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山遠

一

公元784年夏天，蔡州，幾個野蠻的叛軍士兵，勒死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這位被勒死的老人，就是一代書法大師顏真卿，時年76歲。這位大書法家，做官口碑極好，為唐朝一代名臣。

這樣的悲劇場景，在人類文明史上，并不罕見。譬如，絕對擔(dān)得上“偉大”二字的阿基米德，城破時正在研究幾何圖形，當羅馬士兵闖進門來，沉浸在科學(xué)思考中的阿基米德提醒侵略者不要踩壞他畫的圖，請求侵略者待他運算完再下殺手，但后者立即用劍刺穿了老人的身體。

文明是向善的，而野蠻卻只追求惡。在野蠻面前，文明往往如此脆弱。當金兵鐵騎兵臨城下時，汴梁，當時世界上最大最繁華的都市，一座通過《清明上河圖》讓后世窺其盛況的名城，面對一個落后的游牧民族，卻毫無抵抗能力，只能任其擄掠。史書中記載了一處意味深長的細節(jié)：金兵扎營城外，索要無度，有一天要的居然是元宵節(jié)的燈飾。然后，正月十五，以前燈火輝煌的汴梁一派死寂，城外金兵營寨卻張燈結(jié)彩，金兵命令開封全體百姓上城墻“觀燈”?？梢韵胂?，觀燈者兩股戰(zhàn)戰(zhàn)、滿心恐慌的模樣。

宋朝文化空前進步，各個領(lǐng)域碩果累累，享譽千古，對人類作出了杰出的貢獻。明人宋濂謂：“自秦以下，文莫盛于宋?！比欢?，一個來自遙遠北方、尚未開化的游牧民族，輕易就給了大宋終極的侮辱。錦繡江山，衣冠文物，淪落不堪。最不堪的，還是人的命運。史載：宋朝實在無法支付金兵的巨額金銀索求，于是雙方折算出了一個以女性折抵金銀的公式：王妃、帝姬每人折合金子一千錠；宗姬、宗婦每人折五百錠；族姬、族婦二百錠；貴戚女折金一百錠……那些精擅書畫、迷戀詞曲的貴族女性，還來不及在一個婉約纏綿的夢中醒來，就零落成泥碾作塵，成了蠻族的性奴。

文明在野蠻面前的不堪一擊，讓很多人憤懣、迷惑與絕望。

1942年2月22日，著名的猶太作家斯蒂芬·茨威格與妻子在巴西里約熱內(nèi)盧近郊的佩特羅波利斯小鎮(zhèn)寓所內(nèi)，雙雙服毒自殺。時值法西斯最猖獗的歲月，茨威格曾經(jīng)歷過的那個昨日的世界不見了，他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光榮時代結(jié)束了，他曾經(jīng)在心中選擇作為自己故鄉(xiāng)的歐洲，也在戰(zhàn)爭中第二次把自己撕得支離破碎后消失了。而今，留他只身一人，“成了理性遭到最可怕的失敗和野蠻在時代的編年史上取得最大勝利的見證人”。

茨威格不甘心見證文明的失敗，他在絕望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沒能穿過黎明前最濃重的黑暗，他沒能見到文明對野蠻的勝利。

二

試想，漢、唐、明，哪一個朝代開始，不是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他們面對文化落后但驍勇善戰(zhàn)的北方游牧民族，并未一味退讓，頗多萬里遠征、漠北驅(qū)敵的壯舉。即便是文弱的宋朝，締造者趙匡胤也是馬上得天下，以神勇著稱。

事實上，宋朝的軍事科技成就達到了冷兵器時代的巔峰：步兵擁有360米到400米的世界上射程最遠的單兵武器神臂弩；騎兵擁有射程近200米的大型復(fù)合弓；炮兵則擁有冷兵器時代射程最遠、威力最大的重型三弓床、車弩炮，據(jù)《武經(jīng)總要》記載，其射程達驚人的1600米，而同一時期，歐洲最先進的大型希臘弩炮的極限射程只有400米。

但車弩炮神臂弩一類，還算不上宋軍最可怕的神器，他們還掌握并熟練運用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神器——火藥武器，配合單兵弓弩或重炮的各種火藥箭、火蒺藜。宋軍還研制出了第一種管狀火器：突火槍；第一種火焰噴射器：猛火油柜；第一種開花炸彈：震天雷……但掌握了如此多“神器”的宋朝，為什么仍然避免不了靖康之恥、崖山之亡呢？

宋朝重文輕武，氣質(zhì)偏柔弱，但這不是最要命的，最要命的是什么？且看一個歷史細節(jié)：宋徽宗重用佞臣，一大愛好是聽宰相李邦彥講黃段子。李邦彥模樣俊秀，熟悉猥鄙之事，他講黃段子，應(yīng)該是一邊講一邊輔以肢體動作的。有一次玩過火了，他把衣服全部脫光，現(xiàn)場做淫穢表演?；兆诖笈?，拿起一根棍子滿場追打。李邦彥順著柱子攀到梁上，用嬌滴滴的聲音求饒，逗得徽宗笑彎了腰，命宦官傳圣旨：“可以下來了，沒事兒了！”皇后碰巧經(jīng)過，暗自搖頭嘆息：“宰相都這樣，國家能治理好嗎？”

靖康年間，金兵大舉來犯，李邦彥堅決主張割地求和，一個霹靂炮手在城墻上沖金兵發(fā)炮后，竟被李邦彥梟首處死，結(jié)果再無人守城。文明，就這么輕易潰敗了。

有著輝煌開端的漢、唐、明，都因為自身缺陷，無一例外走向了衰弱失控——有制度的缺陷，有文化的缺陷，更有人的缺陷。人是文明的核心，所有機密的掌握者。人身上的缺陷，諸如嫉妒、貪婪、偏見、傲慢……一切惡的因子，只要有機緣，就會開出惡之花。

