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龍
清朝咸豐年間,景德鎮(zhèn)有個叫馬永德的商人,在鎮(zhèn)上開了家名為一品閣的瓷畫館。所謂瓷畫,就是聘請高手在上好白胎瓷上繪上圖畫,再放進(jìn)爐中燒制。它是將瓷器文化和繪畫藝術(shù)完美結(jié)合的產(chǎn)品。
馬永德為人精明,很快就在高手如云的景德鎮(zhèn)立穩(wěn)了腳跟。然而,景德鎮(zhèn)還有個傳承百年的瓷畫館,名為百藝軒,其構(gòu)思燒制的作品,件件都是傳世精品。若不能打倒百藝軒,馬永德的一品閣便再無發(fā)展空間。就在馬永德為此發(fā)愁時,百藝軒的老掌柜周少卿突然做出了一件傻事。
原來,周少卿身患重病,竟將景德鎮(zhèn)一名屢試不第的秀才陳鵬舉收為關(guān)門弟子。馬永德聽說后,高興得哈哈大笑:“這周少卿定是病糊涂了,一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酸秀才怎有能力將百藝軒發(fā)揚(yáng)光大?真是天助我也!”
轉(zhuǎn)眼到了八月十五,馬永德請景德鎮(zhèn)的同行一起飲酒賞月,百藝軒的陳鵬舉自然也在其中。酒過三巡,馬永德裝作喝醉了的模樣,對陳鵬舉說:“不知在陳掌柜領(lǐng)導(dǎo)下,百藝軒最近燒制出了什么佳品?”
陳鵬舉微微一笑,拱拱手答道:“鵬舉年少識淺,學(xué)習(xí)瓷畫也才一年,所以……”馬永德聽罷,仰天哈哈一笑,道:“不瞞陳掌柜,近日一品閣倒是燒制出幾幅瓷畫,今天趁此中秋良宵,我就拿出來請大家品評一番。”說著,馬永德拍了幾下巴掌,幾名仆人便“吭哧吭哧”抬著一幅巨大的瓷板畫放在堂屋中。這幅瓷畫一拿出來,屋內(nèi)便響起一陣倒吸涼氣的聲音。
原來,在此之前,景德鎮(zhèn)燒制瓷板畫,用的都是平燒法,最大的瓷畫也不過一尺五六見方。可是馬永德拿出的這幅瓷畫,卻是用的豎燒法,足足有三尺見方,比普通的瓷畫,整整大了一倍有余!
再看那幅瓷畫的內(nèi)容,是一幅《和靖愛鶴圖》:林和靖端坐于畫面中央的書案前,提筆凝思;另一側(cè),仙鶴單足而立,仰首附鳴。背景繪青松掩映山洞大門,皓月當(dāng)空,祥云呈瑞。作品構(gòu)圖疏朗,意境幽深。在座的都是識貨之人,一眼便瞧出這幅瓷畫已深得前明青花瓷畫之真髓,是一幅不可多得的佳作。
馬永德洋洋得意地對陳鵬舉說:“陳掌柜,你看我這幅瓷畫如何?”陳鵬舉面不改色,微笑道:“馬掌柜此畫工藝精湛,可惜少些特色。恰好前些日子我百藝軒也燒制出一件小玩意,我已派人去取來,獻(xiàn)丑了?!?/p>
等百藝軒的下人送來了一個四面鑲嵌著瓷板的首飾盒后,馬永德差點(diǎn)沒笑出聲來。瓷畫作品有兩種,一種是用于懸掛在書房的獨(dú)立瓷板畫,一種是鑲嵌于各種器物上的附屬瓷板畫。大多數(shù)的瓷畫藝人都推崇前者,貶低后者,認(rèn)為后者不過是小道而已。
馬永德漫不經(jīng)心地接過首飾盒,只瞥了一眼,心下卻是一驚。首飾盒面繪的正是《聊齋》中的嬰寧。陳鵬舉別出心裁地將西方的琺瑯技法用到瓷板畫上,運(yùn)用了釉上藍(lán)彩和黑彩,形成了多種顏色的搭配運(yùn)用,整幅作品五彩繽紛。
“荒唐!荒唐!這簡直就是離宗叛祖!彩色的瓷畫,那還是瓷畫嗎?”——這句話在馬永德口里滾了幾滾,終究沒有吐出來。各家瓷畫館的掌柜都交頭接耳,被這新式技法震懾住了。
馬永德見勢不妙,大喝一聲:“慢!我的瓷畫還有一樁妙處,且讓我給眾位演示?!闭f完,他令人熄滅了燭火,將《和靖愛鶴圖》擺在院中。不多時,竟有蜜蜂、蝴蝶飛來,圍繞著《和靖愛鶴圖》翩翩起舞,仿佛這些小生靈也被這幅精美的瓷畫吸引住了。
“果然巧奪天工!”眾位掌柜一邊湊趣地拍掌,一邊在心中腹誹——不就是在燒制的時候摻入了香料吸引來蜂蝶起舞么。這種老招數(shù)也好意思拿出來現(xiàn)?馬永德卻以為眾人是真心贊嘆,來到陳鵬舉面前,挑釁地問:“陳掌柜你看如何?”
