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平
讀書必先識字,正如識人先要認人一樣。而如果我們把漢字看成一個人的話,那它一定是一個藝術(shù)氣質(zhì)濃厚的人。數(shù)千年來,中國以及漢文化圈的其他國家與地區(qū)的人們,將漢字的藝術(shù)氣質(zhì)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我的心目中,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張表情豐富而生動的面孔,
而書寫者就是美容師。他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臉孔的“顏值”,寫得好,顏值就提升,寫得不好,顏值就降低。更為神奇的是,在一幅書法作品中,每一個字又變成了一根眉毛,或一根睫毛或者一片紅唇,紙面上的所有文字則成為一張面孔,讓我們可以想象書寫者的喜怒哀樂,給我們以美的享受。而古代流傳下來的寫本,不僅給我們傳遞了當(dāng)時的各種文化信息,而且也具體向我們展現(xiàn)了那時人們對漢字的理解。
從整體上說,漢字具有百變不絕的柔軟性與靈活性。唯此,才能在長期歷史發(fā)展中適應(yīng)不同民族人們的需要,用以表現(xiàn)千變?nèi)f化的生活場景。域外漢字寫本既是漢字對外傳播史的資料,也是域外各民族靈活運用漢字與對漢字進行再創(chuàng)造的資料。日本室町時代臨濟宗僧人天隱龍澤選編的中國古典詩選《錦繡段》的各種寫本,就屬于這樣的資料。
天隱龍澤和他選編的《錦繡段》
天隱龍澤,播磨(今屬兵庫縣)人,號默云。據(jù)《本朝高僧傳》,他本是一個路邊的棄兒,為慈恩寺僧所收養(yǎng)。其性聰睿,博覽群書。歷住京都真如寺、建仁寺、南禪寺,1500年圓寂,享年79歲。著《翠竹真如集》《默云集》等若干卷。今傳其詩《江天暮雪》:“江天欲暮雪霏霏,罷釣誰舟傍釣磯。沙鳥不飛人不見,遠村只有一蓑歸。”使人想起張志和《漁歌子》:“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绷谠督罚骸扒进B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眲㈤L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fēng)雪夜歸人?!钡仍姷囊饩?。他最有名的,是選編唐宋金元絕句,編為《錦繡段》一書。
江戶末期儒者細川十洲《梧園詩話》說:“建仁寺僧龍派,輯唐宋金元人絕句千余首,號曰《新選集》,初學(xué)便之。龍派法弟龍攀,就唐宋元人詩集更選絕句千余首,號曰《新編集》,《新選集》所不載也。同寺僧龍澤,就此二書抄出三百余首以為小冊。號曰《錦繡段》。龍澤之徒壽桂,又自二書中抄出三百余首,以為《續(xù)錦繡段》。錦繡段者,蓋《文選》中語,但‘段作‘端。先此宋人著述,亦有《錦繡段》?!本唧w一點說,本書乃從同寺靈泉院僧人江西龍派編選的《新選集》及其弟子瑞巖龍惺、慕哲龍攀所選《新編集》中精選唐宋元金絕句而成書。收入絕句328首,按照“天文”“地理”等部分類編排。該書長期以寫本流傳。至江戶時代的慶長二年(1597)始有刊本問世(后陽成天皇慶長敕版,現(xiàn)藏東洋文庫、久原文庫)。另外,龍澤弟子月舟壽桂,也從上述兩部選詩中抄出三百余首,名為《續(xù)錦繡段》。自此以后,《錦繡段》便與《三體詩》《千家詩》并為日本詩家之金科玉條。江戶時代還有新刊《錦繡段抄》(著者不明,寬政二十年六月刊)、宇都宮遁庵編《頭書錦繡段抄》(萬治四年三月刊)等。
