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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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文化★
淺析儒學對羌族哲學觀念的影響
李健勝
【摘要】受儒學影響,羌族關(guān)于宇宙、人類起源的認知發(fā)生了“神創(chuàng)說”到“人創(chuàng)說”的轉(zhuǎn)變,滲入其中的哲學思想也與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學命題有關(guān)。羌族陰陽相配、陰陽互生等哲學理念滲透著儒家哲思。羌族還接受了五行學說,其英雄崇拜的理念也與儒學關(guān)系密切,這都說明羌族哲學觀念深受儒學思想的深刻影響。
【關(guān)鍵詞 】儒學;羌族;天命觀
On the Influence of Confucianism on the Philosophical Concept of Qiang People
Li Jiansheng
【Abstract】Affected by the Confucianism, Qiang people's cognition has changed from "Creationism" to " Human's Creation". The philosophy also has a connection with the "Unity between man and nature" from the Confucianism. Qiang people's philosophy about the harmony of Yin and Yang is also influenced by the Confucian philosophy. Qiang has also accepted the theory of the five elements. The view of hero worship also has a close relationship with Confucianism, which shows that the Qiang's philosophy is deeply influenced by the Confucianism.
【Key words】Confucianism; Qiang people; destiny view
羌族大量的神話、傳說、故事、諺語、歌謠等一般都通過口耳相傳的形式進行傳承,這些內(nèi)容也囊括了羌族對宇宙形成、人類起源等問題的認識,蘊含著羌民族的哲學思考。因此,借助羌族自身豐富的神話、傳說、故事等材料,即可幫助我們探究羌族哲學觀念。同時,儒家哲學思想的逐步滲入,使得羌族的哲學思想體系發(fā)生了重大變化,而這一變化則是羌族文化發(fā)展的一個縮影。本文中,筆者擬利用上述材料,解析儒學對羌族哲學體系的影響。
一、羌族早期宇宙觀及其儒家化現(xiàn)象
在羌族成長的“童年”時期,關(guān)于宇宙、天地起源的認知往往包裹著“神創(chuàng)說”的外衣,“神格化”的立場總是先在地占據(jù)著他們對宇宙、人生、自然的觀察與思考。與此同時,敬天、畏天的心理也成為羌族的思維基點。
宇宙外界的神秘與不可知決定了羌族對于宇宙、人類起源等抽象命題的哲學思考往往借助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物化具象而進行考察,如將天地形狀喻為蛋形;[1]將人的身體部位分別喻為不同的事物,頭發(fā)像森林,眼睛像太陽,耳朵像木耳,鼻子像山梁,牙齒像白石,心臟像桃子,腿像磨刀石……,[1]這都說明,羌族對于宇宙人身的觀察認知是形象、具體的。
羌族神話故事《阿補曲格創(chuàng)世》中直觀地反映出羌族民眾的宇宙觀。在羌族民眾的意識中,天地形成之前,天是一個白鵝蛋,地是一個黑雞蛋,天地宇宙的形成是天神阿補曲格*阿補曲格:羌語,天爺,又名阿巴木比塔。和紅滿西*紅滿西:羌語,王母娘娘。共同創(chuàng)造出來的。阿補曲格說:“要造天喃,要造地喃,有天有地才能有萬物哩。”[1]兩位天神還為先造天還是先造地爭論了好久,最后決定阿補曲格造天、紅滿西造地,兩位天神一起動手創(chuàng)造了宇宙天地。紅滿西搭好的大地原本是平坦光滑的,但此時紅滿西的女兒來送飯,女兒是由癩疙寶*癩疙寶:俗語,即癩蛤蟆。變的,紅滿西看到天地已造成,就把女兒的癩疙寶皮拿來燒了,鱉魚聞到燒焦的香味動了起來,發(fā)生了地震,母女倆慌了,就用棒槌砸鱉魚用哈迷*哈迷:羌語,織布用的木板。砍鱉魚,把大地砸的高低不平,現(xiàn)出一條條深溝,就形成了大地上的高山河流。[1]從此以后,平滑的天和布滿高山大川河流低谷的地才真正形成?!堆蚪腔ǖ膩須v》*“羊角花的來歷”又名“羊角姻緣”。神話故事中,關(guān)于天地的起源雖然沒有《阿補曲格創(chuàng)世》中刻畫的那樣詳實,但更具體系性。該故事中講述天地的形成是天神阿巴木比塔命令神公木巴西造天,命令神母如補西造地的成果,天地造好之后,又接著造出了太陽、月亮、星星等等的宇宙萬物。[2]
