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磊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
《宋大詔令集》校理芻議
劉 磊
《宋大詔令集》一書的史料、文獻價值早經學界公認。胡玉縉先生在《四庫未收書目提要續(xù)編·史部·詔令奏議類》《宋大詔令集》提要(后稱“胡氏《提要》”)中,評價說:“然北宋典制,所存實多,非特為制誥之淵海。其足據以參校《宋史》者不勝枚舉,可與《唐大詔令集》并存矣?!敝腥A書局點校本《宋大詔令集》(后稱“點校本”)《校點說明》(后文單稱《校點說明》,蓋指此。)也說:“這本書對于研究北宋史事和訂正補充的漏誤,有很大參考價值。”并在舉出了相應的例子后說:“諸如此類,俯拾皆是,不勝枚舉?!?司義祖點?!端未笤t令集》《校點說明》,中華書局,1962年,第1頁。王智勇先生在《〈宋大詔令集〉的價值及整理》(后稱“王文”)一文中說:“《宋大詔令集》無疑是現存宋元以前詔令中最重要的一部詔令匯編,其價值在許多方面超過了宋人所編之《兩漢詔令》和《唐大詔令集》?!?王智勇《〈宋大詔令集〉的價值及整理》,《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0年第4期,第80頁。特別是本書作為宋史研究的重要原始資料之一,很多詔令賴此而獨存,即使是那些亦為宋代其他史籍所保存者,較之本書,其原始性、完整性亦往往而難及?!端未笤t令集》所存詔令提供了異文,所系時間往往提供了異說,則其有資于考證者甚夥。前揭王文對《宋大詔令集》的價值作了比較全面的論述,筆者則不復贅言。
在回顧《宋大詔令集》的研究情況之前,先引入一組概念,即文獻研究的“體”與“用”?;\統(tǒng)地說“文獻研究”實際上包含了文獻的“體”、“用”兩方面的研究?!绑w”是指以考證該文獻的文獻面貌為目的的研究;“用”指以該文獻的材料為出發(fā)點,而以其他研究為目的的研究。這兩個概念之所以為一組在于它們的始點都是同樣的文獻,而終點卻不同。“體”的研究程度制約“用”。從理論上這樣劃分較為容易理解,但在實際處理上需要注意一些特殊情況。比如,以甲文獻為材料討論乙文獻的研究,即是甲“用”的研究。但當我們換一個角度看未嘗不是以乙文獻的材料在進行甲“體”的研究。事實上在宋以降的文獻研究中,時常會遇到這種情況。比如以《宋大詔令集》的材料??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反過來看就是以《續(xù)資治通鑒長編》的相關材料在研究《宋大詔令集》*必須說明:二者的相關材料從史源學角度說必須是不同源的才絕對存在這種“體”“用”交互關系。也就是說甲、乙兩材料具有不可比性時,交互關系是絕對的;如果確定同源(即可比)時,甲的優(yōu)等材料具有絕對性,即出現只能以甲??币疫@種情況時,“體”“用”是不能交互的。。明確了這組概念,便于下文繼續(xù)探討《宋大詔令集》的研究狀況,容易看出現階段研究中存在的問題,對理清研究思路有所裨益;同時也有利于筆者說明本文的研究主旨及劃定研究范圍。
由于各種原因,目前學術界對于《宋大詔令集》的研究尚處于初級階段。主要表現在:研究成果零散、分散;相關文章數量較少,總體研究水平不高。這里先把筆者搜集到的相關研究成果做一分類評述。
第一,目前各種史料學、文獻學著作,在對《宋大詔令集》的文獻面貌進行描述時,基本材料不出乎《校點說明》的范圍。我們必須承認,《校點說明》中的材料和觀點是關于《宋大詔令集》的文獻研究中最為關鍵的部分。但是同時我們也可以看出,從一九六二年刊布點校本以來,在本書的文獻學研究(體的研究中非常關鍵的部分)上并沒有實質的進展,諸問題也沒有得到深化。
