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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教大圣嘿嘿嘿

2016-04-13 11:18圈圈圈圈醬
桃之夭夭A 2016年4期
關(guān)鍵詞:母猴封印花果山

圈圈圈圈醬

身為一只普通的黃花母猴,我對大王一直抱著遠觀之心,不敢靠近。但這種想法只持續(xù)到大王被壓在五行山下為止。我想大王一只猴子在山下應(yīng)該很寂寞,我得去找他,讓他不那么寂寞。

一、大王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猴子

我經(jīng)常都能在夢中夢到一只猴子,一只全天下最好看的猴子。

他有一張長長的臉,鼻翼旁還長著雀斑,滿頭偏紅色的猴毛會被風(fēng)吹得向一個方向飄動。夢中我能聽到不斷的怒罵聲,名叫哪吒和托塔李天王的神仙一個接一個對他動用起法寶,他丟開手上只啃了一口的桃兒,不耐煩地從耳中掏出金箍棒,一棍就打得天搖地動,云啊霧啊全都向四面散去,驚得天兵天將呼叫聲連連,四下逃竄。

等到那些神仙們逃得遠了,他便坐在高高的懸崖邊上,專心啃桃子,身后拖著長長的紅披風(fēng),一雙火眼金睛里充斥著放肆與桀驁。

“不堪一擊。”

每次夢到這里,我都會覺得心中一揪。因為他的“不”字發(fā)音實在是太有特點了,明明只是輕飄飄的,毫無意義的一個字,卻教人硬生生從其中聽出了輕蔑的意味來。

我知道,那些神仙們一定不會放過他的。

果然,下一秒眼前便出現(xiàn)了如來悲憫的笑,而那只猴子絕望地看著自己的兩只手腕,他從天上跌落凡間。鮮紅色的披風(fēng)在空中劇烈翻飛了不知道多久,一下子擋在我的眼前,于是我便猛地張開了雙眼,嚇得大口大口地喘粗氣。

我摸了摸自己的腦袋,摸到了一頭的汗水。天已經(jīng)泛起了微微的魚肚白,我稍微緩了緩,從昨晚被我當(dāng)作床來休息的巖石上站了起來,隨手從旁邊樹上摘了朵花戴到耳朵上,便接著繼續(xù)趕路了。

大王被壓在山下到現(xiàn)在到底過去了幾百年,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我只記得,那時的花果山上燃起漫天的大火,無數(shù)的小伙伴都死在了那場火里,皮焦肉爛。此后的幾十年間,花果山上寸草不生,不再適合猴類生存。有一天晚上,老猴爺爺帶著山上的猴子們在水簾洞前跪了不知道多久,天亮的時候,他們嚶嚶地哭泣著,離開了花果山。

我握著從土縫里摳出來的一枚桃核,站在焦黑干枯的土地上,看著當(dāng)年與我一起仰慕大王的母猴抹著淚對我揮手告別。而我卻沒有跟他們一起走,而是看著他們走遠了,才踏上了尋找大王的路途。

大王到底被壓在哪里的山下,我實在沒辦法知道,所以我就更不知道自己要走到什么時候才能見到他。但我想一直找下去的話,終有一天能找到他。

就這樣找啊找啊,我已經(jīng)走了好幾百年了。

來到五行山的這天已經(jīng)是日薄西山,山里的土地公公們從土中“轟”的一聲鉆出來,歪著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后開始把許多比碗還要大的桃兒全都推到我的面前。

我是只猴子,對桃子自然是一點兒抵抗力都沒有的。我抱著一顆桃子啃了沒兩口,一只土地公公忽然就對著我的尾巴“嗷”了一聲。

我偏了偏腦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似乎想問我是不是猴子。

我當(dāng)然是只猴子,而且還是只黃花母猴。我“嘰”了一聲算作回答,還沒反應(yīng)過來,土地公公伸出爪子,拽住我的尾巴,就將我往一旁的石縫里拖。

我不明所以地倒退著被拽進石縫里,一路上除了嘰嘰叫喚,掙扎無果,石縫里透出一股驚人的寒意,即便是我渾身長著毛,也被凍得瑟瑟發(fā)抖。土地公公們也凍得咯吱咯吱地顫抖著,卻仍然不放開我。

