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慈 琪 圖◎哈 魯
住在貝殼里的少年
文◎慈 琪 圖◎哈 魯
怨恨與仇視禁錮住人的靈魂,而真正令人釋懷的,是世間至誠的愛與寬容。
一
冰白無垠的湖面上,一個小黑點在飛快地滑動著,像云端一只敏捷的黑雀,或者一條穿越暴風(fēng)雨的魚兒。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此刻的她滿臉驚慌。一只翼虎緊緊追著她,沉重碩大的爪子一次次擊打著冰面,冰碴四濺,幾次差點兒勾住小姑娘的衣擺。
“怎、怎么辦?會被追上的,會被吃掉的!”小姑娘心里喃喃念著,絕望覆住她的心口。她好后悔沒聽爺爺?shù)脑?,偷偷跑到禁區(qū)螺湖邊,沒想到碰到這么只兇神惡煞的猛獸!
翼虎猛地發(fā)力——“撲通”!結(jié)了冰的湖面裂開,翼虎狂吼一聲,掉入冰水里,拼命掙扎。小姑娘心有余悸地望著它,那絕望的嘶吼聲聽起來好可憐。
正當(dāng)小姑娘徘徊在憐憫和恐懼之間時,原本掙扎的猛獸發(fā)出了細(xì)弱的嗚咽。毛茸茸的大腦袋頑強地浮在水面上,眼巴巴地盯著她,眼睛里滾出了大顆大顆的眼淚……
小姑娘顧不了許多,抱住翼虎的前爪使勁往上拉。好不容易,翼虎被拉上來一點點,爪子一滑,小姑娘驚呼一聲,往湖里摔去——
“喂,喂,醒醒啊。”
一個清冷的聲音將她從混沌中拉了出來。小姑娘緩緩睜開眼睛,四周都是暖融融的米白色,散發(fā)出溫潤的珠光。這個地方怪極了,不僅顏色奇異,而且整個房間有著圓潤的弧度,出口也是光滑無比的洞門,外頭一片漆黑。
小姑娘眨眨眼睛,看見一個比她年長幾歲的少年站在面前。那面容似曾相識,在哪里見過呢?
少年淡淡地說:“你現(xiàn)在在湖底?!毙」媚镢读税胩?,跌坐在一個柔軟溫?zé)岬牡胤健砘ⅲ?/p>
翼虎伸出舌頭,舔了舔她的臉,舌頭刺乎乎的。小姑娘魂飛魄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爺爺……爺爺……救命啊,我被妖怪抓住了……嗚嗚……”
少年有點兒不知所措:“喂,別哭!你要是不哭,我就送你一個好東西?!?/p>
小姑娘果真停止了哭泣,盯著少年手中那朵精致的小蓮花——含苞待放,就像一滴碧藍(lán)的露珠。少年托起蓮花,送到她的面前。她屏住呼吸,目睹小蓮花一點點在眼前盛開,而花心里放著一棵小巧的碧綠水草。小姑娘興奮起來:“這是鯉牙草嗎?聽說它可以讓人在水里呼吸,可從來沒人找到過!”
“在你蘇醒前,我喂你吃了鯉牙草,所以你可以在湖底呼吸?!鄙倌耆滩蛔⌒ζ饋?。他咳了一聲,轉(zhuǎn)換話題道:“時間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你家在哪兒?”
小姑娘點頭:“謝謝哥哥!我家就在雪坪村的祠堂?!?/p>
少年的神色變得復(fù)雜:“你爺爺是守祠人?”
“你怎么知道?”
少年沒有答話,繼續(xù)問:“你的名字是……”
“我叫遠(yuǎn)山黛?!毙」媚镎J(rèn)真地回答。少年垂下頭,眼中掠過淺淺的光芒。
二
回家的路上,遠(yuǎn)山黛纏著少年問東問西:“哥哥,你的房子好像一只圓貝耶!我最喜歡圓貝了!嘻,你莫非是寄居蟹妖怪?”