第二,目前對《宋大詔令集》的文獻價值進行整體評價的文章,只有顧吉辰先生《關于〈宋大詔令集〉》*顧吉辰《關于〈宋大詔令集〉》,《史學史研究》1990年第3期,第53-58頁。(后稱“顧文”)及王文兩篇。王文正文分為三個部分,分別論述本書的史料價值、文獻價值和整理三個問題??汕宄乜吹?,第一、二部分,特別是第一部分,是王文重點所在。由于上述第一點原因造成了這種情況:王文只能著力對《宋大詔令集》“用”的方面(即王文第一、二部分)加以論述;在“體”的方面(即王文第三部分)基本就屬于上述第一點中描述的狀況*王文第三部分討論本書整理問題時,大部分筆墨用在論述輯佚問題上。這倒是超出《校點說明》范圍之外的,然而筆者認為在本書“體”的研究方面,輯補(非“輯佚”)不是主要工作,說詳后。。顧文亦分三部分:《宋大詔令集》的特點、史料文獻價值、版本問題。嚴格地說顧文只有第三部分屬于體的研究;第一部分只有最末一段可以看作對于《宋大詔令集》編輯思想的討論,但篇幅太小,實際上也沒能進入問題的核心,該節(jié)其余部分看似在討論《宋大詔令集》的特點,實質上是對相關宋史問題的論述;第二部分論述史料價值,表面上似乎是《宋大詔令集》取材研究,實際上完全是推論性質,不具有可操作性,只是一種取材范圍研究。第三部分作為“體”的研究與第一點所述狀況相比,多出《宋史·李大性傳》*《宋史》卷三九五。及《宋元學案補遺》附《李大性傳》,目的是為李大異刊刻《宋大詔令集》提供旁證,實質性材料仍不出《校點說明》范圍;最后討論刻本不傳的原因是此前尚未有人涉及的。
上文簡要地回顧了《宋大詔令集》中華本刊布以來的研究歷史,實際上也基本可以看作為《宋大詔令集》的研究歷史。這一點也顯示出學界對此問題的研究起步很晚,王樹民先生在評述本書時說:“(本書)1962年中華書局……校訂斷句排印,從此開始為人們所見?!?王樹民《史部要籍解題》,中華書局,1981年。實際上學界真正得以利用此書進行各項研究,正是在1962年中華書局刊布此書之后*鄧廣銘先生當年在研究《宋史·職官制》時,都沒能參考本書,其難得可見一斑。。造成研究難以深入的原因比較復雜,后文有論。
在評述上述各家成果時,對“用”的方面著墨不多,這并不是說這個問題不重要。但如上所述,“體”的研究是核心問題,如果不討論清楚,則在談到“用”時首先就必須要面對怎么“用”,本書相關材料在使用過程中的原則是什么等一系列問題。后文還會詳析此問題。
下面介紹一下本文的研究范圍、目標與基本結構。本文所要考查的主要是《宋大詔令集》“體”方面的相關問題,主要討論這樣幾個問題:一、本書的文獻面貌,即編撰、流傳及歷代相關著錄研究;二、本書的史料問題,主要是史料來源問題的討論;三、??焙洼嬔a問題。這幾個問題的討論,目的是為了對日后進一步整理本書打下一定的基礎。超出這個范圍的問題暫不涉及。限于篇幅及本文性質,詳盡地提出??奔毠?jié)是不可能的,因此例證是經選擇的,以足以說明問題為準。正文的三節(jié)基本就是按照以上三個問題排序。
一
宋人著錄中,可考的最早著錄《宋大詔令集》的是趙希弁的《郡齋讀書附志》和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
《郡齋讀書附志·子部·類書類》:
《皇朝大詔令》二百四十卷。右宋宣獻公家所編纂也。皆中興以前之典故。嘉定三年,李大異刻于建寧。
《直齋書錄解題》卷五“詔令類”:
《本朝大詔令》二百四十卷。寶謨閣直學士,豫章李大異伯珍刻于建寧,云紹興間宋宣獻家子孫所編纂也,而不著其名。始自國初,迄于宣、政,分門別類,凡目至為詳也。
兩種著錄都涉及了本書編纂、刊刻的情況,主要內容大致相同。由此可知《宋大詔令集》共二百四十卷,原題名無“集”字,宋人已不能確指其撰人。而嘉定三年李氏刻于建寧的本子當是最早的(恐亦是唯一的)刻本,約與其編成時間相距六十余年。
此外,亦見于王應麟《玉?!肪砹摹八囄摹ぴt令·詔策”著錄,只未及刊刻情況:
《本朝大詔令》,二百四十卷。建隆至宣和。此集紹興中出于宋綬之家。
《遂初堂書目》亦著錄有《本朝大詔令》。
