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森根+譚道明
無論“玻利瓦爾革命”還是“21世紀社會主義”,查韋斯模式的邏輯是一以貫之的,其本質是政治權力的獨占化、經(jīng)濟的去市場化以及社會政策的超福利化
委內瑞拉位于南美加勒比海之濱,領土面積約91.6萬平方公里(相當于中國6個遼寧?。丝诓坏?000萬(遼寧省人口約4300萬),各類資源齊全而充沛,石油儲備超越沙特阿拉伯,堪稱世界頭號“油庫”,理應富甲一方。然而,2015年的委內瑞拉卻成為世界最嚴重的通脹國家之一、世界最危險的投資目的地之一、法治指數(shù)最差國家之一和最嚴重的暴力犯罪國家之一。
查韋斯主義既是一種意識形態(tài),又是一種社會發(fā)展模式和治國理政模式。查韋斯主義在委內瑞拉構筑長達17年的民粹主義(populism,一譯民眾主義)發(fā)展模式,當下已陷于坐以待斃的境地,大廈將傾,恐難轉圜。
由于2013年以后受世界經(jīng)濟不景氣和國際油價持續(xù)走低影響,委內瑞拉出口銳減,經(jīng)濟持續(xù)下滑。2015年,出口下降49%,經(jīng)濟出現(xiàn)7%負增長。與此同時,國際儲備減少,債務負擔增加,貨幣大幅貶值,通脹率從2013年的56%飆升至2015年的180%以上。當前失業(yè)率高達10.4%。國內的食品和日常生活用品奇缺,人心惶恐,滄海橫流,社會形勢十分嚴峻。截至2015年11月,委外匯儲備僅余145億美元,為2003年來最低;其中,109億美元是黃金儲備,現(xiàn)金寥寥無幾。
除了(用石油)歸還積欠中國的數(shù)百億美元的債務,馬杜羅政府今年需要直接償還的外債高達110億美元。據(jù)報道,委政府近日已向中國政府提出延期兩年還債的請求,即停止每天償還50萬桶石油的約定,以便將這部分石油拿到國際市場換取現(xiàn)匯,幫它暫時紓緩當前的困境。
委內瑞拉的慘況與全球石油價格下跌有很大關系。自2014年6月以來,全球油價已經(jīng)累計下跌了一半以上。由于政府90%以上的外匯收入來自石油出口,低油價對它造成了致命打擊。與此同時,原油產量(常年產量約為320萬桶/天)卻在持續(xù)下降。據(jù)委官方數(shù)字,2016年1月原油產量僅為255.8萬桶/天,與2015年同期相比,下滑5.8%;但據(jù)外界推測,委目前實際原油產量只有232萬桶/天。然而,外部環(huán)境嚴峻只是催化劑,委內瑞拉目前面臨的問題是該國十幾年來體制性問題的總爆發(fā),也是長期奉行的查韋斯主義發(fā)展模式的必然結果。
委長期推行民粹主義發(fā)展模式。烏戈·查韋斯的前任佩雷斯(1974年-1979年和1989年-1993年在位)和卡爾德拉(1969年-1974年和1994年-1999年在位),雖然分別是民主行動黨和基督教社會黨的總統(tǒng),但都是偏向傳統(tǒng)右翼的民粹主義者。自從查韋斯1999年2月出任總統(tǒng)后,以“玻利瓦爾革命”和“21世紀社會主義”為名,從偏向傳統(tǒng)右翼的立場大踏步地轉向傳統(tǒng)左翼,狂飆突進,政治、經(jīng)濟、社會領域全面激進化。