“……”
“哥哥,那些水底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俊?/p>
“以前這里不是湖,而是一片村莊。后來漸漸被湖水淹沒了,雪坪村的村民遷到更高的地方,這些房子就留在這里了?!?/p>
“哇,到現(xiàn)在都沒塌耶!里面住著什么人?”
“你應(yīng)該問,里面住著什么‘東西’?!?/p>
聽到他略帶詭譎的語調(diào),遠(yuǎn)山黛直覺那個被淹沒的村莊里住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遠(yuǎn)山黛跟著少年繞過巨大的水草和礁石,翼虎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后,伸手想抓湖里的魚群,可它空有一身蠻力,跌在水草中,四爪被團團纏住,魚也嚇跑了。遠(yuǎn)山黛咯咯直笑。
少年凝視著她,陪她走向湖岸,尋找出去的冰洞。半晌,他問:“你在守祠人家過得好嗎?”
“很好呀!”遠(yuǎn)山黛一面把翼虎爪子上的水草弄掉,一面回答,“爺爺對我可好了,還送我去學(xué)堂念書呢!別家的女孩可羨慕了?!?/p>
少年不語。遠(yuǎn)山黛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徑自說著:“雖然,我只是爺爺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可我真的好幸福呢?!?/p>
“你不想念你的父母?”
突兀的問話讓遠(yuǎn)山黛窒了窒,她脫口而出:“想啊,怎么不想!你不知道,我父母死得好可憐!”
他怎么不知道?他知道得比誰都清楚。
“我五歲那年,我的父母替生病的守祠爺爺上山采草藥,撞上了山寒流,被凍成了冰雕……爺爺心里很愧疚,收養(yǎng)了我。他說,一開始,我天天哭鬧,吵著要爸媽,害得他整晚睡不著覺,只好半夜爬起來數(shù)烏鴉!”
少年沒有笑:“后來呢?爺爺家有什么人陪你嗎?”
“后來啊……”遠(yuǎn)山黛驀地收了聲,眼底掠過困惑,“我的記憶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像有個小哥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失蹤了……”
遠(yuǎn)山黛努力思索著,眉心擰成一個小結(jié):“爺爺不讓我提他。”
哼,果然是這樣,連提都不敢提!少年在心底咬牙冷笑,那個無情無義的老家伙,還真夠冷酷!
遠(yuǎn)山黛偏著頭,奇怪地打量他:“哥哥,你看上去很不高興哦?!?/p>
少年若無其事地望過來,說:“我只是嫌翼虎太吵了?!?/p>
太吵?遠(yuǎn)山黛將目光投向不遠(yuǎn)處的翼虎,那家伙一點兒都不吸取教訓(xùn),還在那兒撲來撲去地抓魚,一不小心撞到了礁石上,一串串泡泡從它的耳朵、鼻子、嘴巴里懊惱地冒出來……
遠(yuǎn)山黛想,難怪它追了我這么久都沒追到,原來是個笨到家的捕獵者。
更新改造前,唐山全市范圍內(nèi)泵站能耗大約為 7~8kWh/(kt·m), 距部頒泵站能源單耗 e<5kWh/(kt·m)的標(biāo)準(zhǔn)相距甚遠(yuǎn),機組效率衰減到額定效率的60%左右。改造后,能源單耗明顯降低,機組效率平均提高15%左右,單是上述4個站每年即可減少耗電 22萬 kWh。
不知不覺間,湖岸快到了,離岸邊幾十米的地方有大大小小的冰洞,冰面上影影綽綽,好像有不少人正在往湖上趕來。
“我就不送你上去了。”少年淡淡地說,“你自己游出去吧。”
遠(yuǎn)山黛猛點頭,感激地看著他:“謝謝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我再來找你玩!”
少年搖搖頭:“這個地方不要再來!”
遠(yuǎn)山黛愣了愣:“為什么?你又不是害人的精怪!”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少年睨著她,表情認(rèn)真。遠(yuǎn)山黛一時語塞,嘴硬道:“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然后一蹬腿,向湖面游去。翼虎趕緊劃動著四只爪子跟上去,嘴里還叼著一條不斷掙扎的大魚。
少年站在黛青色的湖底,仰頭望著漸漸游向高處的小姑娘,眼中倒映著越來越濃的陰霾。
三
剛露出水面,遠(yuǎn)山黛就聽到一驚呼:“她在這兒!”
