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少飛
(紅河學院紅河州越南研究中心 云南蒙自 661199)
?
天限南北各帝一方
——評《王室后裔與叛亂者——越南莫氏家族與中國關(guān)系研究》*
葉少飛
(紅河學院紅河州越南研究中心云南蒙自 661199)
[關(guān)鍵詞]《王室后裔》;中越關(guān)系;明清之變;宗藩關(guān)系;安南莫朝;高平莫氏
[摘要]牛軍凱博士《王室后裔與叛亂者——越南莫氏家族與中國關(guān)系研究》從越南的視角,對高平莫氏政權(quán)及其后的莫氏家族進行了比較深入的研究,提出了很多新的見解,但也存在一些不足。莫朝歷史復雜而曲折,中興黎朝毀棄莫朝文物,為莫朝歷史研究帶來了很大的困難,但其巨大的史學意義和歷史研究價值需要學者繼續(xù)探索。
Abstract:From the perspective of Vietnam,Dr.Niu Junkai conducted a more in-depth study on political power of Mac Family in Cao Bang and the subsequent Mac Family in his Royal Descent and Rebels—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c Family in Vietnam and China. Dr.Niu put forward many new ideas, although there are some deficiencies. The history of Mac Dynasty is complex and tortuous, and the Le Dynasty had destroied Mac Dynasty’s cultural relic, these brought great difficulties to the research of Mac historians, but the great historical significance and value need scholars continue to study.
牛軍凱博士的著作《王室后裔與叛亂者——越南莫氏家族與中國關(guān)系研究》(以下簡稱《王室后裔》)2012年由廣東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出版發(fā)行,該書是作者在2003年博士論文《朝貢與邦交——明末清初中越關(guān)系研究(1593—1702)》的基礎上,再廣泛涉獵豐富的中外文獻修改完成的作品。從標題的變化,可以看出作者實現(xiàn)了從“中越”關(guān)系到“越中”關(guān)系研究的轉(zhuǎn)變。從越南的角度審視兩國的歷史交往,該書作者提出許多有別于過去中國學界不同的觀點。山本達郎主編的《越南中國關(guān)系史》是以第三方學者的角度來研究中越關(guān)系,《王室后裔》則是當事一方學者的研究結(jié)晶。該書內(nèi)容分為四個部分:
第一部分為高平莫氏政權(quán)研究,包括第一章“明朝對安南黎、莫雙重承認政策的形成”,第二章“安南莫氏高平政權(quán)與明朝的關(guān)系”,第三章“南明與安南關(guān)系研究”,第四章“清朝對黎、莫雙重承認政策的繼承與放棄”。作者在探討莫朝與明清政權(quán)相互關(guān)系的同時,也展示了廣南阮氏、中興黎朝與明清政權(quán)的相互關(guān)系,在政權(quán)變換時期的雙方關(guān)系研究方面尤有創(chuàng)見。
第二部分為莫氏家族研究,包括第五章“后高平時期在華莫氏后裔的復國運動與清朝的政策”,第六章“逃亡的莫氏叛亂者——乾隆年間安南黃公纘投誠史事與清朝的政策”。莫氏歷史并未因高平政權(quán)的崩潰戛然而止,這一部分作者爬梳史料,對沒落的莫氏家族的活動做了細致的探討,體現(xiàn)了歷史的連續(xù)性以及對微觀歷史研究的把握能力。
第三部分為專題研究。第七章“王朝變更與制度、禮儀的變化——以明清兩朝對黎、莫政策為中心的研究”著眼于中越雙方政權(quán)交替過程中朝貢制度的變化和禮儀的執(zhí)行;第八章“邊境土司、割據(jù)勢力對中越關(guān)系的影響——以明清處理黎、莫問題為中心的研究”對處于中越王朝勢力中間地帶的邊疆地方力量在中越關(guān)系演變中的作用進行探討。
第一章之前的“緒論”對當前中越關(guān)系的理論研究和成果做了梳理,篇末的“結(jié)語”可視作經(jīng)過研究之后對緒論的回應,根據(jù)明清時期安南黎、莫相爭,中興黎朝鄭、阮相爭的具體情形提出“朝貢家族”的概念,并對此時的中越關(guān)系做了解答。筆者將此歸結(jié)為第四部分。
一《王室后裔》在越南史研究領(lǐng)域的突破
關(guān)于《王室后裔》的選題意義、學術(shù)價值和學術(shù)貢獻,孫來臣《明末清初的中越關(guān)系:理想、現(xiàn)實、利益、實力》(代序)已講述清楚,茲不贅述?!锻跏液笠帷芳醒芯苛四罎⒅蟾咂侥险?quán),及高平政權(quán)消亡之后莫氏家族的活動,在越南史領(lǐng)域做出了巨大的突破。
(一)政治演變
1527年莫登庸雖然成功取代了后黎朝, 但1533年后黎朝老臣阮淦在哀牢重立新帝,對抗莫朝。之后莫朝頹勢漸顯,雙方形成拉鋸之勢。阮淦1545年被毒殺,后黎朝大權(quán)落入其婿鄭檢之手。阮淦之子阮潢為求自保,1557年請出鎮(zhèn)順化、廣南一帶,后黎朝內(nèi)部逐漸形成鄭、阮兩大勢力。1593年黎朝攻陷升龍城,復國成功,莫氏退守高平。但中興黎朝大權(quán)由鄭氏控制,以王爵世代相傳,黎氏僅為空頭皇帝。1677年中興黎朝攻陷高平,莫氏在安南的統(tǒng)治力量徹底消亡。