拉美國家原來的民粹主義模式多半帶有發(fā)展主義特征,在經(jīng)歷了上世紀80年代“失去的十年”后,一部分國家紛紛告別傳統(tǒng)的進口替代模式而轉入以市場型為主導的發(fā)展模式,如智利、墨西哥、秘魯和哥倫比亞等國,強調經(jīng)濟效率而兼顧公平;另一部分拉美國家則仍以國家干預主義為主要手段,偏離價值規(guī)律,片面推行所謂的親貧路線的分配方案,在經(jīng)濟市場化方面則步履蹣跚,如巴西、阿根廷、委內瑞拉、厄瓜多爾和玻利維亞。在后一種類型的拉美國家中,委內瑞拉最為極端。它在高舉反新自由主義和反美主義的旗號下越走越遠越偏執(zhí),終于在2015年12月爆發(fā)全面危機。
烏戈·查韋斯本人在委內瑞拉連續(xù)執(zhí)政14年。他以政府掌控的本國巨額石油收入為引擎,謀求以“21世紀社會主義”替代資本主義,冀圖以自己的理念建立一個符合國情的發(fā)展模式,雖然短期內曾贏得下層民眾的支持,卻常年遭受一系列尖銳社會矛盾的困擾,式微、沒落和崩潰是必然的,只是時間早晚而已。2013年3月去世后,他欽定公交車司機出身的馬杜羅為自己的接班人。馬杜羅在治國理政上“查規(guī)馬隨”,忠實捍衛(wèi)查韋斯的路線。但在經(jīng)濟寒冬的打擊下,查韋斯模式已難以為繼。
2015年12月6日委內瑞拉國會選舉的失利,是查韋斯模式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反對黨聯(lián)盟十多年來首次主導國會,擁有罷免總統(tǒng)、改組政府、控制司法機構甚至召開國會制憲會議重新制憲等一些重要憲法權力。自1998年以來,委內瑞拉政壇第一次出現(xiàn)了“權力分裂”的局面,左翼政府與右翼國會的“府會之爭”將成為一種政治新常態(tài)。
這次選舉也是對查韋斯模式的一次民意測驗。執(zhí)政黨統(tǒng)一社會主義黨擁有黨員760萬人,但在本次選舉中,執(zhí)政聯(lián)盟所獲得總票數(shù)僅有560萬,有超過四分之一的本黨黨員投下了反對票或棄權票。就連“向來一片紅”的查韋斯的故鄉(xiāng)巴里納斯州,選舉結果也令查韋斯主義者扼腕嘆息。委內瑞拉晴雨表公司2016年2月的一份民意調查顯示,85%的委內瑞拉受訪者表示期待本國領導人發(fā)生變化,僅有11%的委內瑞拉人滿意當前的治理方式。這些事實充分說明,盡管委內瑞拉政局尚未“變天”,但現(xiàn)行的查韋斯模式不僅遭到本國大多數(shù)民眾的質疑和反對,也面臨本黨很多黨員的無聲抵制。
查韋斯是南美大陸的傳奇人物。他發(fā)動過一次未遂兵變,經(jīng)歷過一次未遂政變,戰(zhàn)勝過一次罷免性全民公投,連續(xù)四次贏得總統(tǒng)大選,還成功推動允許無限期連任的修憲公決。他留給委內瑞拉人民的最大遺產是以“玻利瓦爾革命”和“21世紀社會主義”為口號的查韋斯治國模式。
無論“玻利瓦爾革命”還是“21世紀社會主義”,查韋斯模式的邏輯是一以貫之的,其本質是政治權力的獨占化、經(jīng)濟的去市場化以及社會政策的超福利化。
政治權力的獨占化。打著反美主義、反新自由主義的旗幟,平民出身的查韋斯迅速崛起于政治舞臺,也打破了由民主行動黨與基督教社會黨長期輪流執(zhí)政的“兩黨專政”局面。查韋斯終身崇拜的偶像是南美民族解放英雄西蒙·玻利瓦爾,而政治集權則是西蒙·玻利瓦爾所推崇的從政不二法則。為了徹底掃除集權道路上的障礙,1999年12月查韋斯推動制定了玻利瓦爾憲法。這位新憲法的設計師和自封的人民領袖,通過兩場公民投票創(chuàng)設了制憲會議,并讓查韋斯主義者控制了制憲會議。為了防止原有的議會和法院在制憲期間搗亂,他授意制憲會議在制憲之前采取兩項特別措施:設立“緊急司法委員會”取代常規(guī)司法機關,癱瘓司法權;設立“緊急立法委員會”,取代常規(guī)立法機關,癱瘓立法權。最終出臺的這部憲法,大大削弱了立法權和司法權,增設公民權和選舉權,突破了1961年憲法的分權制衡機制,將國家主要權力集中于總統(tǒng)和行政之手。