我覺得有點兒慌,甚至有點兒想奪路而逃。但當(dāng)土地公公在石縫里鉆了個洞,將我從洞的另一端拖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簾時,我頓時停住了腳步,茫然地睜大眼睛,盯著那身影,一雙猴子眼里很快泛起淚水,淚水滴落在冰上,很快消失不見了。

這么多年過去,我終于又見到大王了。

大王就站在我的面前,雙眼緊閉,雙手雙腳被又粗又冰的鎖鏈分別拉開鎖住,姿勢有些狼狽,但我仍然覺得他英武非凡,只看一眼便讓猴臉紅。當(dāng)年大鬧天宮時穿著的那件戰(zhàn)甲還殘缺不堪地掛在他的身上,被時間侵蝕得只剩下冰冷的殘片,露出里面黃色的短褐。短褐緊緊包裹著的是他精瘦的胸膛,仿佛散發(fā)著熱氣,看著令我覺得要是能在那胸膛上靠上一靠,猴生大概也就值了。

他瘦了,但在我眼里,他還是全天下最好看的公猴子。

我終于找到您了,大王。

二、大王吃下了我喂的桃子

我傻乎乎地盯了一會兒大王,見他四肢被鎖,樣子狼狽,就連以前泛著紅色的猴毛顏色也暗淡了幾分,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又有點兒想掉眼淚。

封印里特別冷,我抬眼看到大王被鎖著的一條腿,鼻子一酸就抱了上去。誰知道下一秒身體一輕,我被狠狠地踢到了一邊,撞在冰冷的冰面上,又痛又冷的滋味簡直令猴驚嘆。

我咳嗽了兩聲爬起來,頭頂上響起熟悉的喘息聲。我驚得立刻抬起頭,卻見大王已經(jīng)醒了,正沖我齜牙咧嘴,神情兇惡得嚇人。

“你是誰?!是誰派你來的?!”

大王就是大王,見過的人和神仙太多了,果然已經(jīng)不記得花果山上偷偷仰慕著他的一只母猴子了。

我一邊在心中高興大王還是這么有活力,一邊捂著胸口爬起來,兩只爪子掄圓了,在胸前畫了個桃子的形狀,想表達我是從花果山上來的。

大王、大王你看到?jīng)]有,桃兒!咱們花果山上的桃兒的形狀!

豈料大王眉頭一皺,齜牙咧嘴得更兇,神情也更兇惡了。

“說話,別耍流氓。別以為你是只母猴我就不會動手……”大王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愕然地看著我,眉頭上擠出深深的皺紋來,“你是只猴子?五行山里怎么會有猴子?”

五行山里沒有猴子啊,大王,我是從咱花果山上來找你的。

要是能說話,我肯定早就特別激動地把自己的來歷全部說出來了,只可惜我以前不夠用功,沒能跟老猴爺爺學(xué)會說人話。

“嘰嘰……”我睜大雙眼,真誠地盯著大王,試圖用眼神告訴大王我的來歷。但大王顯然不耐煩了,被我盯了不過片刻,喉結(jié)一動,然后把臉轉(zhuǎn)到了一邊,喘息聲慢了下來。

“只是只猴子就快走,別再出現(xiàn)在俺老孫面前。礙事兒?!?/p>

大王的話一出口,我頓時就覺得天都昏暗了下來,世界一片暗淡。

大王是真不記得我了。

土地公公們進來找我,我最后還是跟他們一起出了封印,并不是想離開大王,只是我待在里面,面對著大王,也說不清自己的來歷。

我出了封印,自己摘了桃兒填飽了肚子,還請土地公公們將桃子給大王送去一些。然后我就趴在草地上發(fā)呆,一會兒想大王現(xiàn)在的樣子,一會兒又想大王從前的樣子。

我每天都會托土地公公們給大王送幾個桃兒。只是沒過幾天,土地公公們就把爛掉的桃兒又帶回來。我一開始以為大王是對我還有戒備,后來才想到,他的四肢都被鐵鏈鎖著,就算他真的想吃桃兒,估計也是拿不到的。