日本現(xiàn)存多種明治時代以前的《錦繡段》寫本。其中重要的有龍澤天隱的親筆本(以下簡稱龍澤本)、元龜二年(1571)書寫本(以下簡稱元龜本)和國會圖書館藏本等。本文著重討論前兩個寫本。它們不僅反映了室町時代漢字書寫的風(fēng)貌,也可以看出書寫者的個性。兩寫本中有不少我們看來陌生的字形。這些字形中,有些是早已不用的,是所謂“死字”,有些則是好像從未見過的“怪字”。不過,死字有來,怪字有由,不了解它們的規(guī)律,我們便無法識讀原文,也就無從接近那些通過它們傳入異域的唐宋金元絕句。
五官缺位的省筆字
江戶時代學(xué)者新井白石撰《同文通考》,其中對日本的省筆俗字多加清理,他說:“本朝俗字一從簡省,遂致乖謬者亦多矣?!痹谝蛔指鞣N寫法通行之時,人們會自覺選擇那些筆畫較少、更為快捷的寫法,這一點對于漢語非母語的異國學(xué)人來說,可以說更為突出。減少筆畫,更易記易寫,所以唐以前的俗字在日本保留甚多。
減少筆畫,看起來像是畫家偷工減料。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寫字寫半邊。龍澤本《畫圖》部錄葉介老《和靖索句圖》:
黃葉蒼苔滿石床,畫成童亦凄涼。當(dāng)年若從東封駕,未必梅花爾許香。
龍澤本《雜賦》部錄羅鄴《望山》:
千金累土望三山,云無蹤羽衛(wèi)還。若說神仙求便得,茂陵何事在人間。
這兩首詩中的“”,即“鶴”,是只要聲符,不要意符?!妒撤凡夸浐抡言姟痘h梅》:
甘處荒寒寞賓,此兄元自不嫌貧。竹籬茅舍詩人屋,正與玉堂同此春。
“寞“,即寂寞。如果“”“”這樣猶抱琵琶半遮面的寫法還算好辨認的話,那么還有一種更為過分的省代。龍澤本《畫圖》部詩題中的“圖”多省略作“囗”,如李古溪《題子卿牧羊囗》、僧橘州《釣臺囗》、僧樵隱《桃源囗》、來子儀《訪戴囗》、沈彌年《楊貴妃齒痛囗》、葉介老《和靖索句囗》等,其中的“囗”皆為“圖”字。由于這一部分所收錄的皆是與畫圖有關(guān)的詩,讀者還比較容易猜出其為“圖”字的省筆字。在室町時代的另外一些寫本中,還有將“鳳凰”寫作“”、“雁”寫作“廠”的,它們就像是畫像時光畫出人的臉型,眉毛胡子一把都給抹掉了。
五官挪位的位移字
漢字如人面,五官各在其位置,而又結(jié)構(gòu)勻稱,大小得體,才能讓人看了舒服,如果東倒西歪,就如患了面神經(jīng)炎,口耳歪斜,眉眼不得其所。寫一個字,如給一個人畫像,寫一幅字,就像給一群人畫像,每個字的大小結(jié)構(gòu)就又有了變化的技巧。寫本中,有時書寫者為了滿足審美需要,對每個字的字形和大小作適度的調(diào)整,也是常見的現(xiàn)象。也有些時候,書寫者出于自己的欣賞習(xí)慣,給字的某些部件,挪一挪位兒,就會讓人眼生起來。
龍澤本《閨情》錄白居易《燕子樓》:
滿窗明滿檐霜,被冷燈殘掃臥床。
燕子樓鐘霜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龍澤本《送別》中錄張萬里詩《送魯子元江西省宣使》:endprint
登山愛著謝公屐,嘯多臨庾亮樓。
江上數(shù)峰何見厚,故留殘雪送行舟。
圖四早稻田大學(xué)圖書館藏寫本《錦繡段詳注》
龍澤本《器用》部錄伯顏詩《鞭》:
一節(jié)高兮一節(jié)低,幾回敲中歸。
雖然三尺無鋒刃,百萬雄師屬指揮。
以上三首詩中的“”字,把兩筆從內(nèi)移至外,再稍加變形,好像把月亮上的環(huán)形山,變成了月球的衛(wèi)星。之所以這樣寫,或許是書寫者覺得這樣寫起來更美。