更令他們詫異的事情發(fā)生了——翼虎爬到冰層上,將口中的大魚甩到一邊,然后叼起遠(yuǎn)山黛的衣領(lǐng),將她輕輕提出水面,動作就像對待初生的小虎崽一樣溫柔。
有膽大的年輕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喊:“阿黛,那翼虎是怎么回事?”
遠(yuǎn)山黛瞥了一眼翼虎,它正回頭去叼那條寶貝大魚?!芭?,今天我去捉兔子的時候碰到它,它一直追著我不放。然后我就跑到湖面上,冰太薄,它太沉,就掉進水里了。我想救它,結(jié)果也掉進去了?!?/p>
這姑娘,腦筋出問題了吧!遠(yuǎn)山黛突然想起少年的叮囑,不能跟任何人提起他。她訥訥了半天,編出個蹩腳的謊言,“然后我們就游啊游,終于上來了!”
正當(dāng)遠(yuǎn)山黛自感不安的時候,救星出現(xiàn)了?!鞍Ⅶ欤 眴鑶?,他的乖孫女兒終于找到了!
遠(yuǎn)山黛轉(zhuǎn)身,后退了幾步:“爺爺!您把鼻涕眼淚擦干凈啦!”
老人滿臉憤懣:“不是讓你離螺湖遠(yuǎn)些嗎?怎么不聽話!”
“我下回不敢了嘛!”遠(yuǎn)山黛聲音軟了下來,“我保證以后都乖乖的!”
眾人不約而同地翻了個白眼。誰信!
可就是有人信。守祠爺爺聽她這么一說,喜笑顏開:“真乖!以后不許再來螺湖了??!快跟爺爺回家——啊,哪兒來的翼虎!”
眼看爺爺嚇得老腿發(fā)顫,遠(yuǎn)山黛趕緊跑上去扶住他:“它不傷人的。我們回家吧?!?/p>
守祠爺爺猶不敢信,頻頻回頭:“它……它跟上來了!”
“它不會搗蛋的。”遠(yuǎn)山黛滿不在乎地說,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篤定地相信它,就像相信湖底的少年不是害人的精怪一樣。
回到緊挨著祠堂的狹小石屋里,守祠爺爺燒起一鍋姜湯。
翼虎吃飽了魚肉,懶洋洋地臥在她的床前打盹。遠(yuǎn)山黛伸出腳尖戳它的背:“喂,你打算就這么賴下去啦?”
咕嚕。(我走不了啊。冬神將我們的靈識系在一起啦。)
“我可養(yǎng)不起你哦?!?/p>
咕嚕。(我自己捉魚吃。)
“這樣啊。話說,那個哥哥到底是誰呢?真的好眼熟……”遠(yuǎn)山黛慢慢合上眼睛,睡過去了。
翼虎也伸伸懶腰,換個姿勢趴下去。它沒向遠(yuǎn)山黛說實話。翼虎是靈獸,冬神確實把它和人的靈識系在一起,但被系的人并不是遠(yuǎn)山黛,而是湖底的禁靈少年。翼虎天生愚笨,很難捕捉到獵物,只有陪伴著孤獨的少年,吃少年為它捕捉的魚兒充饑。
剛才,少年流露出想了解守祠人孫女的近況的意念,于是翼虎把遠(yuǎn)山黛引到冰面。不然,以它非凡的靈獸資質(zhì),怎么會掉入湖底?在湖底,少年望著遠(yuǎn)山黛神色復(fù)雜。最終,他要求翼虎把遠(yuǎn)山黛帶回去。他是怕遠(yuǎn)山黛不走,他會做出殘忍的事,重復(fù)當(dāng)初他被迫變成禁靈的歷史……
四
遠(yuǎn)山黛在床上整整睡了兩天。直到她第幾百遍向爺爺保證自己已經(jīng)好透了,爺爺才放她出門,開門時,爺爺不忘叮囑她:“千萬不要再靠近螺湖!”
