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塘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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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如舊,唇上胭脂冷
◎南塘秋
圖/符 殊
那日晨起,幾縷陽光落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驚醒了她的淺眠,怔愣許久,建寧公主索性起身披衣,靠在床頭出神。若不是今夜故人又入夢來,勾起她在心底埋了許久的綿綿傷情,她怕是不能如此清晰地看見自己心中對那個生養(yǎng)了她、予她一生榮寵的皇室充滿了恨。
她是皇太極最小的女兒,卻在還未被賜予名字時便失去了父皇,宮人們便都喚她一聲和碩公主,她亦淺淺笑著,安安靜靜地長到了豆蔻年華。
13歲那年,宮中不知怎的有流言私議,說皇上有意將和碩公主許給平西王的公子吳應熊。她無意間聽到了,惱得耳根通紅,兀自悶悶不樂許久。那日晨起,她由著嬤嬤一番精心打扮帶到太后跟前,聽太后拉著自己的手說了許久疼惜的話猶是不解。直到掌事公公宣了旨,她才不知所措地望向太后,焦急地險些要哭出來。可太后只是徐徐嘆了口氣,一向慈和的面容帶了三分惋惜,又囑咐嬤嬤要好生照顧她,便叫她退下了。
原來那些流言是真的,皇上已為她和吳應熊賜了婚。
成親那晚,夜色漸深時府里才慢慢靜下來,吳應熊帶著幾分醉意挑開紅蓋頭時,見她瞪大了眼睛直直看著他,不禁笑出聲來。龍鳳喜燭照出暖紅的光暈來,熏得她臉色亦飛上一抹嫣紅,她雖眉目玲瓏但難掩稚氣。吳應熊撫了撫她柔軟的發(fā),溫聲勸慰:“公主,你且放心。”
她還太小,不過十來歲。若是尋常人家的女兒,還是被母親悉心教導膝前承歡的小女兒,怎會舍得她早早嫁為人妻。這場盛大姻緣的緣由,吳應熊比她看得明白。他的父親吳三桂雄踞云南,如一根刺懸在天子喉間,那般的忐忑焦灼下才有了他如今的一身榮寵。
這天大的恩賜背后卻是他再也不能回歸云南換來的,皇室要用一個可憐的公主留住他的腳步。好在他生性溫和,亦不喜父親的諸多行徑,如今在京中又多了一個牽念,他只能勉強自己在京城與云南之間努力周旋。
有機硅也就是有機硅化合物,就是含有碳硅鍵的有機硅化合物,在所有生物分子中還沒有找到含碳硅鍵的化合物,所以它是一種特殊的高分子化工材料。
她雖小但心思通透,從圣旨落下那天便明白她和吳應熊不過是被王權(quán)捆綁在一起的棋子,是無處言說的可憐人罷了。同樣是身不由己的人,吳應熊仍想讓她放心,想護著她,給她一段無憂歲月。
后來她漸漸長大,成了溫婉端淑的女子,自深院小徑的盡頭分花拂柳走來,深深淺淺的笑意都牽著他的心。
京中的日子并不難過,皇帝對她多有照拂,還賜封她為和碩建寧長公主,后又改封為和碩恪純長公主??墒倾〖円埠茫▽幰擦T,都不過是封號,在吳應熊眼中,她仍是那個初見時一片純真惹他憐惜的女孩。吳應熊總是慣著她,讓她忘記種種不快,除了上朝,他把大把的時光都放在家中,陪著她,就算是端坐書房持筆疾書時看見她的身影,手都會情不自禁慢下來,只想聽她嬌言軟語。
幼年時,她曾獨守一座宮殿,可如今成了吳應熊的妻,建寧的生活反而被他的身影和溫暖占滿了,連她清冷的性子也慢慢變了。她會靠在他身側(cè)輕言笑鬧,淘氣笑起來時和天下的小女兒并無二致。
那日黃昏,她托腮于案前候他歸來,等吳應熊回到公主府時天色已晚,她已等得神思倦怠,正想等他進來后嬌嗔兩句,卻又打著旋兒收了回來。
建寧隔著支起的窗,看到他在屋外停了腳步,緩了緩沉重的臉色換上一如既往的溫柔笑顏后才掀起簾子走進來。一滴淚水忽然流下,溫熱的淚水順著指尖流到心底,熨帖著建寧情竇初開的心。那個瞬間她懂了愛情,覺得滿滿一顆心都在替他委屈,無知無覺地流著淚。那是甜而軟的淚,落下來后,她忽而明白了患難夫妻間的柔情。
原來所有的波瀾起伏都被吳應熊扛下,不在她面前流露半分。吳應熊進來時,她還無知無覺地流著淚,她想自己再也做不到太后的叮囑—萬不可對吳家人動情,如今她已愛上這個一心一意待她的男子。
后來她被宣入宮,在后宮眾人面前談起吳應熊,初時會面色含羞,到后來就是隱隱炫耀了。這些年天子雖已換了人,但皇家對她夫妻二人封賞不斷,不過這些她都不在意,只想守著吳應熊安然度日。
可天家哪有安穩(wěn)可言?