此刻本在元代是否流傳已不可考知。案馬端臨《文獻通考·經籍考·史二十一·起居注》著錄“《本朝大詔令》二百四十卷”,《宋史·藝文志二·史類·故事類》著錄“《宋朝大詔令》二百四十卷”,注云:“紹興中,出于宋綬家。”*《宋史·藝文志八·集類·總集類》重出,且誤題編者為“宋綬”。蓋馬氏所錄襲自直齋,觀其條下解題語明標“陳氏曰”而移錄《直齋書錄解題》一字不易可知。故知馬氏恐非實見其書而據以著錄?!端问贰に囄闹尽纺藙h并宋《國史·藝文志》而成,史有明文。然元代黃溍《日損齋筆記》論《湘山野錄》所記李繼遷事,云:“其子徳明既立,奉表納款,乃以景徳三年封西平王?!洞笤t令》及今新修《宋史》所載并同。而《野錄》無一與之合。繼遷建節(jié)之制見于《實錄》及《大詔令》者本云……”*亦見黃溍《文獻集》卷七下。則黃氏必實見其書。而宋濂為其門人,序其書于至正甲午正月望日,則知元代士庶之家固有此書。
明代相關記載有:《文淵閣書目》卷四“《宋詔令》,一部二十四冊,闕”;《秘閣書目·經濟》“《宋詔令》,二十四”;《世善堂藏書目錄》卷上“史部詔令類”“《宋大詔令》,二百四十卷”;《菉竹堂書目》卷二“經濟”類“《宋詔令》,二十四冊”*另外,還有《脈望館書目》“黃字號”下的著錄情況值得注意,在著錄了“《皇明詔令》,十一本”之后,又著錄了“《國朝大詔令》,三本”,緊接此后的是“《朝野雜記》,十本?!币纱怂^《國朝大詔令》或即是《宋大詔令集》。。這幾家著錄中,《菉竹堂書目》(粵雅堂叢書本)乃偽本,實即節(jié)抄《文淵閣書目》為之。《文淵閣書目》及《秘閣書目》的著錄,說明明代內府藏有此書,但已殘缺不全。《世善堂藏書目錄》是私人藏書目錄,是據實際藏書情況編撰,然而所涵信息太簡,不能據以確定《宋大詔令集》有無全本存世。
到1962年,中華書局出版了以瞿本、讀經廬本互校的校點排印本,是目前最為通行且最佳的本子;臺灣鼎文書局據中華本翻印,編入《國學名著珍本匯刊·史料匯刊之一》。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續(xù)修四庫全書》中,以瞿本為底本影印收錄了本書。
回顧了《宋大詔令集》歷代流傳及著錄的情況之后,有這樣一個問題值得提出:明代內府既藏有本書殘本,那么在編修《永樂大典》(后稱《大典》)時,是否收錄了此書?*當然,在編修《永樂大典》時內府所藏是否即已殘缺不得而知。
《宋大詔令集》自宋人始即不能確指其編者,今人或以為成于眾手*祝尚書在《宋人總集敘錄》中持此說,認為是宋綬子孫所編,但非僅一人。,或欲證確為宋綬后人,然皆無確證。史料放佚,欲考無由。本書前后無序例跋語,趙希弁、陳振孫皆云李大異所刻,然李氏亦無片言只字附于今本。故而,今日對于本書的編纂方法和過程,編輯主旨及體例諸問題無法得到確切地了解,對整理工作帶來極大的困難。
二
《校點說明》推測《宋大詔令集》可能取材于北宋各朝頒行的各種詔令匯編、時政記、實錄及私人編集的詔令集和官私編纂的典制書籍*顧吉辰認為本書必定取材于時政記、日歷、起居注、實錄、會要、各家別集、傳狀碑志等等(《關于〈宋大詔令集〉》)。筆者認為這一說法與《校點說明》是有差別的,它有邏輯問題:可能的來源比實際來源范圍要大許多,后者的每個子項包含在前者的范圍內,而前者的子項會超出后者的范圍。因此,二者不具有子項目互相對應的能力,只能以整體為單位進行判斷。同時,如果混淆二者還會造成泛化問題的不良后果。本書所載的詔令是特殊的,而并不能把宋代史料中的所有同一史實的詔書都同等看待。有關本書的論述中,很大一部分都有這樣的問題。即記錄與本書史實相同的其他宋代史料中的詔令,往往毫不甄別的被拿來用作???。。從理論上說,本書的編者不太可能跳過上述材料,而直接從原始的檔案著手工作。且由于《宋大詔令集》的編成時間當在紹興中,南渡以后基本也不具備讓編者這樣做的條件。因此,本書應該是通過搜集多種官私典籍中的詔令材料,編輯而成的*《校點說明》表示過《宋大詔令集》并非第一手史料的意見。第1頁中有這樣的表達:“(北宋各朝頒行的各種詔令匯編、時政記、實錄及私人編集的詔令集和官私編纂的典制書籍)也該算是第一手的數據,《宋大詔令集》可能就是從上舉這些書里取材的?!?。
