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盈
摘 要:作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姊妹篇,米蘭·昆德拉在《慶祝無意義》中延續(xù)了對“Kitsch”的討論,有人將“無意義”看成是昆德拉對“Kitsch”的注腳,因而連帶整部作品都遁入了虛無主義的深淵。本文擬從解構(gòu)主義角度發(fā)掘昆德拉作品中核心詞匯 “Kitsch”的多層次內(nèi)涵,從中文翻譯和感情色彩兩個角度做出新的詮釋,以期證明《慶祝無意義》不是具有虛無主義傾向的作品。
關(guān)鍵詞:Kitsch;解構(gòu);意義;虛無主義
四個好朋友,一出木偶劇,真實世界和虛構(gòu)情節(jié)在盧森堡公園融為一體,這就是米蘭·昆德拉以85歲高齡發(fā)表的最新小說《慶祝無意義》,書中他將對意義世界的懷疑繼續(xù)下去,碎片化的人物和交織的片段成了他嘲弄人類世界最有力的武器。有人認為他的作品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以來一代人的信仰的缺失”(劉虎:106),他和許多東歐作家一樣“都采用了反諷的調(diào)子,似乎任何價值都是虛妄,諸如革命、愛情、正義和自由”(景凱旋:51)。甚至昆德拉遲遲未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也被歸咎于他的冷眼旁觀不符合“具有理想主義傾向的杰出文學作品”的評選標準。他在書中借拉蒙之口表達:“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zhì)。”(昆德拉,2014:84)在一些人看來,這與虛無主義的觀點何其相似。
尼采認為虛無主義即最高價值的自我貶值。(Nietzsche:11)人們指責昆德拉是一個消極的虛無主義者,因為他否認生存的意義和價值。然而在做出判斷前,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概念,那就是Kitsch。作為《慶祝無意義》中的核心元素,對Kitsch的理解決定了對米蘭·昆德拉的理解。一個多世紀以來,國外關(guān)于Kitsch的研究在文學、美學、心理學、社會學、宗教、傳媒領(lǐng)域蓬勃發(fā)展,國內(nèi)相關(guān)研究也因為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的熱銷而經(jīng)歷高潮,不過大多是概念的直接使用,因受翻譯的影響,很多理解也流于表面。然而運用具體理論對Kitsch深入挖掘,以解讀作品思想,這方面的探討目前還比較缺乏。本文擬以《慶祝無意義》為例,運用解構(gòu)主義相關(guān)理論,對Kitsch進行拆解式的詮釋,探討米蘭·昆德拉的寫作思想,從而與虛無主義劃清界限。
一、Kitsch:媚俗還是刻奇?
迄今為止,公認 “Kitsch”一詞最早起源于1878年,在Max Bernstein對慕尼黑展出油畫《Bosnische berittene Insurgenten》(波斯尼亞叛亂分子)所作的諷刺短詩中出現(xiàn)(Bernstein:38)。這個詞最初流行于慕尼黑地區(qū)油畫商人之間,原意指俗氣廉價的工藝品,后來引申為美學上傳達夸張的傷悲和情緒的藝術(shù)手法。19世紀由于資本主義的日漸成熟,滿足社會各階級審美需求的工藝品批量生產(chǎn)帶來了巨大的經(jīng)濟效益,卻在20世紀初由于泛濫被貼上了“Kitsch”的標簽,
意大利藝術(shù)評論家,畫家和哲學家Gillo Dorfles在《Der Kitsch》一書中定義了Kitsch 8個方面的內(nèi)涵(46),其中“人物或事件被賦予不匹配的、儀式化的價值或意義”是昆德拉作品中Kitsch的核心意義。
