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委內(nèi)瑞拉加拉加斯文化藝術(shù)中心的一次演講。他給聽眾講的那個“在腦子里想了好幾年”的故事,后來成為1974年路易斯·阿爾科利薩執(zhí)導(dǎo)的電影《預(yù)感》的劇本。
我本來沒想過要當(dāng)作家。學(xué)生時代,波哥大《觀察家報》的文學(xué)副刊主編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dá)在報上說,新生代對文學(xué)毫無貢獻(xiàn),寫短篇小說的沒有,寫長篇小說的也沒有。他只登老朽的文章,不登年輕人的。他說,不是他不登,是年輕人不寫。
這話激發(fā)了我對同代人的集體榮譽(yù)感。我決定寫個短篇,去堵愛德華多的嘴,他是我的摯友,至少后來成為了我的摯友。我坐下來,寫了個短篇,投到《觀察家報》,等到下一個周日翻開報紙,我嚇了一跳:那個短篇登了個全版,愛德華多·薩拉梅亞·博爾達(dá)公開認(rèn)錯,說了些“此文標(biāo)志著哥倫比亞文壇新星誕生”之類的話。
這下我可真犯了愁,我對自己說:“瞧我惹了多大的麻煩!怎樣才能不讓愛德華多下不來臺呢?”答案是:繼續(xù)寫。但選材是個問題:動筆前,我得先想個故事。
我來講一個在腦子里想了好幾年、編得挺圓的故事?,F(xiàn)在講了,等哪天寫出來,你們會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變得面目全非,正好也可以觀察其中的演變。想象一下:從前,有個很小的村子,村里住著個老太太。老太太有兩個孩子,兒子十七,女兒還不到十四。一天,老太太一臉愁容地端來早飯,孩子們見了,問她怎么了,她說:“我也不知道,一早起來,總覺得村里會有大難?!?/p>
孩子們笑她,說老太太盡瞎想。兒子去打臺球,碰到一個雙著,位置極好,絕對一擊就中。對手說:“我賭一個比索,你中不了?!贝蠹叶夹α耍@兒子也笑了,可一桿打出去,還真的沒中,就輸了一個比索。對手問他:“怎么回事?這么容易都擊不中?”兒子說:“是容易,可我媽一早說村里會有大難,我心慌?!贝蠹叶夹λ?。贏錢的人回到家,媽媽和一個表妹或?qū)O女什么的女親戚在家。他贏了錢,很高興,說:“達(dá)馬索真笨,讓我很輕松就贏了個比索。”“他怎么笨了?”“笨蛋都能打中的雙著他打不中,說是他媽一早起來說村里會有大難,他心慌?!?/p>
媽媽說:“老人家的預(yù)感可笑不得,有時候真靈?!蹦桥H戚聽了,出門買肉,對賣肉的人說:“稱一磅肉?!辟u肉的正在切,她又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多備點(diǎn)好。”賣肉的把肉給了她。又來了位太太,也說要稱一磅,賣肉的說:“稱兩磅吧!都說會有大難,得備點(diǎn)吃的,都在買?!?/p>
于是,那婦人說:“我孩子多,稱四磅吧!”就這樣稱走了四磅肉。之后不再贅述。賣肉的半小時就賣光了肉,然后宰了頭牛,又賣光了。謠言越傳越廣,后來,村里人什么都不干了,就等著出事。下午兩點(diǎn),天一如既往地?zé)?。突然有人說:“瞧,天真熱!”“村里一直這么熱!”這里的樂器都用瀝青修補(bǔ),因?yàn)樘鞜?,樂師們總在陰涼的地方彈奏,要是在太陽底下,樂器非曬散架不可。有人說:“這個點(diǎn)兒,沒這么熱過!”“就是,沒這么熱。”街上沒人,廣場上也沒人,突然飛來一只小鳥,頓時一傳十,十傳百:“廣場上飛來一只小鳥?!贝蠹殷@慌失措地跑去看小鳥。
“諸位,小鳥飛來是常事!”“沒錯,可不是在這個點(diǎn)兒。”人們越來越緊張,萬念俱灰,想走又不敢走。有人說:“我是大老爺們,有什么好怕的,我走!”說著,就把家具、孩子、牲口通通裝上了車。大家眼睜睜地看著他走過中央大道,都說:“他敢走,我們也走。”于是全村都開始收拾,物品、牲口通通帶走。就剩最后一撥人了,有人說:“還有房子呢!可別留在這兒遭難?!本鸵话鸦鸢逊孔咏o燒了,其他人也跟著燒,好比在經(jīng)歷一場戰(zhàn)亂,個個抱頭鼠竄。人群中,就見那有預(yù)感的老太太說:“我就說會有大難,還說我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