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音
姜尋將雕版稱為“文明的倒影”,不僅因為雕版上面的字是反的,而且它們身上有時光的痕跡,忠實地反映了逝去的文化生活
一個年輕人在臺燈下低頭凝視,右手半握拳握住刻刀,左手四指并攏摁住木板,大拇指推進。他遵循前輩的教導,“伐刀要快,干凈利落,挑刀要準,不偏毫厘”,漢字的一筆一畫在堅硬的木板上慢慢凸顯。
案邊擺著幾塊剛刻好的雕版,等待著水印師為其刷上墨汁,付諸宣紙,然后再手工裝訂成冊。這是起于隋唐年間的雕版印刷術,是世界上最早出現(xiàn)的印刷形式。
兩千年后,在碼洋以億計的二十一世紀,這種古老的印刷術在北京西海邊、一家名為“煮雨山房”的工作室里延續(xù)。去年,他們應諾貝爾博物館的邀請,為莫言的小說《大風》定制了274冊木刻雕版線裝書。
姜尋是這里的主人,作為中國收藏雕版最多的人,他還有三萬多塊雕版長年封存在幾個庫房里,無處展示。而去年,韓國已經將一批雕版打包申遺成功了。
眾里尋他
“煮雨山房”還是一個小型雕版博物館,一些明清時期的雕版陳列在書架上。一進工作室就能看見墻上掛著《草窗韻語》卷一首頁的整幅雕版拓片,長1.8米,寬1.3米,這是姜尋的至愛。而另一塊寶貝明萬歷雕版《五臺山佛教印刷版》則被他固定在一個可旋轉的木架上,供人翻看兩面精美的雕刻, 一面是“婆羅寶樹之圖”,一面是“西方圣境九品往生圖”。
1916年,宋代孤本《草窗韻語》一經出現(xiàn)便引起藏書家爭相搶購,因為全書字畫均依作者周密的手稿真跡臨摹,被人稱作“妖書”、“尤物”,“紙墨鮮明,刻書奇秀,出匣如奇花四照,一座盡驚”。大藏書家蔣汝藻是民國絲綢富商,他以1500大洋的高價力壓袁世凱二兒子袁克文將其收入囊中。
拿到書后,蔣汝藻欣喜不已,以其為鎮(zhèn)庫之寶,將原藏書室“傳書堂”改名為“密韻樓”,又延請董康依照宋本原樣翻刻。然而這本書剛二校藍印數(shù)十本,還沒來得及正式出墨印本,蔣家便破產了。宋本《草窗韻語》從此不知所蹤,200多塊雕版也各自流落天涯。
升入初中時,姜尋從父親手中接過人生第一張雕版。那是一張木刻戲曲雕版,“民間唱本的一組插圖,像連環(huán)畫一樣”。年幼的他只是覺得很美,一直到上世紀末到中央美院壁畫系讀研究生后,他接觸到一些名家,才對藏書文化有了系統(tǒng)的了解,也因此發(fā)現(xiàn)了雕版的文字之美。
姜尋傾慕蔣汝藻,2004年曾特意到其老家浙江南潯尋找“密韻樓”,千辛萬苦才找到舊址,卻已經破敗不堪?;貋砗?,他花了三四年時間,從私人藏家和拍賣會購買過4次,才集齊了這套《草窗韻語》的雕版。姜尋對這套雕版甚為鐘愛,他女兒的名字便出自于此,喚作“語兒”。
收藏往往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稍縱即逝。
2000年,那塊《五臺山佛教印刷版》出現(xiàn)時,古董商給姜尋打電話,說收到一塊大型佛經雕版。在外出差的姜尋趕回北京后卻得知已被買走。于是幾年間,他經常給這個古董商打電話,希望其牽線搭橋,請那個買主轉讓此物,但一直未能如愿。姜尋的朋友都知道他的這個遺憾。在一個畫廊里,他的朋友偶然看到了這塊精美雕版,便趕緊告訴姜尋。這一次,他終于如愿以償。
從上世紀90年代末至今,姜尋收藏雕版已經二十年了。這依然是個小眾收藏,很多收藏家覺得這不過是些黑乎乎的木料。但姜尋卻將其稱為“文明的倒影”,不僅因為雕版上面的字是反的,而且它們身上有時光的痕跡,忠實地反映了逝去的文化生活:可以看到大悲咒佛經,可以看到《長生殿》的戲曲本子,可以看到門神年畫,可以看到清算地主的歷史記錄,可以看到類似“大富翁”游戲的升官圖……