世界上最惡劣的事情就是在深夜的時候給饑餓的人看畫上的美食,而我……我比這還要惡劣。我把又大又香的桃兒送到一只餓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猴面前,讓他看得見吃不著,直到桃兒爛掉,都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想通這件事的時候我正拿石頭雕刻成大王的樣子,當(dāng)時就嚇得我手里的“大王”都掉地上了。

我趕緊央求土地公公們帶我進封印看看大王。從洞里一鉆出來,我就看見了放在地上的桃兒,而大王……大王他正伸長了腳,用腳趾頭去夠地上的桃兒,鎖鏈緊緊地勒進他的手腕里,他整只猴都快躺地上去了。

我:“嘰?!?/p>

大王……我對不起您。

大王本來玩得正開心,一聽見我的聲音,頓時渾身一顫,頭上的毛都豎起來了。他立馬恢復(fù)了以前被鎖得緊緊的時候的動作,還吹起了口哨。眼睛仿佛不知道往哪兒看,只能盯著頂部的冰塊。

“哼,你這只小母猴,怎么還沒走?不是叫你走嗎?”

“嘰?!蔽疑岵坏媚?,大王。

這句話我只敢在心里說,讓我真的說出來,我怕大王忍不住又踢我一腳。

我撿起地上的桃子,在裙子上擦了又擦,直擦得干凈得不能再干凈了,才小心翼翼地遞到大王的面前。大王一開始嗤之以鼻:“你這是什么意思?你以為俺老孫剛才是想拿桃兒,所以才搞成那樣嗎?”

在我將眼睛閉上以后,耳邊才傳來鐵鏈晃動的聲音。突然,我手上一輕。

我喂大王吃了好幾顆桃兒才敢睜開眼睛,正猶豫著要不要轉(zhuǎn)身離開,大王的眼神就落在了我的臉上。

他甩了甩滿頭雜毛上的灰,然后開了口。

“你這小母猴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我總覺得……”他齜了齜牙,停了一會兒,“俺老孫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我頓時激動起來。

“嘰嘰嘰!”

花果山??!大王!我們在花果山見過面的!大王!

但是沒等我激動多久,大王就把目光移開了。他仰起頭,看著白茫茫一片,冒著寒氣的冰塊頂部,嗤笑了一聲,聲音里像是帶著許多年前的那個夜晚,和我說話時候那樣的疲憊。

“嗤,那么遠,怎么可能呢?!?h3>三、大王看不見的外面陽光明媚

花果山離這里其實一點兒也不遠啊,大王。

你看我,走啊走,走了幾百年就走到了。

我心里是這樣想的,但面對面的,要我對大王這樣說,我說不出來。

我對大王嘰了一聲,示意我要離開封印了,大王抬起爪子,似乎是想撓撓脖子。結(jié)果剛一動,那些鎖鏈就叮叮哐哐地響起來,大王的爪子也被鎖鏈束縛住,停在半空中動彈不得。他低嗤了一聲,把爪子又放下了。

他沖我揮了揮毛茸茸的爪子。

“走吧,別再回來了。自由自在的,挺好?!?/p>

但我怎么可能走呢?我就是為了大王來的?。?/p>

這之后我還是會給大王送去桃兒,大王手腳被束縛著,我只能將桃兒喂給他吃。他除了第一次“嘖”了一聲,不耐煩地開口說“怎么又是你這小母猴”之外,漸漸地就不再嫌我煩了。

我想大王還是寂寞的。這封印是封閉的,寒冷的。我來找大王的路上已經(jīng)足夠寂寞了,但入睡之前至少還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大王卻連星星都看不見,連微風(fēng)都吹不著。

這封印里,還是太安靜了。

來到五行山有幾十天了,這天天氣不錯,微風(fēng)拂面,陽光溫暖。我一大早就爬上五行山最高的山頭,眺望了好久仿佛沒有盡頭的森林和河流。

快到晌午的時候,我又摘了桃子給大王送去,我進了封印,還沒來得及擦擦桃子,就聽山石開始轟隆作響,封印里冰屑簌簌地往下掉落,灑在我手中的桃兒上。

“算算日子,那孫猴子該餓了。這東西,爾等速速送去?!?/p>

封印外傳來一道如同雷鳴的渾厚聲音。而大王微微一瞇眼,就望向他看不見的外面,嗤了一聲:“小小山神,也敢一次又一次地來煩俺老孫?!?/p>

地面被挖出了一個大洞,土地公公們抬著一個鼎形法寶鉆了進來,法寶里燒得通紅通紅的,不知道是什么汁,滿滿地裝了一法寶,沸騰翻涌,騰起巨大的泡沫。

“嗷……”