莫登庸篡權(quán)之后,安南國內(nèi)的力量派系紛擾,政治演變過程也極其復雜。《王室后裔》的研究重點雖然不在莫氏本朝,但對鄭、阮力量的形成和演變均有清晰的勾勒,對黎氏復國之后鄭氏在北方、阮氏在南方的活動,也有深入的研究。但《王室后裔》最大的貢獻在于對高平莫氏敗亡之后莫氏成員在安南和中國的活動做了探索研究。
政治演變與政治勢力的消亡并不完全同步,后者在政治演變完成之后往往趨于微末與隱晦。但隱晦之后既有如同后黎朝重立新帝、卷土重來成功反擊的情況,亦有莫氏高平政權(quán)敗亡之后徹底消散的情形?!锻跏液笠帷穼δ蠌蛧肥碌你^沉顯示了政治勢力在末期衰退中的演變,對后黎朝如何處理莫氏族人的問題也做了探討,莫氏后裔對復國的不同認知也體現(xiàn)了歷史發(fā)展趨于微末之時的復雜性。
(二)對外關(guān)系
《王室后裔》對安南國內(nèi)的政治演變做了清晰的勾勒,對各方勢力與中國的關(guān)系也做了探索分析。通過對對峙時期的黎、莫與中國關(guān)系,黎、莫與南明的關(guān)系,鄭、阮與中國的關(guān)系,安南各派勢力在明清鼎革時期與中國的關(guān)系都做了詳細的論述,條分縷析,尤其是對高平莫氏敗亡之后莫氏后裔活動的深入研究,將莫朝之后安南的局勢清晰呈現(xiàn)出來,使得這一時期的越南和中國關(guān)系研究擺脫了大塊、籠統(tǒng)的描述,也使這一時期越南對外關(guān)系的研究趨于細致與精密。
二“王室后裔”與“安南帝室”
在中越關(guān)系史研究領(lǐng)域,有一個極其重要卻容易被略過的問題,即安南歷代稱帝之事。自丁部領(lǐng)968年稱“大勝明皇帝”以來[1],安南歷代無不稱帝建號。丁部領(lǐng)在國內(nèi)稱帝,但卻隱瞞此事,派遣長子丁璉進貢宋朝,獲得宋朝的承認,宋朝封丁部領(lǐng)為“交阯郡王”[2]。越南自此實行對內(nèi)稱帝,對中國則用中國封贈名號的政策與傳統(tǒng)。安南對內(nèi)稱帝,建立了以安南為主的區(qū)域秩序[3];對中國則稱臣,稱中國封贈的名號,加入并服從以中國為中心的世界秩序[4],這兩個方面堪稱中越關(guān)系研究的基本點。
《越史略》《大越史記全書》等越南史書對歷代國君的帝號和中國封賞的爵號大多同時記取。黎崱《安南志略》因在元朝撰寫完成,因此不稱安南歷代君主帝號,只書以中國封賞爵號。越南歷代史家對本國稱帝亦做出解釋。后黎朝太祖黎利建國,阮廌起草《平吳大誥》曰:
惟我大越之國,實為文獻之邦,山川之封域即殊,南北之風俗亦異?;涄w丁李陳之肇造我國,與漢唐宋元而各帝一方,雖強弱時或不同,而豪杰世未嘗乏。[5]
黎圣宗時吳士連修《大越史記全書》也秉承此意,《大越史記外紀全書序》曰:
大越居五嶺之南,乃天限南北也。其始祖出于神農(nóng)氏之后,乃天啟真主也,所以能與北朝各帝一方焉。[6]
《擬進大越史記全書表》又言:“粵肇南邦之繼嗣,實與北朝而抗衡。統(tǒng)緒之傳億萬年,與天罔極;英明之君六七作,于古有光。雖強弱時或不同,而豪杰世未嘗乏?!盵7]黎崇亦以此論南越武帝趙佗與漢朝的關(guān)系:“趙武帝乘秦之亂,奄有嶺表,都于番禹,與漢高祖各帝一方”[8]。趙佗南越國在陳朝為越南國統(tǒng)之首,在《大越史記全書》中則為正統(tǒng)之一[9]?!案鞯垡环健奔词窃侥鲜芳覍Ρ緡Q帝所作的解釋。
中國方面是知道安南君主在國內(nèi)稱帝的事情的。沈括《夢溪筆談》記李日尊:“乃僭稱‘法天應運崇仁至道慶成龍祥英武睿文尊德圣神皇帝’,尊公蘊為‘太祖神武皇帝’”[10];《安南志原》采用的越南史書方式稱“紀”者皆稱“偽紀”;《越史略》四庫館臣提要亦稱之為“僭偽”。中國歷代并未因安南在內(nèi)部稱帝而大動干戈,只要安南按照中國的要求、遵守中國確立的秩序即可。安南歷代稱帝一直被視作堅持獨立的象征,在國內(nèi)也形成了特殊的“南”和“北”的理論,即以本國為“南”,以中國為“北”。Liam C. Kelley[11]和西村昌也[12]分別就越南史中的“北”和“南”進行了研究。因此,越南史家所論的“天限南北”、“各帝一方”在理論和實踐中均已達成。
莫氏就任從二品安南都統(tǒng)使與其在國內(nèi)稱帝建號并行不悖,莫氏在安南國內(nèi)的統(tǒng)治基礎完善,與之前的丁、黎、李、陳具備同樣的合法性。明朝削去安南國王爵號,其君臣雖然不忿,但對其國內(nèi)統(tǒng)治的合法性并無大的影響。在莫氏之前,胡季孷篡奪陳朝,但因其稱帝建號,史家亦有稱其為“閏朔”者,即仍為一代之統(tǒng),唯其不正而已[13]。
莫氏子孫在安南國內(nèi)即成“天潢帝胄”,“王室后裔”實為中國角度的稱謂?!锻跏液笠帷芬浴巴跏液笠帷弊鳛檠芯炕c,仍是從中國角度看待莫氏之事,因此對安南國內(nèi)稱帝之事即一略而過(183頁)?!锻跏液笠帷房偨Y(jié):“在越南,一個政治家族在國內(nèi)取得合法政治地位一般需要做到以下五件事情:一、取得政治控制權(quán);二、得到中國的認可;三、開科舉;四、修廟宇;五;鑄錢幣?!?258頁)
其中“取得政治控制權(quán)”是《王室后裔》所做的總體性描述,但結(jié)合全書從中國角度提出“王室后裔”的觀點,作者可能忽視了政治權(quán)力本身所具有的層級性。曲承美為靜海軍節(jié)度使,938年吳權(quán)稱王,968年丁部領(lǐng)稱帝,黎桓取代丁氏亦稱帝,安南的政治層級已經(jīng)從“王”一級上升到“皇帝”一級。吳士連以吳權(quán)作為《大越史記全書》“本紀”的開端,但武瓊和范公著則因為吳權(quán)未稱帝,而以丁部領(lǐng)為“本紀”的開端,稱其開創(chuàng)了越史的“大一統(tǒng)”局面[14]。后黎朝自黎利稱帝即在安南國內(nèi)確定了最高的政治權(quán)力等級。中興黎朝復國之后,黎氏皇帝雖僅有空名,廢立亦操于鄭氏之手,鄭氏雖在國內(nèi)執(zhí)政,但對明、清外交卻均以黎氏名義進行,且國內(nèi)亦認為黎氏得天命。鄭氏和阮氏始終未能廢而自立,“鄭王”和“阮王”雖擁有實權(quán),但在名分上和“黎帝”政治權(quán)力層級是很分明的。中國方面給予安南的政治待遇也經(jīng)歷了交阯郡王、南平王、安南國王的過程,顯示了宋代逐漸承認安南自主建國的政治歷程。政治權(quán)力的層級直接影響到執(zhí)政能力的深度和廣度,政治影響力區(qū)別也很大。即以安南而言,“皇帝”一級和“王”一級差別極大,因此中興黎朝的鄭主和阮主雖然各自執(zhí)政,但其權(quán)力等級卻不及黎朝皇帝,雖擁有實際權(quán)力,其政治影響力則在黎氏皇帝之下。文貴在曲,“取得政治控制權(quán)”恐需進行細致性描述。