龍澤本《草木》部錄《敗荷》詩:
紅錦機空水國,轉(zhuǎn)頭千蓋偃秋風(fēng)。鴛鴦一段榮枯事,都在沙鷗冷眼中。
“窮”字下部的“身”與“弓”,左右互換了位置。元龜二年本所錄黃子蕭《游人見訪不遇》中的“訪”作“”,也是左右對換的例子。
偷眉換眼的換形字
用筆畫少的部件來替換筆畫多的部件,用容易連筆的部件來替換不易連筆的部件,用好寫的部件,替換同音或音近的較繁難的部件,就好比面部器官移植。如“舞”字作“”。如元龜本《草木》部錄葉德藻《虞美人草》:“妾愿得生墳上土,日翻袖向君王?!睆摹拔琛钡健啊?,就像換了額頭眉眼,可以少寫幾筆。
以折勾代“井”,“寒”字作“”。如龍澤本錄黃晉卿《夏日》:
春盡余去卻回,江天五月未聞雷。南風(fēng)只在浮云外。彈折朱弦喚不來。
以點代蟲?!笆瘛辈考鳌啊保纭盃T”作“”,“獨”作“”等。而“風(fēng)”字中的“蟲”則用三筆作交代,寫作“”。上述寫法在元龜本中使用相當(dāng)普遍。
以二橫代口。“袁”字因中間的“口”以二橫代替,故皆可寫作“”。元龜本《懷古》部錄龍麟洲《赤壁》:“踣呂推虎視眈,阿瞞氣勢卷江南”。“”,即“袁”。凡“袁”之部件,亦作“”。則“遠”作“”。如元龜本《閨情》部錄薛濤詩《贈》,“遠”即作“”。同樣的原因,“猿”,便作“”。如巖崎文庫藏天正十四年(1586)抄本《新編江戶風(fēng)月集略注》二卷中的“靈隱聽猿”,“猿”字作“”。到了后來,那兩筆中間就連了起來,就有人干脆寫成了“表”。
以兩點代米,“氣”字作“”。以兩點代月,凡作“曾”者皆作“”。凡作胃者皆作“”,這樣簡省下去,“謂”“渭”“蝟”“猬”等字也都減肥了。
“州”作“”,龍澤本《懷古》部錄白居易《商山廟》:
臥逃秦亂起安劉,舒卷如云得自由。若有精靈應(yīng)笑我,不成一事謫江。
又錄趙閑閑《太寧馮道吟詩臺》:
易山水甲天下,一日太寧如死灰。山意似羞人識面,昏丞相賦詩臺。
“日”作“”,乃則天造字。
凡“州”部件,也都可作“”。如元龜本《器用》部錄林和靖詩《酒》:“溫如春色爽如秋,一榼樽前自獻”,“獻”即“獻酬”。“洲”,作“”,元龜本錄龍麟詩《赤壁》,龍麟即龍麟洲。
五官整形的楷化字
同許多域外漢字寫本一樣,《錦繡段》寫本也是今字當(dāng)家,而又古字與今字交錯;正字為重,而又正字與俗字混搭,楷書獨大,而又行書、草書并行。一些來自草書的字,時而被楷化。字無定體,一字多體,是寫本的常態(tài)。特別是那些講求多樣化的書寫者,往往古字今字交替使用,繁體、略簡體、最簡體并行不悖。就《錦繡段》寫本來說,龍澤本就格外呈現(xiàn)出善于“變臉”的特點。
將筆畫整形,可以舉一反三。如將“彳”寫作“”,凡是“彳”旁皆作“”,元龜本中便只見“”不見“彳”。有些屢見不鮮的常用字,其變形不論是有意的,還是書寫者一時的任性,其實也都是有路徑可尋的?!坝辍弊鳌啊?,“”再進一步簡省,就成了作“”。如龍澤本《天文》部錄趙仁甫《天陰》:
數(shù)日陰晴斷復(fù)連,不成輕暑不成寒。天公又似模棱手,欲欲晴持端。
又如同部所錄陸龜蒙《江》:
半陂飛半陂晴,漁曲飄秋野調(diào)清。各漾連船逗村去,笠檐蓑袂有殘聲。
從“雨”到”“”,再到“”,就是變不連筆為連筆,減少運筆方向,連筆是為器官搭橋。這是一種換形。還有一種換形,則是簡化周邊,保留核心?!皥A”字樣寫作“”,便屬此類。
龍澤本《天文》部錄盧登甫《京城玩月》:
秋滿西湖月正,家家醉賞倚欄干。西風(fēng)茅葦長淮地,誰識天上亦容奸。