Kitsch一詞在中國最廣為人知的翻譯分別是韓少功的“媚俗”和后來為學術(shù)界所推崇的“刻奇”。但無論是“媚俗”還是“刻奇”,譯者都在翻譯上附加了自己的價值判斷:這是一種迎合世俗的諂媚或標新立異的優(yōu)越感。這兩個詞自帶負面色彩,以至于甫一出聲便能讓人置身一定的話語情境,或是批判低俗藝術(shù)的潦草粗糙,或是諷刺大眾文化的瑣碎平庸,抑或是俯瞰蕓蕓眾生自視高人一等,“媚俗”、“刻奇”的泛濫在一定程度上固然引發(fā)了社會大眾對于美學范疇的熱烈討論,但也將Kitsch一詞貼上了程式化的標簽。“人總是希望世界中善與惡是明確分開的,因為人有一種天生的、不可遏制的欲望,那就是在理解之前就評判?!保ɡサ吕?,2012:6)可以說,將Kitsch固化成“媚俗”或“刻奇”,其應(yīng)用的泛濫助長了人們對于事物貼標簽式的理解和評判,這本身也是一種值得關(guān)注的“Kitsch”。本著讓概念為自己服務(wù)的態(tài)度來使用概念,而非對其尋根究底,這種拿來主義也非魯迅先生的本意。在筆者看來,此類目的導向型的翻譯影響了這一概念的外延廣度。約翰·布雷指出“昆德拉沒有對Kitsch界定一個絕對的概念,僅僅意味著某種趨向和某種類型?!保˙ayley:18)然而社會對于Kitsch概念的固化在一定程度上傷害了讀者對昆德拉作品的深層次理解。因此用解構(gòu)主義觀點對Kitsch進行多角度詮釋十分必要。
文藝復興與啟蒙運動后歐洲逐漸形成人類中心論、科學理性至上論,人與自然萬物的對抗觀點,在德國納粹高舉所謂“國家理性”的大旗的二戰(zhàn)期間得到高潮,最后導致了前所未有的悲劇?!皬倪M步思想最廣泛的意義來看,歷來啟蒙的目的都是使人們擺脫恐懼,成為主人。但是完全受到啟蒙的世界卻充滿著巨大的不幸”。(Horkheimer,Max, and Theodor W. Adorno:1)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帶來空前的災(zāi)難,后現(xiàn)代哲學思潮開始懷疑理性啟蒙的世界,解構(gòu)主義乃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德里達認為結(jié)構(gòu)主義一直在給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尋找中心、樹立中心、確定權(quán)威,這是由于自柏拉圖以來的‘形而上學形成了潛在的定勢:萬物背后都有一個根本原則。而解構(gòu)主義的核心論點在于相對論——“真理本身總是相對的,它取決于判斷主體的不同立場及帶有傾向性的思維框架。”(Butler:16)解釋任何單詞都必須考慮這些單詞與它們所參與的各種體系的關(guān)系,我們只能在它們所允許的范圍內(nèi)“了解”現(xiàn)實,因此不存在普適的解讀、萬全的翻譯策略。
在Kitsch這個單詞的多種語義集合里,有廉價,有矯情,有迎合世俗的諂媚,也有標新立異的優(yōu)越感。這些語義相互依賴,也標志著差異,集合里的每一個語義都指涉與之相關(guān)的概念,不斷由它與其他意義的差異而得到標志,從而使語義得到延緩。在不同的語境中,Kitsch的一部分語義保留,另一部分語義消失。
德國社會學家、哲學家馬克思·韋伯說過,人是懸掛在自己編織的意義之網(wǎng)上的動物。追尋萬物的意義,這就是人類無法磨滅的民族性格,在筆者看來,在《慶祝無意義》的文本中, Kitsch一詞不僅是一種美學范疇, 而且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因此《慶祝無意義》中Kitsch應(yīng)該是對于人類鍥而不舍探尋意義之源這一行為的總體概括,屬于語義集合里相對中立的表達,是無論“媚俗”或是“刻奇”都無法精確轉(zhuǎn)達的內(nèi)涵。
二、 Kitsch:諷刺還是寬容?
