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昌蘭
柜坊,《辭?!返慕忉專骸疤扑味际兄写捅9芙疸y財物的商鋪。其保管柜稱‘僦柜’。唐時商業(yè)繁榮,城市中的富商巨賈,為了財物的安全或避免搬運麻煩,常將錢物儲存柜坊。存戶需用時,可出帖或用信物向之支領(lǐng)。到宋代,柜坊成為游手無賴銷熔銅錢和賭博的場所,官府常加取締,柜坊業(yè)務逐漸衰落。到元代已不存在?!雹佟掇o?!方?jīng)濟分冊,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版,第162頁。不難看出唐代興起的柜坊,起初用于寄存錢物,是為適應日漸繁盛的商業(yè)活動而產(chǎn)生。隨著時代變遷商業(yè)發(fā)展呈現(xiàn)新形式和特點,柜坊的這種功能遭到淘汰,最終演變成專門的賭博場所。
學界對柜坊早有研究,著眼點大都是唐代社會寄存錢物的金融機構(gòu),對宋代社會演變成賭場的柜坊并未著意探討,②日本學者加藤繁先生認為,柜坊一種營業(yè),亙唐宋二代皆流行。唐宋時代有柜坊一行受人委托,收受保管費,代人保管錢貨;同時接收存戶支票,支付現(xiàn)錢或現(xiàn)金銀為主業(yè),且以受人委托,代人售賣貴重品為副業(yè)(加藤繁著、王桐齡譯《唐宋柜坊考》,《師大月刊》1933年第2期),并未對宋代社會變成賭場的柜坊探索。曹健民先生認為唐宋時期是中國賭博發(fā)展史上至關(guān)重要的時期,其新特點之一就是出現(xiàn)了專門的賭博組織,但未深入探討(曹健民主編《中國全史·賭博史》,經(jīng)濟日報出版社1999年版,第229頁)。秦暉先生對唐代柜坊有所研究,參見秦暉:《唐代柜坊為金融機構(gòu)說質(zhì)疑——兼論封建后期金融市場的形成機制問題》,《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尤其是賭場內(nèi)部的運營、國家的管制及效果、唐宋時期賭博和賭場的不同時代特征等更是乏人問津。因此,本文的研究或可推動對這一問題的深入認識。
宋代賭博非常普遍,尤其在節(jié)慶日更是烘托喜慶氣氛必不可少的活動。北宋時期,“正月一日年節(jié),開封府放關(guān)撲三日……向晚,貴家婦女,縱賞關(guān)賭,入場觀看”。①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6《正月》,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514頁。宣和七年(1125)春,“開金明池,有旨令從官于清明日恣意游宴,是夜不扃郭門,貴人競攜妓女,朱輪寶馬駢闐西城之外。諸公仍群聚賭博,達旦方歸”。②曾慥:《高齋漫錄》,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0頁。京師人以端午日“為解粽節(jié)。又解粽為獻,以葉長者勝,葉短者輸,或賭博,或賭酒”。③陳元靚:《歲時廣記》卷21《解粽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37頁。到南宋更盛行,杭州地區(qū)除夕“小兒女終夕博戲不寐,謂之‘守歲’”。④周密:《武林舊事》卷3《歲晚節(jié)物》,杭州:西湖書社,1981年版,第47頁。四川一帶也如此,陸游就有詩曰:“呼盧院落嘩新歲,賣困兒童起五更。”且在詩后注釋“鄉(xiāng)俗歲夕聚博,謂之試年庚”。⑤陸游:《陸游集.劍南詩稿》卷38《歲首書事》,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版,第991頁。為慶祝新年,老少皆參與其中,充滿節(jié)日氣息。冬至日都人“車馬皆華整鮮好,五鼓已填擁雜遝于九街……三日之內(nèi),店肆皆罷市,垂簾飲博,謂之‘做節(jié)’”。⑥周密:《武林舊事》卷3《冬至》,第45-46頁。一般朝廷會在特定節(jié)日“縱民賭博”,“凡諸節(jié)序唯冬至寒食,雖小巷亦喧喧然者,以許士庶賭博,小人競利喜為之”。⑦陳元靚:《歲時廣記》卷35《重九中·無飲宴》,第390頁。元旦,“天子受朝賀……三日,放士庶賭博”,⑧金盈之:《醉翁談錄》卷3《正月》,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12頁。“京師每遇冬至寒節(jié)假日,許士庶賭博”⑨(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七之六,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版,第6736頁。等。除節(jié)日外,平時人們也嗜賭成風。袁采披露當時社會風氣:“士大夫之家,有夜間男女群聚而呼盧至于達旦”⑩袁采:《袁氏世范》卷3《賭博非閨門所宜有》,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50-51頁。