遠(yuǎn)山黛帶著翼虎一路小跑,直到看見那片茫茫皎白。怎么不知不覺就又跑到螺湖邊了呢?是因為那個湖底少年嗎?對呢,她一直想問小哥哥一件事……
她繞著螺湖走了一圈,有身后那位神氣十足的保鏢虎大爺在,沒人敢觸她的霉頭。一人一虎繞著螺湖打打鬧鬧,她根本沒注意到,一雙黑眸已經(jīng)默默地注視她很久了。
終于,黑眸的主人幽幽開口:“你倆好吵?!?/p>
遠(yuǎn)山黛歡呼著沖向少年:“你終于出來了!”
“你干嗎要找我?”少年認(rèn)真地問她。
“哎?”遠(yuǎn)山黛愣住了,“……我也不知道耶!我只是覺得,覺得……”
到底覺得怎樣,她說不出來。那日回家后,大半的時間她都在昏睡,夢到了很多片段。零碎的夢境中,總有一個小男孩熟悉的身影……
兩天前的晚上,遠(yuǎn)山黛夢見小小的自己坐在飯桌前哭個不停,對面的男孩不耐煩地嘟囔:“成天哭兮兮的花臉貓,真討厭!”
“嗚嗚嗚……”
“越小簇!”爺爺怒氣沖沖地敲他的腦袋,“不許欺負(fù)妹妹!”
越小簇不滿地叫道:“不公平!我玩臟了,你就揍我!別人家的女孩子都好干凈,看她!”
爺爺把他拖到廚房:“人家剛沒了爹娘,你這小子怎么這樣?”
越小簇不甘心地咕噥:“爺爺,你很偏心。自從她來了我們家,你就要我把什么都讓給她!”
“你是哥哥,本來就該讓著妹妹!”
“哼,你就是偏心!”
爺爺說不過他,舉起拳頭:“臭小子,小心我揍你!”
越小簇逃了出去。爺爺回到飯桌邊,繼續(xù)哄小姑娘。他不知道,孫子心里的憤懣和郁結(jié),遠(yuǎn)比表現(xiàn)出來的胡攪蠻纏多得多。
九歲的越小簇站在檐下,窺視著屋內(nèi)的情景,眼圈漸漸紅了起來。他也是兩三歲就沒了爹娘,爺爺憑什么偏心阿黛?好像他才是收養(yǎng)來的,阿黛才是爺爺?shù)挠H孫女。
……
一天前的晚上,遠(yuǎn)山黛夢見越小簇在大樹下面蕩秋千,一會兒高高地蕩到天上,一會兒呼嘯著越過地面。阿黛眼巴巴地望著,秋千可真好玩??!她不知不覺靠近了些,越小簇一個沒提防,猛地把她撞倒了。
好疼!阿黛拼命忍著不哭,如果哭出聲,爺爺又要罵哥哥了。
越小簇眼神復(fù)雜地望著她,遲疑半晌,把她拉起來:“給你玩好了?!?/p>
阿黛驚喜地睜大眼睛,趕緊爬到秋千上,腳尖都碰不著地,還沖著越小簇呆萌地笑。男孩心中最柔軟的一處被觸動了,輕輕哼了一聲:“真笨?!弊哌^去推她。
“飛咯——”
……
昨夜,阿黛夢見爺爺走進里屋,拿出藏在箱子里的布料。
“臭小子,把這些布拿去麻嬸家,讓她給阿黛做一套棉衣?!?/p>
“我的棉衣短了,也要新的!”
“你的棉衣還能穿呢?!?/p>
越小簇氣憤地奪過布料,出門去了。阿黛懵懂地問:“爺爺,為什么不給哥哥做新衣?冬天可冷啦!”
“怎么可能沒那臭小子的份兒?我早就從鄰鎮(zhèn)買回來啦,過年的時候拿出來,給他個驚喜!”爺爺狡黠地笑道,然后憐惜地看了她一眼。之前沒準(zhǔn)備她的冬衣,這才讓麻嬸趕制一套。
片刻后,祠堂里傳出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爺爺沖進來,幫阿黛抹掉眼淚鼻涕。
“嗚嗚……貝貝不見了……”
爺爺暗自嗟嘆,這孩子也夠可憐的,整天抱著已故父母留下的貝殼。對她來說,這只圓貝是爹娘留下的唯一紀(jì)念,比世間萬物都重要。
爺爺幫她找了半天,未果,瞥見越小簇鬼頭鬼腦探頭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
“把阿黛的貝殼還給她!”
