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遲子建
黑暗的柔情
◎ 遲子建
回到故鄉(xiāng)時已是晚秋了,農(nóng)人們在田地里起著土豆和白菜,采山的人還想在山林中做最后的淘金,他們身披落葉,尋覓著毛茸茸的蘑菇。小城的集市上,賣棉鞋、棉帽的人多了起來,大興安嶺的冬天就要來了。
窗外的河壩下,草已枯了,夏季時繁星一般閃爍在河畔草灘上的野花一朵都不見了。母親侍弄的花圃,昨天還花團(tuán)錦簇的,經(jīng)過一夜的霜凍,它們便腰肢摧折,花容失色。大自然的花季過去了,而居室的花季還在——母親擺在我書房南窗前的幾盆花有模有樣地開著。蜜蜂在戶外沒有可采的花蜜了,當(dāng)我開窗通風(fēng)的時候,它們就飛進(jìn)屋子里尋尋覓覓。
那天下午,我關(guān)窗的時候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金色的蜜蜂,它蜷縮在窗欞下,好像采蜜采累了,正在甜睡。我想都沒想,捉起它,欲把它放生。然而就在我揚起胳膊的那個瞬間,我左手的拇指忽然針刺般地劇痛——我意識到蜜蜂蜇了我了,連忙把它撇到窗外。
我以為疼痛會像閃電一樣消逝,然而我錯了。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到了晚飯的時候,我的拇指仍然錐心刺骨地疼。天剛黑,我便鉆進(jìn)被窩,想著進(jìn)入夢鄉(xiāng)了,就會忘記疼痛。
然而輾轉(zhuǎn)著熬到深夜,疼痛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像漲潮的海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我不得不從床上爬起,打開燈查看傷處。病急亂投醫(yī):我一會抹風(fēng)油精,一會兒抹牙膏,一會又涂抗炎藥膏,百般折騰,疼痛卻仍如高山的雪蓮一樣凜冽開放。我泄氣了,關(guān)上燈,拉開窗簾,求助于天。
已經(jīng)是子夜時分了,如果天氣好,我可以望見窗外的月亮、星星,可以看見山的剪影。然而那天是陰天,窗外一團(tuán)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人的心真是奇怪,越是看不見什么,卻越是想看。我將臉貼在玻璃窗上,瞪大眼睛,我盼望著山下會突然閃現(xiàn)打漁人的漁火,或是堤壩上有汽車駛過,那樣就會有光明劃破這黑暗。然而,我的眼前仍然是沉沉無邊的暗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體味這樣的黑暗了。都市的夜晚,由于燈火的“作祟”,已沒有黑暗可言了;而在故鄉(xiāng),我能佇立在夜晚的窗前,也完全是因月色的誘惑。有誰會欣賞黑暗呢?在這個傷痛的夜晚,面對著這處子般鮮潤的黑暗,我竟有了一種特別的感動,身上漸漸泛起暖意,有如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了一團(tuán)火。
我感激這只勇敢的蜜蜂,它用一場壯烈的犧牲喚起了我的疼痛感,喚起了我對黑暗從未有過的柔情。只有經(jīng)歷了干干凈凈的黑暗,才能迎來清清爽爽的黎明啊。
(一葉知秋 摘自《我對黑暗的柔情》江蘇文藝出版社 圖/伊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