,范成大詩“酒壚博簺雜歌呼,夜夜長如正月半”?范成大:《范石湖集》卷30《燈市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410頁。將宋人的賭博熱情描繪得淋漓盡致。嘉祐中,京西轉(zhuǎn)運使陳希亮奏請河清知縣著作郎王元規(guī)留任,理由是軍民歌詠其任職期間境內(nèi)有十奇,第七奇“不敢賭錢怕官知”。?孫逢吉:《職官分紀》卷42《知縣事》,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801頁。宋初,張詠為金陵守,殿直范延貴押兵路過,張便問范,沿路是否見到好官?范答:“袁州萍鄉(xiāng)縣邑宰張希顏著作者,雖不識之,知其好官員也”,只因“自入萍鄉(xiāng)縣境……及至邑則廛肆無賭博”。?魏泰:《東軒筆錄》卷10,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15頁。判斷一個官員政績好壞的重要標準是其境內(nèi)有無賭博現(xiàn)象,恰恰說明一般情況下社會上賭風之盛。
賭博的盛行催生出專門的賭博場所——柜坊,供人們聚集賭博。由于賭博活動的群聚特性,對賭場位置的選擇有特別要求,即一般設(shè)置在人員密集的商業(yè)區(qū)或交易往來頻繁的市鎮(zhèn)。北宋時期,都城開封繁華地帶東角樓街巷就有“探搏飲食”?孟元老撰、伊永文箋注:《東京夢華錄箋注》卷3《東角樓街巷》,第145頁。之類的活動。定州為重要的軍事要沖,扼守河北和京師重地,宋人有“定州者可以大定天下也”?陳均編:《皇朝編年綱目備要》卷30,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786頁。的說法,此處交易頻繁,人員往來密集。元祐年間定州城中“有開柜坊人百余戶”,?蘇軾:《蘇軾文集》卷36《乞降度牒修定州禁軍營房狀》,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21頁。透露出賭場位置較之一般場所需要人員密集、商業(yè)活動頻繁的特性。
宋代賭場大多與酒樓、茶肆、妓館等消遣地方兼營,或者可以說消遣的地方大都難以繞過賭場這個“銷金窟”。嘉祐年間,蘇頌“尹開封頗嚴……比方試進士,有博于肆樓者”。?蘇頌:《蘇魏公文集·譚訓》卷5《政事》,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247頁。平民支乙“于衢州南市樓上,開置柜坊,樓下開置茶肆”。?《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4《因賭博自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530頁。池州東流縣村墟,有少年數(shù)輩,“相聚于酒店賭博,各赍錢二三千,被酒戰(zhàn)酣”。?洪邁:《夷堅志》支癸志卷9《東流道人》,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92頁。南宋初,洪皓出使金朝,見到“燕京茶肆,設(shè)雙陸局或五或六,多至十博者,蹴局如南人茶肆中棋具也”。①洪皓:《松漠紀聞》續(xù)集,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6年版,第39頁。反映出賭場與其他消遣場所兼營的時代特征,賭場經(jīng)營的這種特色與現(xiàn)代社會各種“一條龍”服務有很大相似性。當然,這種特色也與國家禁止開辦柜坊有一定關(guān)系,以開酒樓、茶肆等為幌子,開辦賭場更容易掩人耳目。
賭場以金錢直接進行博弈,必須擁有雄厚的資本完成正常運轉(zhuǎn),加之內(nèi)部魚龍混雜,對開辦者的資格有更高限制,必須具備雄厚的經(jīng)濟實力和一定的政治資源,否則難以勝任。宣和六年(1124),有臣僚上言:“伏睹宣和二年御筆:‘在京官司輒置柜坊收禁罪人,乞取錢物,害及無辜,已降指揮,并令去拆,及已重立法禁,又訪聞外路,尚有沿襲置柜坊去處,為民之害尤甚,限一日去拆’……然豪吏擅私,貪夫求利,覆出為惡,無所畏忌……欲望特降處分,在京選強明郎官一員,遍詣捉事使臣家,毀拆禁房……在外委監(jiān)司,各據(jù)分界,歲巡州縣,親詣點檢、毀拆,私置柜坊、禁房,見有拘留人戶去處按劾以聞?!雹?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九一,第6541頁。天子腳下官吏們堂而皇之的開辦柜坊,官官相護,禁令已然成一紙空文。賭場主本身是官場中人,又豢養(yǎng)豪吏作為爪牙,在利益的誘惑下,所謂“致君濟民”的擔當意識蕩然無存。街市牙儈不良子弟黃松,“開置柜坊,停著賭博,勢所必有”。③《名公書判清明集》卷2《縣尉受詞》,第41頁。賭場主黃松代表一股黑幫勢力,擁有雄厚的資財,實力不凡。