在執(zhí)政14年內,查韋斯四次獲得國會授予委任立法權,時間長達四年半之久。不少備受爭議的法律都是查韋斯利用這種權力頒布的。2001年11月11日,在第一次委任立法權期滿前一個月,查韋斯一下子就頒布了49項法律,其中包括石油法、土地和農村發(fā)展法、合作社特別法、銀行部門改革法、漁業(yè)法、科技創(chuàng)新法等關系國計民生的重要法律。對于司法系統(tǒng),查韋斯增加最高法院法官人數(shù)、任命親信,以“填塞法院”的方式控制了最高法院。
很快,這部新制定的“玻利瓦爾憲法”也跟不上查韋斯集權的腳步了。最主要的障礙是總統(tǒng)任期限制。查韋斯及其同僚認為,只有讓總統(tǒng)——也就是查韋斯本人——無限期地連任下去,才能確保委內瑞拉“21世紀社會主義”的勝利。然而,這場于2007年12月舉行的修憲公投被選民否決。這是查韋斯執(zhí)政期間唯一的一次選舉和公投失敗。為了爭取官僚集團的支持,他改變策略,將所有由選舉產生的公務員的任期都改為無限任期,第二次修憲公投終于在他的操控下反敗為勝。從此以后,查韋斯就成為第三波民主化浪潮以來拉美地區(qū)第一位可以無限期連任的總統(tǒng),新左翼陣營中權勢最大的總統(tǒng)。他一手創(chuàng)建的查氏威權體制將委內瑞拉的民主法治逼到了懸崖邊上。
經(jīng)濟的去市場化。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又稱新古典自由主義)其實并不神秘,不過是主張更多的市場機制、更少的國家干預。查韋斯是高舉反對新自由主義的旗幟上臺執(zhí)政的。他和馬杜羅變本加厲將去市場化推向了極端,把政府權力的觸角伸向了各主要經(jīng)濟部門,用國家干預主義全面整合經(jīng)濟,從而導致一系列嚴重后果。
其一,全面國有化。新憲法明確規(guī)定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PDVSA)為國營公司。2001年通過的新石油法還增加了礦區(qū)使用費,提高了所得稅,增加一系列新的企業(yè)消費稅,打擊與反對黨過從甚密的委內瑞拉勞工聯(lián)盟,從而引發(fā)石油工人大罷工,石油生產和出口幾乎癱瘓。結果,2萬多名石油技術員工陸續(xù)被政府解雇。
為了實現(xiàn)“石油完全主權”化,查韋斯自2004年以來,分步驟采取一系列石油國有化措施,最終將委境內全部油田收歸國有。除了石油領域外,查韋斯還對電話、電力、水泥、鋼鐵、大米加工廠、咖啡、銀行、超市等實行國有化。大規(guī)模的國有化趕走了外國投資者,也降低了本國生產者的生產積極性,同時又產生了大規(guī)模的官商腐敗和裙帶交易。
其二,價格管控。查韋斯政府為若干種基本食物制定了最高價格,嚴禁生產商漲價。
馬杜羅上臺后,延續(xù)并強化了這種價格管控措施。政府對市場商品的價格干預破壞了資源合理配置,導致從黃油、咖啡、牛奶等基本食品到肥皂、洗衣粉、衛(wèi)生紙等生活用品,再到藥品和醫(yī)療器械,均出現(xiàn)物資供應短缺。當政府規(guī)定的雞蛋和豬肉的價格遠遠低于生產和銷售成本時,商人們憤而摔破雞蛋以示抗議。政府派出大量公務員和軍人在全國范圍內打擊暴利經(jīng)營的商家,占領大型家電、五金、汽車配件連鎖店,逮捕非法漲價、投機倒把的商人。在有限價商品出售的超市,人們排起了長龍,商家不得不按身份證甚至指紋來定量配給。商店貨架瞬時就空空如也,政府則派遣士兵在市場把守,避免哄搶事件發(fā)生。由此也衍生了一個新生行業(yè),人稱“二道販子”。