雕版上的文字也透露著很多有趣的信息。國力強盛時,字跡工整大氣。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奉康熙皇帝之命主持刊刻《全唐詩》,集全國之能工巧匠,做得盡善盡美。從嘉慶時期開始,刻字就開始歪扭,而到了光緒時,雕版上的字已經完全扭曲了。
姜尋隨手從墻角抽出一塊元代的雕版《金剛般若波羅密經》:“現(xiàn)在是沒有人去做研究。比如公元 868 年的《金剛經》,它的墨是現(xiàn)代技術無法研制的。如果我們從古代的雕版上提取積墨進行成分分析,會對現(xiàn)在墨汁的生產提供一些參考。”
2009 年,姜尋與國家圖書館合作,將其一間食堂改造成文津雕版博物館。他挑選了一萬余片雕版做展覽,免費對公眾開放?!斑@些雕版曾將文明碩果大量復制,廣泛傳播。它們歷代延續(xù)下來,像古老的山脈一樣,可能動不了,但成為一種原始的存在?!?/p>
來自諾貝爾的訂單
書籍付梓出版之后,很多雕版就如廢料一般被遺棄,來到姜尋手中之前,有些曾被用作菜板,后背刀痕累累;有些曾被用作雞籠豬圈,污穢堆積;有些曾被用作門板窗戶,容顏斑駁,有些被劈成碎片殘渣……
開設雕版博物館那些年,姜尋便組織工匠對部分散失、腐朽、損壞的雕版做一些修補工作,盡量將其補齊。
《草窗韻語》也不例外。姜尋想將其刊補完整,接續(xù)蔣汝藻當年未竟的事業(yè):“這是藏書家的潛意識里將收藏、研究、出版看作自己的職責。古代的藏書家收到一些孤本善本,就會把它翻刻出來,流傳后世,要不然這書沒了就沒了?!?/p>
他多方打聽才找到揚州雕版印刷國家級傳承人陳義時擔此重任。“揚州曾是南方雕版印刷的中心,陳義時出身雕版世家,把《草窗韻語》完美地補齊了。”姜尋也不得不承認這一行已經衰落了,“我這里曾經有四個刻工,但是現(xiàn)在只剩下兩個了。雖然我們提供的薪水還可以,但也不可能太高,熬不住就走了。如今全國刻得好的不超過十個。”
2009年,揚州雕版印刷技藝被列入“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但依然很少有人愿意再學這門手藝。陳義時的兒子無論如何都不肯子承父業(yè),他只好打破“傳男不傳女”的老規(guī)矩,逼著女兒接了班。
在機器的流水作業(yè)前,手工作業(yè)無疑如龜速般前行。一個熟練的刻工一天刻二十多個字,而一塊雕版一般刷800到1200次為宜。姜尋每年只做幾本書,每本印數(shù)也不過幾百冊。
與姜尋一樣,留在這一行的都是真正愛雕版的人。2010年,24歲的山西男孩趙乙屾放棄了所學的法律專業(yè),循著古籍上的名字“廣陵古籍刻印社”來到揚州,拜入陳義時門下?!暗癜嫔嫌懈鞣N各樣的字體。古人讀書是單純地沉浸在一種閱讀體驗里,讀的時候有時候會欣賞一下字好不好看。而這個時代的人可能會省略這個程序,現(xiàn)在的人讀書,我感覺就是為了獲取一些信息,一些數(shù)據(jù),只要是一種格式化的字體就行了?!?/p>
2013年,陳義時把趙乙屾介紹到“煮雨山房”工作,因為這里是全國為數(shù)不多還能有活干的地方。趙乙屾一來便開始刻民國奇女子呂碧城二十頁的手稿《曉珠詞》,這是姜尋的老師楊成凱最喜歡的一位女作家。趙乙屾每天平均刻十幾個字,已經刻了十多頁,預計今年可以印刷出版。遺憾的是,楊先生去年去世了,最終沒有等到。
刻版需要長期久坐,趙乙屾不僅不以為苦,卻認為這是一種放松。他沉浸在木頭、墨汁、宣紙交織的氣息中,怡然自得。
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漢學家艾思仁也熱愛中國的雕版印刷。他一直計劃寫一本關于中國版刻之美的書。
去年,艾思仁的老伙伴、古籍與版畫收藏家馮德保以諾貝爾博物館的名義邀請姜尋為莫言1984年的小說《大風》定制了木刻雕版線裝書。從2009年開始,諾貝爾博物館每年都會邀請兩個國家的設計師來為書籍做裝幀設計。