土地公公們把我拽到一邊,然后開始齊心協(xié)力地把那一法寶的汁水往大王的面前搬。我實在不知道那被大王稱為山神的人到底送來的是什么東西,只能讓到一邊,看著他們不知道從哪里變出來一只大勺子,一只土地公公疊一只土地公公,一直疊到大王那么高,舀起那汁水就往大王嘴里送。

一滴液體順著勺子柄落在地上,發(fā)出“滋”的一聲,地面被燙出了一個大洞來。我嚇得一下子跳過去,伸開雙臂,擋在大王的面前,沖土地公公們不斷搖頭。

“嘰嘰!”

這液體連地面都能燙出洞來,要是被大王喝進去了,那還得了!

他以前再怎么威風(fēng)八面、刀槍不入,現(xiàn)在也只是一只法術(shù)被封印了的猴子,就算他不會被燙死,也一定會劇痛難忍。

土地公公們歪了歪腦袋,看著我,仿佛不知道我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大。明明平時都能夠和我溝通的……我張嘴又嘰嘰叫了幾聲,他們?nèi)耘f為難著。我急得沒有辦法,只好做了個舀水喝水的動作,接著像是被燙到了一樣,吐出舌頭,拼命用手扇風(fēng),最后一把扼住自己的喉嚨,掙扎了兩步,“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一翻白眼,做一命嗚呼狀。

做完這一整套動作,我不顧渾身的灰和泥土,麻利地爬了起來,重新眼淚汪汪地擋在了大王面前。

我死死地盯著土地公公們,目光嚴肅而堅決。

大王可不能喝那玩意兒,我一定不能讓他喝到那玩意兒!

可平時友好而好說話的土地公公們今天卻有些奇怪。

我知道他們一定懂了我要表達的意思,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舊舉著那勺子。其中有一只仿佛為難到了一定的程度,背過身去,用小小的爪子開始戳冰墻,不肯看我的眼睛。

大家都沉默著,只有那液體還“咕嚕咕嚕”地翻涌著,兩邊的人,誰也沒有要退讓的意思。

過了不知道多久,身后響起大王的聲音。他吸了一口涼氣,像是不耐煩到了極點。

“那只小母猴,你讓開?!?/p>

我眼淚汪汪地回頭看著大王。

他一怔,然后把視線轉(zhuǎn)到了一邊。

“哭什么……這有什么好哭的?!?/p>

我依然沒動,雙眼又酸又澀,我見過威風(fēng)凜凜的大王,見過喝醉失意的大王,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大王。

無能為力,任人宰割。

大王把視線轉(zhuǎn)回來,盯了我一會兒,聲音忽然低了下去,一邊嘴角翹起來,仍舊是桀驁不馴的模樣。

“別哭了……不就是銅汁鐵丸嗎?如來老兒想看我被折磨得跪地求饒,好啊,我剛好讓他看看,什么才是銅皮鐵骨!”

四、大王不知道我為什么為他落淚

接下來我看到的畫面,我總以為是地獄里才會出現(xiàn)的場景。

土地公公們將燒得滾燙的銅汁送到大王的面前。而大王,一張嘴就“咕嚕咕嚕”地將銅汁喝了下去。

空氣里充滿了皮肉被燙焦的咝咝聲和烤煳的味道,我親眼看著大王從嘴角到脖頸的地方被燙得皮焦肉爛,他痛得拳頭握緊,死死地抓住那冰涼的鐵鏈,喉嚨里滿是銅汁,連吼都吼不出聲。在這之后,傷口又迅速長好,迎接下一次的炙燙。