越小簇縱然心虛,稚嫩的臉上卻燃燒著怒火:“你這樣關(guān)心過我嗎?真是個偏心的老糊涂!”
爺爺愕然,猛地站起身來,干癟的胸腔一起一伏:“你在胡說什么?去找貝殼!不然別回來了!”
阿黛愣愣地望著突然靜默下來的小哥哥,他看起來……很灰心。
越小簇喉嚨里的哭腔轉(zhuǎn)變成淡漠的沙啞,轉(zhuǎn)身向院外走去。
看著男孩遠(yuǎn)去的背影,爺爺在心里思忖:這段時間,自己確實忽略了小簇,晚上給臭小子燒條好魚賠禮吧。
爺爺哪里想得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越小簇。
那年冬天從鄰鎮(zhèn)買的新棉衣,再也沒有人穿。爺爺將它仔細(xì)地包好,把臉埋進去,啞然著老淚縱橫。柔軟的布料刺痛著他的臉,像最尖利的刀刃。
五年來,他一閉上眼,孫子倔強傷心的小臉都會出現(xiàn)在眼前。
五
“你還要發(fā)多久的呆?”
遠(yuǎn)山黛醒過神來,怔怔地望著少年:“我在想小簇哥哥!”
少年嚇了一跳,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他是爺爺?shù)膶O子,我的小哥哥?!边h(yuǎn)山黛低聲說,“生病的時候,我想起了好多小時候的事情。以前,小簇哥哥總是嫌棄我,可我知道其實他很好,他還陪我玩秋千呢!后來……”
“后來怎么了?”少年的聲音稍顯急迫。
遠(yuǎn)山黛艱澀地說:“爺爺說,他去螺湖玩的時候碰上了山寒流……然后就……”
“是嗎?”少年的目光變得尖銳起來,“他是這么說的……”
“我知道爺爺在騙我,他是怕我內(nèi)疚?!边h(yuǎn)山黛偷瞥他一眼,低頭用腳尖蹭著雪地,“小簇哥哥的死都是我的錯……他生我的氣,把我的貝殼扔進了螺湖,爺爺叫他找回來,結(jié)果……結(jié)果……”
天好像越來越冷了,她在暗下來的雪地里瑟瑟發(fā)抖。少年注視著她,并沒有動。翼虎慢慢走過來,讓她倚著自己溫暖的身體。
遠(yuǎn)山黛定了定神,繼續(xù)說:“那年最大的山寒流來了,村民們跑回村里求助,再趕回來時,小簇哥哥已經(jīng)……”
少年微閉雙眼,似乎在承受著痛苦回憶的啃噬:“你知道嗎?在螺湖里溺水而亡的人,只能永遠(yuǎn)困在這里,不得離開。冬神強大的神力籠罩了這個地方,禁錮所有滿懷不甘和怨恨死去的人。不甘心留在湖底的禁靈會尋找替身,找一個他們所恨的人溺水,與之交換。這樣便可重回地面……可我不知道該恨誰。”
遠(yuǎn)山黛沒有說話。她靜靜地看著少年,不,應(yīng)該是小簇哥哥。是的,她早已認(rèn)出了他。冰封的湖水,暗藍(lán)色雪地,黝黑的天空,立于湖上的少年……
遠(yuǎn)山黛猶豫了一下,鼓起勇氣正想說話,身后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還不動手?”
遠(yuǎn)山黛驚駭?shù)剞D(zhuǎn)身,一個黑影正從湖上走來,向他們一步步靠近。翼虎低吼一聲,在遠(yuǎn)山黛身前四爪站定。
越小簇漠然地說:“她不是我要找的人?!?/p>
“不是?”黑影笑了一聲,“湖底古村的禁靈哪個不知道,你最恨的人就是她和你爺爺?!?/p>
越小簇平靜地回答:“我要找的是老頭子,不是她。”
“這可不行,老頭子我也恨。”黑影不滿道,“我要用她當(dāng)誘餌把他引來——”
遠(yuǎn)山黛又驚又怕,這個家伙是誰?為什么想害死爺爺?