三“安南都統(tǒng)使”的名號及其在明朝藩貢體系中的位置
安南自開寶八年丁部領(lǐng)受封“交阯郡王”以來,先后得到“南平王”和“安南國王”封號[15],安南經(jīng)歷李、陳、黎三代,宋元明皆封之為“安南國王”。明嘉靖帝削“安南國王”為從二品“安南都統(tǒng)使司”,實為前所未有之舉措?!锻跏液笠帷返谄哒碌谝还?jié)“中越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與冊封制度的變化”對莫氏“安南都統(tǒng)使”的來歷做了介紹,后指出莫朝大臣甲海對“安南都統(tǒng)使”名號極為不忿,要求莫茂洽請封“安南國王”,中興黎朝亦不滿“安南都統(tǒng)使”之號(第180-187頁)。
大沢一雄認為安南都統(tǒng)使司專為莫朝而設,是仿照明朝的土司制度而來,安南仍奉明朝正朔,留置于藩貢體系之中[16]。陳文源、李寧艷認為降級安南都統(tǒng)使是明朝“將安南國在體制內(nèi)定位為內(nèi)屬之行政特區(qū)”[17],即將獨立的安南王國降級為一個行政區(qū)劃?!鞍材隙冀y(tǒng)使”名號對安南并無實際影響,并未改變其在安南稱帝及其合法地位。安南都統(tǒng)使的權(quán)力等級、政治義務和權(quán)利、轄區(qū)性質(zhì),均是相對中國而言,明朝對安南都統(tǒng)使司的設立與定位是之后政策執(zhí)行的基礎,是突破或遵循的依據(jù),因此明朝對安南都統(tǒng)使司的貢奉時間和要求也做了相應的調(diào)整,以符合對安南都統(tǒng)使司的政治設計。因此“安南都統(tǒng)使”雖因莫登庸篡位而引起,專為莫氏而設,卻延續(xù)用于中興黎朝和高平莫氏。遺憾的是《王室后裔》只是陳述了“安南都統(tǒng)使”設立的過程,對這一首次出現(xiàn)的名號的具體來歷和內(nèi)涵沒有討論,也未對現(xiàn)有觀點進行辯解。
(一)明朝對安南都統(tǒng)使的待遇
明朝降安南國王為從二品安南都統(tǒng)使司,使臣入貢接待當?shù)陀谙惹暗陌材蠂鯐r期?!睹魇雷趯嶄洝酚涊d:
(嘉靖二十二年四月乙亥朔)乙未安南都統(tǒng)使司都統(tǒng)使莫福海善轄內(nèi)宣撫同知阮典敬、阮昭訓等分進謝恩脩貢表箋,賚紗羅彩幣絹鈔等物如例。禮臣以安南既廢不主,則入貢官員非異時陪臣比,宜裁其賞賚。上曰:“福海既納貢諭誠,其賚如故,第罷賜宴,稍減供饋以示非陪臣禮?!盵18]
《王室后裔》論莫朝貢使的待遇如下(第190頁):
名義上降低對安南使者的接待規(guī)格,但實際上不完全是這樣。嘉靖二十四年,“安南都統(tǒng)使莫福海差宣撫阮詮等奉表貢方物”,明朝對安南貢使“賞宴如例”。嘉靖四十三年,莫朝遣黎光賁等朝貢,貢使至京,嘉靖帝“嘉其恭順,特賜宴如朝鮮、琉球二國陪臣例”。萬歷九年,莫朝四貢并進,明朝禮部認為,“莫朝四貢并進,忠順可嘉”,因此明帝“詔賜賞宴,仍給敕褒之”。萬歷十八年,莫朝遣宣撫使賴敏等進貢,明朝“賞宴如例”。至此,明朝對莫朝態(tài)度具有了這樣一種習慣,從理論上其貢使非陪臣,不能賜宴,但可以以其恭順的名義賞賜宴席,與朝鮮、琉球等國使臣實質(zhì)上同等待遇。
《王室后裔》參考文獻只列了1962年中研院史語所校印本《明實錄》一種,并無他本(第298頁),筆者檢閱史料原文分別如下:
(嘉靖二十四年)安南都統(tǒng)使莫福海差宣撫阮詮等奉表貢方物,宴賞如例。[19]
(萬歷九年六月)安南都統(tǒng)使莫茂洽差宣撫司同知梁逢辰等賚捧表文,補貢嘉靖三十六、三十九年分正貢,萬歷三年、六年分方物。部覆:“茂洽并進四貢,忠順可嘉?!痹t賜宴賞,仍給敕褒之。[20]
(萬歷十八年八月庚辰)安南都統(tǒng)使莫茂洽差宣撫副使賴敏等進貢,宴賞如例。[21]
嘉靖二十四年和萬歷十八年分別是“宴賞如例”,萬歷九年則是“詔賜宴賞”?!睹鲗嶄涱愖搿ど嫱馐妨暇怼芬嗍侨绱擞涊d[22],并無《王室后裔》采用的“賞宴”字樣。莫氏使臣得明帝賜宴者僅兩次,萬歷九年四貢同進之外,嘉靖四十三年黎光賁在廣西滯留十五年之后進京,“上嘉其恭順,特賜宴如朝鮮、琉球二國陪臣例”[23]。其余皆為“宴賞”,無“賜”字。嘉靖二十二年明帝指示對莫氏使臣“第罷賜宴,稍減供饋以示非陪臣禮”,也就是說去除了天子對諸侯藩國使臣的“賜宴”待遇,但遠人來貢,仍需接待,故“稍減供饋以示非陪臣禮”,嘉靖二十四年八月之“宴賞如例”當以嘉靖二十二年的“非陪臣禮”進行??梢娭T侯國陪臣得明朝天子賜宴為常例,非陪臣則得明朝禮部常規(guī)接待?!百n宴”與“賜宴賞”均得明帝旨意,“宴賞”則僅為明朝常規(guī)接待,二者的待遇差別是很大的,是兩個不同的政治待遇級別。莫朝使臣得“賜宴”僅兩次,實屬特例,其他莫朝使臣受到的宴賞為明朝常規(guī)接待,明朝仍以“非陪臣禮”待莫朝使臣?!睹鲗嶄洝分械摹把缳p”與《王室后裔》采用的“賞宴”雖僅字序之差,但涵義差別極大?!锻跏液笠帷愤M而理解“賞宴”為“賞賜宴席”,實為不妥。
(二)安南都統(tǒng)使在宗藩體系中地位的變化