姜尋為《大風》選擇了雕版《草窗韻語》里的字體。他從里面把字一個個摘出來,沒有的字就找字根造字。他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在電腦上反復調整每個漢字的結構比例,保證全書字體的和諧統(tǒng)一。排好版,然后刻板。接著請?zhí)旖驐盍嗟乃煱淹袅止ば埜缴纤?,最后手工穿線裝訂而成。
這部書全球發(fā)行274冊,每一冊都有編號。在斯德哥爾摩亮相后,后50冊放在中國銷售。這也是姜尋這些年收到的唯一一筆木刻雕版線裝書的訂單:“我還做很多其它的設計,來補貼雕版這部分的支出?!?/p>
書籍的母體
今年46歲的姜尋自號“大來”,因為他收藏的第一部明版書是“大來堂”版《史記》,一開始只買到上半部,時隔幾年后又遇到了下半部。他也曾一擲千金,在翰海拍賣會上花138萬買下一張?zhí)拼瘫尽锻恿_尼經》,令藏書家韋力刮目相看。
如今,古籍善本已是炙手可熱的拍品,姜尋另辟蹊徑,發(fā)力雕版收藏,“雕版是書籍的母體,具有唯一性和稀缺性,現(xiàn)代人更應重視其技藝傳承及舊雕版的保護問題”。
2012年,文津雕版博物館因拆遷而倉促關門,一直沒再找到合適的場館。姜尋有一次去韓國,一下飛機就看見幾個女人在刷版:“中國的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雕版是什么了?!?/p>
去年,韓國將64226塊朝鮮李氏王朝時期(1392-1910)的《儒教雕版印刷木刻板》打包,向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申遺成功。韓方在申報材料中說,這些古籍木刻板中有一些已經遺失,有一些有破損,但正是這些遺失和破損,更應該喚醒一種意識,那就是保護這些古代經典的載體,讓它們得到更好傳承。而姜尋的3萬多塊雕版中,僅明代就有3000多件。
韓國的同行為姜尋的收藏估出天價,但姜尋不以為然:“你不能用別人給你的估值,來判斷自己的文化價值,文化是無價的。只有真心熱愛,文化才有溫度?!?/p>
這些雕版,姜尋一塊都不肯賣掉?!昂枚嗳瞬焕斫猓f你買了這么多雕版,為什么還在買。這就像人的成長一樣,有了閱歷的積累才有思想力。你有一塊雕版的時候,你沒法分類,你有一百塊的時候,你知道大致的類別了,你有一萬塊的時候,你整個類別很清楚,雕版分三大類,一個是書籍雕版,一個是佛經雕版,一個是版畫雕版,然后再細分。有數(shù)量才能選精品?!?/p>
作為讀書人,姜尋又特別偏愛書籍雕版,在他的收藏中,有兩萬多塊是詩文類的。 他同時也是一位裝幀設計師,他設計的書曾三度獲得“中國最美的書”圖書獎。其中一本是他自己的詩詞集《姜尋詩詞十九首》,依然是木刻雕版線裝書。每一頁紙都是手工抄的千年古宣,還是毛邊紙,用麻繩裝訂。最特別的是其封面裝幀著一塊清代早期的雕版殘片。這樣的書每一本都是孤品,因為每一塊雕版殘片都是不一樣的。而這本集子的字體來自他收藏的1958年的雕版《毛澤東詩詞二十一首》,也是他自己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地拼出來的。
在他的太太邢娜看來,姜尋對雕版的熱愛,其實源于他對漢字的癡迷。姜尋一直酷愛金庸,小時候曾經看到一本金庸的港版書里有一篇前言,變成簡體版后就沒有了。于是他拿出一本父親民國時的老字典,從中找出每一個字,剪下來拼成一篇前言?!八?,他現(xiàn)在干的還是小時候酷愛的那件事,一模一樣。”
在姜尋身上,時光似乎停住了,猶如那些已堅硬如石的老雕版,而版上那些漢字的筆畫又衍生出無窮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