二道販子使用假身份證、賄賂商店保安、排隊賣號等辦法,從一個商店到另一個商店,然后加價售賣給沒有時間排隊的上班族。二道販子是馬杜羅最痛恨的敵人,將之稱為“玻利瓦爾革命”的頭號絆腳石,將倒賣物資的行為定性為有組織犯罪,予以嚴厲打擊,但效果不彰。
其三,外匯管制。委內瑞拉有著全世界最為復雜的匯率系統(tǒng),即使是本國人也未必搞得清楚。
在2016年2月18日之前,該國曾長期實行三級固定匯率:1美元兌換6.3玻利瓦爾(本幣名稱),此乃基礎匯率,僅適用于食品、藥品等基本物資進口;1∶13.5的匯率,適用于原材料、工業(yè)供應的進口;1∶200,適用于其他商品進口。然而,固定匯率需要大量美元儲備去沖銷波動,提供兌換性和流動保障,而政府卻沒有足夠的美元儲備。由于油價下跌、物資短缺,政府的外匯儲備很快捉襟見肘。在巨大壓力下,馬杜羅政府利用新到手的“經(jīng)濟緊急狀態(tài)法令”權力,宣布自2016年2月18日起調整并簡化匯率。將基礎匯率從1∶6.3調整為1∶10,用于保障民生的基本物資采購、社會項目及用于生產的機器設備等;取消第二級匯率,保留1∶200的第三級匯率,適用于其他進口商品。放松外匯管制有利于緩沖困境,但力度有限,效果并不明顯。截至目前,隨著惡性通貨膨脹加劇,黑市上1美元已經(jīng)兌換到1000玻利瓦爾以上,僅2015年內的漲幅就高達530%。
為此,馬杜羅政府在2015年底頒布《換匯法》,加大對非法換匯的處罰力度。不難想見,這種做法不過是緣木求魚,不可能達到目的。
社會政策的超福利化。委由于長期推行傳統(tǒng)的進口替代發(fā)展模式造成貧富分化嚴重,為查韋斯主義的成長提供了溫床。
查韋斯和馬杜羅的執(zhí)政基礎是中下層民眾,采取一些親窮人的再分配計劃本身是無可厚非的。問題在于,他們走得太遠了,大大超出其國力與財力的限度。
按照委內瑞拉國家統(tǒng)計局的數(shù)字(INE),查韋斯政府在12年間(1999年至2011年)的社會項目投資達到7720億美元。在此期間,社會投資占政府支出的比重達到約60%,遠遠高于1986年至1998年期間幾屆政府所占的比重(約36%)。自2003年起,政府制定并實施了名目繁多、形形色色的社會計劃,包括但不限于“羅賓遜計劃”、“里瓦斯計劃”、“蘇克雷計劃”、“深入貧民區(qū)計劃”、“瓜依凱布洛計劃”、“食品商場計劃”、“住房計劃”等等。僅就住房計劃而言,2015年底前已經(jīng)交付了第100萬套住房,到2019年將交付300萬套住房。這些住房都是免費提供給窮人,但居住者拿不到“房本”。如果他們不積極參加游行,不支持政府,就隨時將這些住房收回。
此外,作為歐佩克成員國中社會福利最好的國家之一,委內瑞拉國民享受著世界上最便宜的汽油,加滿一箱油比買一瓶礦泉水都便宜。英國巴克萊銀行2015年的報告稱,僅廉價汽油這一項社會福利就讓委內瑞拉政府犧牲了近270億美元的利潤,相當于該國12.5%的GDP,以及超過90%的公共部門赤字。查韋斯和馬杜羅曾多次嘗試提高國內汽油價格,均因民眾抗議而失敗。直到2016年2月19日,馬杜羅政府才決定提高汽油零售價,91號汽油由目前的每升0.07玻利瓦爾增加到1玻利瓦爾,95號由0.097玻利瓦爾增加到6玻利瓦爾,后者漲幅超過60倍。盡管如此,這樣的汽油價格仍然是全球最低。