一只土地公公忽然發(fā)現(xiàn)了我直勾勾的眼神,好像有點兒不忍心讓我繼續(xù)看下去。它“噠噠噠”地跑到我面前,跳上我的肩膀,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掙扎著,想將它的爪子拉下來,但它的力氣很大,我掙脫不了。耳朵里只剩下皮肉焦?fàn)€時的聲音,大王痛苦悶哼的聲音。我聽得齜牙咧嘴,總覺得自己也被灌了滿喉嚨的銅汁,嗓子眼里疼痛而枯焦,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蒙住眼睛的爪子移開了。我不敢看大王現(xiàn)在的樣子,一身冷汗,“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喂大王銅汁的那只土地公公一把將勺子扔到一邊,有些惶惶然地走近我。他用小小的爪子摸了摸我的尾巴,低著頭好像想解釋什么,但我齜了齜牙,向后挪動了一下身體,躲開了他。

我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幾百年前天兵天將放的那把火,那把火燒啊燒啊,一直蔓延到了今天。

饑餐鐵丸,渴飲銅汁。

我不知道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但即便只是看著大王被折磨得舌爛口燔,我便已經(jīng)感覺到窒息了。

我坐在原地,跟傻了似的盯著地面,不知道過了多久,土地公公們抬著法寶都離開了,大王粗咳了兩聲,被燙壞的喉嚨大概是已經(jīng)長好了。

他顯得很疲憊,聲音沙啞不堪,卻還是那副桀驁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有點兒想哭。

“小母猴,你起來。”

我慢慢地抬起頭,看著大王,視線里的大王看起來有點兒模糊,只有一個輪廓,我看不清他的樣子。

“嘖,你怎么還在哭?”

我一怔,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流了滿臉的眼淚。一眨眼睛,淚珠就直往下掉,跟瀑布似的。我愕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等到反應(yīng)過來自己為什么流眼淚,頓時悲從心來,難以控制,心一橫,干脆張開嘴巴,“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大王:“嗤?!?/p>

鐵鏈被晃得叮叮哐哐響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安靜了。

大王好像有點兒為難,好半天才壓低聲音開口:“嗤,煩死了。你到底在哭些什么?你以為俺老孫的腦袋會掉?”

“嘰!”我用力地搖頭。

我知道大王是銅皮鐵骨不會死??墒恰笸鯐吹陌?。

“你是怕我會痛?”

“嘰!”我用力點頭,簡直快把腦袋點成了搗蒜的缽杵。

大王問完以后就挑著眉頭盯著我,見我點完頭以后認真地看著他,睜大眼睛,等著他的回答,他忽然把視線轉(zhuǎn)到了一邊,喉頭一動。

過了很久,大王才再開口,聲音聽起來有些干澀,我有一瞬間,仿佛聽到了冰融成水的動聽聲音。

“你這小母猴,真是無知。俺老孫能上天能下海,七十二般變化本領(lǐng)高強,一個筋斗就是十萬八千里……”

說到這里大王自己卻停了,喉嚨里發(fā)出一聲帶著低低的嗤笑,聽得我很想鼓起勇氣站起來,膽大包天地抱一抱大王的腰。

因為大王的聲音聽起來實在是太讓人難受了。像是山峰上的石頭,被冰涼的雨水一點點地沖刷掉原有的棱角,而他眼睜睜地看著,卻阻止不了。

大王抬起頭盯著我,像是在問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他說:“怎么還會有猴子覺得我是會痛的?”

五、大王說他保護不了我

那天大王說完那句話以后,就仰起頭,不再跟我說話了。我坐在地上看了他好一會兒,才一步三回頭地自己離開了封印。

我猜大王是想靜靜,所以我再進封印給大王送桃兒的時候,已經(jīng)是好幾天之后了。

就在我從洞里鉆出來的剎那間,緊閉著雙眼的大王一下子張開了雙眼。他看了我一會兒,然后竟主動和我搭話了:“小母猴,你是怎么來到這兒的?”