顏真卿之死，就是源于宰相盧杞。此人狹隘、善妒，只想把比自己有才華的同僚一律排擠出去，以確保自己相位穩(wěn)定。所以，當藩將李希烈威脅洛陽意欲反叛時，盧杞居然奏請皇帝讓年近八旬的顏真卿去勸諭李希烈歸降。在盧杞看來，顏真卿是四朝元老，才華、能力與品德、口碑均在他之上，他一定要借叛軍之手，讓顏真卿去死。

令人唏噓的是，顏、盧兩家本是世交，顏真卿對盧杞還有恩。史載，盧杞的父親盧奕當初被安祿山殺害，叛將段子光攜首級在河北諸郡示眾。后來，顏真卿把段子光捉住殺掉，并取出盧奕等人的首級，以蒲草為替身，入棺埋葬。其時，盧奕臉上尚有血污，顏真卿沒有隨便擦去，而是恭敬地用舌頭舔去。如今，故人之子咄咄逼人，顏真卿無奈至極：“我對你父親這般好，你何必如此不容我呢？”

即使放在今天，“以舌舔面血”，這也是令人感動不已的仁義之舉，但在人性之惡面前，所有的美德都如浮云。盧杞這種人的邏輯是：野蠻時代，甭跟我講什么文明！

三

在人類歷史上文明與野蠻的博弈中，這是另一種現(xiàn)象：所謂的文明，比所謂的野蠻更野蠻。

1861年，法國文豪雨果寫就《就英法聯(lián)軍遠征中國給巴特勒上尉的信》，怒斥了“文明的野蠻”：“有一天，兩個強盜進入了圓明園。一個強盜洗劫，另一個強盜放火?？磥?，勝利女神可能是個竊賊。對圓明園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破壞，由兩個戰(zhàn)勝者分擔(dān)……兩個勝利者，一個塞滿了口袋，這是看得見的，另一個裝滿了箱篋；他們手挽手，笑嘻嘻地回到了歐洲。這就是兩個強盜的故事……”

這封信的精華在于這么一句：“我們歐洲人，我們是文明人，中國人對我們來說是野蠻人。這就是文明對野蠻所干的事情！”

無論中外，這種自命為“文明”者，總有一種居高臨下的自負，睥睨野蠻。但有些過于自負的文明，往往走向極度的自私自利，被視為野蠻者，就得不到文明的同等待遇，甚至不被視為“人”。大航海時代，達·伽馬在印度洋擄掠了一艘非洲摩爾人的商船，在搶劫了財物后，他下令放火燒船，船長苦苦哀求：“我們是舉手投降的，并沒有絲毫反抗，請你憑著人類的良心看著辦吧！”但達·伽馬又怎么會把摩爾人看作“人”。他通過舷艙欣賞大火吞噬商船的景象，看著婦女緊緊地摟住兒童哀求饒命，最后下令開炮轟擊，熊熊燃燒的船沉入了海底。他沒有任何愧疚，因為“人類的良心”，只作用于同一個等級的“文明”。

這就是答案：受過良好教育的德國人，為什么會制造奧斯維辛；衣冠楚楚的紳士，轉(zhuǎn)眼能變成殘酷無情的劊子手……這就是所謂文明對所謂野蠻所干的事情！

美國歷史學(xué)家約翰·托蘭在他所著的《日本帝國衰亡史》中，這么敘述日軍制造的南京大屠殺：“為什么要對一個被日本人認為是自己文化發(fā)祥地的國家（他們的羅馬和希臘）施以如此慘絕人寰的野蠻暴行？任何一國軍隊的軍人在外國的國土上失去控制后做出他們在國內(nèi)絕不敢犯的野蠻行為，這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也無法說明日軍暴行的規(guī)模和嚴重的程度。這些暴行只能是在某些比較激進的軍官的唆使下干出來的。這些軍官認為必須教訓(xùn)中國人……”

日本人總是熱衷于把侵華歸結(jié)于“教訓(xùn)中國”，在他們眼中，日本是文明先進的，中國是野蠻落后的，這種“教訓(xùn)”并不需要文明層面上的交流，“低等民族”只需要用恐懼來征服。

文明不是絕對的，更不是純凈的，文明之中，夾雜著野蠻，甚至可能在某些特定時期，文明被自身中爆發(fā)的野蠻所吞噬。即使在今天，學(xué)富五車的知識分子，瞬間也可能搖身一變?yōu)樗刮臄☆?，暴露其最野蠻的一面，更遑論一般人了。文明之中的野蠻，就像一個再健康不過的人，體內(nèi)也都有原癌基因，如何抑制其不惡化為癌細胞、惡性腫瘤，是醫(yī)學(xué)上至今未解的一大難題。

如何抑制內(nèi)心的野蠻沖動？如何抑制、剔除文明中的野蠻基因？這是當前一個更大更無解的難題。

對文明而言，野蠻如附骨之疽，即使在高度文明的軀體內(nèi)，也隱含著種種反文明的野蠻因素，存在著惡化的風(fēng)險。在今天，我們身邊有許多現(xiàn)代的野蠻人、文明的野蠻人，他們甚至是高智商，能力超群、技藝嫻熟，他們有高度文明的外表，還有一顆沒有跟著進化的野蠻之心。

或許，直至遙遠的未來，人類文明終結(jié)，也不可能消除野蠻。人類能做的，就是保持文明對野蠻的絕對優(yōu)勢，保持對文明內(nèi)部野蠻因子的有效遏制。

（高良槐薦自2015年11月20日《新華每日電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