左翼政府親窮人的社會計劃短期內能夠改善窮人的處境,但其負面效應非常明顯。它只會讓窮人不愿意通過個人的積極奮斗擺脫窮困的處境,反而高度依賴政府慷慨的饋贈。更糟糕的是,要想持續(xù)獲得窮人的支持,政府還必須不斷維持并擴大這些福利政策,這從長期來看是不可持續(xù)的。正因為如此,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弗朗西斯·福山一針見血地指出:“民粹主義的問題并不在于它刻意迎合民眾的心理,而在于它所提供的短期方案實際上會損害窮人的長遠發(fā)展。”
自查韋斯執(zhí)政以來,中委關系實現(xiàn)了非常規(guī)的跨越式發(fā)展。通過“石油換貸款”項目,中國將對拉美地區(qū)貸款總量的二分之一投入到了委內瑞拉,成為委內瑞拉最大的貸款來源國。在全球油價跌跌不休、委石油日產量持續(xù)下降的情況下,中國對委貸款是否會遭遇違約,委是否會對中國“賴賬”,值得各方高度關注。
查韋斯模式主要依靠巨額石油收入得以運行,而中國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所面臨的資源瓶頸約束日益突出。兩國的能源合作水到渠成,并形成了被稱為“石油換貸款”的合作模式。
從法律上講,“石油換貸款”項目并不是一個單純的貸款協(xié)議,而是涉及中委兩國政府、兩國銀行、兩國國有石油公司等多方運行主體的一系列融資協(xié)議的綜合體系。
目前的“石油換貸款”項目主要包括兩類基金。第一類是中委聯(lián)合融資基金(或稱中委基金),成立于2007年11月。根據(jù)簽約時間不同,中委基金分為一期、二期和三期,還款期限為三年,其中一期、二期分別實現(xiàn)了一次滾動。中委基金支持委方基礎設施項目,委方通過向中國增加原油和燃料油供應償還貸款,同時加強與中方在石油領域項目上的合資合作。第二類被稱作“大額融資合作框架”,簽訂于2010年,中方由國家開發(fā)銀行主導,參照中委基金模式,以“貸款換項目、石油還貸款”方式推動中委能源合作?!按箢~融資合作框架”的基本流程大致如下。
自2007年以來,通過這種融資合作模式,委共獲得中國貸款510億美元(一說486億美元)。中國也成為該國最大的貸款來源國。據(jù)悉,委方已經(jīng)以原油和燃料油等方式歸還半數(shù)以上貸款,目前尚余233億美元未還,部分欠款已在此前的三年還款期基礎上延長。
有關專家指出,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并非嚴格意義上的投資基金,是一種“創(chuàng)造性”的聯(lián)合融資模式,有人甚至點贊它是“南南合作”的典范。截至2014年7月,“中委基金”和大額融資合作框架已累計支持委基礎設施、農業(yè)、教育、住房等領域的430項協(xié)議、200多個合作項目,為當?shù)貏?chuàng)造就業(yè)崗位300多萬個,增加稅收3.8億美元和6.6億元人民幣。與此同時,“中委基金”專項資金已成功支持了中鐵、中工國際、中國港灣、中信建設等眾多企業(yè)在委承攬項目近40個。
然而,目前的這種合作模式也存在一些問題,值得有關各方關注。