黑影步步逼近,翼虎大吼一聲撲過去,卻無法撲住沒有實體的禁靈,越小簇早已帶著遠(yuǎn)山黛退到了十米之外。
“越小簇!”黑影大喊,“你想永遠(yuǎn)當(dāng)禁靈嗎?”
少年沒有回答,他招呼翼虎道:“帶她回家!”
“哥哥,我有話要告訴你!其實爺爺……”翼虎飛了起來,遠(yuǎn)山黛的聲音消失在寒風(fēng)里,她艱難地回頭,被黑暗籠罩的湖邊猛然爆出幽藍(lán)色的光。
六
整個晚上,遠(yuǎn)山黛都在想怎么從爺爺口中撬出過往,弄清楚那個黑影禁靈究竟是誰。
她買了一小罐酒回來。爺爺樂呵呵地取出小火爐,兩碗燒酒下了肚,他就暈乎乎地打開了話匣子。
“你說我年輕的時候?。磕?、那可真是血氣方剛!”
“是不是做過后悔的事情?”遠(yuǎn)山黛又給爺爺?shù)沽艘煌刖啤?/p>
“后悔的事情……”爺爺瞇著眼睛,不堪回首地?fù)u搖頭,“別提了,我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四十年前的那個冬天……要不是我、我害了余慶和余蜓兩兄弟,小簇可能就不會死……”
“誰?”遠(yuǎn)山黛急切地問,“余慶和余蜓是誰?”
“就住、住在村口的那兩個家伙?。∧隳棠棠贻p時可漂亮了,他倆也瞧上了她,所以我們老是吵來吵去,吵得兩人送了命……”
那一年,越嶺,也就是年輕時的爺爺和余氏兄弟約定,從山腳洞穴跑到螺湖,誰贏,誰就當(dāng)受村民供養(yǎng)的守祠人,就有能力提供給奶奶最好的生活。
賭約是擅長奔跑的越嶺提出的,初冬干這種事簡直是膽大包天,誰也不知道山寒流什么時候從洞里涌出。但余氏兄弟還是決定冒險應(yīng)戰(zhàn)。
越嶺本來遙遙領(lǐng)先,卻一腳滑入深洞陷阱里,余氏兄弟大呼小叫著從洞邊跑過,還沖他做了個鬼臉……越嶺以為自己輸了,卻在被營救后得知,余氏兄弟被山寒流沖到了湖里……
“我年輕時就是那么爭強斗狠,不把性命當(dāng)回事……”爺爺喃喃說著,腦袋越垂越低,很快就打起了鼾。遠(yuǎn)山黛抱來棉衣,披在爺爺身上……
翌日清晨,遠(yuǎn)山黛給爺爺燒了茶,煮好魚片粥,輕輕掩上門,往螺湖走去。翼虎舔完自己碗里的粥,小跑著跟上她。
螺湖邊寂靜無聲,遠(yuǎn)山黛走到之前見到越小簇的地方,一個人影都沒有。她躊躇了一會兒,放聲喊道:“小簇哥哥——”
直到她喊得筋疲力盡,越小簇也沒有出現(xiàn)。
遠(yuǎn)山黛咬了咬牙,抬腿就往湖上走。咔嚓,咔嚓,冰面在她腳底發(fā)出輕微的碎裂聲。幾乎就在同時,一股強大的力量把她推回岸上。她驚喜地抬起頭,看到越小簇惱火的臉:“不要打什么愚蠢的主意!老頭子之間的事情,讓他們自己解決!”
遠(yuǎn)山黛的眼淚涌了出來。他還在怨恨爺爺!