如果官吏開辦賭場還有一定顧慮,那么宗室成員就肆無忌憚了。紹興三年(1133)三月,詔書有言:“宗室及有蔭不肖子弟多是酤私酒,開柜坊,遇夜將帶不逞,殺打平人,奪取沿身財物?!雹?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二之一四八,第6569頁。其行為之猖獗甚至驚動朝廷。另外還有打著宗室招牌開辦賭場者:趙汝佛冒充宗室成員,“開置柜坊,宰殺耕牛,奸奪妻女,騙詐店戶”,⑤《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1《假宗室冒官爵》,第400頁。宗室成員被冒充,說明這一身份對不法活動的庇護作用。這些真真假假的宗室成員以柜坊為依托,打殺劫掠,無惡不作,儼然是獨霸一方的黑惡勢力。
對賭場主而言,面對國家法律的打擊,維持賭場運轉(zhuǎn)單憑雄厚的資產(chǎn)和相當?shù)墓芾砟芰h遠不夠,還需一定的社會關(guān)系維系這種高風險“產(chǎn)業(yè)”。勾結(jié)官吏和黑惡勢力是其常用手段,也是宋代國家對開辦柜坊屢禁不止的重要原因。宋光宗時期,朱熹知漳州,發(fā)布約束榜文:“契勘本州累次出榜,立賞錢三十貫文,禁止百姓及軍人賭博,仍拆毀柜坊,并告報諸營寨廂官及遍牒在城諸官,聽常切覺察鈐束,非不嚴切,今來尚有不畏公法之人,依前開柜坊,停止軍兵,百姓公然賭博,全無忌憚,廂巡容縱,兵官亦不鈐束,深屬不便出榜?!雹拗祆洌骸吨祆浼肪?00《約束榜》,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5122頁。朱熹注意到賭場主勾結(jié)官吏,誘使兵民賭博的行徑,并指出當?shù)乇佟叭菘v”開柜坊的現(xiàn)象,說明賭場開辦者與兵官狼狽為奸,逃避國家法律制裁?!睹珪星迕骷纷谑曳缸锏呐性~:“趙若陋者,專置譁局,把持饒州一州公事,與胥吏為黨伍,以惡少為爪牙,以至開柜坊,霸娼妓,騙脅欺詐,無所不有。然亦官司有以縱之,今不暇盡述其過惡”。⑦《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1《宗室作過押送外司拘管爪牙并從編配》,第398頁。賭場主趙若陋“與胥吏為黨伍,以惡少為爪牙”、“騙脅欺詐,無所不有”,可謂惡貫滿盈,官司卻“縱之”,究其原因無非是趙若陋平日勾結(jié)官吏和黑惡勢力,使賭場在夾縫中生存下來。以上種種,說明在宋代柜坊的生存和運作充滿“技巧”。
具體到柜坊內(nèi)部的運行與管理,更是機關(guān)重重。出入賭場的人員三教九流,賭博本身又是投機冒險行為,賭徒們心存僥幸,幻想通過賭博改變命運。參賭過程中稍有不順就會引發(fā)沖突,加之賭場是直接與金錢打交道的場所,更要嚴加防護,須專門人員維持賭場秩序。因此賭場大多會雇傭打手作為“保安”,其在維護賭場內(nèi)外穩(wěn)定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史載:“京師升平之久,無知之民,游手浮浪最多,平居除旅居外,皆在火房、浴堂、柜坊雜居。”⑧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6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522頁。這些游手好閑的流動人口雜居在各種“公共”場所,大都靠打雜維持生存,寄居在賭場內(nèi)者無非是賭徒或賭場伙計,成為賭場伙計,有相當一部分具有維持賭場秩序的職責。寶慶年間,婺州“城中則有開柜坊停者,賭博者,其風甚盛,多是十數(shù)為黨,倚驕惰之卒,無藉之胥為之持局”,①曾棗莊主編:《全宋文》卷7803,王柏《述民志》,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8冊第297頁。本該維護地方治安的卒與吏人儼然成了賭場的保護神,正是依靠他們賭場才得以正常運轉(zhuǎn)。
為賺足腰包賭場主更是想盡辦法榨取賭徒的錢財。元祐八年(1093)十月,蘇軾上奏朝廷,指出定州城中“有開柜坊人百余戶,明出牌牓,召軍民賭博”,②蘇軾:《蘇軾文集》卷36《乞降度牒修定州禁軍營房狀》,第1021頁。利用廣告宣傳手法招徠顧客,與正常營銷手段沒有區(qū)別,但賭場運作僅憑這種手段難達“銷金”目的。臨安就有所謂“柜坊局”,以博戲關(guān)撲結(jié)黨手法騙賺財物。③(明)田汝成:《西湖游覽志余》卷2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53頁。據(jù)載,“無賴輩以賭博為名,誘陷良家子生生至破產(chǎn),俗呼松子量……在處有之,而杭繁盛,故特甚,入其中者,初不自覺,計所得隨手分散,以鈐眾口而把持之,號分子錢”,④李之儀:《姑溪居士后集》卷19《故朝請郎直秘閣淮南江淛荊湖制置發(fā)運副使贈徽猷閣待制胡公行狀》,《宋集珍本叢刊》,北京:線裝書局,2004年版,第27冊第203頁。寶慶年間,婺州城中開柜坊賭博者,“引誘良民,欺騙博脫合分財物”。⑤曾棗莊主編:《全宋文》卷7803,王柏《述民志》,第338冊第297頁。至于欺詐手段,以下記載或許能窺見一斑:
照得支乙之妻阿王,娼家女也。支乙于衢州南市樓上,開置柜坊,樓下開置茶肆,以妻為餌。徐慶三、何曾一、王壽、余濟皆與踰濫,與以錢物,群聚賭博,實為欺騙淵藪……支乙與鄭廚司、楊排軍商量,遂出賭博具下場賭,有余濟、陳通者聞風而至,亦與賭博。一時余濟等能將骰子兩只,當留六兩面大采靠擲,或下枚人喝蹺,不與陸震龍理贏下枚,遂致陸震龍輸過帶來舊會二百五十貫,其陳暹等贏過之數(shù)各有差,支乙等取過頭熟亦各有數(shù)。及既二鼓,陸震龍又自家中辦到舊會一百五十六貫,復與余濟等賭博,支乙再出賭具在旁下枚。其余濟等常留五六靠擲,共騙贏陸震龍一人錢物。陸震龍既輸帶來之錢,又以汗衫褐襖典當賭博,得官會三十五貫。既輸之余,又多輸官會二十貫,遂剝皂褙拋當于余濟邊,其余濟等騙贏陸震龍官會亦各有差,支乙等討取頭熟各有其數(shù)。陸震龍前后共輸舊會四百六十一貫……陸震龍深夜欲歸,無衣可著……夫藥骰子騙人,出于一人之手,而眾人為之犄角,今余濟等數(shù)輩,各能留五留六靠擲,欺騙贏錢,則與用藥骰子何異。⑥《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4《因賭博自縊》,第530-532頁。
以上詳細勾畫出了賭場的欺詐手法,其“藥骰子騙人,出于一人之手,而眾人為之犄角”。大致看來,賭場中的“托兒”都是扮演各種詐騙角色的好手,應當時場合的需要,使出渾身解數(shù),運用各種卑劣手段,只為騙取賭徒的錢財。賭徒們贏錢心切,不知不覺陷入圈套中,往往傾家蕩產(chǎn)甚至家破人亡,柜坊則“日進斗金”,成為名副其實的“銷金窟”。
值得一提的是,民間一般不把賭場稱柜坊。元和年間,有牛黑子者“帶了錢到賭坊里去賭”。⑦(明)凌濛初:《拍案驚奇》卷36《東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82頁。《夢粱錄》更有“窮富賭錢社”⑧吳自牧:《夢粱錄》卷19《社會》,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81頁。的說法,大概柜坊是官方的書面叫法,與當代口語“賭博”及官方語言“博彩”屬同種事物卻不同稱呼一致。
早在建國初,宋廷即下令禁賭,對開場招賭更是嚴加管制。淳化二年(991)詔:“京城無賴輩相聚蒱博,開柜坊……令開封府戒坊市,謹捕之,犯者斬,匿不以聞及居人邸舍僦與惡少為柜坊者同罪”。⑨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2,淳化二年閏二月己丑,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713頁??梢?宋初對開辦柜坊招人賭博行為判罰相當嚴厲,直接處以死刑,不過這是對京師重地的區(qū)域性規(guī)定,存在樹立天子威嚴的目的,有相當?shù)耐爻煞?。也有適于全國范圍的法律,明道二年(1033)敕文明確指出:“禁民間誘聚兵民賭博之家,官司嚴行捕捉,人得告言犯者,具獄當議投配惡地,告言有賞,縱而不察,有司論罪”。①(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兵一一之一四,第6944頁。對開賭場聚眾賭博的判罰是投配到“惡地”??刀ǘ?1041),開坊賭博規(guī)定有變化:知儀州、禮賓副使曹僖言:“應開柜坊停留軍伍樗博之人,乞依法決訖刺配清邊弩手”。②(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四之二〇,第6631頁。得到朝廷批準。關(guān)于“清邊弩手”,《宋史》中記載,大將明鎬“嘗閱同州廂軍,得材武者三百余人,教以強弩,奏為清邊軍,號最驍悍。其后陜西、河東頗仿置之”。③(元)脫脫:《宋史》卷292《明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9769頁。可見清邊弩手是宋代國家的一類兵種,可以說康定年間對開坊賭博的判罰較明道年間有一定松弛(雖然誘惑賭博的對象“兵民”和“軍伍”范圍有所不同,但畢竟都是開坊聚賭的性質(zhì)),因為無論如何,刺配做清邊弩手總比發(fā)配到“惡地”接受管制遭遇要好些。
南宋時期,對開坊賭博的判罰有變化?!稇c元條法事類》規(guī)定:“諸開柜坊停止博戲、賭財物者,鄰州編管。于出軍營內(nèi)停止者,配本城并許人告。廂耆巡察看營,入宿提舉人失覺察者,杖八十?!边@條敕文對柜坊開辦者、失察者、賭博者的判罰都有明確規(guī)定。對告密者也有相應獎賞:“諸告獲開柜坊或出軍營內(nèi),停止博戲賭財物者,在席及停止、出九、和合人所得之物悉給之?!绷硗狻爸T色人,告獲開柜坊停止博戲財物或于出軍營內(nèi)停止者,錢一十貫”。④《慶元條法事類》卷80《雜敕.博戲財物》,燕京大學圖書館1948年影印刻本,第1-2頁。這些條款對賭博的各個環(huán)節(jié)都有嚴密規(guī)定,可見朝廷對禁止開坊賭博行為的決心。對比兩宋法規(guī),南宋的判罰力度已呈現(xiàn)減弱趨勢,逐漸由北宋的處斬、編管惡地、刺配為兵轉(zhuǎn)變?yōu)猷徶菥幑堋_@一變化或許是對社會上開坊賭博行為普遍化的一種被動調(diào)整。