宋代文治極盛,無論官私都十分留意于文獻的保存,而史館尤為重視資料的保存,收藏豐富、系統(tǒng),且加以修繕和刊布。通過宋人撰錄的書目,如《郡齋讀書志》《讀書附志》《直齋書錄解題》《玉海·藝文部》等,我們可以看到官私修纂的政書、典制書籍在南宋廣泛流傳,當時人獲得史料的途徑非常多。因此,南宋人對本書似乎并不太重視。陳振孫在評價《宋大詔令集》時,只說“分門別類,凡目至為詳也”,不過是對其分類詳明、便于檢索表示贊許,而對其材料并不感到特殊。而周必大在《續(xù)中興制草序》中,開篇有這樣一段話:“嘉祐中,歐陽修建言:學士所作文書皆系朝廷大事,示于后世則為王者之謨訓,藏之有司乃是本朝之故實。而景祐以后漸成(當是“或”之誤)散失,于是以門類、年次編為卷帙,號《學士院草錄》。中經兵火,文人故家僅傳所謂《玉堂集》及《大詔令》者,其全書不可得而見矣?!?周必大《文忠集》卷二十。言語之間可見對本書不甚重視。當時人談到本書史料,以為寶貴的,筆者只檢得史繩祖《學齋占畢》卷三“夷齊泰伯封謚”“改室人為安人”兩條,他以為兩事“見于《國朝大詔令》中……而諸史往往不載”。
另一方面,在宋以后,宋代各種官私材料逐漸逸失,或寶于中秘,難于一見。通過上文對《宋大詔令集》流傳情況的敘述,我們可以知道,以后即使是《宋大詔令集》也難得見。宋以后的有關材料,筆者只檢得元代黃溍曾利用本書數據進行考證(見上文)的一例,且黃氏把本書與《實錄》《宋史》并列,可見頗為重視。
這兩方面造成了這樣一種局面:宋人引用詔令時未必需要《宋大詔令集》,宋以后人又難于引用《宋大詔令集》。這就導致了在典籍中很少有明確表明引自本書的材料。在南宋諸典籍中,筆者止檢得《山堂先生群書考索·后集》(后稱《山堂后集》)(凡十四則)、《宋宰輔編年錄》(凡四則)、《景定建康志》卷二(凡二十五則)中,有明確標明引自《大詔令》的詔書*這里判斷他們所說的《大詔令》即是《宋大詔令集》,有兩個理由:一、 見于著錄的宋人所編詔令匯編,除《宋大詔令集》外未見再有以“大詔令”為名者;二、 如前文所考,清以前著錄《宋大詔令集》者皆作“大詔令”,而無“集”字。。
《宋大詔令集》所收錄詔令以完整性著稱,而其他史料中所存者往往經過刪削,并不完整。在研究本書中所使用的其他宋人典籍,如《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會要輯稿》《山堂后集》與《宋大詔令集》都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第一手數據,數據的不同來源造成文本的不同。由于本書所收全為詔令,故而史料的源頭必定追溯到宋代官方編修。考察宋代(主要是北宋)修史的機構和相關程序,就詔令而言,最源頭的編修性史料是起居注、時政記以及中央有關部門所保存的宣敕和詔書*曾鞏《英宗實錄院申請札子》,《曾鞏集》卷三二。。歷朝實錄、會要、國史等又在這些源頭性材料的基礎上編修。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會要輯稿》《山堂后集》與《宋大詔令集》在這個體系中的地位又不盡相同,有時必須細致到“條”為單位,才能作出判斷。當然,還有很多時候根本無法判斷。
處在不同層級上的史料,往往差別極大,不加甄別地用這樣的史料進行互校是錯誤的。我們試舉一例來說明。
(甲)《宋大詔令集》卷一“帝統(tǒng)一·即位”(第1頁)《大祖即位赦天下制》(原注:建隆元年正月乙巳):
門下:五運推移,上帝于焉睠命;三靈改卜,王者所以膺圖。朕起自側微,備嘗艱險。當周邦草昧,從二帝以徂征;洎虞舜陟方,翊嗣君而篡位。但罄一心而事上,敢期百姓之與能?屬以北敵侵疆,邊民罹苦。朕長驅禁旅,往殄烽塵。旗鼓才出于國門,將校共推于天命。迫回京闕,欣戴眇躬。幼主以歷數有歸,尋行禪讓。兆庶不可以無主,萬機不可以曠時。勉徇群心,已登大寶。昔湯武革命,發(fā)大號以順人;漢唐開基,因始封而建國。宜國號大宋。改周顯德七年為建隆元年。乘時撫運,既協(xié)于謳謠;及物推恩,宜周于華夏,可大赦天下云云。于戲!革故鼎新,皇祚初膺于景命;變家為國,鴻恩宜被于寰區(qū)。更賴將相王公同心協(xié)力,共裨寡昧,以致升平。凡百軍民,深體朕意!