在元龜本中除了將“圖”寫作“囗”“図”之外,還有寫作“”的,如詩題中有《釣臺》《桃源》《訪戴》《楊妃齒(痛)》等。在室町時期的寫本中,也有將“國”字寫作“”或者“”的,大致也是同樣的方法。就像是給人畫像,不去畫他的國字臉、瓜子臉,而突出他兩頰的酒窩,那臉型就憑人去想象好了。
在龍澤本中“”部件多寫成“”,看來好像僅僅將左邊中間的“口”用一橫來代替,大模樣還在。如《簡寄部》錄滕子載詩《寄季潭》:
荊門一別各成翁,三十一年如夢中。幾欲封書問安否,行人倉卒意窮。
“”,即“難”?!啊辈考鳌啊?,已經(jīng)算是作了去皺除痘手術(shù),書寫者還嫌其不利索,于是再削眼剜鼻,進行“二次整容”,索性把中間的一橫也去掉,直接寫成“關(guān)”字。元龜本中這種寫法占了上風(fēng),如《雜賦》部錄劉元甫《世事》:
世事不齊君莫,試看日月在青天。一般造化卻相背,日月右旋天左旋。
“”,即“歎”?!啊辈考鳌瓣P(guān)”。詩中的“莫”,即“莫嘆”。同理,“難”作“”、
漢作“”。《草木部》錄溫庭筠《題端正樹木》:“草木榮枯似人事,綠陰寂寞陵秋”,“陵”即“漢陵”。灘作“”,《懷古》部錄沈庸齊詩《楊雄》:
山凍江流激素,羊裘立盡暮曾寒。早知釣餌成虛設(shè),每卻當(dāng)時一釣竿。
凡“復(fù)”部件皆作“”?!案埂弊肿鳌啊?。元龜本《雜賦》部錄陸游詩《捫腹》,作《捫》:
身如椰子瓠壺,三畝荒園常荷鋤。著萬卷書雖不足,容數(shù)百人還有余。
“復(fù)”字作“”。元龜本《天文》部錄趙仁甫詩《天陰》:“數(shù)日陰晴斷連,不成輕暑不成寒?!薄皵噙B”,即“斷復(fù)連”?!案病弊肿鳌啊?。《天文》中錄立郢《曉井》:“桐陰井月斜明,百尺寒泉古甃清。”“井”,即“覆井”。
有些漢字經(jīng)過日本人的簡化與整容,大失本來面目,常常令今人認不出來。日本貨幣“円”,今天看來很像是漢字“丹”,而實際上它不過是“圓”字的簡省與整容。日本《現(xiàn)代漢語例解辭典》說“円”字出自“圓”字草書,是有道理的。在平安室町時代的寫本中?!皥A”字中間部分往往省作一撇,寫作“”。后來,在將這種寫本中的草體字楷化的時候,最下面的一橫上提,就成了今天常見的樣子。“日円”就是“日圓”,和以前中國人用“圓”來數(shù)錢沒有兩樣。
圖五東京都立圖書館藏新井白石撰《同文通考》刊本
劉熙載《藝概·書概》開頭便說:“圣人作《易》,立象以盡意。意,先天,書之本也;象,后天,書之用也。”而詩、書、畫皆為“立象以盡快意”之屬。他還談到其“章”與“變”的準繩:“與天為徒,與古為徒,皆學(xué)書者所有事也。天,當(dāng)觀于其章;古,當(dāng)觀于其變?!惫艑懕就w現(xiàn)出這種“章”與“變”的軌跡。
寫本學(xué)不僅研究寫本寫了什么,還要研究是怎樣寫的。我國歷來有書畫同源的說法,中國書法與中國畫是相通的,在審美趣味上有很多共同之處,比如對均衡對稱的講究,對空白作用的妙用等等。中國式審美通過書法與繪畫,也曾經(jīng)給予漢文化圈文人深刻的影響。如天隱龍澤書寫的《錦繡段》,線條細膩,求變求新,不時將最后一筆作為裝飾來用,如將“年”字最后的一豎彎上去,使整體成為一個球型,而將“月”字斜擺,看上去像一把斜靠在墻上的梯子,“人”字則長伸其雙腿,不惜多占他字的空間。這些屬于個人審美意識的選擇,當(dāng)然也會影響對字形的處理。而元龜本的書寫者,筆道厚實,一筆一劃,更顯出沉穩(wěn)厚重的情調(diào)。至于寫本中那些“死字”“怪字”,是從哪里來的,那些從中國傳來的俗字到了日本有了那些變化,則是我們以后慢慢道來的話題了。
(作者單位:天津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