陳鵬舉抿抿嘴輕笑:“恰好我的瓷畫也有一樁妙處,容我為眾位演示一番。”說罷,陳鵬舉讓大家注意看那只匣子,匣面的瓷板閃起微微瑩光。
馬永德鼻子發(fā)出一聲冷哼:“不過在燒制時摻了些磷粉而已……”話未說完,一聲驚呼響起,瓷板上的嬰寧一晃即逝,取而代之的,竟是一只活潑可愛的靈狐!
“這……這怎么可能!”
眾人都圍攏上來,只見那瓷畫上的靈狐一眨眼變回美女嬰寧,一眨眼又重新變?yōu)殪`狐,竟有些目不暇接之感。在場之人都是高手,卻無一人能夠想出陳鵬舉是如何做到的。
陳鵬舉微笑著解釋道:“這種技法亦是來自西洋,叫做立體畫。被我用于瓷畫之上。只是目前技法還不完善,所以只能在微光之下變換?!?/p>
這次馬永德雖然輸了,卻一點(diǎn)也不氣餒,因?yàn)樗种羞€有一式壓箱底手段沒有使出來。
原來,景德鎮(zhèn)乃是天下瓷都,每年內(nèi)務(wù)府都要派官員前來采購景德鎮(zhèn)的瓷器送入宮中,供皇親貴胄把玩賞用。若是哪家的瓷器被選中,立時名氣大增。往年有資格得到這份榮耀的只有百藝軒。
但今年來采購的內(nèi)務(wù)府堂官那隆格與馬永德頗有交情,馬永德當(dāng)然不肯放過這次良機(jī),他寫了一封信,附上八百兩銀子,令人快馬加鞭送給那隆格??墒钦?dāng)他得意洋洋地做著稱霸瓷畫界的美夢時,那隆格卻將今年宮中的瓷畫供奉還是交給了百藝軒,而且數(shù)量高達(dá)五千件!
馬永德氣惱至極。想不到,宣布的當(dāng)天晚上,那隆格竟一身青衣小帽,秘密地來到了馬永德家。
見馬永德埋怨他,那隆格數(shù)落馬永德:“你一門心思要搶奪百藝軒的供奉又有什么用?你們一品閣的瓷畫比不上百藝軒,就算這次能讓你成功,百藝軒的牌子也不會倒。說不好,還要連累了我?!?/p>
馬永德聽出那隆格話里有話,急忙睜大了眼睛問:“那大人,您是否另有妙計(jì)?”
那隆格拈著胡須奸笑三聲:“你可知今年我下給百藝軒的訂單是什么?是五千件透花紋胎瓷坯燒制的瓷畫,而且要求一個月內(nèi)交貨!”
馬永德吃了一驚:“可是五代十國時期的透花紋胎瓷坯?這種瓷坯的制法,不是早就失傳了嗎?”