(乙)《宋會要輯稿·禮》五四之一:
太祖建隆元年正月五日詔曰:五運推移,上帝于焉眷命;三靈改卜,王者所以膺圖。朕早練龍韜,常提虎旅。當周邦末造,從二帝以征行;洎喬岳纏哀,翊嗣君而篡位,罄一心而事帝,諒四海以皆聞。一昨北虜侵疆,邊民受弊。朕長驅禁旅,克日平戎。六師才發(fā)于近郊,萬眾喧嘩而莫遏。擁回京闕,推戴眇躬。幼主以歷數有歸,尋行禪讓。兆庶不可以無主,萬幾不可以暫停。勉徇群心,已登大寶。宜改顯德七年為建隆元年改國號為大宋。
磊案:首先,(甲)所收者,自“勉徇群心,已登大寶”句以下,(乙)幾乎完全沒有。其次,仔細對比兩者,其詔文結構大體相同,個別字詞的細微不同尚不足以說明問題。但是,如(甲)的“朕起自側微,備嘗艱險”,在(乙)中成了“朕早練龍韜,常提虎旅”;(甲)的“洎虞舜陟方”,(乙)是“洎喬岳纏哀”;(甲)的“但罄一心而事上,敢期百姓之與能”,(乙)中作“罄一心而事帝,諒四海以皆聞”,等等整句不同,且詔文用駢體,而上下兩句一并被調整整齊,這就只能解釋為刻意改動。兩者誰更原始尚無法判斷,但可以斷定,當時史官對所編收的詔書有所改動的*這里以改元詔為例,可以把改動者認定為當時的史官。這類詔書的整句更動不可能出于私人。筆者對比了《宋大詔令集》和《宋會要輯稿》所收的所有兩見的改元詔,撇開其完整程度不論,從文理、遣詞上看,還是《宋大詔令集》所收的改元詔更原始一些。。這種情況是普遍存在于《宋大詔令集》《宋會要輯稿》所收的所有兩見的改元詔中的。
但是,如果不利用其他相關史料,似乎就只能考慮這樣幾類材料了:遠在日本目前無法利用的皕宋樓本;前述共四十三則直接引用本書的史料。前者目前暫無可能,后者只占全書三千八百余則詔令的百分之一點一,顯然都沒有可行性。
如果研究一下詔書的基本結構,可以發(fā)現各類詔書的格式各有特色,但如果進行抽象的概括,可以看出:從結構上說,一般有兩個部分組成(有時是一或三個):從性質上說,可以歸納成虛、實兩個部分:實的部分是指詔令實際針對的問題;虛的部分,有時是援引前代例證,有時是純粹文學性的引用經典,有時則是為了增強氣勢、表現其莊嚴與至高無上的權威,有時是純粹格式的需要。
一般史籍在采用一份詔令時,對這兩部分的態(tài)度是不同的。實的部分必須出現,虛的部分有時會不出現。實的部分作為史料的根本,也許會被刪略,但主題內容一定會被保存;而虛的部分往往會被刪削,甚至于完全刪落。
因此,在考慮關于同一史實的幾種詔令是否可以互校,即作為基本同一層級的材料對待時,重點在于考查它們是否被重新編排、改寫過,而非是否被刪節(jié)過。再舉兩組例證以明之:
第一組:
(甲)《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二:
(乙)《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開寶元年三月庚寅:
因下詔曰:造士之選,匪樹私恩;世祿之家,宜敦素業(yè)。如聞黨與,頗容竊吹。文衡公器,豈宜斯濫!自今舉人凡關食祿之家,委禮部具析以聞,當令覆試。(《太平治跡統(tǒng)類》卷二八文具略同,而“頗容竊吹”作“頗若切吹”,“豈宜斯濫”作“豈有私濫”,無“委禮部”三字。)
磊案:(乙)較(甲)為簡,然如(乙)之“造士之選,匪樹私恩”、“宜敦素業(yè)”及“如聞黨與,頗容竊吹。文衡公器,豈宜斯濫”等句,顯然對應(甲)文的“取士之道,貴實為先”“尤宜篤學”“如聞?chuàng)|紳之內朋比相容,論才茍爽于無私,擢第即成于濫進”諸句。另外,《宋史·選舉志一》(卷一五五)亦記此事,除年月不同外*《宋史·選舉志一》載此詔在前的三年,中華書局校點本校記曰:“疑‘三’為‘六’之誤。”,所錄詔文節(jié)略作“食祿之家有登第者,禮部具姓名以聞,令覆試之”*考知《宋大詔令集》闕卷一七二“政事·科舉一”的第四詔即是此詔,題作《舉人父兄骨肉食祿者覆試詔》。。如果遇到這種改寫的情況,就不宜把二者放在同一層級處理。
第二組:
(甲)《宋宰輔編年錄》卷三,天禧三年六月甲午,王欽若罷:
制曰:承弼之臣,寄任尤重。所以運動樞機,感會于天人。鎮(zhèn)靜邦家,親附于黎獻。茍或顯膺柄用,浸歴歲時。宜有均勞,式昭同徳。具官王欽若才術精敏,機慮研深。擢秀儒科,飛名俊域。蚤由謹簡,歷踐榮途。顧待非常,寵靈殊特。樞庭任職,常參帷幄之謀;臺席代工,遂委夑諧之寄。載司鈞軸,能率典彝。言念勤庸,俾諧優(yōu)逸。命傅儲禁,聿隆表儀。勿忘嘉猷,往踐厥位。
(乙)《宋大詔令集》卷六十六“宰相十六·罷免二”《王欽若罷相除太子太保歸班制》(原注:天禧三年六月甲午):
門下:承弼之臣,寄任尤重。所以運動樞機,感會于天人。鎮(zhèn)靜邦家,親附于黎獻。茍或顯膺柄用,浸歷歲時。宜有均勞,式昭同徳。開府儀同三司、行尚書左仆射、兼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景靈宮使、上柱國、太原郡開國公王欽若,才術精敏,機慮研深。擢秀儒科,飛名俊域。早由慎柬,歷踐榮途。顧待非常,寵靈殊等。樞庭任職,常參帷幄之謀;臺席代工,遂委夑諧之寄。載司衡軸,能率典彝。言念勤庸,俾諧優(yōu)逸。命傅儲禁,聿隆表儀。無忘壯猷,往踐厥位??商犹w班。
對比兩處所載,最大的不同有二:王欽若的官銜是否列全;末句“可太子太保歸班”的有無。實際上這兩點都恰是虛的部分,(甲)重在理董宰輔沉浮之史,具列官銜徒費筆墨;此詔(乙)雖題為《王欽若罷相除太子太保歸班制》,實質上重在“罷”,而非除虛銜“太子太?!?。是以(甲)刪去末一句。對比兩者的其余內容,則結構句調皆基本相同,所以兩者的互校是有價值的。如(乙)中“早由慎柬”一句,此詔乃天禧三年所頒,必不當有“慎”字,“柬”亦當是“簡”之壞字。當據(甲)改正。從這組對比也可以直觀地感覺到,《宋大詔令集》所收詔令的完整性確實較現存其他典籍為優(yōu)。
這里,附帶談幾個關于全書體例和特點的問題。
