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閑

一個女孩拉著一個男孩的手，穿過天津的大街小巷，當他們仰起臉，醉人的陽光閃爍著幸福。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

這是五年來天津街頭的一道美麗風景。他曾是天津大學學霸，人生輝煌時，他的世界陷入黑暗；她是仰慕他的學妹，在他最黑暗時，她從天而降。五年，60個月，每月7天，她陪著他穿過天津城。每一次從哈爾濱到天津，一千多公里，60次，6萬多公里的行程，是她6萬公里的愛，也是他天空全部的色彩……

2010年冬天，天津顯得有些冷。這一年圣誕節(jié)前周末的下午，劉坤剛給一位客人按摩完，正要小憩片刻，突然來了一位女顧客，點名要他接待。女孩的樣子他看不見，但她的聲音聽上去很親切，因為她說話時夾雜了齊齊哈爾的方言，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鄉(xiāng)音。

劉坤很高興地為她按摩起來，并認真指出了女顧客肩頸的問題。他一邊按著，一邊問她：你是齊齊哈爾哪里人？能在這里碰到老鄉(xiāng)真是緣分??！

女孩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握住他的手說：我要帶你出去走走，還要給你講一個關(guān)于齊齊哈爾的故事。

劉坤很高興，能在遙遠的天津聽老鄉(xiāng)講故鄉(xiāng)的故事，他當然很樂意。那天，他早早收了工，跟隨老鄉(xiāng)走出了按摩店。女孩很自然牽著他的手，并將他的帽子和圍巾整理得嚴嚴實實。劉坤內(nèi)心一陣暖流，他已很久沒有感受到如此細膩的關(guān)心了。女孩拉著他沿著人行道一直向前走，一邊走，一邊給他講起了故事：

1998年，齊齊哈爾龍江縣一中有一個男生，不僅長得帥，還是個聲名遠揚的學霸，很多人都仰慕他，包括一個低他一屆的學妹?？墒?，他太優(yōu)秀，她只能遠遠地偷偷瞟他幾眼。那一年，他以624分的成績考入了天津大學法學專業(yè)，學妹為他高興的同時，也暗自嘆息，她喜歡他，可他卻像天上遙不可及的云。她目睹他從她的視線里消失，她想給他寫信，可又沒有勇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自己也能考入天大，然后向他表白。可她不是學霸，第二年，她只考上了哈爾濱商業(yè)大學。她再不奢望能有向他表白的機會了。

女孩大學畢業(yè)后，在哈爾濱電纜廠做銷售，可她心里卻從來沒放下過那個學霸師兄，以至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她也沒有勇氣去打聽他的一切。直到前幾天，一個同學無意中告訴她說，那個學霸師兄失明了，女友也離開了，現(xiàn)在在學盲人按摩。

她不相信這一切，她發(fā)瘋地追問這一切是不是真的，當她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冷靜下來默默地問自己，這么多年沒有碰到那個合適的意中人，難道冥冥中，她一直在等他嗎？她買了一張到天津的火車票，她找到了他，她要告訴他，她想從此做他的眼睛……

女孩說得動情，劉坤也聽得淚流滿面。女孩緊緊握著劉坤的雙手說：“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那個學霸師兄叫劉坤，是你；那個學妹叫陳娜，是我。10年了，我終于再次見到了你，你還能接受我嗎？”

劉坤突然有些情緒失控，他用力掙脫了陳娜的雙手，踉踉蹌蹌往前跑。他忘了自己看不見，差點就摔倒在地上。他很感動，卻更難過。是的，那些輝煌的過去怎能不令他難過？

1980年出生于齊齊哈爾龍江縣龍鮮村的劉坤，父母都是農(nóng)民，家境貧寒，可他從小就是個學霸，他發(fā)誓要用自己的努力改變?nèi)业拿\。當他以高分考入天津大學后，他覺得自己離夢想僅一步之遙了。他大部分時間都將自己扔在圖書館看書學習。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天津六建做了法務(wù)專員，同時還交了一個漂亮女友。他一邊工作一邊備考研究生，一點點在靠近夢想。