我趕緊從封印的一邊走到了另外一邊,告訴大王我是走路來的。

大王手指頭動了動:“走過來的?那你住的山頭離這兒一定不遠。”

我本來想猛地搖頭,但我偏著頭想了一會兒,對大王點了點頭。

“俺老孫就知道,你這小母猴一定是偷跑出來玩,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大王說著沖我挑了挑眉,“你的家人啊、兄弟姐妹啊,現(xiàn)在說不定正在四處找你?!?/p>

我看著大王挑起的眉頭,心里溫暖。我點了點頭,想著離開了花果山的小伙伴們要是想起我,回花果山找我卻找不到,說不定會嚇一大跳的。

不過沒關(guān)系,我早晚會回去的,而且?guī)е笸跻黄稹?/p>

而現(xiàn)在,大王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你不回家嗎?”大王深深地低著頭看著我。我抬起頭,看著他的雙眼,那里面已經(jīng)沒有了火眼金睛的光,只是滄桑卻又殘存著倔強的目光卻仍舊看得我心里一緊。

我以為大王又要趕我走,嚇得趕緊跑到大王面前,坐下來,四肢緊緊地抱住了大王的大腿。

“嘰嘰嘰!”大王,我不要離開您!

大王:“嗤。又來?!?/p>

這一次大王沒有踢開我。他毫不反抗地任我抱了一會兒,過了很久才力道很輕地踢了踢腳,帶得纏在他腿上的我也晃動起來。

鎖鏈叮叮哐哐地亂響著,大王低沉的聲音夾雜在里面,聽起來有種失真感。

“俺老孫被困在這兒,有家回不了,你這小母猴卻是有家不想回……”

說到這里,大王停住了。

我心中不安,將大王的腿抱得更緊了。

沉默許久之后,大王嘆了一口氣,聲音里仍舊充滿了嫌棄,聽起來卻稍微溫柔了一點兒。

“你這小母猴怎么這么蠢?別坐這里。地上有冰?!彼f道,“我身邊的石頭上沒冰,你坐這兒來?!?/p>

我搖搖腦袋,抱著大王的腿,任他怎么踢腿也倔強地不肯起來,一直到這天天色暗了下去。后來他也就不踢腿了,讓我抱著他的腿抱了整夜。第二天離開封印的時候,我的懷中還是溫暖一片。

深秋到了,樹林里的野果越來越少了,這一天我找遍了整座山都沒能找到幾個能送給大王的野果子。我壯著膽子,穿過一片樹林,去了另一座山頭,直到日暮才找到一棵結(jié)滿果子的樹。只是果子沒摘幾個,我卻遇到一只山妖,肩膀還差點兒被它抓傷。我?guī)缀跏瞧戳嗣盘踊氐绞p前。

我在石縫前舒了一口氣,坐了好一會兒,直到太陽落了山,才重新恢復(fù)平靜,小心翼翼地提醒自己千萬別被大王發(fā)現(xiàn)我的恐懼。我進了石縫,鉆進洞里,再踮著腳從地洞里探出腦袋,發(fā)現(xiàn)大王果然眉頭緊鎖,雙眼禁閉。我正高興不用在大王面前偽裝,大王“唰”地一下就睜開了雙眼。明明他已經(jīng)失去了火眼金睛的能力,我卻仍舊一下子被其中的情緒激得身軀一震。

大王身體猛地向前一傾,帶得鎖鏈互相碰撞,叮叮哐哐地響了起來,響聲震耳欲聾,仿佛他立刻就想沖到我的面前。

下一秒他開口了。聽到他此刻瀕臨爆發(fā)的憤怒語氣,我才知道,原來從前他對我的態(tài)度其實一直都是忍耐過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大王真正發(fā)火的樣子。

“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這五行山里的東西都不好惹,天黑了還到處閑逛,這就是在找死???!”

我臉上有些得意的小表情還沒來得及收起來,我維持著僵硬的動作,看著大王,嘴角的弧度漸漸地就垮了下去。

大王沒有注意到我已經(jīng)眼淚汪汪,他喘著粗氣,說完那句話,眉頭緊皺著,狠狠地盯著我。

“俺老孫被困在這里,你要是被山里的怪物叼走了,我根本就不會知道!”