“小簇哥哥,你別記恨爺爺,他心里可疼你了。他不讓我提起你是因為這是他的痛,他常常獨自在祠堂里抱著給你的棉衣,一下一下地揪自己的頭發(fā)。你走以后,他每年都會做一件新棉衣等你回來……”怕越小簇不相信,遠(yuǎn)山黛急急地把爺爺故意逗他慪氣的事說了出來,還將爺爺給他準(zhǔn)備的第一件棉衣拿出來,棉衣上沾滿淚水凝結(jié)的痕跡。
越小簇的大腦轟然作響,這個傻老頭兒!
“哥哥!求求你,別傷害爺爺,讓我做你的替身吧!我會看住黑影,不讓它傷害你和爺爺!”遠(yuǎn)山黛哭著懇求越小簇。
蠢丫頭,你怎么忍受得了長年累月的黑暗和恐懼?在湖底,很多禁靈放棄了復(fù)仇,寧愿躲入湖底古村的斷壁殘垣中永不露面,那些黑洞洞的屋子都像張著大口的墳?zāi)埂?/p>
越小簇以為,自己不進古村源于仇恨,但當(dāng)他再次見到遠(yuǎn)山黛的時候,他才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自己并不恨她,也不恨爺爺,他很想念他們。那件因沾染淚水而變得皺巴巴的小棉衣,讓他殘存的一點點怨氣冰消雪釋。
就這樣下去吧,他想,還是自己守著螺湖,不讓其他禁靈傷害爺爺和阿黛。等爺爺帶著阿黛離開,他就可以安心地消失在古村里了。
遠(yuǎn)山黛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等著他把她拖到湖里。越小簇哭笑不得,正想開口,身邊的翼虎突然咆哮起來。
下一瞬,黑影鉆出,用長長的水藻打暈翼虎,將遠(yuǎn)山黛牢牢挾住。
越小簇追上去,黑影避開,高聲叫道:“小家伙,別耍心思!別忘了當(dāng)年你爺爺對我們兄弟倆做了什么!余慶運氣好,用你當(dāng)了替身,我等不來你爺爺,就拿她當(dāng)替身償債!”
越小簇驚訝道:“我是余慶的替身?”
那個黑影,正是當(dāng)年的余蜓。他冷笑了一聲:“不然呢?小家伙,你的水性多好啊,若不是他把你拉往湖底——”
“——還來得及救上來!”
聽到爺爺?shù)穆曇?,越小簇渾身一震,轉(zhuǎn)過頭,只見一雙蒼老的手顫抖著,想要保住虛空的他……
七
“放了孩子,我欠的債我還!”
越小簇早料到爺爺會說出這話。他為了一個非親非故的小姑娘罵過他,打過他,現(xiàn)在還要用自己的性命去換她,他怎么這么笨?
爺爺向越小簇愧疚又溫和地笑了笑:“小簇,這些年委屈你了,爺爺這就來陪你!”
越小簇叫道:“不行,爺爺!你走了,阿黛怎么辦?誰照顧她?”
“我老啦,”爺爺望著被水藻束縛的遠(yuǎn)山黛,“阿黛很快長大了,可以嫁人啦……”
在場的一人二靈都有些無語。遠(yuǎn)山黛說:“爺爺,我才十二歲……”
余蜓松開束縛遠(yuǎn)山黛的水藻,嘆了口氣:“年輕時太沖動……我還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那湖底可真冷、真孤獨啊……”
“哎,哎,老伙伴,”爺爺應(yīng)著,慢慢往一個冰口走去,“是我對不住你,你等著我?!?/p>
爺爺走到冰洞前,眼神復(fù)雜地望著余蜓,摸了摸遠(yuǎn)山黛的頭,微笑著含淚沖越小簇?fù)]揮手,然后毅然跳進了冰冷的水里。
遠(yuǎn)山黛撕心裂肺地哭起來,越小簇?fù)屔頉_進冰洞,余蜓略一猶豫,緊步追上去……
遠(yuǎn)山黛想到越小簇給自己吃過可在水里呼吸的鯉牙草,于是也撲進水中。睜開眼的一剎那,她看到遙遠(yuǎn)昏暗的湖水里,爺爺和越小簇游向遠(yuǎn)處,余蜓緊跟上去,很快都消失了。
遠(yuǎn)山黛茫然地在湖底游著,心里拼命為爺爺和越小簇祈禱。
一串水泡從眼前升起來,遠(yuǎn)山黛詫異地低頭,草葉深處,一抹米色若隱若現(xiàn)。那不是她小時候千百次緊緊擁在懷里的圓貝嗎?