從上述神話故事看,羌族哲學認識中宇宙完全是由天神一手創(chuàng)造的,神格化的天神無所不能,超然于一切物體之上,創(chuàng)造了宇宙萬物,這說明“神話傳說和史詩中形形色色神創(chuàng)宇宙萬物的故事和靈魂觀念是人類關(guān)于形神關(guān)系問題的最初思考和最原始的解釋?!盵3]
宇宙天地的形成為人類的誕生提供了廣闊的空間背景。在羌族神話、傳說故事中,有著大量關(guān)于人類起源的故事?!栋⒀a曲格創(chuàng)世》、《羊角花的來歷》、《人是咋個來的》、《猴變?nèi)恕返壬裨捁适露紡牟煌嵌汝U釋了人類的起源,其故事情節(jié)的樸拙昭示出羌族先民對宇宙世界、人類萬物起源的樸素認知。
在《阿補曲格創(chuàng)世》中,阿補曲格掰了九節(jié)羊角花枝條放入地洞中,每天呵呼仙氣培育,十天以后成人,開始在大地上繁衍,[1]人類社會也因此誕生?!堆蚪腔ǖ膩須v》中,是天神木比塔仿照自身模樣刻畫出9對小人,放在地洞里用仙氣哺育,3個戊日之后成人形,自此世上就有了人煙。[2]在《人是咋個來的》故事中,人類起源說很具有一定的進化色彩,人類的成型是天神索依迪朗,經(jīng)過三次試驗、揀選、協(xié)調(diào)而最終定型的,并非一次成型,這反映出羌族哲學思維的某種變化與進步之端倪?!逗镒?nèi)恕返墓适旅鞔_提出猴是人類的祖先,人類由猴類進化而來,但又認為猴人是天神木巴造的。猴人被野獸捉住正要撕吃時,天神木比塔勸誡野獸,猴人是人種,不可食其肉,只可拔其毛,自此猴人變成了人,在大地上繁衍開來。[1]
在羌族神話故事中,除反映宇宙、人類起源的“神創(chuàng)說”之外,還有一種別樣的形式尤為獨特,即“人創(chuàng)說”。據(jù)《伏羲兄妹治人煙》這一故事,當大地遭遇洪水之后,除伏羲兄妹倆躲在壇子里得以幸存保命以外,其余生靈都慘遭厄運,為了使大地上創(chuàng)造出人煙,天神木巴規(guī)勸伏羲兄妹倆成親,從此人類又繁衍興盛起來。[1]此外,《大火以后的人類》、《姐弟成親》、《遺民造人煙》等講述的都是相似的神話內(nèi)容。如《大火以后的人類》講的是大地上的人類在遭遇了一場大火后,萬物生靈都遭到滅絕,而唯有姐弟倆或躲在牛肚中,或攀爬在神樹上求得幸存,為了讓人煙再次興旺,姐弟倆領(lǐng)受神靈旨意而成親繁衍后代,自此世間才又炊煙升起,有了人煙。[1]
羌族關(guān)于宇宙、人類起源的“神創(chuàng)說”到“人創(chuàng)說”的轉(zhuǎn)變說明,羌族民眾試圖用抽象與簡化消除混沌,使認識世界成為可能;而羌族對宇宙世界、人類萬物的哲學認識由“神格”漸趨“人格”轉(zhuǎn)型,則說明羌族的哲學理念中人的主體因素逐漸取締了神靈佐佑的神秘色彩,加入人類自身的能動性元素,從而使得羌族關(guān)于宇宙天地、人類萬物、自然世界的認識漸趨理性,開始認識到人類自身的價值。同時,上述反映“人創(chuàng)說”的故事素材及內(nèi)容也反映出儒家哲學思想對羌族宇宙觀的初步影響,如《伏羲兄妹治人煙》的故事顯然是羌漢文化融會的產(chǎn)物,滲入其中的哲學思想也與儒家“天人合一”的哲學命題有關(guān)。
二、羌族哲學命題的儒家化現(xiàn)象
羌人對自然以及對以自然為母體而孕育出來的各種自然物都有自己的哲學想象、思考,把他們視為有生命、有靈性、有意志的存在而加以崇拜敬畏,進而形成萬物有靈的哲學理念。
羌族對于和他們生活息息相關(guān)的土地、禽獸、水火、山川、石頭、草木、日月星辰等事物都有著神秘的想象,將他們賦予超自然的神力而加以崇拜,其中,白石崇拜的觀念最為悠久。與羌族起源活動相關(guān)的宗日、寺洼考古文化中就有石棺葬及用礫石陪葬的現(xiàn)象。[4]從羌族史詩《羌戈大戰(zhàn)》看,羌民先祖在艱難南下的過程中,跋山涉水、歷經(jīng)艱辛,在與魔兵的戰(zhàn)爭中得到了傳說中的先祖——“木姐”的護佑:
白衣女神立云間,
三塊白石拋下山;
三方魔兵面前倒,
白石變成大雪山。
三座大雪山,
矗立云中間;
擋著魔兵前進路,
羌人脫險得安全。[5]
自此后,白石崇拜也逐漸演變?yōu)榧o念羌族祖先英雄事跡的社會習俗。
羌族的信仰體系中有陰陽相配、陰陽互生的哲學認知理念。如神話故事《太陽和月亮》講述了太陽和月亮是洪水災難中有幸存活的兄妹倆,天神木比塔勸二人結(jié)合成親繁衍人類,自此大地上才又有了人類。兩兄妹不僅分別代表陰、陽,而且體現(xiàn)出陰陽和合以生萬物的理念。[2]《阿補曲格創(chuàng)世》中則是天神阿補曲格和神母紅滿西共同創(chuàng)造了天地。[1]《羊角花的來歷》是神公木巴西和神母如補西創(chuàng)造天地。[2]除此之外,羌族的祖先神木姐珠和斗安珠、掌管火種的火神蒙格西和掌管羌人婚姻大事的鵝巴巴西、掌管五谷的五谷神和掌倉儲的倉神也都是一對夫妻。這些神靈都是以男女代表陰陽,與漢族文化中陰陽和合而生萬物的哲理相契合。