我低下頭,眼淚“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發(fā)現(xiàn)我似乎是被他罵哭了,大王猛地停下了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封印里只能聽到我委屈的抽泣聲,還有大王仍舊有些急促的喘息聲。

過了很久,我聽見大王用力地呼吸了一聲。然后他輕輕地又晃了晃鎖鏈,帶得鎖鏈響起來。

“你先進來?!贝笸鯇⒚碱^皺得緊緊的,他用沙啞低沉的聲音慢慢說道,“我不罵你了,別哭。”

六、大王的眼圈泛著紅

聽到大王叫我別哭,于是我也就不哭了。

我把手里的果子放下來,正要真的走進封印時,五行山就又開始震動,封印里也能感覺到地面不穩(wěn)。山神的聲音從外邊傳了進來,如同驚雷劈海,不帶任何感情。

“孫猴子,你可知道我今天是為了什么而來?”

大王沒回答他,因為地面又出現(xiàn)了上次的大洞,土地公公們陸陸續(xù)續(xù)從外面搬來許多燒得通紅的鐵塊。大王齜著牙,看著土地公公們的動作,過了很久,慢慢地將嘴合上了。然后他抬起頭來,看著封印的頂部,彎了彎嘴角,露出笑容。

“小母猴。”大王沒有看我,只是沖我勾了勾手指。他的動作實在很小,但我仍舊準確地明白了大王的意思。

我努力控制住又想哭的沖動,立刻跑到大王的面前,雙眼中充滿了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過的恐懼。

“閉上眼睛,不要看?!贝笸跽f道。

我愕然地睜大眼睛,尚且未明白大王的意思,便見大王仰起頭,張開了嘴巴,而土地公公們迅速跑了過來,一只一只的,搭起了肉梯子,最后將燒紅的鐵塊送進了大王的嘴巴里。

大王的喉嚨里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不知道是因為不屑發(fā)出還是被銅汁燙得已經(jīng)發(fā)不了聲。我只能聽到他的血肉被燙得咝咝作響,我知道,同上次一樣,他的皮肉還會繼續(xù)長好,長成不屈的銅皮鐵骨。

空掉的法寶里仍舊“咝咝”地發(fā)出聲響,我便親眼看著大王脖子上最后一塊血肉模糊的地方慢慢長好,肌肉與筋絡(luò)如同初春的植物一般蔓延開來,從胸膛到嘴角,漸漸地重新被皮膚覆蓋。

山神威嚴的聲音從外邊傳進來,

“孫猴子,任你心腸再硬,恐怕都受不得我今日帶來的這消息?!?/p>

大王呼吸一窒,沙啞地開口:“嗤,故弄玄虛?!?/p>

我對山神恨得極深,本來正齜牙咧嘴地聽著他說話,卻在他下一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愕然愣住。

山神道:“今日地府有個鬼差,來了五行山找你,說是地府里有群猴子的魂魄要見你?!?/p>

大王猛地睜大了雙眼,抬起頭,仿佛想直視著山神的雙眼,然而擋在他面前的卻是厚厚的寒冰,除此之外,他什么都看不到。

“孫猴子,你當(dāng)初在花果山為王,一定早料到有一日會連累花果山,所以才將群猴的生死簿盡數(shù)毀去?!鄙缴裾f到這里,停下來愉快地“哈哈”笑了兩聲,“你以為這樣他們就不會死,但你卻不知道,四百年前,玉帝下令火燒花果山之時,有群猴子與天庭作對,軀殼被三昧真火毀掉,之后他們的魂魄便飄蕩在人間,無處可歸。沒有生死簿,連地府都不會收他們。你以為你掌控一切,你以為你給了他們長生不死。孫猴子,你不知道,你害慘了將你奉為大王的那些猴子猴孫!”

一滴眼淚順著我的臉頰滴落在冰面上。

我抬起手來捂住胸口,張了張嘴巴,發(fā)不出聲音來。

我一直以為他們只是不能活過來了,原來他們……連死也死不了。

山神說完這些話后,聲音還回蕩在封印里,余音繚繞,叫人想裝作聽不見都不行。

“花果山上的猴子的確愚蠢,只有他們才會直到現(xiàn)在都相信你能掙開封印。還好這方圓幾十里都沒有猴子,不然也該被你害得魂魄無處可歸?!?/p>

山神說完后周圍便安靜了下來,大王很久很久都沒有再說話。土地公公們拽著我的尾巴,要將我向外拉,我“嘰嘰”叫著,試圖反抗。大王仍舊深深地低下頭去,拳頭無力地攥緊,他明明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除了粗喘之外,甚至連一點兒多余的聲音都沒有發(fā)出,但我就是覺得,大王已經(jīng)憤怒到了絕望的地步。

“嘰嘰!”