如果Kitsch是指人類尋找一切事件意義的行為,昆德拉又認為無意義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應(yīng)該慶祝“無意義”,那么這部作品是否就是虛無主義的贊歌?本文將解構(gòu)Kitsch一詞的感情色彩,窺見昆德拉對Kitsch的真實態(tài)度。
1.達德洛:
“他走進候診室,內(nèi)心有個抖抖索索的聲音在說個不停,三星期后,他講同時慶祝他那么遙遠的生日和那么逼近的死期;他將慶祝這個雙節(jié)日?!?(昆德拉,2014:6)
“他想象中的癌癥叫他高興?!?(昆德拉,2014:12)
“他很快明白毫無必要為此壓住自己的好心情,他覺得這么做并不過分為難,因為談笑風生只會使一個楚楚可憐的病人更加引人注目,更加可欽可佩?!保ɡサ吕?,2014:123)
疾病通常與“樂觀的態(tài)度”、“驚人的勇氣”等概念聯(lián)系在一起,這便是疾病的附加意義。一個排除了癌癥可能性的人向周圍人制造了一個他將不久于人世的假象,因為當他走出死亡的陰影時,長久以來他為死亡所作的心理準備便失去了意義;他有關(guān)自己與病魔做斗爭的想象也失去了感動自己、感動他人的機會。這種近乎病態(tài)的自我欣賞是對Kitsch一詞最好的詮釋,作者選擇了癌癥這樣一種常人避之不及的疾病來反襯達德洛對意義的苛求,使荒誕意味更加濃厚。
2.斯大林:
“只有幾個人,極少數(shù)極少數(shù)幾個人,還讓他們的名字留在記憶中,但是由于失去了真正的見證人、真實的回憶,他們也變成了木偶……” (昆德拉,2014:23)
“他瞧著他的同志在受苦,他帶著溫和的驚覺,感到內(nèi)心有一種微弱的、謙卑的、幾乎陌生的,反正是已經(jīng)忘懷的感情在蘇醒:對一個受苦人的愛?!保ɡサ吕?014:33)
“‘一位天使,這是一個朕兆!赫魯曉夫宣布說?!保ɡサ吕?014:105)
“他鼓動大家也要表示憤怒,立刻,大家高叫、謾罵、頓足、蹦跳……除了加里寧悄悄地走遠了。他憋著可怕打尿急,在克林姆林宮走廊里繞圈子……” (昆德拉,2014:110)
“在被遺忘之前,我們會變?yōu)槊乃?。媚俗,是存在與遺忘之間的中轉(zhuǎn)站?!保ɡサ吕?,2011:335)這句話就是斯大林的寫照。人們在不同時代不同地點建立的一座座天文館上遠距離交談,極少數(shù)的人被人們以自己愿意相信的方式一代一代地解讀下去,從進步的大英雄,到被懷疑,到罪犯中的罪犯……斯大林成為了被貼上標簽的木偶,只要對他的評價符合社會的期盼,至于真實的他究竟什么樣,已經(jīng)沒有人會在意。因此昆德拉在《慶祝無意義》中按照他的意愿塑造了一個不一樣的斯大林,經(jīng)夏爾之手編排了一出木偶劇,更加證實了歷史如同木偶般任人擺布的無力感。人性中的Kitsch在這個以赫魯曉夫為首的小集團里顯現(xiàn)的淋漓盡致。而與此截然相反的是,加里寧飽受前列腺增生的困擾,對于這個人而言,生理上的折磨才是第一位的,對于斯大林的笑話、赫魯曉夫的煽動他都無暇顧及。
為了無產(chǎn)階級理想的斗爭與憋死一泡尿的斗爭,何者更高貴?何者更粗俗?在昆德拉看來,后者才是唯一的意義。因為只有生理未被人類裹上文明的遮羞布,表達了人類最原始真實的需求,是更為深刻的無意識所發(fā)展的結(jié)果。不難理解為何斯大林對加里寧懷有一種特殊的溫情,在加里寧身上才能看到真實的人性,加里寧格勒便是為了紀念尚未被扭曲的人性而存在的。
3.阿蘭:
“夏爾向阿蘭袒露他擔心母親的病情;阿蘭自己從來不曾有過這份孝心,對此很動情;動情還因為想到一位鄉(xiāng)下老婦人,她屬于一個他所陌生的世界,然而他對那個世界同樣有強烈的緬懷之情?!保ɡサ吕?,2014:62)
一個自幼被母親拋棄的人,從未感受過母愛的溫暖,親情的意義對于他而言是相對陌生的,所以他急需一位想象中的溫和、慈祥又沒什么文化的母親形象來填補人生的空缺,讓他感受到母慈子孝的氛圍?!耙饬x,包括那些虛假的、想象的、疏漏的,其實也還都是一種必要的緩沖、隔離和安慰,就像人用神話宗教來處理死亡這一獰惡卻又完全無法躲閃的東西。”(唐諾,2014)人生而處于一套價值觀念和文化傳統(tǒng)之中:對親人的依傍,對故土的眷念,對友誼的誠摯,對愛情的忠貞,對社會、歷史責任的承擔。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薩比娜堅定地站在了Kitsch的對立面,她的一生都在背叛,她的背叛是對固有價值的消解,對既定意義的解構(gòu)。作為作者觀點的傳達者,薩比娜展現(xiàn)了自己背叛一切的勇氣和決心。然而當她在異國他鄉(xiāng)看見白色的木房夕陽中亮閃閃的兩扇窗子,不禁心生感動。當她幻想溫馨的家庭生活時,眼睛“不止一次地被淚水打濕” ,她走到了盡頭,發(fā)現(xiàn)這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昆德拉在運用Kitsch這一概念時,不應(yīng)該僅僅是對刨根問底探求意義的批判,還應(yīng)該包含洞悉人性后的寬容,人類對意義對追求如同黑夜中對港灣一盞燈火的追求,因為它是心靈的慰籍。離經(jīng)叛道如薩賓娜,也不可能完全擺脫意義活著。
昆德拉在他的兩部作品中都出現(xiàn)了對Kitsch充滿矛盾的描述:它是人類的弱點,但也是人性的證明。昆德拉在批評人總愛賦予事物不匹配的意義的同時又向其妥協(xié),說明人類對Kitsch無法接納,也無法擺脫。他的筆觸充滿悖論,態(tài)度也是既諷刺又寬容,導致了Kitsch自身的解構(gòu)。
三、無意義——虛無主義的代名詞?