從二品的安南都統(tǒng)使仍留置于明朝的藩貢體系之中,但與之前享有的安南國王等級差別極大,莫朝和中興黎朝均不滿此名號,其在藩貢體系中的位置愈發(fā)尷尬?!鞍材隙冀y(tǒng)使”自嘉靖二十年(1541)延續(xù)至明朝滅亡,嘉靖、萬歷時期明朝藩貢體系尚能維護,安南、朝鮮、琉球使臣有機會在北京相遇交流,其互相評價正是藩貢體系內(nèi)部運作的切實表現(xiàn)。朝貢國在藩貢體系中的位置及相互認知在明清時期始終存在[24]。清水太郎、陸小燕分別分析了萬歷二十五年中興黎朝復國后馮克寬求取安南國王封號未果而僅獲安南都統(tǒng)使名號的過程,并對馮克寬和朝鮮使臣李睟光的詩文交流進行研究,認為朝鮮使臣因朝鮮國王爵位遠高于安南都統(tǒng)使名號,故而對安南使臣予以嘲諷和壓制,以示自己諸藩之首的優(yōu)越地位[25]。鄭永?!兑淮纹娈惖脑娭饨唬厚T克寬與李睟光在北京的交會》則與清水太郎相反,得出了朝鮮、越南使臣友好交流的結(jié)論[26]。萬歷二十五年馮克寬請封安南國王是《王室后裔》中的一個重要研究內(nèi)容(33-35頁),清水太郎和鄭永常的論文分別發(fā)表于2003年和2009年,可惜未能予以參考,失去了從朝鮮角度對安南都統(tǒng)使在明朝藩貢體系中的位置進行研究的機會。
四高平莫氏政權(quán)的敗亡
1593年后黎朝攻殺莫朝皇帝莫茂洽復國成功,莫氏退守高平,因明朝插手,高平政權(quán)方得以延續(xù)。但后黎朝無時不籌劃徹底解決莫氏問題,以除大患。清朝延續(xù)明朝政策,對黎氏、莫氏均予以承認??滴趿?1667)后黎朝攻占高平,莫氏向清朝求救,康熙八年(1669)清朝二品大員李仙根出使安南,強令退還高平,后黎朝不服也無可奈何,只好留待以后?!锻跏液笠帷穼钕筛鍪购颓宄囊鈭D以及后黎朝的交涉有深入的分析,但對隨后高平莫氏政權(quán)敗亡過程的解讀則有簡略之嫌(第120-124頁)。
《王室后裔》注意到高平莫氏政權(quán)的敗亡過程中清朝的主導作用,論述了后黎朝所稱的莫氏附逆吳三桂一事?!洞笤绞酚浫珪酚涊d康熙十六年(1677):
春,大舉討高平。先是,莫敬宇改名元清,求廣西督撫司請于清帝,諭我還高平地,因據(jù)之。及清吳三桂反于云南,元清從偽號,資之糧草。至是三桂死,清兵入廣西,王與廷臣議乘機進剿。先移書清將軍罪狀元清,命丁文左、阮有登等率將士討之。申璇視師,段俊和參軍事。[27]
《欽定越史通鑒綱目》記載內(nèi)容大致相同,記清將軍為賴塔利[28],《王室后裔》據(jù)此指出“1677年后黎出兵高平之前,即發(fā)文書給在廣西的清朝將軍賴塔利”(121頁)。陸小燕分析這段史料:
吳三桂死于康熙十七年八月二十七日,并非康熙十六年;賴塔利當為大將軍賴塔,《平定三逆方略》、《八旗通志·賴塔傳》并未記載賴塔受安南傳書之事。后黎朝康熙十六年春二月至八月攻滅高平莫氏的行動,主要原因就是吳三桂已死,后黎朝從何處得到這個消息,決定行動并傳書賴塔?因史料未載已不得而知。中國典籍沒有記載賴塔得安南傳書之事,也沒有莫元清逃入中國的具體時間。[29]
《王室后裔》則沒有辨析這段史料,后黎朝在其間所做的周密安排遂隱而不見,對清朝在三藩之亂的復雜局面中做出的應對也就缺少相應的分析。無論后黎朝的外交活動如何開展,只有清朝認可方才取得成功,康熙二十二年周燦出使即代表清朝對后黎朝攻取高平的政治和外交承認。高平莫氏問題自康熙六年后黎朝攻占高平,至康熙二十二年周燦使安南,在后黎朝軍事和外交兩方面努力下,藉由吳三桂叛亂的時機,才最終完善解決。然而與《王室后裔》對康熙八年李仙根出使安南的深入研究相比,參考文獻雖列入周燦《使交紀事》(第301頁),但書中只引用了吳興祚寫的序,對周燦康熙二十二年出使則沒有言及。此時清朝平定三藩之亂,后黎朝攻占高平,堪稱皆大歡喜之局,與康熙八年李仙根《安南使事紀要》的激烈沖突有鮮明的對比??上А锻跏液笠帷肺醋魃罹?,難免有虎頭蛇尾之感,對高平莫氏政權(quán)敗亡過程的研究亦失之于簡略。
孫來臣在“代序”中對李仙根《安南使事紀要》借題發(fā)揮,論述“中國對待越南又何嘗不帶有大國沙文主義和文化沙文主義”(第31-34頁),此時清朝急于確立自己在藩國中的權(quán)威,必定是堅決貫徹其主張,乃至態(tài)度蠻橫。但康熙二十二年周燦使交州則無李仙根時的緊張氣氛,雙方融洽之極。“代序”只論一端恐亦未當。
五安南與“明清之變”
《王室后裔》的學術(shù)視野由安南擴展至朝鮮,在第三章《南明與安南關(guān)系研究》中專設一節(jié)《與朝鮮對南明態(tài)度的比較》(第104-108頁),解釋安南對明、清關(guān)系的政策和思想淵源,并將安南和朝鮮進行對比,從安南的角度研究“明清之變”。孫來臣在序中就此指出“安南與朝鮮的比較是個非常有意義的課題,還需要大力展開”(第25頁)。
“明清之變”是16、17世紀歷史研究中最重要的課題之一,以“小中華”自居的朝鮮王朝對明、清的認知差別極大,同類研究中以孫衛(wèi)國《大明旗號與小中華意識——朝鮮王朝尊周思明問題研究(1637—1800)》(商務印書館,2007年版)的研究最為深入精湛。遺憾的是《王室后裔》引用了中朝關(guān)系史的研究成果,而對這一思想史研究力作未加參考。
此節(jié)《王室后裔》談到了宋明理學對安南的影響,“自立后安南最大規(guī)模的儒學發(fā)展是在后黎朝圣宗時期,但即使在圣宗時期,對中國儒學的繼承和研究也沒有深諳其精髓,更談不上突破。所以安南的儒學士大夫沒有真正得到儒化,如16世紀的著名儒學家、莫朝狀元阮秉謙,其思想中帶有不少道家的影響”(第106頁)。作者這個結(jié)論過于武斷了。吳士連《大越史記全書》十五卷成書于黎圣宗洪德十年(1479),其以“史臣吳士連曰”的方式所做的歷史評論即以儒家思想進行論斷,其史論和史觀深受司馬光和朱熹影響[30];襄翼帝洪順六年(1514)黎崇完成的《越鑒通考總論》則是按照綱常論、正統(tǒng)論、朱熹史學、張載理學撰寫的一部歷史哲學著作[31]。蕭公權(quán)指出:“宋代理學家,就其淵源論,有援道入儒及援佛入儒之兩潮流,邵雍與周敦頤乃前者最重要之代表?!盵32]安南儒學既受宋代理學影響,“莫朝狀元阮秉謙,其思想中帶有不少道家的影響”,實屬正常,以此來論“安南的儒學士大夫沒有真正得到儒化”是不能成立的。阮秉謙一人亦不能代表明代安南儒學的發(fā)展潮流和思想。在阮秉謙之前,陳朝的黎文休、朱文安、范師孟、張漢超等,后黎朝的潘孚先、朱車、吳士連、武瓊、黎崇等皆是儒學精湛的學者。