《宋大詔令集》所收詔令的完整性、原始性是人們常常提及的一大特色,從整體而論可以這樣說。但并不能一概而論,舉例來說:《宋大詔令集》卷六十六“宰相十六·罷免二”下收錄了王欽若、寇準、丁謂、李迪等人的罷相詔書,基本都是具列官銜的。關于丁謂有前后兩詔:《丁謂罷相受戶部尚書歸班制》(天禧四年十一月)及《丁謂罷相謫太子太保分司西京敕》(乾興元年)。前一詔具列丁謂官銜,后者只云“具官丁謂”。而這些詔書收于《宋宰輔編年錄》者一律書“具官某某”。
又,卷一一九“南郊二”《太平興國九年南郊改雍熙元年赦天下制》,此詔存于今殘本《太宗實錄》卷三一太平興國九年十一月丁卯下。兩相對照,差異極大,史源上有差異。存于《太宗實錄》者較近原貌,《宋大詔令集》存者文句經改寫調整,所存者似重乎文辭。全部三百余字基本表述的是對于天的虔誠、對古圣賢的向往,在“可大赦天下,改太平興國九年為雍熙元年”一句下以“云云”二字刪落了相關內容??贾短趯嶄洝贰霸圃啤彼湔?,是對各地罪犯的赦免規(guī)定,對各類有關稅賦降以除放之恩,以及對文武官員贈官的具體規(guī)定等等約六百字的內容,而《宋大詔令集》的內容在《太宗實錄》中只有不到一百字。由此可見,《宋大詔令集》的原始性與完整性是相對的,不宜一概而論。
《宋大詔令集》每類以時間編次詔書是它的又一特色,然亦有例外。如:
在卷一一九“典禮四·南郊二”及“政事門·偽國類上、中、下”三卷(卷二二五至二二七)也存在類似情況。卷一一九“典禮四·南郊二”中共十五通詔書,應分成兩部分看,前八通與上一卷“南郊一”為一組,是建隆四年至宣和四年,都是關于祀于南郊的詔書*政和三年與宣和元年都是冬至日祀天圓壇。;后七通與后兩卷半,即“南郊三、四、五”為一組,都是南郊赦天下制。*政和六年、宣和元年、四年冬祀赦天下制。而“偽國類”三卷中所收詔令實皆以國別,自為起訖。
以上諸門類較特殊,故特表出。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編者是十分細致的。雖然無由知其具體凡例,當研讀本書時仍可感到編輯得有條不紊。
還有關于《宋大詔令集》性質的一個問題,即其編纂者是否希望把它編成一部總集。從總體上說,對于關乎北宋政治、社會、經濟、文化諸方面問題的詔書,編者恐怕是希望網羅無遺的,可以考察到的很多沒有收入本書的詔令,應當是編者沒有條件收錄,而非不愿收錄。但是,可以觀察到大量存于宋人別集的賀契丹國主生日、賀正旦的詔書沒有收錄在本書中;皇親的大量加食邑、贈官類詔書也沒有收錄*《蘇魏文公集》《蘇軾文集》中就有大量這樣的詔書。。筆者認為可能是由于內容程序化、缺乏實質內容而棄去不錄*關于前者多少還有一些民族感情摻雜其中。。另外,陸德輿在《宋宰輔編年錄序》中說:“《本朝大詔令》登載相麻不及執(zhí)政之制?!贝_實在《宋大詔令集》中未見有關執(zhí)政(即副相)的詔令。原因尚難推論,但是值得注意本書佚卷七一至九三,正在“宰相門”后,“將帥門”前。胡氏《提要》以為此所佚卷七一至九三為仍為“宰相門”?;蛘哧懙螺洉r此諸卷已佚,而所載正是執(zhí)政之制歟?
