機開著,屏幕里有人,就成。為了不吵到王月蘭,陳運生把音量調(diào)到最小,有時是無音,直看到夜半,陳運生會摸黑悄無聲息地回到臥室躺下。他們夫妻間的對話也越來越少,不知何時還添加上了客氣。小心翼翼、竭盡全力的客氣。

兩個人都感覺到了累,超負(fù)荷的身心疲憊和不堪。與此同時,兩個人也都感覺到了自己給對方帶來的難堪和不便。全心地挽回,盡力地走近,卻恰弄反了方向,兩個人越離越遠(yuǎn),再也回不到從前。

于是終于在一天,他們面對面無言地吃過飯,一方試探著提出離婚,另一方默然同意。半天的時間都沒用,就把離婚證拿回來了。兩個人的心里,都暗噓出了一口長氣。

因條件所限,本來說好的是離婚后兩個人還住在同一個屋檐下,陳運生住到書房去,王月蘭繼續(xù)住他們原來的大臥室??墒顷愡\生騎著自行車去了老史那里,他說:“老史啊,把你老家那幾分地包給我吧,我到那里種地養(yǎng)鳥去?!崩鲜返挂餐纯欤f:“什么包不包的,地閑著也是閑著,你不怕辛苦就去種吧?!彼痔统鲆话谚€匙:“這是我村子里那房子的鑰匙,你去了就住在家里吧?!?

陳運生很激動,忙接過鑰匙說:“到時房租和地租費我一并給你。”

老史沉下臉:“老陳,我可把你當(dāng)兄弟的,你要是這么見外,我可就不跟你交往了。我老家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你去住了還給我看家護(hù)院呢,我就不用惦記著了?!?/p>

陳運生說:“我們即便是親兄弟也要明算賬,該給你的還是要給你的?!?/p>

一旁收拾衛(wèi)生的彩鳳見他們倆爭執(zhí)不下,插進(jìn)話來:“依我看這樣吧,老陳給老史看家的工錢就抵了老史租給老陳的地錢了。你們兩不虧欠,誰也沒沾誰的便宜?!?/p>

老史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拍著手說:“這法兒好。還是我家彩鳳聰明。就這樣定了老陳,不許再叨叨了。咱大老爺們兒,為這點小事嗆嗆多丟臉。”

話說到這份上,陳運生只好不落忍地接受:“真是實在感謝你們兩口子了?!?/p>

陳運生回家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就去了老史的老家。那個村子離市區(qū)不算太遠(yuǎn),座座高樓拔地而起,雖跟市區(qū)接軌,但村巷中來來往往的人還或多或少地保留了村民的穿著打扮、說話和習(xí)俗。老史抽出時間回村里帶著陳運生熟悉了他那塊守著河邊的幾分地,教給他種地的一些常識。此時地里荒著,該打理它的時候,老史忙著追求愛情和幸福去了市里。老史為陳運生琢磨,這個時節(jié)種點什么菜好呢?

陳運生說:“種谷子,等豐收了,讓鳥們也好來聚聚餐。”

自此,陳運生過上了早出晚歸的田園生活。他細(xì)細(xì)地翻著土地,深深地呼吸著泥土翻過來冒出的新鮮腥香的氣息。谷子種子一粒粒地撒進(jìn)土里,他整天整天地坐在地邊等待著它們發(fā)芽冒出頭來。

其間陳運生回過幾次家里拿換洗的衣服,王月蘭有時在家,有時不在。兒子開車來看過他幾次,給他送過水果米面糧油肉和速食品。對于他們的離婚,兒子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他照顧好自己。還反復(fù)告誡他手機要二十四小時開著,有什么事及時給他打電話?;秀遍g,陳運生真覺得自己老了,老到要讓在他眼里還少不更事的兒子來照顧他了。

忙碌的時光倒也過得匆忙,轉(zhuǎn)眼就要秋天了。地里的谷子豐收在望,整天引來麻雀等鳥無數(shù),陳運生為了讓廣大鳥們的吃食細(xì)水長流,做了幾個稻草人立在谷地里。他則把自己當(dāng)成能活動的稻草人,也待在谷地里。

一天,陳運生正在地里假扮稻草人,一輛小汽車驟然停在了路邊。接著車門一開,兒子陳列朝他喊:“爸,快跟我回去,我媽快不行了?!?/p>

陳運生一驚:“怎么了你媽?什么?。俊?/p>

“趕緊上車吧,路上說?!?/p>

陳運生兩手的泥土都沒有洗,就趕忙上了車。

“爸,你的手機怎么還老是不開機,這有事聯(lián)系不上你多著急啊?!标惲羞叺管嚬諒澾叢粷M地說著陳運生。

“你媽怎么了?什么病?”陳運生感覺自己的心緊張得就要跳出來了。

“肝癌晚期。”陳列艱難地說出這四個字,就緊閉上了嘴巴。

陳運生一激靈:“怎么會?不是幾個月前在醫(yī)院里都查過,沒有事的嗎?”