那隆格冷笑一聲:“不是失傳,只是近代無人敢燒制罷了。因?yàn)橐獰瞥鲞@種瓷坯,需以童男童女祭窯方可成功。”
馬永德一驚:那隆格這計(jì)謀真是太毒辣了!若是陳鵬舉燒不出透花紋胎瓷坯的瓷畫,那么他就犯了欺君之罪,難逃一死;若是陳鵬舉用祭窯之法燒制出了透花紋胎瓷坯,卻又犯下了殺人罪,同樣不免一死。天地良心,馬永德這些年來雖然一直想打倒百藝軒,卻從未想過要置陳鵬舉于死地。
馬永德剛想開口勸那隆格放棄這個陰毒的計(jì)劃,那隆格卻先冷冷一笑道:“最近本官手頭有些緊,一直苦于無來錢的門道。若是馬掌柜肯助我,等陳鵬舉死后,就代本官將百藝軒收購下來,本官只要占六成股足矣。若是馬掌柜不肯助我,也別將這計(jì)劃泄露出去,否則……哼!”說完,那隆格拂袖而去。
馬永德心中又驚又怕,思來想去,還是寫了一封信,將那隆格的毒計(jì)告訴陳鵬舉,讓他遠(yuǎn)避他鄉(xiāng)。
一個月期滿,馬永德還沒得到陳鵬舉的回信,便拄著拐杖來找陳鵬舉。誰知到了百藝軒,伙計(jì)卻告訴他,陳鵬舉已押著瓷畫前去找那隆格交貨。馬永德心中暗暗叫苦,知道陳鵬舉迫不得已,終是用了祭窯之法。他又急忙追趕,可還是遲了一步,陳鵬舉已到了官衙,將箱子打開,把燒制好的瓷畫一一展現(xiàn)給那隆格驗(yàn)看。馬永德擠進(jìn)去定睛一瞧,這些瓷畫的坯底胎厚釉薄,做工精致,透過釉面,可以清楚地看到胎紋、胎質(zhì),可不正是正宗的透花紋胎瓷!
那隆格看過之后,眉宇間一絲喜色一掠而過,隨即回過神,重重一拍驚堂木:“來人呀!將這喪心病狂的殺人惡徒給我抓起來!”
幾名衙役一擁而上將陳鵬舉扭住,陳鵬舉卻不驚不怕,微笑著問:“請問大人,小民何罪之有?”
那隆格冷笑道:“這透花紋胎瓷,需把童男童女連同瓷坯一起放入窯中才能制成。你既燒制出這種瓷坯,可見定是殺了人!”
陳鵬舉哈哈大笑,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話來。原來,他一接到訂單時,也很為燒制透花紋胎瓷而犯愁。不過,他卻并不認(rèn)為非要用童男童女的生命才能燒制出透花紋胎瓷。他覺得定是人體身上含有的某些成分有助于燒制這種瓷器。于是,陳鵬舉分別使用豬羊的毛發(fā)、皮膚、骨頭做實(shí)驗(yàn),終于得出結(jié)論:只要將豬羊的骨頭磨成粉,摻入陶土之中,不用祭窯也一樣能夠燒制出透花紋胎瓷坯。
“你你你……簡直是一派胡言!”那隆格未料陳鵬舉出此一招,一時亂了方寸。陳鵬舉鄙視地看了他一眼:“是否胡言,一會兒便知。小民早將那大人所作所為,寫在狀紙上遣人送到刑部。等到欽差一到,一切立見分曉?!?/p>
那隆格一聽此言,如遭雷擊,軟軟地癱倒在地。馬永德萬萬沒料到,陳鵬舉竟能出此奇計(jì),重現(xiàn)失傳千年的透花紋胎瓷,不由得眉飛色舞,大喊了一聲:“好!”
陳鵬舉微笑著走到馬永德面前:“周老掌柜晚年時,對于景德鎮(zhèn)的瓷畫匠師們技藝越來越嫻熟,但也越來越固步自封感到深為痛心。所以,他將百藝軒交給了我,認(rèn)為我這對瓷畫十竅通了九竅的酸秀才,反而能夠憑借開闊的思路,以及沒有被條條框框限制住的頭腦,帶著景德鎮(zhèn)的各家瓷畫館闖出一條新路。若是馬掌柜不嫌棄,不如咱們一起合作,將咱們景德鎮(zhèn)的瓷畫之術(shù),傳遍天下?!?/p>
馬永德深有感觸地點(diǎn)點(diǎn)頭:“是啊,現(xiàn)在各種工藝品的競爭越來越激烈,若是不能推陳出新,瓷畫這門手藝,遲早會要消亡。周掌柜和陳掌柜的心胸之開闊,眼界之廣博,馬某真是遠(yuǎn)遠(yuǎn)不及啊!”
兩雙大手緊緊握在一起,陳鵬舉和馬永德對視一眼,同時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