三
最后,簡單地討論校勘整理的相關問題。
中華本以瞿本、讀經廬本互校,詳錄校記而慎于改動。這樣謹慎的態(tài)度對待《宋大詔令集》是正確的,而且通過這樣的整理,等于提供給讀者兩個珍貴的版本。這在當年此書初現于世時,是非??扇〉?。今天進一步校理此書,事實上大量工作是通過與各種史料比勘,而寫出更加詳盡的校記。真正可以勘改的地方是不多的。
中華本仍有一些顯見的錯誤未予更正。如:
(1) 卷一七五“政事二十八·科舉四”目錄,第二詔題作《制奏名策問》,“制”顯是“特”之誤。
(2) 卷一七七“政事三十·按察”目錄,有《令奉上寶冊使玉旦所過察風俗詔》,觀詔名不知何意。案目錄,此詔上一詔為《令慶成使向敏中經田訪里閭疾苦官吏否臧詔》,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八,大中祥符九年(1016)五月“丁巳,命中書侍郎、兼刑部尚書、平章事向敏中為兗州景靈宮、太極觀慶成使,所至仍察吏治民隱,聽以便宜從事?!眲t知向敏中之詔即此日所下。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九,天僖元年(1017)正月“丙寅,命宰相王旦為兗州太極觀奉上冊寶使,尚書右丞趙安仁副之?!?《宋史·本紀八·真宗三》略同)同卷,天僖元年二月“乙未,太極觀奉上冊寶使王旦言:‘緣路州縣,調夫治道。臣以方春農事初起,悉已罷遣?!眲t王旦事與向氏事性質相同,命使日亦當有詔,蓋即是此處者。故“玉”必為“王”字之誤。
關于避諱、避忌的相關問題似乎中華本的校點者也沒有足夠的注意。試舉幾例:
(1) 卷一“帝統(tǒng)一·即位”《大祖即位赦天下制》中“屬以北敵侵疆”一句,《宋會要輯稿》作“一昨北虜侵疆”?!耙蛔颉碑斒恰白蛞浴敝`,而“敵”字應是清鈔本避忌所改,當以“虜”字為是。
(2) 卷二一三“備御上”《北敵議地界泛使再至咨訪韓琦、富弼、文彥博、曾公亮詔》,中華本校記曰:“讀(經廬)本‘北敵’作‘敵人’?!卑浮端纬T臣奏議》卷一三七引此詔作“北虜”,當據改。又,此詔文中有“敵情無厭”,案《宋諸臣奏議》所引“敵”作“虜”。亦當據改。又,“而輒構釁端”,案《宋諸臣奏議》所引“構”作“造”。《宋諸臣奏議》固避高宗諱,然《宋大詔令集》豈不避乎?疑此亦清人所改。
利用上文所舉四十余則直接引用本書的材料進行校勘,也有一定的收獲。這里僅舉數例以見一斑:
(1) 卷一七八《誡約職田遵守元制詔》“辟污之始,奪農力以□求”,“求”上闕一字,《山堂后集》卷一七“官制門·職田類”(大中祥符九年七月丙寅)引作“多”;又,“斂熟之時,峻公□而奄取”,“公”下闕一字,《山堂后集》引作“文”;又,“無鄉(xiāng)原賑濟之恩”,“濟”《山堂后集》引作“恤”;又,“遇災沴且省之”,“且”《山堂后集》引作“即”。
(2) 同卷《罷職田詔》“斂而均之,孰曰不從”,“從”《山堂后集》卷一七“官制門·職田類”(天圣七年八月丁亥)引作“足”。
在利用其他史料時,首要問題還是要考察它與本書的史料是否處在同一層級上。這在上文已經論述過,也就不再舉例了。
最后,關于輯補談一點看法。在??睍r,由于可以比對本書與其他史料的關系,故尚可以利用其他材料來進行此工作。然而,輯補正是針對本書已佚的材料而言,故而比對工作也就無從談起。所以筆者個人認為從根本上看,這種情況下的輯佚是行不通的。前文著重分析的史料層級性正說明了這個問題,在沒有明確標注引自宋《大詔令》時,只能判斷不同史料的基本事實是否一致,而無法判斷史料層級關系,故而是否為原書所“佚”就無從論斷。如果希望通過考證,把本書的基本收錄情況搞清,也就是把各詔令的時代和所系史實調查清楚*這屬于“用”的研究。,那么可以把其他記錄相同史實的史料標注在本書每則詔令之后,以便考察研究。如,卷一七二“科舉一”目錄《頒〈考試進士新格〉詔》,通過時間編排順尋的排列考證*參看本文第二節(jié)的相關討論。,可知《宋會要輯稿·職官》一三之九所錄真宗景德四年十月,對翰林學士晁逈上考試新格所下詔書為同一史實,可以補注在此條下*龔延明《〈宋大詔令集〉闕卷輯補點校(四篇)》此條下案曰:“查未獲,俟考。”龔文可能沒有考慮“科舉門”的特殊編纂方式,所以輯補時時間編排上并不完全可靠。。采用這種方式,可以兼顧文獻考據的嚴謹和史學考證對于材料的需求。
(作者單位:復旦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