過了很久,陳列說:“那時沒有確診,只是懷疑。后來確診了,我媽不讓告訴你?!?/p>

“什么?這么大的事為什么不讓告訴我?”

“怕你擔(dān)心。她老是覺得對不起你,對你有愧。”

陳運生的心口如同被鈍刀在一下一下地剜,他感覺生生的疼。他原來以為自己放手了,就成全了王月蘭。他和王月蘭把婚離了,王月蘭就可以心無掛礙無牽無絆地去追求那個喪偶等她去老來作伴的男人去了。以至于他都想過,她的那個青春年少時狂戀的人會來跟她住進(jìn)他曾經(jīng)的家里去。但是今天兒子告訴他的是,時至今日,他同王月蘭共同曾經(jīng)的家里,王月蘭沒有讓那個人踏進(jìn)一步。王月蘭就自己生活著,她也拒絕了那個人一再請求的同她見面。

“她這是何苦啊!”陳運生痛惜著,“要知她這樣,我如何也不跟她離婚啊?!?/p>

“爸,其實你們離婚對于我媽來說,也是一種解脫,省的她看到你就感覺愧疚和不安,感覺對不起你,無法回報彌補你。她跟我說過,只有你們分開,她才能感覺到能讓你生活得舒心快樂些。”

“怎么那么傻!”陳運生悔恨萬千,“我和她婚都離了,她可以去追求她自己的幸福的?!?/p>

“是她太在乎你了吧,她不想傷害你。”

“她這樣做就傷害不到我了?我同她離婚不就是為了讓她過得快樂些,幸福些嘛?!?/p>

陳列嘆息了一聲,無奈地?fù)u搖頭。

過了好半天,陳運生問:“那個,那個人知道了嗎?”

“范楚?”

“他爸。”

“都告訴了。范楚的爸要求和我媽見最后一面,我媽堅決不同意?!?/p>

“為什么這樣固執(zhí)?”

“我媽說,她這輩子就嫁過一次,至死也就這一次了。說你是她遇到的最好的男人。其他往事,她都忘記了。”

“哎你開車小心點,沒看見那騎自行車的。都這個時候了,說這些還有啥用?!?/p>

父子倆趕到醫(yī)院,還是遲了一步。王月蘭永遠(yuǎn)地閉上了眼睛。

同時晚來一步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范楚的父親。范楚的父親清瘦白皙,一看就是年輕時候很招女孩子喜歡的文藝青年類型。王月蘭的葬禮上,范楚攙扶著他的父親來到陳運生跟前,陳運生正錯愕間,范楚父親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陳先生,感謝你照顧了蘭蘭這么多年!”待抬起頭時,范楚父親滿臉是淚。

陳運生眼眶發(fā)酸,他強忍住淚水:“她是我的妻子,照顧她是我應(yīng)盡的義務(wù)。但是最后,我沒有照顧到她,很對不起她?!闭f完,陳運生頭也不回地走向了一旁。

畢竟都上了年紀(jì),在葬禮的最后,陳運生和范楚的父親都被這沉重的打擊和悲傷壓住,因受刺激太大,只能暫且回避。陳運生被陳列的同事給送回了家。范楚的父親被安排住進(jìn)了賓館。

神情恍惚的陳運生坐到王月蘭生前睡過的床邊,他的心如同被掏空了。睹物思人,他不由抱起王月蘭睡過的枕頭,把頭埋在上面無聲地痛哭著。過了好一會兒,他無意地一抬眼,看到王月蘭先前放枕頭的地方有一張折著的紙。他拿起來展開,是王月蘭寫給他的一封信:

運生,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了。細(xì)想想,人這一生啊,就跟走路一樣,走著走著就走散了。再也難遇到,再也難找到……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如果能有來生,我寧愿我們互換身份,我來做你,你來做我。我也像今生你對我的好一樣地回報給你……我唯一的愿望就是等你百年之后,能埋在你的身邊。我不奢望能跟你同穴,只要能見到你,就好!