國家在法律上對開坊賭博嚴密規(guī)定,不代表此類行為的禁絕,法律效力的生成還需看其執(zhí)行效果。元祐八年(1093)十月,蘇軾狀奏定州城中“有開柜坊人百余戶,明出牌牓,召軍民賭博”,最終“開柜坊人,出榜召人告捉。有王京等四十家,陳首改業(yè),其余并走出州界。軍民自此稍知有朝廷法令,逃軍衰少,賊盜亦稀”。⑤蘇軾:《蘇軾文集》卷36《乞降度牒修定州禁軍營房狀》,第1021頁。可見,蘇軾對開坊賭博的基本處罰是改業(yè),并未按照此前法律規(guī)定的發(fā)配邊遠惡地或做清邊弩手,且他對這種判罰及所獲效果頗自負,透露出當時社會普遍存在官員對開坊賭博行為的縱容。宋光宗時期,朱熹知福建漳州時發(fā)布約束榜文:“契勘本州累次出榜,立賞錢三十貫文,禁止百姓及軍人賭博,仍拆毀柜坊,并告報諸營寨廂官及遍牒在城諸官,聽常切覺察鈐束”。⑥朱熹:《朱熹集》卷100《約束榜》,第5122頁。對開坊賭博沒有具體規(guī)定,拆毀了事?!睹珪星迕骷废嚓P(guān)判罰更清晰:“本府嚴賭博之禁……袁六二系開柜坊停止賭博之人,杖一百,編管鄰州,仍訴毀停止去處”。⑦《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4《自首博人支給一半賞錢》,第533頁。羅友誠“開張質(zhì)庫,且有文約可憑,今已越八年矣……所謂開庫,系是柜坊……羅友誠勘下杖一百,錮身押下縣”,⑧《名公書判清明集》卷9《領(lǐng)庫本錢人既貧斟酌監(jiān)還》,第335頁。對開坊賭博的判罰主要是“杖一百,編管鄰州”,但開坊者身份不同判罰也有差別。宗室成員趙若陋,其“專置譁局,把持饒州一州公事……以至開柜坊,霸娼妓,騙脅欺詐,無所不有……申省及宗司,將若陋押送外宗拘管,并移其家。所有陳念三、陳萬三并系其爪牙,亦自有司置柜坊本罪……陳萬三追上杖一百,送鄰州編管”。⑨《名公書判清明集》卷11《宗室作過押送外司拘管爪牙并從編配》,第398-399頁。犯開坊等罪名的趙若陋是宗室成員,受到“押送外宗拘管,并移其家”的處罰,同伙陳萬三則“杖一百,送鄰州編管”。可見,宗室成員的特殊身份起到了保護作用,較之平民,所受處罰要輕很多。這些判罰案例透露出開坊聚賭禁令在執(zhí)行過程中松、嚴參差不齊,但總體是有收效的,至少對肆意開辦賭場有震懾作用。宋人王栐對淳化二年(991)朝廷頒布的關(guān)于開柜坊賭博者處斬的詔令評價道:“所以塞禍亂之源,驅(qū)斯民納之善也。其后刑名寢輕,而法不足以懲奸,犯之者眾。嘗怪近世士大夫,蒞官視此三者為不急之務,知而不問者十嘗七八,因訴到官有不為受理者,是開盜賊之門也,毋乃不思之甚乎”。①王栐:《燕翼詒謀錄》卷2《嚴禁蒲博》,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6頁。說明官員中普遍存在視而不見的包庇行為,枉法者、疏于執(zhí)法者大有人在,且呈風靡之勢。南宋紹定四年(1231),李宗勉(文靖公)知臺州,“與陳文逸民飲玉霄亭上,良久,忽移過君子堂。陳文告曰:‘此間不如玉霄之爽?!木冈唬骸旅嫒思覕S骰賭博,爭注喧嘩,姑避之?!雹谲嚾羲骸赌_氣集》卷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版,第2頁。作為臺州的主管官員,面對聚賭喧擾行為,并非像想象中依法糾治,而是“避之”了事,對散布在境內(nèi)各處開坊賭博行為的整治就可想而知了。同時可以想見其他地區(qū)官員類似做法的普遍性,否則,不會出現(xiàn)前面所述軍民歌詠王元規(guī)任職期間境內(nèi)有十奇,第七奇“不敢賭錢怕官知”的現(xiàn)象,透露出當時社會普遍存在著“有法不依、執(zhí)法不嚴”的種種弊端。當然,從制度層面來看,宋朝政府禁賭決心是堅決的。清代著名學者顧炎武對此給予了高度評價:“今律犯賭博者,文官革職為民,武官革職隨舍余食糧差操,亦此意也,但百人之中未有一人坐罪者,上下相容而法不行故也……宋制之嚴如此,今之進士有以不工賭博為恥者矣……刑亂國用重典,固當如此”。③(清)顧炎武撰、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28《賭博》,長沙:岳麓書社,1994年版,第1001-1002頁。言語間對宋朝政府厲行打擊賭博的做法充滿贊許,只是法律在執(zhí)行的過程中由于種種原因效力大打折扣,開坊聚賭行為禁而不止,反而愈演愈烈。
