譙義三

兩山夾峙，山溝狹長。

山溝中坐落一小鎮(zhèn)，早先也不過二三十戶人家。平時冷清，當場天還算熱鬧。

小鎮(zhèn)閉塞，一條穿鎮(zhèn)而過的公路，據說是抗戰(zhàn)時期修建的，是山外進山出山的唯一通道。

小鎮(zhèn)的前面有一條不寬卻相當深的小河，沒有橋，鎮(zhèn)上的人要過河，或者河對面的人要到小鎮(zhèn)上去，都只能在渡口坐船。

長年累月擺渡的，是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聽上了年紀的人說，老人是從他父親手中接過船和槳的。船已修補過，歲月的風霜一眼可見，木槳和竹篙，已被磨得光滑锃亮。

老人性情溫和，水性極好。一般船工遇到洪水暴漲都不敢擺渡，而老人卻藝高膽大。只要有人敢坐，他就敢過河。

一次大雨如注，渡口被淹。河對面有個年輕人高聲呼喊，說有急事。老人冒著狂風暴雨硬是將小船撐到了對岸。返回時到了河心，一個大浪差點將小船打翻。老人站在船頭使勁將竹篙插向河底。年輕人嚇得面如土色，雙手死死抓住船舷。又一個大浪打來，年輕人兩手一松，被拋出了船艙，沒等老人轉過身來，船已傾斜，年輕人掉進了洪水中。老人急忙扔了竹篙，飛身入水，很快就抓住了年輕人的衣領，然后單手奮力向小鎮(zhèn)劃去。上岸后，老人將年輕人倒提起，讓他吐出了幾口渾水，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自那以后，落水的年輕人再也不敢雨天坐船了，而且?guī)缀跛械娜讼掠晏於疾桓易?。因此，每到雨天，渡口就少有人影?/p>

人們佩服老人的水性和膽量，可對他也有不滿。

一是說他性子慢，無論你多么急，他總是慢慢悠悠地撐篙；尤其是風和日麗的天氣，他站在船頭，一邊漫不經心地撐篙，一邊眼望藍天，興致高時還沙啞著嗓子唱兩句山歌。人們催他快點，他卻笑笑說：莫急，安全第一。照舊慢慢地撐。

二是說老人把錢看得重。不管男女老少，坐船都得掏錢，而且隔不了多久就漲價。老一點的人說他年輕時可不是那樣，老弱病殘和學生，他一律免費；收錢也不多，最初只有五分，“文革”過后也不過一角。這些年簡直是見風漲，由五角漲到一元，后來竟?jié)q到兩元了。人們心中不滿，但要過河，別無他路，只得坐船。

有年輕后生憋不住便質問：你無兒無女，單身一人，要那么多錢干啥？

老人笑笑說：錢多有錢多的用處嘛。

怕是給相好的攢著的吧？

人們哄笑。

老人笑而不答。

有人更放肆，說你積點陰功嘛，死了還有人給你抬棺材呀！

老人不生氣，還是笑笑。

無論人們怎么議論和不滿，老人照樣收錢，老弱病殘，概不例外；學生也只是減半。

不少人都曾望著小河感嘆過：要是有一座橋多好呀！

下雨天，沒人過河，老人也不回家，其實，大半輩子風風雨雨，他吃喝拉撒睡都在小船上。年輕時，有相好，也在小船上。小船就是他的家。

一個夏天的雨后，他突然看到小河上空出現(xiàn)了一道美麗的彩虹。他好興奮和激動，兩眼一直望著彩虹。很久彩虹散去，他才仿佛從夢中醒來，又呆呆地俯瞰著洶涌奔流的黃河水。

一天，從小鎮(zhèn)對面過來一個年輕人，興奮地告訴大家一個喜訊，說離他家不遠的鄰縣發(fā)現(xiàn)了一個特大的天然氣田，正在修凈化廠。人們都驚喜地問：真的嗎？

千真萬確！

果然，不到兩年，那個亞洲第一、世界第二的天然氣凈化廠就修建成功了，并正式投入了使用。

又隔了一年，一條從凈化廠通到小鎮(zhèn)的公路，就快攏小河邊了。小河上將架起一座橋。人們歡呼雀躍。坐小船時，有人肆無忌憚地渲染修橋的事，甚至拿老人尋開心：

橋修起了，你就該下崗失業(yè)了。

不是失業(yè)，是光榮退休。

該領養(yǎng)老金了。

還要啥養(yǎng)老金，平時早攢夠了，此生用不完，死了還得帶走，那邊也花錢啦！

老人不應，也沒笑，神情有些漠然。

終于，一座長八十米、高十米、寬八米的鋼筋水泥大橋，橫跨在了小河上。河兩邊的人們再也不用乘渡船過河了。飽經滄桑的小木船，靜靜地躺在渡口旁那株蒼老的柳樹下。老船工卻沒了身影。后來才聽說老人離開了小鎮(zhèn)。到哪兒去了，沒有確切的說法。有人猜測很可能到他女兒那里去了。聽說年輕時，老船工曾經有過一個相好，還生了個女兒。

又聽說老人離開小鎮(zhèn)時，交給了鎮(zhèn)長一個布包，里面盡是紙幣，一元兩元的不少，角角分分也多的是。還寫了幾句話，大意是說，他原本想攢錢修橋的，現(xiàn)在橋修起了，他把這些錢交給鎮(zhèn)上作為對學生的獎勵。

聽了這些傳聞，人們感情挺復雜，但時不時還叨念起老船工來。

一個夏天的暴雨后，小河上空出現(xiàn)了一道很美的彩虹。

有人說彩虹下有個人影，極像老船工。

但是，老船工再也沒出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更沒現(xiàn)身于渡口。

那株柳樹越見蒼老。柳樹下系著的小木船也更顯破舊了。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