《王室后裔》談到:“安南很早就認同清文化的儒化,因此安南對吳三桂、鄭氏家族等的‘反清復明’號召就不會積極響應?!?第108頁)16世紀以來陽明學風靡明朝,朱熹理學衰落,但朝鮮和安南仍然服膺朱子學。部分秉承朱子學的朝鮮儒者對陽明學極其反感,并延續(xù)至清代[33]?!扒逦幕娜寤本烤怪傅氖乔宄邮苤熳訉W還是陽明學,亦或是滿洲在入關(guān)前任用漢人大臣、部分推行漢文化,安南方面認可的又是什么,這樣含混的描述無法說明問題。
儒學在不同歷史階段有不同的發(fā)展特征,即便同一時代的儒學也有不同的思想流派,不同流派的主張和內(nèi)涵差別是很大的,不同的儒學流派在社會發(fā)展中的作用也不相同,儒學在中國、越南、朝鮮、日本傳播的情況也不同[34]。《王室后裔》使用安南“儒化”和清朝“儒化”這樣的泛泛之詞,恐略顯粗疏,仍需對安南和朝鮮儒學的流派與傳承進行細致的分析。
后黎朝在吳三桂叛亂之中兩不相幫,秉承國家利益最大化的原則,出兵攻占高平,廣南阮氏則積極接收南明楊彥迪、陳勝才力量(第101頁)。安南以實用的態(tài)度應對明清之變,謀求自身的最大利益,但其行為背后的文化和思想根源,仍需進一步挖掘和研究??傮w而言,“與朝鮮對南明態(tài)度的比較”一節(jié)仍是中外關(guān)系角度的解讀,雖然作者希望從思想史的角度進行研究,但力有未逮。
六莫朝在越南歷史研究中的史學價值和意義
莫朝在越南歷史中有特殊的地位和史學意義。1527年莫登庸弒黎恭皇自立稱帝,在傳統(tǒng)史學中是“革命”,莫朝亦是國家政權(quán);1593年后黎朝復國,莫氏遂成“叛逆”,莫朝亦成“偽朝”,1593年后的高平莫氏政權(quán)則是地方政權(quán);1677年后黎朝攻占高平,莫氏政權(quán)敗亡,莫氏殘余力量遁入中國,是為莫氏家族。黎朝與莫氏對抗期間,黎朝內(nèi)部鄭、阮雙方的力量分化亦告完成。莫氏經(jīng)歷了莫朝安南國家政權(quán)——莫氏高平地方政權(quán)——莫氏家族的過程,《王室后裔》研究的主要內(nèi)容在莫氏高平地方政權(quán)和莫氏家族,莫朝安南國家政權(quán)的研究雖然并非其重點,但卻是研究基礎和前提,很多內(nèi)容也須在莫朝政權(quán)中尋找根源,黎、莫雙方的力量對比與變化也是在1593年以前完成的?!锻跏液笠帷逢P(guān)于莫朝歷史的研究僅有“中越關(guān)系的調(diào)整與冊封制度的變化”(第180-191頁)和“萬歷年間欽州事件和中越各方的對策”(第230-237頁)兩部分內(nèi)容,相對于莫朝66年的歷史略有不足。亦因《王室后裔》的研究重點不在莫朝,故而對一些重要的、能夠揭示1593年后黎、莫并存時期的資料未能使用。前文提到的“安南都統(tǒng)使”名號問題,李文鳳《越嶠書》對明朝調(diào)兵及莫登庸出降記述詳細,作者雖列入?yún)⒖嘉墨I(第299頁),但未使用;而記載莫登庸事件更加細致的《蒼梧總督軍門志》則沒有列入。大沢一雄《對十六、七世紀中越關(guān)系史的研究——以莫登庸政權(quán)為中心》分三篇先后在1965年《史學》第38卷第2、3號,1966年《史學》第39卷第2號刊出,1971年又在《橫浜商大論集》發(fā)表了《明末中越關(guān)系的演變》。山本達郎主編《越南中國關(guān)系史》第六章“黎朝中期與明清的關(guān)系”為大沢一雄撰寫,但遠較原文簡略,《王室后裔》將《越南中國關(guān)系史》列入?yún)⒖嘉墨I(第318頁),沒有參考大沢一雄最初的論文。對莫朝歷史整體研究的不足可能也是《王室后裔》做出“所以安南的儒學士大夫沒有真正得到儒化,如16世紀的著名儒學家、莫朝狀元阮秉謙,其思想中帶有不少道家的影響”之類評價的原因之一。對于莫朝的評價,是越南歷史最為重要的史學評論之一,其中尤可窺探越南史學思想。
(一)莫氏“逆取”
史學家登柄就莫氏篡權(quán)評論如下:
黎朝不幸中衰,至此極矣。故愚嘗曰莫氏者黎朝之叛臣也,至黎帝即位于哀牢,始以正統(tǒng)紀年,以明君臣之分,正大綱也。是時莫氏奄有其國,而不以正統(tǒng)書之,何也?蓋莫氏臣也,黎帝雖即位于外,沒跡鄰國,曾無寸土一民,而獨以正統(tǒng)書之者,何也?蓋黎氏君也,抑嘗考之。古人有言曰: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也?;浳魡⒎饽蠂詠?,歷代明王賢主,有攻守而并吞之,有傳授而世守之,皆繼世而王,以有位號,乃以正統(tǒng)書之,曰本紀,曰正紀,曰前紀、后紀,曰中紀、末紀,皆其順而已。至若悖逆篡弒而強自立,雖有名號稱者,皆名不正,言不順也,則編之為附紀,是其逆而已。世降以下,亂起紛紜,迭有興廢,不必言之。自趙越王之起,則本前李南帝之臣也,繼南帝以有其國,而后始即政稱王,以其臣能代君行政,如此順也。丁先皇平十二使君之亂,而并有之,少帝微弱,弗能御敵,以國事委之大將黎桓,而黎桓承丁后之傳,以有天下者順也。及李之代黎,陳之代李,以有位者,皆其順也。然則趙、黎、李、陳之四君,皆乘國中無主,或因群臣所請,或因女主之傳授,國人之尊服,天與之,人歸之,以有天下,皆其順取以有之也。于莫則不然,觀其所為者,登庸不過黎朝一大臣也,當黎朝主弱臣強之際,登庸能師古昔之圣君賢相,尊主庇民,如伊尹之輔太甲,周公之輔成王,其彰彰然偉績,庶可嘉焉。何不效此,而反其道,是未免逼主稱禪,篡國弒君,以圖自立。及其有國也,殆六十七年之間,所為成為王莽,終不免誅夷,實于漢之曹、于陳之胡,皆其跡也。是愚所謂其逆取而有之也,故不得書為正統(tǒng)也?!璠35]
