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江
我時常會去小吃店,找一些本地小吃,例如,肉餡筋道的扁食、蔥花油淋的拌面、乳白色的甜花生湯等。靜坐角落,慢慢品嘗,讓時間慢下來。其實,不見得這些小吃就是珍饈佳肴,有時咀嚼出的,是一段記憶,一種“古早味”,一份原鄉(xiāng)不了情。
可有時還是覺得有缺憾,就拿粉疙瘩來說吧??h城南門的一個拐角,有家本地進城夫婦開的小店,會做一些本地小吃,其中就有薯粉條。吃過粉條以后,問有沒有粉疙瘩,被告知沒有。就是薯粉條吧,味兒并不地道。加入豬血、豆腐等太多的佐料,味道花花的,原味頓失;粉條透亮,入口太柔太韌,反復咀嚼不斷,有一種切齒之痛;木薯粉好像放太多了,甘味不足也就算了,折磨唇齒胃腸就不太好了。
說到粉,其實也就是淀粉了。閩南山區(qū)以種植水稻為主,吃飯喝粥,其他的就是副食了。那會兒主要種植三種農(nóng)副產(chǎn)品:甘薯、木薯、蕉芋。這三種農(nóng)作物做成的淀粉,各有千秋。甘薯粉口味好但產(chǎn)量不高,木薯粉白潔卻過于柔韌,蕉芋粉產(chǎn)量高恨其疏松寡味。人勤地不懶,只要有地,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當時的農(nóng)家,水田種水稻,旱地除了種點菜外,就種這幾樣了。早些年的農(nóng)村,總會有青黃不接,總會有凍餒之虞。一日三餐的輔糧,靠的就是它們了;吃不完還可以賣了,換些油鹽,補貼家用。
確實地,當時,大多數(shù)的農(nóng)家娃是又餓又饞的。
小的時候,我與阿金堂叔嬸住同一屋檐下。堂嬸是一個心思比較巧的人,總會變點花樣做些吃的。母親是勤勞的,成天跟父親上山下地,也沒那么多工夫琢磨吃的;堂嬸就不一樣,總會多花時間在吃上面,例如,在最困難的年頭,她會對我堂叔說:“金啊,我很久沒吃肉了,你去買五毛錢做羹吧?!彼一锸尘褪窃谧钬毨У臅r期,也會變出花樣,做得活色生香。至少,當時我是那樣想的,也不知是不是如母親所說的“歹豬仔貪別人的槽”,或者僅僅因為餓。就拿做淀粉一類吃的來說吧,當時主糧不夠,其中一餐需用淀粉打發(fā),這是很多農(nóng)家的生活常識。白色的淀粉,在我那堂嬸手里卻可以充滿著無限魔力。
白色的粉,加水成漿,往鍋里一潑,貼粉餅,干吃還是煮湯都好;堂嬸常會加一個笨雞蛋與粉和在一起,那簡直就是仙品。把淀粉和好,在砧板上壓成細薄均勻的粉條,加少許米粉碎,煮熟,滑溜滑溜的,可以吃得嘩啦有聲。淀粉里加水,鍋里的水一開,一疙瘩一疙瘩地放入,粉疙瘩湯就成了,如果加點米粉,再隆重地加點肉末,那就是極品了。還有一種做法,小孩子喜歡,大人一吃就皺著眉頭嘟嘟響——把漿粉狀的勾芡打到熱鍋上弄成糊,糨糊團里可見白色點點。男人常說“沒熟透”,女人應聲“青蛙卵,就是這樣了”。小孩才不介意這些,就沖著“青蛙卵”這個有趣的名字吃得樂呵呵的。
堂嬸制作著粉白色的夢幻,我常是眼巴巴地身前人后地跟著,寸步不離。粗稿打成下鍋后,我就盯緊了。有時,直接站在她家的灶爐邊,瞅著滾開的湯汁,——好東西在鍋里翻沸,那氣味一上來,更是心猿意馬了。有時,主動幫她往灶膛里送點柴火,這算是小有功勞吧。最難忘的,她家的粉疙瘩里,除了加點米粉絲之外,又是增了綠色的蔥蒜,又是放入艷麗動人香氣撲鼻的紅酒糟,搖晃著眼睛,激動著唇齒。這個時候,我的話就會多了,常有意無意地對嬸說:“阿嬸,您煮得這么好看,好吃不?”說真的,那時我沒哭沒鬧,不求不討,只是輕輕地問候,阿嬸就會打一小碗分給我。母親當面是不會說我的,私底下還是會告誡我:“別人吃飯的時候別站得太近?!笨尚『⒌耐哉媸翘昧?。
當然,母親自己也知道,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餓的時候,總會犯點小錯。她偶也會有補救的辦法。通常我家有煮什么好一點的東西,她便拿一碗送到嬸的餐桌上;她時常煮兩鍋食物,她和父親將就著吃少油缺鹽的淀粉一類食物,我們小孩可以吃點白米飯,并告訴我們“快點吃飽了一邊玩去”;有時知道嬸家有一些不會請我家的小喜事,她會自制一些花樣食物給我們小孩吃。例如,和半斤的面粉用芋葉包著擱在豬食上蒸,或往稀飯里丟個把雞蛋煮熟了叫我們拿到遠遠的地方吃去……這些年母親曾談起,小叔公曾為此到處宣揚,“清啊最是疼子了,好好的囝仔不要寵壞了”。那時,母親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嗨,沒當母親的,哪里會懂?