首先,項目的整體操作和運行缺乏應有的透明度。不論中方還是委方,都選擇不向本國公眾充分公開這些協(xié)議的細節(jié)。中方貸款的金額、利息,貸款的用途、還款期限,委方供油的價格、(以石油還債的)每日供應量多少,特別是委方對中方貸款的管理和使用情況,僅見于中外媒體只言片語的報道。拋開委方相關法律規(guī)定不論,就中方而言,根據(jù)2008年5月1日生效的《政府信息公開條例》,即使相關融資協(xié)議有些條款涉及國家秘密和商業(yè)秘密而無法公開,但那些不涉密的協(xié)議和條款還是應當公開的,以便讓公眾廣泛知曉,便于公眾監(jiān)督。
其次,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是否需要雙方有權機關批準?據(jù)悉,委方認為這一項目的性質是“融資”而非“債務”,因而無須獲得國會的授權,也沒有被納入國家預算。其結果是,中方貸款和委方供油完全在總統(tǒng)和行政部門的掌控之中,這種缺乏監(jiān)督的權力已經(jīng)催生了大量腐敗。目前已經(jīng)暴露的嚴重腐敗問題相信只是冰山一角。對中方而言,不論是“中委基金”還是大額融資合作框架,如此巨額的對外貸款是否應當列入全國人大的年度預算,經(jīng)過全國人大及常委會審議?是否應當啟動人大的預算和決算機制,乃至追責機制?是否應當接受國家審計部門的監(jiān)督和第三方的核查?這些問題都值得進一步探討和研究。
目前,委方對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管理不善和貪污腐敗等嚴重問題已經(jīng)有所暴露。2013年,有8名委內瑞拉官員因從中委合作基金中挪用8490萬美元而被捕,但該案至今懸而未決。新一屆國會已經(jīng)決定對其進行徹查,以便對有關政府人員進行問責。2015年底,委內瑞拉第一夫人西莉亞·弗洛雷斯的兩名親屬在海地被美方逮捕,涉嫌販毒和洗錢。指控如果屬實,那么,中委融資合作項目的資金也不排除被洗錢和濫用的極大可能。
事實上,涉及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的,還不止于上述問題。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短短數(shù)年內實現(xiàn)所謂的跨越式發(fā)展,在中拉合作中也是異數(shù)。換言之,項目本身具有對查韋斯模式的高度依賴性,并深受委內瑞拉政局變動的影響。從中委大額融資合作框架流程可以看出,項目順利運轉的前提條件是,委政府必須始終保持對委內瑞拉銀行和國有石油公司的有效控制。只有查韋斯模式持續(xù)下去,這種控制才是強有力的。但本次國會選舉的失利,導致這種控制存在被削弱的危險。
所幸,馬杜羅政府提前認識到了這一點,提前采取措施暫時使其化險為夷。其一,新國會就職前,馬杜羅緊急動用上一屆國會賦予的修改中央銀行法的權力,將任命中央銀行行長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總統(tǒng),而不是此前的國會,有權任命中央銀行行長及其領導班子。此后,在“面臨內部或外部安全威脅或公共利益受到損害”的情況下,中央銀行可以在不受議會監(jiān)督的情況下無限制地向政府提供貸款。
其二,新國會就職后不久,馬杜羅對PDVSA的董事會成員做出調整,撤銷了第一夫人西莉亞·弗洛雷斯一名侄子卡洛斯·弗洛雷斯(Carlos Flores)的董事職務,之前此人還擔任PDVSA財務計劃司庫副總裁。有傳言稱,第一夫人企圖安插自己的親屬以掌控PDVSA財政大權。馬杜羅此舉既是對此傳言的回應,也是試圖進一步加強對PDVSA的控制。