“唐宋變革”是學者們探討的熱點問題之一,變革的種種表現(xiàn)更是不勝枚舉。單就開坊聚賭現(xiàn)象本身來說,唐宋社會就有很大不同。從法律層面來看,《唐律疏議》針對當時社會賭博行為有如下規(guī)定:“諸博戲賭財物者,各杖一百;贓重者,各依己分,準盜論。其停止主人,及出九,若和合者,各如之。賭飲食者,不坐?!臼琛孔h曰:‘停止主人’,謂停止博戲賭物者主人,‘及出玖之人’,亦舉九為例,不限取利多少。若和合人令戲者:不得財,杖一百;若得利入己,并計賬準盜論”。④(唐)長孫無忌:《唐律疏議》卷26《雜律十四博戲賭財物》,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4冊,第34—35頁。以上,唐代律法對賭博參與者、組織者都有著嚴格的法律規(guī)范,但缺乏明確的關(guān)于開辦賭場的規(guī)定,是否說明那個時代這種行為不多見?或法制體系不健全?這些疑問或許能從以下的分析中得到解答。
在唐代賭博行為并非罕見。咸亨中,貝州潘彥好賭雙陸,“每有所詣,局不離身”。⑤(唐)張鷟:《朝野僉載》補輯,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158頁。永昌年間,監(jiān)察御史張東之揭露姚州官屬“提挈子弟,嘯引兇愚,聚會蒲博,一擲累萬”。⑥(五代)劉昫:《舊唐書》卷91《張東之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940頁。言語間透露出當時這些官僚聚會賭博似乎沒有固定場所,只是聚集時的一種消遣,這種推測從以下的記載得到了印證。天寶年間,萬年尉韋黃裳、長安尉賈季隣“常于廳事貯錢數(shù)百繩,名倡珍饌,常有備擬,以候準(官僚王鉷之子)所適。又于宅側(cè)自有追歡之所”。⑦(五代)劉昫:《舊唐書》卷105《王鉷傳》,第3230頁。在官署或宅子準備賭資,營造賭博場所,行賭博之便。唐玄宗時期盛行葉子格賭博法,“當時士大夫宴集皆為之”,⑧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9,《宋元筆記小說大觀》第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296頁。揭示出士大夫喜好在宴集時賭博,這種現(xiàn)象在唐代非常普遍。咸通末年,盧澄任淮南節(jié)度使李蔚的從事,“因酒席請一舞妓解籍,公不許,澄怒,詞多不遜……澄索彩具,蔚與賭貴兆”。⑨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卷7,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609頁。馮袞做蘇州郡守時,“優(yōu)游暇日,輒縱飲博,因會賓僚,擲盧,馮大勝,以所得均遺一座”。⑩范成大:《吳郡志》卷11《牧守》,宋元方志叢刊第1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766頁。唐人薛恁《戲樗蒲頭賦》:“招邯鄲少年,命諸葛新友,分曹列席,促樽舉酒。猶賢博弈,將取適于解頤;乃貴先鳴,故決爭于游手。終日莫閑,連宵戰(zhàn)酣。”?李昉:《文苑英華》卷100,薛恁:《戲樗蒲頭賦》,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版,第460頁。都反映唐時人們有在宴集時賭博的喜好。大概宴集時賭博更能盡興,逐漸變成這種場合不可缺少的助興活動。關(guān)于當時的賭博,史載:“今之博戲,有長行最甚……王公大人,頗或耽玩,至有廢慶吊,忘寢食,閭里用之,于是強名爭勝……有通宵而戰(zhàn)者,有破產(chǎn)而輸者”。①王讜撰、周勛初校證:《唐語林校證》卷8,第683頁。透露出唐代王公大人賭博熱情高漲,只是這種賭博發(fā)生在“閭里”間,未擴展開來。以上,唐代社會聚集賭博現(xiàn)象雖不少,但規(guī)模不大,未形成專門、固定的賭博場所,且參與者多是王公大人,與宋代社會全民皆賭的現(xiàn)象形成鮮明對比,這種差別恰恰說明“唐宋變革”確實對當時社會產(chǎn)生了影響。錢穆先生曾指出:“論中國古今社會之變,最要在宋代……秦前,乃封建貴族社會。東漢以下,士族門第興起。魏晉南北朝迄于隋唐,皆屬門第社會,可稱為是古代變相的貴族社會。宋以下,始是純粹的平民社會”。②錢穆:《理學與藝術(shù)》,《故宮季刊》1974年第4期。張邦煒先生在《“唐宋變革論”與宋代社會史研究》一文中認為:“稱宋代為平民社會,如實反映了當時社會生活的平民化趨勢?!?李華瑞主編:《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fā)展》,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5頁)“平民社會”與“貴族社會”的區(qū)分具體到賭博中就是唐宋社會參與賭博群體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又導致兩個時期賭博特點的截然不同,其中就包括賭場專門化、固定化。