Kitsch,作為昆德拉作品里的重要元素,與人類的精神生活如影隨形;愛、同情、感動、野心,也被誤讀為被嘲諷和批判的對象,人們難免會對昆德拉產(chǎn)生疑慮,如果人類的信仰全然崩塌,與死神搏斗的意義,追求權(quán)力的意義,珍視親情的意義都蕩然無存都時候,人類憑什么還能稱之為人?人類還有什么信仰可以依托?人類該如何自處?昆德拉砸爛了一切、卻沒有消極避世。正是昆德拉認清無意義之后的態(tài)度,讓他與消極虛無主義區(qū)別開來。上文對于Kitsch從語義內(nèi)涵和感情色彩兩個方面進行了解構(gòu),可以看出在昆德拉的作品中,Kitsch有著中性的內(nèi)涵(追求萬物的意義)和相互對立的感情色彩(諷刺和寬容)。可見昆德拉與Kitsch有種和解的姿態(tài),“無意義”也并不是Kitsch的注腳、虛無主義的代名詞。
昆德拉解構(gòu)意義,建構(gòu)起現(xiàn)代道德倫理的悖論,目的也并不是要否認意義、人倫綱常的存在,而是把意義看作歷史自然而然的發(fā)展結(jié)果,他認為無意義是生命的本質(zhì),正是揭示了意義的多元性,他強調(diào)無意義本身的意義在于:摒棄自從笛卡爾以來看似二元對立看世界、實則強調(diào)一者對另一者優(yōu)先地位的“一元論”立場,承認世界上沒有放之四海皆準的普適價值,愛、同情、笑容與野心并不是比恨、冷漠、淚水與認命更加“優(yōu)等”的人性,更不是過好一生的不二法門。正因為Kitsch是人身上不可磨滅的印記,人類的心靈需要意義來填補,來安撫,來鞭策,所以直面無意義需要勇氣。昆德拉說要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甚至“慶?!彼?,強調(diào)了一種推倒重建的積極態(tài)度,強調(diào)生命的價值回歸人性本身,以大無畏的勇氣來直面彼岸的幻滅和此岸的新生。當有勇氣認識到無意義是生命的本質(zhì)時,人類便可以從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權(quán)威枷鎖中解放出來,用更自由、更幽默的方式去解讀人生。
參考文獻:
[1]Christopher, Butler. “Postmodernism“Oxford: Oxford UP, 2003.
[2]Friedrich, Nietzsche.Der Wille zur Macht”. Paderborn: Voltmedia Gmbh, 2007.
[3]Gillo, Dorfles. Der Kitsch”. Tübingen: Studio Wasmuth, 1969.
[4]Horkheimer, Max, und Theodor W. Adorno.“Dialektik der Aufkl?rung“Frankfurt: Fi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2012。
[5]John, Bayley. “Kundera and Kitsch.” London Review of Books 6(10) (1984):18-19.
[6]Zit. nach Jürgen Joachimsthaler: Max Bernstein“Frankfurt/M, 1995.
[7]景凱旋.快樂的虛無主義者.讀書,2014年第12期.
[8]劉虎.道德虛無主義的思想講義——論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美學.學術(shù)月刊,2008年第10期.
[9]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10]米蘭·昆德拉.慶祝無意義.馬振騁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4.
[11]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
[12]唐諾.再一次,慶祝無意義.新京報.2014年09月27日.
[13]周國平.尼采與形而上學.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