國會選舉后,馬杜羅重組內閣,并利用“經(jīng)濟緊急狀態(tài)法令”權力,頒布了多項新的經(jīng)濟舉措。有學者就此撰文認為,馬杜羅政府的新政邁出了改革的關鍵一步,有利于凝聚社會共識,有助于克服目前的暫時困難、逐步渡過難關。
筆者卻沒有這么樂觀。馬杜羅政府這次改革中的市場趨向值得肯定,但它顯然還在繼續(xù)強化當前錯誤的經(jīng)濟發(fā)展模式。這些更像是權宜之計的應急措施,盡管短期內會有一定效果,但并不能解決該國長期性的經(jīng)濟結構失衡問題,因而也就不可能從根本上降低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的風險。在該國政治、經(jīng)濟危機不斷加重的背景下,新一屆國會正在積極采取措施試圖削弱馬杜羅政府及其民粹主義內核,這必將對中委“石油換貸款”項目產生不利影響。
其一,新國會已經(jīng)組成專門委員會,開始審計馬杜羅政府簽署的貸款換石油協(xié)議,重點之一是與中國的相關協(xié)議。反對黨聲稱,如果發(fā)現(xiàn)這些協(xié)議有損國家利益,將頒布法律予以糾正。
其二,新國會同時成立另一個專門委員會對PDVSA最近十年的資金使用情況進行審計和調查,重點是中委基金和大額融資合作框架項目下的資金使用,特別是資金投向。一旦發(fā)現(xiàn)中國提供的貸款被挪用、濫用乃至貪污,或者委內瑞拉國家石油公司的賬目存在洗錢等異常情況,那么,中委項目就很有可能遭遇顛覆性的風險。
其三,反對黨聲稱將對PDVSA實行私有化,威脅對其加強控制,最終可能導致其擺脫馬杜羅政府的控制,從而拆除查韋斯模式的引擎。其四,削減目前規(guī)模龐大的社會計劃。在國際油價下行的大背景下,民粹化的社會政策是委內瑞拉政府和人民不可承受之重。在這些可能被削減的社會計劃中,中國公司、企業(yè)承攬的項目將首當其沖。
最后,也是最具顛覆性的,政權發(fā)生更迭,反對黨成功迫使馬杜羅提前下臺。反對黨聯(lián)盟主導的國會有兩種方式達到這一目的。第一種方式是發(fā)動罷免性公投,但需要收集20%的簽名并得到選舉委員會批準。鑒于選舉委員會控制在親馬杜羅的人手中,該方案成功的可能性不大。另外一種方式是修改憲法,取消無限期連任,將總統(tǒng)任期從六年縮減為四年。這種方式由國會簡單多數(shù)通過提案,然后舉行全民公投,2016年底就能舉行總統(tǒng)大選,以和平、憲法的方式讓馬杜羅下臺。一旦馬杜羅政府被取代,那么,中委之間達成的“石油換貸款”項目及一些衍生合作項目就有可能被叫停、削減,甚至整體終止運行。
概而言之,查韋斯模式的潰敗只是時間問題。在中拉整體合作的框架下,中委“石油換貸款”合作模式曾具有溢出效應,對中國與拉美其他國家乃至世界其他地區(qū)的能源合作產生過重要影響。當下,正確評估中委“石油換貸款”的風險,對于推動中國對外能源合作機制的制度化、法治化,進而加強對中國對外相關合作項目的監(jiān)督和問責具有重大現(xiàn)實意義。同時,它也是推進國家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促進中拉關系持續(xù)、穩(wěn)定、順利發(fā)展的重大戰(zhàn)略部署之一。
作者張森根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員,譚道明為該所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