賭場專門化、固定化根本上應歸因于經(jīng)濟的繁興。宋代經(jīng)濟的發(fā)展得到了史學前輩的一致肯定,而何以在唐代用來儲存錢物的機構(gòu)——柜坊,發(fā)展到宋代卻成為專門的賭博場所?有學者認為恰恰是唐末至宋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導致坊市壁壘的打破,“日中為市”的時間限制取消,柜坊原有職能逐漸消失。③秦暉:《唐代柜坊為金融機構(gòu)說質(zhì)疑——兼論封建后期金融市場的形成機制問題》,《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0年第2期。關(guān)于柜坊功能轉(zhuǎn)變的原因,陳明光先生認為主要當是社會需求的變化。紙幣解決了銅鐵錢攜運和交易的不便;鹽引、茶引等有價證券取代現(xiàn)錢而流行,消除了以往用銅鐵錢交易的不便??傊?笨重的錢幣大量退出流通領(lǐng)域,使代人保管錢幣的柜坊失去服務對象,衰敗勢在必然(陳明光《錢莊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9-10頁)。這種解釋的合理性在于道出了由于經(jīng)濟的發(fā)展,人們的需求發(fā)生改變,柜坊儲錢存物功能被淘汰。事實上,這種變化在唐代后期就已露端倪。會昌三年(843)五月,京兆府奏:“‘兩坊市閑行不事家業(yè),黥刺身上,屠宰豬狗,酗酒斗打,及僦構(gòu)關(guān)節(jié),下脫錢物,摴蒱賭錢人等。伏乞今后如有犯者,許臣追捉。若是百姓,當時處置,如屬諸軍諸使禁司,奏聞?!瘡闹薄"芡蹁撸骸短茣肪?7《京兆尹》,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188頁。說明唐末柜坊職能的轉(zhuǎn)變勢所必然,發(fā)展到宋代變?yōu)橘€場在情理之中。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迅速發(fā)展,坊市制度打破,人們的活動空間變得廣闊,更多的人有機會參與賭博。當賭博演變成一種社會風尚時,就需要為大眾提供專門的活動場所,賭場應運而生,加之柜坊長期以來與金錢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使其得以順利演變?yōu)榱硗庖环N金錢快速流通場所——賭場。
“唐宋變革”另一顯著影響是傳統(tǒng)“重農(nóng)抑商”思想受到挑戰(zhàn)。宋代實行土地私有,世代被束縛在土地上的農(nóng)民已不甘于躬耕田畝,一旦獲得機會就選擇離開田地另謀生路,整個社會彌漫著“輕農(nóng)”的思想氛圍,這種轉(zhuǎn)變在宋代社會非常明顯。早在北宋中期,蘇軾就指出:“上之人賤農(nóng)而貴末,則農(nóng)人釋其耒耜而游于四方,擇其所居而樂之”。⑤蘇軾:《蘇軾文集》卷8《策別安萬民三》,第259頁。劉摯也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無悅而愿為農(nóng)者……則去為商賈,為客戶,為惰游”。⑥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224,熙寧四年六月庚申,第5447頁。這種趨向令司馬光十分憂心,元豐八年(1085)八月他在奏疏中寫道:“四民之中,惟農(nóng)最苦……故其子弟游市井者,食甘服美,目睹盛麗,則不復肯歸南畝矣。至使世俗俳諧,共以農(nóng)為嗤鄙,誠可哀也”。⑦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359,元豐八年八月乙丑,第8590頁。社會上這種“舍本逐末”的趨向發(fā)展到南宋逐漸改變了人們對農(nóng)商的傳統(tǒng)看法,葉適就認為:“夫四民交致其用而后治化興,抑末厚本,非正論也”。⑧葉適《習學記言》卷19《平準書》,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273頁。正是彼時輿情的真實寫照。離開土地的農(nóng)民,四處尋找謀生機會,沖擊著傳統(tǒng)社會的分工格局,各種因素錯綜復雜,促使整個社會變得開放。①凍國棟先生指出:“在唐宋歷史變遷的過程中,社會的職業(yè)結(jié)構(gòu)所發(fā)生的某些變化是引人注目的,最主要的變化乃在于‘四民分業(yè)’界限的相對模糊以至混雜,此外則是城市居民職業(yè)的廣泛性,已遠非‘四民’所可涵蓋。”凍國棟:《唐宋歷史變遷中的“四民分業(yè)”問題》,《暨南史學》第3輯。臺灣學者黃寬重先生也認為:“宋代是個競爭性強、開放性高的社會?!秉S寬重:《科舉社會下家族的發(fā)展與轉(zhuǎn)變》,《唐研究》第11卷。有學者就敏銳指出:“宋代失去土地的流動人口,在比較寬松的社會環(huán)境中可以比較自由地探尋生活之道。這是唐宋變革的產(chǎn)物。”②程民生:《論宋代的流動人口問題》,《學術(shù)月刊》2006年第7期。