然而，2004年，他感到視力急劇下降，他堅持到考研結(jié)束才去看醫(yī)生。他怎么也沒想到，醫(yī)生給出的結(jié)果竟然是“視神經(jīng)萎縮”。他欲哭無淚，不能手術(shù)，也無特效治療方法，他只能眼巴巴地等待著黑暗來臨。

2005年的初夏，在收到研究生入學復試通知書的同時，他的天空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他的夢想從那一刻起徹底破滅，工作、學業(yè)、愛情，全都離他遠去了。他卷起行囊，在父母的攙扶下回到了老家，從一個天之驕子變成了一個盲人。比起生活的窘迫，更可怕的是內(nèi)心的絕望。聽到有鄰居嘲笑說“念那么多書有什么用，學的知識都白學了，到頭來還不是一個瞎子”，他發(fā)瘋般地撕掉了所有的書本。

他在家里封閉了三年，他的內(nèi)心和他看不見的天空一樣黑。在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每天都只能借助收音機熬到深夜，直到一個叫國醫(yī)堂的節(jié)目深深吸引了他。他起初以為盲人按摩只是一個殘疾人求生的手段，后來才明白其實做一個優(yōu)秀的盲人按摩師，需要深厚的中醫(yī)理論和按摩手法，他開始動搖自己拒絕從事盲人按摩的想法。中醫(yī)的博大精深再次燃起了他求知的欲望，他想向別人證明，自己多年的書并沒有白念。

他走進盲校，成了一個高齡的盲人中專生。這種強烈的落差沒人能夠體會。他一邊通過盲文書學習中醫(yī)理論，一邊練習按摩技術(shù)。但按摩是個體力活，一個文弱書生要成為一個合格的按摩師，對他是種挑戰(zhàn)。他練俯臥撐、舉啞鈴、拉臂力器，以此來增加自己的力量。就這樣，他再次懷著一顆倔強而悲壯的心回到了天津，他想證明自己還是那個能力超強的學霸，即使變成盲人，也能在這個大都市里立足。

就在他剛剛學會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時，陳娜卻突然從天而降，這個10年前就崇拜他的女孩，在他最輝煌的時候選擇了沉默，卻在他人生最悲涼的時候來到了他的身邊。他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懊惱。自從女友離開后，他再沒有幻想過還會有愛情降臨，尤其是像這樣悲壯而浪漫的場景發(fā)生。他不愿相信這樣的故事，也不愿意自己的不幸讓別人分擔。他拒絕了陳娜。

強烈的自尊心讓劉坤將陳娜趕回了哈爾濱。陳娜明白劉坤拒絕的苦衷，他現(xiàn)在已不再是學霸，而是一個盲人。她下定決心，要想辦法說服他，讓他找回曾經(jīng)的驕傲。她離開天津時，留下一句話：你永遠是我心中無所不能的學霸，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我。

陳娜走后，劉坤有些悵然若失，既希望這樣一份感情能真的存在，又覺得自己不該給別人帶來麻煩。他以為，陳娜被他趕走后，這個插曲就這樣結(jié)束了。

誰知，兩個星期后，陳娜再次出現(xiàn)了。這一次，她安排了一個星期的假期，在天津住了下來。劉坤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還是情不自禁地被陳娜拉著出現(xiàn)在天津的街頭。一個身材高挑、打扮時髦的女孩，牽著一個拿著盲杖的小伙子的手，小心翼翼地扶著他走過街道，嘴里告訴他，這是什么路，路邊有什么，哪里有公交站，哪里是商場。這樣的情景，總會引來眾多路人異樣的目光，可誰也沒想到，之后的幾年時間里，這竟然成為了天津街頭一道獨特的風景。

對天津并不熟悉的陳娜對劉坤說：你是學霸，你的記憶力超群，以后我?guī)阕弑樘旖颍銘{你的記憶，相信你一定能將整個天津裝在你的腦子里。

劉坤驚詫于她如此大膽的想法。他確實有著過人的記憶力，但要把整個天津畫在腦子里，卻不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的事。他笑說：你真是異想天開。陳娜卻說：你在我心中就是這樣無所不能的啊，一年不行，兩年啊，兩年不行，三年啊，你總能做到的。