她的視線猝然模糊。這是她最初遇到少年的那個房間。原來,她的圓貝,就是越小簇五年來孤獨的家。
他真的找到了它。
尾 聲
越小簇與余蜓的交鋒結(jié)束了。此時,越小簇正垂首默立在岸邊,爺爺靜靜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越小簇哽咽道:“爺爺成了我的替身?!?/p>
遠(yuǎn)山黛被震驚和悲傷打擊得搖搖欲墜。
“他一開始的打算就是讓我重回地面?!痹叫〈氐恼Z氣變得激動,整個人沉浸在復(fù)雜的情緒中,“為了擺脫余蜓,他一直往水底游……我來不及阻止他?!?/p>
越小簇極力克制著自己,可他的身子在顫抖。他跪到爺爺旁邊,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爺爺臨去時還對他狡黠一笑,安慰他:“小簇,不用管我這老頭子啦,湖底有老伙伴相陪,我們都不會寂寞。”
遠(yuǎn)山黛捂住臉哭起來。越小簇喉頭苦澀,爺爺溫?zé)岬哪抗馑坪踹€殘存在皮膚上——
帶她走,臭小子,好好活下去。一起好好活下去……
這是爺爺最后留給越小簇的話。爺爺用力抱著他,像要把這些年遺憾的愛都補償給他。
很久以后,越小簇拍了拍身旁的翼虎:“替我在湖底保護爺爺!”翼虎聽話地臥在了老人身邊。
越小簇拉住遠(yuǎn)山黛的手,輕聲道:“爺爺,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妹妹,一起好好活下去……”
緩緩起伏的群嶺之間,兩道身影手牽手漸行漸遠(yuǎn)。
主打作者
慈 琪
兒童文學(xué)作家,中山大學(xué)歷史系博士在讀。身體里住著一只貓,專注做夢十一年。作品曾獲冰心新作獎、“兒童文學(xué)”金近獎、陳伯吹兒童文學(xué)獎、國語日報牧笛獎等;已出版長篇幻想小說《三界史詩·黃昏之境》、童話詩集《夢游的孩子》、短篇童話集《收割一群狼》及動物童話《決戰(zhàn)泥潭怪》等。
原諒每一個犯過錯的大人——《住在貝殼里的少年》創(chuàng)作談
這個故事是從2013年的冬天開始寫的。我當(dāng)時只完成了一個開頭,關(guān)于雪山、村子、山寒流,還有翼虎和小姑娘的追逐,冰層下的神秘少年,就沒再繼續(xù)了。這顆種子就這樣沉眠了很久,才繼續(xù)發(fā)芽抽葉。
我多么喜歡這些熱鬧復(fù)雜的小世界?。【拖裣矚g真實的生活,好事和壞事無序地發(fā)生,人們不停地創(chuàng)造和改變世界。當(dāng)然也有毀滅,也有惡意和平白無故的摧殘,但大部分人還是心存善良的,壞人作惡必有其因,無論那原因來自父母,還是周圍的環(huán)境。
雖然我寫的是虛構(gòu)的世界,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與現(xiàn)實一樣,相親相愛,相厭相憎,也在犯著同樣的錯誤?!蹲≡谪悮だ锏纳倌辍肥且粋€關(guān)于愛與救贖的故事,故事中的守祠人爺爺,其實做錯了一件事:他不該讓年幼的越小簇誤認(rèn)為自己被嫌棄,每天都在委屈和傷害中度過。孩子懂得多少玩笑呢?他們相信大人說的每一句話,急于求證大人確實愛著自己,可大人卻看著他們著急幼稚的樣子,哈哈大笑,以為孩子太較真了。
故事的最后,我讓越小簇原諒了爺爺。但愿所有曾經(jīng)受過傷害的孩子,都能夠平安快樂地長大,原諒那些不懂事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