劃橫線部分為《王室后裔》引用的內(nèi)容,得出結(jié)論:“是為通過正取方式獲得政權(quán)的為正統(tǒng),逆取非正統(tǒng),然而何為正何為逆,并不能明確地區(qū)分。越南正史確認的正統(tǒng)與非正統(tǒng),只不過是后世史家編撰史學著作的標準,并不是當時社會的認可標準?!?258頁)史學家登柄前半部分內(nèi)容對正逆、何為正統(tǒng)已然論述明白,并引李佛子、丁部領(lǐng)、黎桓、陳太宗論何為順取,莫氏以臣篡君所以不得書為正統(tǒng),又解釋了何以莫登庸稱帝建號而為逆,黎氏不保寸土一民仍為正?!洞笤绞酚浫珪分幸延欣栉男?、吳士連、潘孚先等人很成熟的歷史評論,黎崇《越鑒通考總論》則是專門的史學評論作品,越南歷代史家對正、逆是辨析明了的,登柄關(guān)于莫氏篡逆的評論顯然與前代史家有很深的思想淵源?!锻跏液笠帷匪浴叭欢螢檎螢槟妫⒉荒苊鞔_地區(qū)分”過于臆斷了。
莫氏奪黎,如同李公蘊代替黎氏,陳太宗得國李氏,于傳統(tǒng)而言即為“革命”。但后黎朝卷土重來,莫氏遂成“叛逆”。莫氏不僅對中興黎朝君臣有所警戒,而且具有特殊的史學意義。黎朝中興,鄭氏世掌國政,雖有覬覦帝位之心,但終未能越雷池稱帝自立;廣南阮氏自成一國,卻始終奉黎朝正統(tǒng),未稱帝建號。阮福映之國命實得自西山阮氏,非劫奪于黎朝?!锻跏液笠帷穼︵嵤喜卉壷?184-185頁)和阮氏奉守黎朝正朔(124-128頁)均有涉及,鉤沉史料做出深入見解,但莫氏篡權(quán)建政數(shù)十年卻最終失敗,鄭、阮亦因攻莫得以發(fā)跡,莫氏的慘痛教訓對鄭、阮當有極大的警示。
(二)莫氏“順守”
莫氏以臣篡君,此為“逆取”,但如此行徑越南歷史上不乏前例。李公蘊奪權(quán)于黎氏,陳太宗得國于女主李昭皇,皆是以臣得國于君,但李、陳順守,傳國百年,李亡于陳,陳亡于胡,新朝革命,遂為“前朝”。即便篡陳的胡朝,也因亡于明朝之手,亦沒有得到“偽”的評價。莫氏“逆取”已成定論,但莫氏傳國六十余載,可稱“順守”。
丁克順博士《越南莫朝歷史研究》對莫朝的政治建構(gòu)、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管理做了深入的研究,是莫朝歷史研究的優(yōu)秀作品[36]。《王室后裔》在論述莫氏高平政權(quán)能夠存在的原因時對莫朝政治進行延伸研究,列舉其成功之處(46-52頁)。《大越史記全書》關(guān)于莫朝的史事記載,主要有兩類,首先是黎朝與莫朝的互相征戰(zhàn)及兩家的政治演變,但記述多偏向黎朝;其次是莫朝開科舉,記述較略。盡管如此,《大越史記全書》對莫朝政治仍有褒揚:
莫令禁內(nèi)外各處,不得持槍劍及尖刀干戈兵器,橫衡道路,違者許法司捕捉。于是商賈及行人,皆空手而行,夜無盜劫,放牧不收,每一月一點視?;蛴猩a(chǎn),不能識其家物。數(shù)年之間,道不拾遺,外戶不閉,屢有大年,境內(nèi)稍安。[37]
顯然莫朝政治自有其成功之處。黎貴惇《大越通史·藝文志》記甲澂撰《邦交問答》十卷。《洪德善政》雖以黎圣宗洪德年號為名,但加入了很多莫朝大正、景歷年間的律條[38]。莫朝景歷七年(1555)楊文安在《烏州近錄》“后序”中盛贊莫朝教化,移風易俗,言“由此天地便有此山川,有此山川便有此人物”,“洪惟勝朝,圣作明興,天涵地育,正天地長盛一辰節(jié)也”[39],復知禮儀忠恕。可知莫氏本朝人物對本朝政治自多稱贊。
中興黎朝史家記述莫朝歷史刻意回避了一個問題,即莫朝的國號“大越”,楊文安即稱“皇越肇邦”[40]。自李圣宗1054年建國號“大越”以來,后續(xù)的陳、胡、黎、莫均未更改國號。莫朝襲取了前朝的“大越”國號,即繼承了“大越”的法統(tǒng)和國統(tǒng)。盡管《大越史記全書》和《大南實錄》均以莫朝史事系于黎朝編年之下,以示其“偽”,但對莫朝“大越”國號則略而不記,避而不談。
相對于史家對莫氏“逆取”的評價,《大越史記全書》對莫氏政治及滅亡保持緘默,沒有進行評論;黎貴惇《大越通史·逆臣傳》記莫氏之事,但亦未評論。在中興黎朝壓制、毀棄莫朝的情況下,史家對莫朝“順守”政治“述而不論”的沉默態(tài)度,可以看做是對莫朝政治的另類認可。
(三)黎、莫陣營之間的選擇與轉(zhuǎn)變
莫朝在初期政治穩(wěn)定,保持對黎氏的絕對壓制優(yōu)勢。1546年莫福海卒,莫福源立,大將范子儀謀立莫正中失敗,并竄入中國劫掠,在1550年被明朝和莫朝聯(lián)合剿滅,但范子儀之亂造成了莫氏內(nèi)亂,莫朝和黎氏逐漸形成拉鋸之勢。黎、莫陣營均極力爭取、籠絡人才,亦有人在雙方轉(zhuǎn)移游走。莫朝景歷三年(1550):
時莫福源聽范瓊、范瑤父子讒言,南道將太宰奉國公黎伯驪及其子普郡公黎克慎,文臣吏部尚書御史臺都御史東閣大學士入侍經(jīng)筵舒郡公阮倩及其子阮倦、阮俛等,各率本部兵百余,夜遁入清華關(guān)隘請降。[41]
阮倩為莫朝大正三年(1532)進士,黎伯驪在莫福源即位時曾協(xié)助擊平范子儀之亂[42],二人均為莫朝重臣。莫朝光寶四年(1557)“莫降將黎伯驪、阮倩卒。倩子阮倦、阮俛等反迯歸莫”[43]。1572年黎克慎反黎降莫,鄭松殺其三子[44]。莫朝降將阮凱康被莫朝用計打敗,復降莫,莫朝將其車裂[45]。黎莫對峙為雙方人員提供了選擇,其中影響最大的當屬鄭檜叛逃莫朝。1570年鄭檢病卒,世子鄭檜繼位,統(tǒng)領(lǐng)軍政,但“自縱聲色,志益驕佚,不恤士卒。于是將校離心,輔佐日寡,人心思異,各相生變,終成禍胎”[46]。將佐擁立鄭檢次子鄭松,莫敬典知悉鄭氏內(nèi)亂,率兵攻打,大勝黎朝。鄭檜逃入莫朝,鄭松統(tǒng)領(lǐng)國政。1584年鄭檜卒于莫,“莫使人吊祭之,復遣兵送柩,許家人親母及妻子歸葬。節(jié)制鄭松亦差人迎接,殯于安定軍安山之右,為設牲禮,上表奏帝恕其罪,贈太傅忠郡公,許其子鄭森等掛孝”[47]。
1580年莫敬典卒,《大越史記全書》記:“敬典仁厚勇略,聰慧敏達,履歷艱險,勤勞忠誠?!盵48]盡管陣營敵對,但中興黎朝史官仍給予了很高的評論。而莫朝大正六年(1535)狀元阮秉謙深具兼濟天下的理想,其為阮潢指出“橫山一帶,萬代容身”計策奠定廣南阮氏和阮朝的基業(yè)[49]。《大越史記全書》記載嘉靖二十七年(1548)“莫遣黎光賁等如明歲貢”,然而黎光賁卻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正月二十五日方才回國:
黎光賁因范子儀之亂滯留南寧十五年,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一月至京引起了不小的影響,《殊域周咨錄》記載:
有貢使至京,朝廷以其偽官,待查明白方許進獻。行文去后,查無的音,其貢使不敢回。至今隆慶二年,大學士李春芳憫貢使久處邸中,且能敬守主命,為之奏受其貢遣回。使人在中國二十余年,青鬢而來,今回須發(fā)盡白,人以為比蘇武皓首以歸云。[51]
《殊域周咨錄》成書于萬歷十一年(1583),記載黎光賁修貢事多有不符,聽以傳聞。但黎光賁至京引起宰輔大學士李春芳注意,認為能夠“敬守主命”,實為忠臣。明人又將黎光賁比為漢之蘇武,可見欽佩有嘉。黎光賁回國,莫朝遣吏部尚書甲海等至諒山邊界迎接。然而歷史的吊詭即在于此,因中興黎朝毀棄莫朝,黎光賁青鬢使、白首歸之嘉言懿行遂在安南湮沒不顯。
臣子士人在黎莫陣營中的選擇與游走,及后世對當事雙方人物所做的評價,其內(nèi)容的深刻與思想的復雜遠遠超出史家對莫朝“偽”“逆”的評價,史學意義仍需探索。
結(jié)語
莫朝沿襲“大越”國號,繼承了前朝的法統(tǒng)和國統(tǒng),盡管明朝削“安南國王”為從二品“安南都統(tǒng)使司”,但并未影響莫朝在國內(nèi)稱帝以及統(tǒng)治地位。明朝則依據(jù)“安南都統(tǒng)使司”的定位給予相應的待遇。但莫朝“安南都統(tǒng)使司”的地位在以中國為主導的藩貢體系中卻低于朝鮮的“國王”爵級,引起朝鮮使臣的輕視。莫朝引發(fā)的藩貢體系秩序的變化是莫朝歷史價值和意義的重要體現(xiàn)。以莫朝為出發(fā)點的越中關(guān)系研究和以中國為出發(fā)點的中越關(guān)系研究有極大的差異,立場與觀點往往相左,體現(xiàn)了越南在東亞區(qū)域歷史研究中的特殊性和重要性。
莫朝歷史的特殊性、復雜性與中興黎朝對莫朝的毀棄造成莫朝歷史研究具有極大的難度和局限,作為莫朝延續(xù)的高平莫氏政權(quán)雖在明、清王朝的庇護下得以存于一隅,但在中興黎朝的擠壓下逐步滅亡,莫氏族人則繼續(xù)活動。黎莫相爭時期的對峙與人臣的選擇,莫朝時人及后世史家不同的認識和評論,中興黎朝對莫朝的詆毀,造成對莫朝的認識不足甚至錯誤。因此,應對莫朝——高平莫氏政權(quán)——莫氏家族做一個系統(tǒng)、整體的研究,體現(xiàn)莫朝在越南歷史研究和對外關(guān)系研究中具有突出的史學理論價值和意義。
莫朝是越南歷史發(fā)展的重要轉(zhuǎn)折,由此引發(fā)了之后的鄭氏固守北方和阮氏南進開疆,隨之而來的鄭、阮百年戰(zhàn)爭進一步加大了越南的分裂,又導致了阮氏在南方的大力開拓,并最終由西山朝統(tǒng)一南北,實現(xiàn)了國土的“大一統(tǒng)”,也奠定了現(xiàn)代越南疆域的基礎?!锻跏液笠帷吩谀险窝葑儭⒎曮w系、代際轉(zhuǎn)換時期的越中關(guān)系等領(lǐng)域均做出了有益的探索,但鑒于莫朝歷史研究的復雜性和突出的史學價值,其研究仍然任重而道遠。
【注釋】
[1] 〈日〉河原正博:《丁部領(lǐng)の即位年代について——安南獨立王朝の成立年代に關(guān)する一研究》,日本《法政大學文學部紀要》,第15號,1969年。該文認為丁部領(lǐng)稱帝在乾德四年(966)。
[2] 參看葉少飛《丁部領(lǐng)、丁璉父子稱帝考》,《宋史研究論叢》第16集,河北大學出版社,2015年。
[3] 參看李焯然《越南史籍對“中國”及“華夷”觀念的闡釋》,《復旦學報》2008年第2期;王繼東、郭聲波:《李陳朝時期越南與周邊國家的“亞宗藩關(guān)系”》,《東南亞研究》2007年第4期。
[4] 參看費正清主編,杜繼東譯《中國的世界秩序》中王賡武和張寶林的研究專論,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
[5] (越南·后黎朝)阮廌:《抑齋集》卷3《文類》,河內(nèi):通信文化出版社,2001年,第319頁。
[6] 陳荊和: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卷首,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1984-1986年,第55頁。
[7]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卷首,第57頁。
[8]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卷首,第84頁。
[9] 可參看葉少飛、田志勇《越南古史起源略論》,《東南亞南亞研究》2013年第2期。
[10] (宋)沈括著,胡道靜校注《夢溪筆談校證》卷25,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818頁。
[11] Liam C. Kelley,“Narrating an Unequal Relationship: How Premodern Viet Literati Explained their Kingdom’s Relationship with ‘the North’”,A paper presented at the Roundtable on “The Nature of Political and Spiritual Relations among Asian Leaders and Polities from the 14th to the 18th Centuries”, 19-21 April 2010,Institute of Asian Research,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Vancouver, Canada.