除了在神話傳說故事中傳達羌族的陰陽觀念之外,他們的陰陽觀念還體現(xiàn)在巫師的壇經(jīng)唱辭中,上壇經(jīng)《日補》中唱到“釋比作法不離鼓,鼓有鼓公和鼓母”,[6]上壇經(jīng)《索》唱到“釋比遇事總愛分,分天分地分公母?!边@些唱辭可視為羌族陰陽觀念的典型體現(xiàn)。[6]從這些故事中我們已能明確地窺探到羌族受陰陽觀念影響的端倪。
羌族也接納了五行學說,認為金、木、水、火、土是構(gòu)成宇宙萬物的基本要素。在羌族社會群體中,掌握和運用這一哲學理念的人是釋比。 巫師上壇經(jīng)《苦涅巴》就唱到“人生五行不可少,天地五行不可忘。天地五行敘完了,柏樹神靈敘一番?!盵6]羌族巫師的唱經(jīng)中,還依據(jù)法事的性質(zhì)不同,將唱經(jīng)“或區(qū)分為上中下三壇,或分為上壇和中下壇,或分為上下壇。據(jù)說上壇法事為神事,即向神靈許愿還愿……中壇法事為人事……下壇法事為鬼事。”[7]法事中的神事、人事、鬼事三級層次,結(jié)合五行思想,建構(gòu)出羌族民眾心中對整體宇宙認識的空間觀。由此可見,中原五行學說的確作用于羌族的哲學理念,不過,這種影響基本局限于巫教,“巫師以此學說指導其求神祭祖、驅(qū)邪趕鬼、預示兇吉等種種巫術(shù)活動?!盵8]
羌族英雄崇拜理念中也滲透著儒家哲學理念。前述羌族關(guān)于宇宙、人類誕生的神話故事《伏羲兄妹治人煙》[1]就引入了儒家先哲體系中的伏羲?!洞笥硗醯墓适隆穂9]則充分說明了羌族英雄崇拜心理的儒家化現(xiàn)象。此外,《關(guān)英子和黃公平》講的是光武帝劉秀在危難之際得到羌族少女關(guān)英子解救的傳說。[9]無論是從羌族所崇拜英雄的哲學歸屬,還是從崇拜內(nèi)容來看,都能反映出儒家“道統(tǒng)”觀念,大一統(tǒng)政治理念等對羌族政治哲學的影響。
在羌族神話、傳說、諺語故事中,記載有諸多頌揚不折不撓、堅毅有為之氣節(jié)、精神的神話故事,這也與儒家提倡的自強不息之理念息息相通。廣為傳頌的羌族史詩《羌戈大戰(zhàn)》分六個部分講述遠古時期羌族先祖從甘青高原向岷江流域遷徙的故事。遷徙途中,歷經(jīng)千難萬險,遭受暴雪風霜,一路上與魔兵、戈基人血戰(zhàn),與險惡的自然災難抗爭,使羌人“多少兄弟失散了,多少牛羊?qū)げ灰?!過了一山又一山,遭了一難又一難”,[5]最終才定居于川西一帶,開拓出一方羌族安居的樂園;《燃比娃取火》講述了因人間缺乏火種,只能生食食物、受凍挨餓,為了擺脫困境,燃比娃歷經(jīng)艱難險阻,最終盜取天火,為人間帶來光明和溫暖的故事;[1]《索橋的傳說》主人公石青,為了方便村民出行想修建一條貫通岷江的索橋,在尋找造橋材料“竹種”的途中,歷經(jīng)千難萬險,最終找到了“竹種”,在村寨門前建起了索橋;[9]《阿巴補摩》講述了人間沒有糧種,饑餓肆虐,羌族沒有醫(yī)藥,百病流行之時,阿巴補摩不畏坎坷艱辛,取糧種、嘗百草,為羌人排憂解困;[1]《吳箭爺射蟒蛇》講述了蟒蛇危害人類,吸食羌人、捕獵牛羊,羌族青年吳箭爺誓言要為羌寨除害,苦練射箭技藝,最終練就一身武藝,為民除害的故事。[9]
上述歌頌祖先及英雄人物的故事,在羌族社會中都有著訓誡、教化的功能與作用,它們所傳達出的謳歌自強不息、艱苦奮斗,反對坐享其成、不勞而獲的哲學理念,既有與儒學哲學觀同質(zhì)的成分,也有受其影響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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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林俊華]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儒學與我國少數(shù)民族哲學關(guān)系的歷史發(fā)展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ZD059。)
作者簡介:李健勝,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青海西寧,郵編:810008)
【中圖分類號】B2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8824(2016)01-004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