陳娜的這番話和做法，給了劉坤極大的鼓勵。

第一次的那7天是2011年1月8日至14日，劉坤記得很清楚。那幾天，天津雖然下了雪，但積雪并不深。每天下午，陳娜從按摩店接到劉坤，然后沿著大路向七緯路方向，一直走到海河東路，他聽到兩個人的鞋底與積雪摩擦而發(fā)出“吱吱”的響聲，他聽到陳娜的手心與自己的手心碰撞而發(fā)出沸騰的歡叫。當陳娜告訴他，他們正經(jīng)過大光明橋時，他仿佛看到了幾年來他暗無天日的天空里正透進來第一縷陽光……

由于劉坤的按摩技術(shù)好，又自學了非常扎實的中醫(yī)，他很快成了店里的明星按摩師，每個月的收入也有了幾千元，他不僅不找家里要錢，還能攢下不少。

之后的歲月里，陳娜雷打不動，每個月集中休息七天，從哈爾濱趕到天津陪伴劉坤。那時候，從哈爾濱到天津，還沒有高鐵，陳娜要坐十幾個小時的慢車才能到天津。每次陳娜一來，劉坤就放下所有工作，任由陳娜拉著他逛街、吃飯、去游樂場。這既是他們戀愛的方式，也是陳娜幫劉坤畫天津地圖的方式……

三年后，劉坤在天津像一個明眼人一樣了。尤其是他生活的河東區(qū)，從七經(jīng)路到十三經(jīng)路，從六緯路到八緯路，大直沽、車站后廣場再到萬達廣場，幾乎每條路他們都走過兩遍，最多的甚至走過五六遍。每條路上的紅綠燈在哪，有幾行車道，路上有哪些店面，房子的新舊程度，店面都經(jīng)營什么，有沒有停車位，大到主干道，小到羊腸胡同，他都能說得清清楚楚。陳娜對此佩服得五體投地：“學霸就是學霸，眼睛看不見也比我看得見的人還強，難怪我就偏偏喜歡你。”劉坤得意地笑了，久違的自信悄然回到了他的臉上。

很多次，劉坤問陳娜：“你這樣牽著我，真不介意別人異樣的眼光嗎？”陳娜溫柔而堅定：“不會，你只是形式上的眼睛看不見了，但你心中有一雙比別人更明亮的眼睛，在我心里，你永遠都是我崇拜的偶像?！?/p>

陳娜三年的陪伴，劉坤的進步是驚人的，除了生活不異于常人外，他將自己從內(nèi)到外都敞開在陽光下，他在天津的收入也相當于一個白領(lǐng)了，更重要的是他的按摩技術(shù)在圈內(nèi)已是首屈一指。陳娜說：你可以獨自開店了。劉坤伸出手來，與她擊掌：正合我意！陳娜又開始拉著劉坤，穿街走巷去選址。從2013年開始，陳娜帶著劉坤走遍了天津城區(qū)的每一條街道，前后看過幾十家門店，經(jīng)過兩年的籌備，直到2015年9月，劉坤的“厚德盲人按摩院”在津塘路開張了，他終于在天津又有了立足之地！

開業(yè)那天，劉坤當著許多前來道賀的同學的面，向陳娜表白說：“謝謝你五年來的陪伴，是你五年來60次從哈爾濱到天津，用這6萬多公里的愛照亮了我的天，讓我重新找回了我的驕傲和尊嚴，你的愛遠不止這六萬公里長?！崩坐Q般的掌聲溫暖了整個天津城。

當同學們問陳娜：“你確定一輩子就愛這個一輩子看不見你的男人嗎？”陳娜說：“他在心里早已看見了我，我要來天津永遠守候在他身邊，永遠做他的眼?！?/p>

那天，陳娜給劉坤送了一件特別的禮物：五年來她往返于哈爾濱和天津的厚厚的一撂火車票，這些火車票連起來雖不及六萬公里長，但在他們心中，卻長過了一輩子……

編輯/胡獻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