康熙十年恰是平西王的六十歲壽辰。她從宮中歸來急忙告訴他,皇上已經(jīng)允了她與吳應熊前往云南賀壽。馬車轆轆前行,車轍似在她心上碾過,不知為何近來總是心緒難安。連幼子賴在身邊撒嬌弄癡她都無心應對,吳應熊只好將她被冷汗弄得潮濕的手捉來放在自己手中,含笑寬慰她。
云南風情綺麗,連翩躚飛過的蝴蝶都似乎更自由了些,她才下車便看呆了。平西王提起皇室時的尊崇姿態(tài)讓她整個人都安下心來?;氐綄m中她含笑講起云南的事時,仿若還能聞到吳應熊簪在她鬢角的花的香氣。
可花香仍在,平西王那邊動亂已起,野心膨脹時連倫理綱常都不再顧忌,父子親情又如何攔得?。克龜y了帝王恩典前去云南,也不過讓平西王再多忍些時日罷了。康熙十二年,平西王反。她日夜祈禱,還是得不來一個安穩(wěn)結(jié)局。
建寧的夢碎得干脆徹底,她連自欺欺人都做不到。被闖破的府門,冰冷的刀戟,躍動的火把,肅顏的將士,還有被押走的丈夫與幼子,這一切來得太迅疾。她跌跌撞撞跑到吳應熊面前,隔著重重將士,聲嘶力竭的呼喚只換來他含淚帶笑的安撫。
她抱著必死的決心進宮求見,卻連皇上的面都未曾得見,她年少的帝王侄子已不給她求情的余地。她的額角在冰冷的殿前磕得血跡斑斑,不過得來了太皇太后沉痛的哀憐,一向疼她的老人竟連一句話都吝于給予。她把能求的人求遍了,在帝王的威儀前,無人肯伸手拉她,任她在無盡冰冷中沉溺。
空蕩的公主府中,她如一抹無望的游魂,等著夫君與兒子死去的消息,恨不得一夕間與他們一同赴了黃泉。她心中悲苦,想起那日的事,更加怨自己害了他,卻只能伏地痛哭。想來吳家人對皇室也不是沒有防備,那日云南遣了人送來消息,要秘密接了吳應熊及孩子離京,卻被她無意間撞破,正手足無措不知進退時,吳應熊打發(fā)了來人,上前挽住她冰涼的手,緊緊地擁著她。那時吳應熊看著低沉著頭悶聲不言的建寧突然笑了,聲音清雅安和:“公主,你放心?!彼钠拮訛橐粐?,必然不能與他一同離開,那么不離開便好了。
那時建寧滿心甜蜜,仰臉看著他喜笑顏開,而今再憶起那日他的話時卻只覺字字誅心。若他能一走了之回了云南該多好,卻偏偏在年月中生出了愛情花。
終于,吳應熊被問斬的消息傳來,她被召入宮中,太皇太后柔聲撫慰她:“為叛寇所累。”到了此時,這樣的話聽在耳中竟也不覺得痛了,只是荒唐地想笑。她在夫君去后還要維持著皇家公主的儀態(tài),不能為了叛賊傷心痛哭。
可那是她的夫她的子啊,卻成了不能再提及的禁忌。那座富麗堂皇的公主府真正成了一個牢籠,她卻不想掙脫了。清溪繞回廊,花徑幽畫堂,連空氣中一絲一縷可以呼到的氣息都見到過她的愛人曾用怎樣的柔情對待著她。
自從她的夫君與幼子去后,她常閉門不出,守著這座華麗又空寂的公主府。許多年里,她已不像初時那般夜夜撫著身側(cè)冰冷的床榻哀泣慟哭。可一個不經(jīng)意間還是會憶起那段年月,帶著一身厚重的憂傷,與鏡中憔悴的女子無聲對泣,顆顆清淚無色無味,卻比盒中香軟嫣紅的胭脂更灼人。
護不了一世風雨也罷,她便踽踽獨行,夜夜思念蝕骨,待不久后熬盡一生相思意老去,也不算辱了皇家體面。
唯有唇上早已冷去的胭脂替她記得,她不過是個苦苦獨撐,連思念都不能放肆的未亡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