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宏非
沈爺你好。這個年,我過得很煩惱,因為年三十的晚上,在床上,我突然發(fā)現(xiàn)老公背上的那幾道抓痕,好像不是我弄的(大概四五天前在那個的時候我好像是有抓過他的背的)。雖然當晚因為是大年三十,不想掃大家的興而沒有問,但從第二天早上醒來之后,他背上的那幾道血色的抓痕就一直不停地在我眼前腦海里晃來晃去,從年初一到上班,一直揮之不去。我該怎么辦,是直接質(zhì)問他,還是旁敲側(cè)擊地審問他?
這位抓抓姐,你主訴的“老公背上的抓痕好像不是我弄的”,其主題詞和關(guān)鍵詞,并非“抓痕”而是“好像”。好一個“好像”!它好像正是你之抓狂的誘因。
我的看法是,先不急于當面質(zhì)問,如果他心里有鬼,但回家之后猶敢在臥榻之上公然以背示你,說明他早有應對之策,抓痕在背,成竹在胸。否則,必然會找個理由出去躲上個幾天,整個容,療個傷,毀痕滅跡之后,方才敢回家。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只要你開口問上一句,他就有一百句在那里等著你。你信不信?你的那些問,我都能替他答了,什么“咦,這不就是大前天晚上被你親手抓出來的么?你下手也忒狠了點吧!”“你還好意思問,那不正是你的杰作么?”等等等等。對于這些來歷不明但事出有因的抓痕,如果你自己都不敢確認那是不是你本人留下的真跡,只是“好像”什么的,屆時,必然會被他一句話給生生地噎回去,非但理屈詞窮,無語凝噎,搞不好還會平白無故地難過起來。
因此,在決定對他進行提審之前,先找個能靜得下來的時間把爪子舒展開來,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后死死盯著自己的指甲,把自己假想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名資深古畫鑒定專家,然后,把你老公的背部,假想成一紙白生生的生宣,此刻,那些惱人的抓痕,就會漸漸地幻化成齊白石先生畫里那些最為世人稱道的飄逸靈動的釣絲和蝦須……好了,你可以開始了,以下問題,請鄭重地自問:
第一,為什么我會覺得老公背上的抓痕不是出自己之手?是因為這些痕跡無論在布局、筆觸、設色、濃淡、深淺、厚薄、用墨、用力、立意以及印章印泥等等多個方面,皆與老娘平日的風格和習慣不符?
第二,按照人體工學,那些抓痕所在的位置,是否嚴重偏離了老娘平時下手的高度?是過于靠近頸部,還是格外偏向腰部?
第三,姐之用爪習慣,是五指齊抓,還是四指連發(fā),抑或獨好“中指一指禪”?是由上而下,還是自下而上,還是只善橫批,通常愛以中指加食指劃出一個“二”字,而觀此痕,卻顯然呈個佐羅式的“Z”字?
更難的技術(shù)問題,還包括對于工具和紙張的專業(yè)鑒定。比方說,釣絲和蝦須什么的,究竟是用羊毫還是用狼毫畫出來的,這個雖難,理論上卻也可以做到,然而你要面對的可不是狼毫和羊毫之區(qū)別;此外,那用來做假畫的紙,可以通過它是否經(jīng)過人為的硫黃熏舊來判定,而你所要鑒定的介質(zhì),它不是一張紙皮而是一個人背。再說了,同樣都是男人的背,岳母刺字,好歹也算是刺下了四個象形文字,而你要考據(jù)的,卻只是幾道涂鴉樣的抓痕,連筆畫也談不上。
如果你無法對以上問題做出明確回答,我勸你還是趁早打消那些愚蠢的念頭為好,判自己放棄追究,判老公免予起訴——到了這一步,你又要把自己的角色從一個鑒定家轉(zhuǎn)為一名畫家了。你知道,在對待真畫假畫的問題上,中國的畫家向來分成兩路,一路如某畫家,愛較真,動輒高調(diào)稱人家買的是假畫,一不小心打起來,甚至還要拳腳相加;還有一路,善作畫,更會做人的,如某某,遇藏家出示“好像是”或“好像不是”的藏品求鑒定,多是笑而不語,若在興頭上,心情好,好到手賤發(fā)癢,還會給人家補上幾筆以示背書。
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擇日不如撞日,今天晚上,你也來給你老公的忠誠“背書”一下吧,也就是說,在他的那幾道舊痕之上,再狠狠地抓上幾把,索性主動地把水攪攪混,把局搞搞亂,順便你也泄泄憤。眼不見,心不煩;眼見了,心也不煩。證據(jù)不足的突擊審查,實在不宜亂搞,搞多了,非但背上的抓痕無法消除,你們的婚姻,也勢將難以挽回地現(xiàn)出裂痕,還是哥窯的。
我的朋友胡適之嘗言:“做學問要在不疑處有疑,待人要在有疑處不疑?!睂δ愣裕纫米鰧W問的態(tài)度對待老公背上的抓痕,又要以待人的精神來對待你的老公。哪個該抓,哪個該放,自己看著辦吧。
撓背下。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