陳運生捧著信跌跌絆絆地奔出了家。

而此時的殯儀館里,陳列和范楚就王月蘭的骨灰歸屬問題正發(fā)生著激烈的爭執(zhí)。范楚極力要求帶走王月蘭的骨灰,埋入老范家的祖墳,等范楚父親百年后好跟她合葬。陳列則要留下王月蘭的骨灰,說雖然自己的父親跟母親離婚了,但是,母親還是深愛著父親的。等父親百年后,他要把父親和母親合葬在一起。

各不相讓,各自擺出諸多的理由想說服對方。趕回奔喪的陳辰此時才知道自己的身份。母親的過世暫時掩蓋住了這個事實帶給她的震驚,她夾在哥哥和弟弟之間,也很是無措。

爭執(zhí)不下,來出席葬禮的人誰都不知道該勸說誰放棄才對。正是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陳運生捧著王月蘭的遺書出現(xiàn)了。這場紛爭才算落幕。

在郊區(qū)公墓埋葬了王月蘭,女兒也認(rèn)了親生父親范楚的爸,兒子被女朋友開車接著直接去了他公司的住處。陳運生自己蹣跚著回了家。才上樓,就見老史和彩鳳夫妻提著一大兜水果等在門口。

“對不住啊老陳,我們才聽說弟妹過世的事,來晚了?!?/p>

“謝謝你們了,還勞你們過來。”

陳運生打開門,讓老史彩鳳夫妻進(jìn)來。他們在客廳落座,相互沉默。過了好半天,老史伸手使勁拍拍陳運生的肩膀:“兄弟,一定要想開,堅強些。我當(dāng)年也是從你眼下這種境遇里挺過來的。”說完,兩眼就紅了。

陳運生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太突然了,好好的一個人,這說走就走了?!?/p>

彩鳳早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打了個“唉”聲,說:“生生死死,也就是一口氣的事。”

老史感嘆:“是啊,有那口氣,就是個人。沒有那口氣了,連個影子都不會再看到。”

三個人沉默,都不知道再說點什么好。

臥室傳來音樂聲。那是陳運生隨手?jǐn)R在床上的手機來電彩鈴。陳運生待著不動,誰的電話他都不想接,不愿接。

老史說:“去接吧?!?/p>

彩鳳也說:“去接吧,萬一有個什么事?!?/p>

陳運生只好站起身去臥室拿手機。

老史對著陳運生的背影說:“生活還得繼續(xù)啊?!?/p>

陳運生接了電話,是陳辰的聲音:“爸,我知道了我的身世。可是在我的心里,您永遠(yuǎn)都是我的生身父親。爸,我想知道,你還要你的小棉襖嗎?”

陳運生渾身發(fā)抖:“傻丫頭,沒有小棉襖,你要爸怎么過冬呀。你在哪里?”

“爸,您要是還要您的小棉襖,就請開門?!?/p>

陳運生愣了下,疾步奔回客廳,奔向了門。

猜你喜歡
陳列女兒兒子
中國貨幣通史陳列
中國錢幣(2022年2期)2022-10-25 09:46:40
中國貨幣通史陳列
中國錢幣(2022年1期)2022-08-23 12:34:26
打兒子
故事大王(2020年11期)2020-12-10 06:48:46
毓慶宮惇本殿明間原狀陳列的復(fù)原
紫禁城(2020年8期)2020-09-09 09:38:04
大三的女兒
北極光(2020年1期)2020-07-24 09:04:06
民國時期北平古物陳列所的陳列展覽
中國博物館(2019年3期)2019-12-07 05:43:10
海的女兒
海峽姐妹(2019年3期)2019-06-18 10:37:08
誰的兒子笨
你養(yǎng)的好兒子
富養(yǎng)女兒先富養(yǎng)自己
人生十六七(2015年4期)2015-02-28 13:09:23
隆林| 铁岭市| 延边| 邹城市| 宜丰县| 诏安县| 铁力市| 玉屏| 东兴市| 万载县| 吉木乃县| 虹口区| 桃园县| 马山县| 黄大仙区| 普定县| 宜丰县| 正安县| 白河县| 通辽市| 永川市| 普定县| 雷波县| 宁明县| 台前县| 清流县| 邢台县| 商南县| 鹤壁市| 包头市| 西林县| 伊春市| 柞水县| 永修县| 内丘县| 靖安县| 清新县| 伊宁市| 松桃| 青海省| 家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