[12] 〈日〉西村昌也:「ベトナム形成史における“南”からの視點——考古學·古代學からみた中部ベトナム(チャンパ)と北部南域(タインホア·ゲアン地方)の役割」,周縁の文化交渉學シリーズ6『周縁と中心の概念で読み解く東アジアの越·韓·琉』。
[13] 參看葉少飛《黎崇〈越鑒通考總論〉的史論與史學》,《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1輯,中華書局,2015年。
[14] 參看葉少飛《越南正和本〈大越史記全書〉編撰體例略論》,《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0輯,中華書局,2014年,第261-276頁。
[15] 參看〈日〉片倉·穣《ベトナム·中國の初期外交關(guān)係に關(guān)する一問題——交阯郡王·南平王·安南國王等の稱號をめぐって》,載日本《東方學 》第44期, 1972年7月,第40-105頁。
[16] 〈日〉大沢一雄:《明末における中國·越南関係の推移》(《橫浜商大論集》1971年第2月)一文于此論述更加詳細?!慈铡瞪奖具_郎主編《越南中國關(guān)系史》第六章“黎朝中期與明清的關(guān)系”(東京:山川出版社,1975年版,第363-364頁)為大沢一雄撰寫,亦有此論,但論述較前文簡略很多。
[17] 陳文源、李寧艷:《莫登庸事件與明代中越關(guān)系的新模式》,《暨南學報(哲社版)》2010年第1期。
[18] 《明世宗實錄》卷273,第5366頁。
[19] 《明世宗實錄》卷302,第5736-5737頁。
[20] 《明神宗實錄》卷113,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第2157頁。
[21] 《明神宗實錄》卷226,中研院史語所1962年校印,第4202頁。
[22] 《明實錄類纂·涉外史料卷》,武漢出版社,1992年,第799、801、803頁。
[23] 《明世宗實錄》卷540,第8745頁。
[24] 參看〈日〉松浦章:《嘉靖十三年的朝鮮使者在北京所遇見的琉球使者》,載《明清時代東亞海域的文化交流》,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葛兆光:《朝貢、禮儀與衣冠——從乾隆五十五年安南國王熱河祝壽及請改易服色說起》,《復旦學報》2012年第2期;沈玉慧:《乾隆二十五~二十六年朝鮮使節(jié)與安南、琉球、南掌三國人員于北京之交流》,《臺大歷史學報》2012年12月。
[25] 參看〈日〉清水太郎「 ベトナム使節(jié)と朝鮮使節(jié)の中國での邂逅(3)——1957年の事例を中心に」,『北東アジア文化研究』第16號,2002年10月;陸小燕、葉少飛:《萬歷二十五年朝鮮安南使臣詩文問答析論》,載《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9輯,中華書局,2013年,第395-420頁)。
[26] 鄭永常:《一次奇異的詩之外交:馮克寬與李睟光在北京的交會》,《臺灣古典文學研究集刊》2009年7月創(chuàng)刊號。
[27]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續(xù)編卷之一, 第1008頁。
[28] 《欽定越史通鑒綱目》卷之三十四,臺北:“中央”圖書館1969年影印,第3090-3091頁。
[29] 陸小燕:《康熙十三年安南使者的中國觀感與應對——兼和朝鮮燕行文獻比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0輯,中華書局,2014年,第256頁。
[30] 參看葉少飛《越南正和本〈大越史記全書〉編纂體例略論》,《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0輯,中華書局,2014年,第261-276頁。
[31] 參看葉少飛《黎崇〈越鑒通考總論〉的史論與史學》,《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11輯,中華書局,2015年。
[32] 蕭公權(quán):《中國政治思想史》,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58頁。
[33] 參看夫馬進《朝鮮燕行使申在植〈筆譚〉所見漢學與宋學的論爭及周邊》,《朝鮮燕行使與朝鮮通信使:使節(jié)視野中的中國·日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49-87頁。
[34] 參看朱云影《中國文化對日韓越的影響》第二編《思想》,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
[35]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五,第841-842頁。
[36] (越南)丁克順:《越南莫朝歷史研究》,河內(nèi):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
[37]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五,第840頁。
[38] (越南)丁克順:《越南莫朝歷史研究》,河內(nèi):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第10-11頁。
[39] (越南·莫朝)楊文安:《烏州近錄》,河內(nèi):越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17、219頁。
[40] (越南·莫朝)楊文安:《烏州近錄》,河內(nèi):越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18頁。
[41]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51頁。
[42] (明)歐陽必進撰,方民悅輯《交黎剿平事略》,嘉靖三十年刻本,1941年鄭振鐸輯入“玄覽堂叢書”,清華大學圖書館藏,卷二。
[43]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55頁。
[44]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66頁。
[45]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56頁。
[46]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63頁。
[47]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七,第881頁。
[48]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七,第897頁。
[49] 韓周敬:《“橫山一帶,萬代容身”考辨》,《中國歷史地理研究》第6輯,西安地圖出版社,2014年。
[50] 校合本《大越史記全書》本紀卷之十六,第860-861頁。
[51] (明)嚴從簡:《殊域周咨錄》卷6,中華書局,1992年,第233頁。
【責任編輯:鄧仕超】
The Heaven Separated the South and North, China and Vietnam Proclaimed Emperor on the Two Directions: Review onRoyalDescentandRebels—TheRelationshipBetweenVietnameseMacFamilyandChina
Ye Shaofei
(Internationnal Center of Vietnam Studies, Honghe University, Mengzi 661199, China)
Keywords:Royal Descentand Rebels;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a and Vietnam; Change Between Ming and Qing Dynasty; Suzerain-Vassal Relationship; Mac Dynasty in Annan; Mac Family in Cao Bang
[中圖分類號]K33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8-6099(2016)01-0102-09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越南古代史學研究”(15CSS004)。
[作者簡介]葉少飛,紅河學院紅河州越南研究中心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07-10
*本文在寫作過程中得到暨南大學魏超博士、韓周敬博士的幫助和建議,在此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