而在唐代均田制束縛下的人們無法自由遷徙。隨著人口流動性加強,閑散人員增多,賭博這種充滿投機的活動為其謀生提供捷徑,短期內(nèi)改變命運成為可能,從而促進賭博和賭場的興盛,也成為令當政者十分頭疼的問題。北宋時期,四川井研縣制作井鹽的家庭作坊“每一家須役工匠四五十人至三二十人者,此人皆是他州別縣浮浪無根著之徒……一不如意則遞相扇誘,群黨譁譟,算索工直,偃蹇求去。聚墟落,入鎮(zhèn)市,飲博奸盜,靡所不至”。③文同:《丹淵集》卷34《奏為乞差京朝官知井研縣事》,四部叢刊初編,商務印書館,1929年版,第15-16頁。此外“鎮(zhèn)市鄉(xiāng)村有行止不明、無圖運作過之人,并開柜坊”,④李元弼:《作邑自箴》卷6《勸諭民庶榜》,四部叢刊續(xù)編本,第64頁?!扒G土市廛子弟,多因挾貲在手,飲博浪游”⑤洪邁:《夷堅志》支景志卷1《江陵村儈》,第883頁。等等,可以說社會流動性加強⑥張邦煒先生同樣認為:“宋代與前代相比,呈現(xiàn)出較為明顯的社會流動傾向”。張邦煒:《兩宋時期的社會流動》,《四川師范大學學報》1989年第2期。與賭場的盛行都誕生于“唐宋變革”這個母體中,只是社會流動加強后,賭博活動更加猖獗,賭場變得“興旺發(fā)達”起來。
在宋代賭博是違法的,受到國家管制。從道德層面上講,亦屬“大逆不道”行為,遭到社會的譴責和批判。有學者指出:“在中國古代政治——宗法——倫理三位一體的文化格局中,由于賭博從本質(zhì)上與‘重義賤利’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相悖,因此其文化本質(zhì)實屬于一種亞文化或反文化”。⑦涂文學:《賭博縱橫》,北京:中國民主與建設(shè)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頁。事實上,賭博不僅與“重義賤利”的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相悖,還與長期以來以儒家思想為主導樹立起來的中國傳統(tǒng)道德觀背道而馳。也正因此,賭博在宋代受到廣泛批判。吳泳認為:“飽暖則生逸樂,逸樂則生慢易惰,棄農(nóng)桑,崇縱飲博,入不能孝養(yǎng)父母,出不能順事長”。⑧吳泳:《鶴林集》卷39《寧國府勸農(nóng)文》,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176冊第382頁。朱熹說:“只如今賭錢吃酒等人,正在無禮,你卻將《禮記》去他邊讀,如何不致他惡!”⑨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93《孔孟周程張子》,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360頁。真德秀有言:“非法之事莫妄做,如聚眾斗毆、開坊賭博……如此之類,皆系非法無理之事,莫妄興”。⑩真德秀:《政經(jīng)》之《諭俗榜文》,《中華百科經(jīng)典全書》,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冊第287頁。喻汝礪也指出:“處約者道必遠,嗜利者毒必厚。郤至居賭而亡……甚矣哉,利之溺人也!”?袁說友:《成都文類》卷44《義勝軒記》,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849頁。呂公著“尤不喜人博,有‘勝則傷仁,敗則傷儉’之語”。?周煇撰、劉永翔校注:《清波雜志校注》卷9《善博曰勝》,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98頁。以上種種,宋人從各個角度對賭博行為進行譴責,包括賭博“不孝”、“無禮”、“非法”、“重利輕義”、“傷仁”、“不儉”等,從這些理由可以看出賭博是對傳統(tǒng)道德的一種顛覆,嚴重違背社會禮法規(guī)范,勢必受到輿論的批判。但任何一種行為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都有其存在的道理,不會因為社會輿論和道德的約束而止步不前或消亡。清朝時期,人們“天下之傾家者莫速于博,天下之敗德者亦莫甚于博。入其中者如沉迷海,將不知所底矣”?(清)蒲松齡:《聊齋志異》卷3《賭符》,長沙:岳麓書社,1988年版,第130-131頁。之類認識恰是對社會上難以遏制的賭博現(xiàn)象的一種強烈撻伐和深刻反思。由此不難看出中國社會賭博風氣根深蒂固,試圖利用輿論力量從道德層面予以制止難達目的,最有效的手段還是國家法律的規(guī)范和制裁,關(guān)鍵在于執(zhí)行力度的掌控,只有“有法必依,執(zhí)法必嚴”才能從根本上制止賭博行為的蔓延。社會輿論和道德約束只是法律的輔助工具而已,永遠無法取代法律的主體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