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平
權神授,被歷朝歷代的帝王所推崇,其目的當然是張顯他所擁有的至高無上的權力是不可逆轉(zhuǎn)的天道。這雖然是麻痹眾生的一劑毒藥,但和者不算鮮寡,甚者可以說是一種公眾認知。
漢宣帝劉洵卻有些特殊,他是皇帝,君權卻來自大司馬霍光。
霍光怎么敢與神比肩?當然得益于漢武帝劉徹。巫盅之禍后,太子劉據(jù)一支幾近趕盡殺絕,已成老朽的劉徹就立寵妃鉤弋之子劉弗陵為太子,霍光為托孤大臣。劉徹死后,劉弗陵繼位,霍光就堂而皇之地擔起了輔佐之職。八歲的皇帝不過是一個擺設,專司天下之事,霍光一人而已。奇怪的是,昭帝剛近弱冠、且到親政之年,卻突然暴斃。如此,雖疑惑甚多,但也無人敢懷疑與霍光有染?;饰徊荒芴撊?,霍光權衡之后,便立武帝之孫劉賀為帝。此人昏聵、荒唐,霍光以為會駕馭自如,不料他還是一個膽大妄為、殘暴有余的狠角色,霍光有些后怕,就在他立足未穩(wěn)之時,將其廢黜出局。于是乎,劉洵就進入了霍光的法眼。
劉洵原本是個可憐之人,雖是漢武帝的重孫,卻又是廢太子劉據(jù)的嫡孫,盡管在巫盅之禍中幸免于死,但還在襁褓中就感受到了監(jiān)獄的冷酷,和長期流落于民間的炎涼。而霍光“鐘情”于他,又決非出于憐憫與關懷。他倚重的正是“廢太子之孫”這張名片。因為劉據(jù)是衛(wèi)皇后的長子,衛(wèi)皇后是霍去病的姑媽,霍去病又是霍光同父異母的兄弟,如此推算下來,他與劉洵不但沾親帶故,且還是爺爺輩份。所以,霍光的如意算盤是,他若把劉洵從地獄帶進了天堂,劉洵定會感恩戴德,如此,他就能夠一如既往地享受頂層權力帶給他的無限快樂。
后來的事實證明,霍光算盤撥弄得精準。《漢書》記載:“帝初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驂乘,上內(nèi)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庇纱丝梢?,劉洵做了皇帝,卻對霍光是何等的恐懼。其實,不恐懼不行,霍光把政十余年,朋黨遍布朝野,他可以廢掉劉賀,就可以再廢掉劉洵??蓱z劉洵做了皇帝,也不敢說“皇權神授”,只得戴上“感恩”的瓜皮帽,裝做孫子了。
如何裝孫子?就是百依百順,言聽計從,不停歇地對霍氏家族布恩。其實,如此“布恩”,正是宣帝無可奈何下的一種“放”。而此時的“放”,是一種戰(zhàn)略防御,更是一種隱蔽的戰(zhàn)術進攻。如果概括起來,無非是八個字:韜光養(yǎng)晦,戒急用忍。只是,如此這般對于一個站在至高無上位置上的皇帝而言,需要釋放出多少理性,才能粉飾內(nèi)心里的恥辱與痛苦!
劉洵的“放”,還真是徹底而干凈。
首先是“放任政權決策權”。宣帝繼位后,從后元年開始就一直把持著朝政的霍光,突然提出歸政。宣帝已過弱冠之年,不想親政是假;霍光專權數(shù)年,想歸政亦是假。兩假相遇,君臣過招,竟是帝王讓步:所有政事一律先請示霍光再呈奏皇帝。如此政體,直至霍光死去,才算是一個終結。
其次是“放任后宮選擇權”。許皇后是劉洵流落民間時迎娶的妻子,雖有糟糠之嫌,但賢淑得體,深受劉洵厚愛。而霍光之妻為讓其女兒霍成君成為皇后,竟將許后毒死。如果說劉洵相信是正常死亡,肯定不真實,但他還是忍痛接受了霍光虛假的說辭,且冊立霍成君做了皇后,放縱了他對后宮的最后一點尊嚴。
再其次是“放任軍事支配權”。沒有軍權的皇帝,一如裸身的乞丐。宣帝竟是佯裝不以為然,干脆一裸到底。霍光的兒子,霍光弟弟的兒子,霍光的女婿,霍光的孫子、外孫,以及凡與霍家沾親帶故的人,統(tǒng)統(tǒng)都在軍隊中任職。也就是說,霍氏家族連成一體,根深蒂固地盤踞著朝廷。盡管如此,霍光仍不滿足,臨死之前,還在流著淚為子孫們伸手要官。宣帝也不吝嗇,再“放”一次,當即就任命其子霍禹做了右將軍。
其實,劉洵聰明,霍光愚鈍。劉洵雖然身心疲憊,卻在不斷的“放”中緩解了壓力,消除了猜忌,麻醉了對手的政冶知覺。那時的霍光已是暮年之軀,而他劉洵一如朝陽東升,比不了權勢,卻可以一比時光。也就是說,劉洵在等待出拳的時間,而迷戀權勢的霍光,卻被對手的轟轟烈烈的“放”蔽住了雙眼,把施恩當成了報恩,圖一日之快,一時之樂,竟愚笨地忘記了收了債是必須償還的道理。
霍光死后,宣帝的心理壓力得到的無限的釋放,他沒有遠慮近憂了,他必須“收”緊拳頭發(fā)起攻擊了。經(jīng)過漫長時光的權力隱忍和政治磨礪之后,宣帝的“收”功,也在循序漸進中表達得十分流暢。
首先他任命張安世為大司馬,又拜魏相為丞相,讓霍光生前的政治宿敵掣肘霍氏家族的勢力;其次,頑強地扶植外戚,用不斷崛起的新生貴族抗衡后霍光時代的遺老遺少。當行政大權理順之后,他又開始在軍隊布局。先用“輪位轉(zhuǎn)崗”的辦法,收回拱衛(wèi)京都之權;后用“明生暗降”的辦法,徹底解除對手的威脅。
可惜的是,宣帝和他的親信們吹響了進攻的號角,腦滿腸肥的霍氏家族還躺在錦食衣帛里昏然沉睡。大修樓宇,縱情狩獵,驕橫奢侈,全然不知風雨欲來。只是到了滿朝充斥彈劾之聲時,才感到霍家大勢已去,風光不再。但是,更為愚蠢的是,他們情急之下,竟然無法識辨如此灌頂而下的彈劾怒潮,不過是劉洵與親信們合演的“雙簧?!敝链耍羰霞易逶僖舶崔嗖蛔?,決意造反,拼命一搏:廢黜劉洵,擁立霍光的長子霍禹為帝。
其實,霍氏家族的陣線被宣帝“收縮”之后,早已失去了取勝的資本,因此,霍家剛剛出手,宣帝的“收”功,就在這一刻終于迸發(fā)出了最后的、也是名正言順的轟鳴聲:霍氏家族,雪崩而亡,三千余人,竟無一人幸免!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睂Υ斯庞?,宣帝演繹得可謂出神入化,不服不行。
但是,兩千多年來,責難、質(zhì)疑不斷:沒有霍光,便沒有宣帝;沒有霍光,更難有劉氏帝王香火延續(xù)??v使霍家罪責難逃,留下一滴血脈又何妨?宣帝太薄情寡義!
其實,劉洵雖“興于閭閻”,但通身流淌的仍是漢武帝殘暴的血液,尤其是在人治的政治生態(tài)里,為集權計,就別指望帝王的身軀上能蓬勃生長仁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