那時,大人們其實也有嘴饞的時候。這我是知道的。
農(nóng)閑的日子聚在一起,曬曬太陽,拉拉家常,說說衣食住行,難免就會說到吃的,——貧乏的日子,美食常被拿來潤色生活。這時,只要有人提議“和奩”(眾人合力做一頓好吃的,用現(xiàn)在的話該叫“眾籌美食”或“合伙AA制”),通常都會得到眾人的熱烈響應。無肉不成歡,平日里稀缺的肉是一定不能少的;肉以五花肉為宜,瘦膘均勻,有膘肉的油香,又有瘦肉的甘甜。叫個腿腳利索的,到鎮(zhèn)上去,來回半個時辰。眾人張羅著米菜的事。其實,也就那道肉是主菜,其它都是自己園子里菜畦上長的了。有時是薺菜飯、酸菜飯一類,有時是粉疙瘩米粉湯,加點蔥姜蒜,一群人就這樣樂哈哈地吃著笑著了。他們的笑也是有理由的,這樣有油香的飯菜,最起碼不用擔心喉嚨生煙、胸口生悶、胃腸郁積了。過后,錢還是要算清的,一五一十。張家的米、李家的粉、王家的油,折個價;菜畦里的菜算不算錢看主人自己了,這些地里出產(chǎn)的東西,值不了幾個錢;買肉是最主要的開銷,都得平攤到人頭上,誰都不愿占誰的便宜。
生老病死、喜慶喪葬,都是人生大事。不論紅白,親友同宗來得人多,策應招待很是費周折。農(nóng)家自有農(nóng)家的辦法。宗親招待親友,一幫人把大事應對周全。下廚的下廚,洗刷的洗刷,燒火的燒火。在自家的院子里,擺下一個大陣式,人頭攢動,大操大辦起來。早些年的主菜還是以自家出產(chǎn)的為主。主人殺一頭豬是最隆重的了,從豬頭到豬尾巴,可以做成好幾道葷菜,當然也是重頭菜了。有時,也進城買幾兩老蟶干、干紫菜,算海味嗎,我表示懷疑。主食當然是農(nóng)家的:炒米粉、炒米粿、蒸糯米飯,當然,也少不了淀粉粿。淀粉粿,以甘薯粉居多,加一點蕉芋粉也可,木薯不宜多,加溫水,直至灰黑濃稠糊狀,放入飯甑或蒸籠,蒸至凝固成塊狀。冷后,切成小薄片,小炒,加蔥蒜,香潤、順滑、脆口,可以小半碗小半碗地吃。掌廚的通常也是通人情事故的。吃客,吃意盎然,沒有退席的跡象,就多上幾巡主食。例如,淀粉粿再熱一熱,粉墨登場,就不信吃撐不了你。誰都知道這些主食大都自家土地出產(chǎn)的,勤勞的人家都不會缺。
怕是少有人記得這些了。
現(xiàn)在離老家遠了,父母還守著鄉(xiāng)下的一畝三分地。偶爾回家,母親總要下廚做點心給我們吃,像對待生客。在她的心里,她們老了,幫不上孩子什么忙,能像小時候煮點好吃的給孩子,也算是盡一個母親的心了。有時也不好拂她的心意,感覺這就像孝順的一部分內(nèi)容。這時,我常會邀母親一同做點粉疙瘩,還是加點米粉,還是加點蔥,還要加點紅酒糟。這滋味這情景,很難對一般人言說。當然,下的淀粉只有甘薯粉了。母親說:蕉芋那東西,又不養(yǎng)豬了,又是瘟的,已沒人種了;木薯只是制成淀粉才有些用處,現(xiàn)在糧食充裕了,也少有人種了。
甘薯,村人多少會種些,一畦兩畦地。這東西實在,能養(yǎng)人。甘薯的嫩葉子,當青菜炒,味道極佳;傳說中的“過溝菜”——落難皇帝口中美食就是指它了。甘薯的塊莖——俗稱地瓜——也可以吃出不少花樣。放在后鍋里蒸,熟了,酥甜可口,可當輔食,或點心。小時候,玩累了,常跑回家掀開后鍋蓋,抓一個塞進嘴里,繼續(xù)玩去。當然,當輔食也是常有的,主餐是稀粥,吃得嘩拉嘩拉響地,填點甘薯,肚子就踏實了。另有甘薯粥,就是往稀粥里加甘薯一起煮,那煮法,褒貶不一,眾口難調(diào);沒加點糖,我是不大喜歡的。小孩子最喜歡的,還是自己烤的地瓜,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把地瓜放在炭火堆里,燒火烤火玩鬧,熟了,掏出來,撲撲地拍去塵灰,就可以熱騰騰地吃了。其實很多時候當成樂子。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才是制成淀粉。將甘薯塊莖用機器碾碎成泥,放在白紗巾上,用大木桶盛著。兩人各持紗巾一端,往漿泥里加水,接著,晃啊晃地,灰白色的水漿從紗巾往桶里流注下去,直到濾入桶里的水變成清水,——漿里無淀粉了,就可以去渣。第二天,待混濁的水澄清,甘薯粉也就沉淀到桶里了。晴好天氣,倒去桶里的水,在桶底就有白色的一層粉了,挖起,用大竹匣裝著,放置于陽光下曬干,稍稍碾壓就成晶瑩的白色粉末了。這時,就可收藏歸倉,以備不時之需。那時啊,哪家沒有幾袋甘薯粉都有點說不過去。
話又說回來了。這些潔白細膩的粉,加水,入鍋,不管什么樣的巧媳婦用盡心思,煮熟吃起來還可以外觀就是不敢恭維:一律灰黑,糊狀地一坨坨。對它陌生的人,說不定會有很多的不良想法。哎,這些現(xiàn)實里不經(jīng)玩味的記憶。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