我拼命向前撲騰,想要撲到大王的面前,抱一抱他,但他連頭都沒有抬一下。土地公公們的力氣一如既往地大,我掙扎了好一會兒,終于還是被拉出了封印。

腦袋徹底地被按進通往外面的洞之前,我好像看見大王抬起了頭,看向我,一雙眼睛泛著紅。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大王哭。

但下一秒,我的眼前就被泥土遮住,變成了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七、大王聽不見我心里的聲音

土地公公們再次愿意幫我挖洞,送我進封印時,距離上一次已經(jīng)過去了好久好久,我進了封印,在大王的眼前站了許久,大王一直都沒有睜開雙眼。

但我知道,他是醒著的。

我從山妖身邊冒著生命危險奪來的那些果子,大王一口都沒有吃上,便爛掉了。我難過地蹲下身子去收拾,收拾了一會兒便覺得更難過了。

“你怎么還沒走?”

安靜得能聽見我呼吸聲的封印里忽然響起這么一句話,我嚇得呼吸一停,然后就愕然地發(fā)現(xiàn)那句話是大王說的。

但我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因為我?guī)缀醪桓蚁嘈胚@聲音來自從前桀驁不馴的大王。這聲音喑啞,低沉,仿佛幾千年都沒有說過話了。聲音低低的,沒有感情。

我看向大王的臉,只見他慢慢地抬起頭來,頭上的猴毛已經(jīng)完全沒有從前泛著紅那樣好看了,完全就變成了滿頭的雜毛。他的雙眼也沒有再泛著紅色,目光落在我的臉上。牙齒也沒有再兇狠地齜開,他就像一只被鎖著的,認命的,最普通的猴子一樣。

“嘰。”

我趕緊將手里的爛果子丟到一邊,再用力地搖了搖頭。我不想離開大王,無論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都想為大王做點兒什么。在沒能為他做點兒什么之前,我無論如何也不愿意離開。

但大王看著我執(zhí)迷不悟地搖頭,沒有發(fā)火。

他重新垂下頭,聲音低低的:“怎么?一定要山神趕你走,傷了你性命,將你變成孤魂了,你才愿意離開?”

我有些傻了,朝著大王走了兩步,之后卻猛地停下了腳步。

他知道我死后會變成孤魂……

大王他……他知道我是從花果山上來的了!

“嘰!”我一下子有些興奮,開心地沖大王齜了齜牙。我想告訴大王,我什么都不害怕,我不怕山神,也不怕變成孤魂。只要大王能記得我,就已經(jīng)是世界上最好的事情了。

我以為看到我這傻傻的模樣,會聽到大王發(fā)出不屑的嗤笑聲,但他沒有。

大王抽了抽鼻子,吸了兩口氣,然后重新抬起頭,看著我:“你走吧。”

我臉上興奮的表情一凝,然后趕緊又搖了搖頭。

我不會走的,大王。

但大王用力地咬了咬牙,加重聲音道:“我叫你走啊!”見我臉上的表情徹底凝住,望著他只剩下不知所措,大王齜著牙,看著我,加重語氣地重復(fù)道,“你走吧。我管不了你,我管不了花果山的猴子,我管不了別人欺負你,我什么都管不了?!?/p>

我鼻子一酸,說不出心里有多難過。

我不想走。我不想離開大王。

我走了那么久,好不容易才找到他,我怎么能離開他,又只留下他一只猴在這里呢?

我想著想著就哽咽了,懇求地“嘰”了一聲,靠近大王,想拉拉他的手,誰知道大王猛地攥緊拳頭,沖我大吼道:“我說了我管不了你了,我叫你走??!”

我嚇得眼淚一下子就落下來了,退后了好幾步。大王低低地喘息著,不再看我,我盯了他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鼻酸,轉(zhuǎn)身跑了出去。

八、大王的腳下燃起耀眼的火焰

我想我實在不是一只運氣好的猴子。

我出了山洞后就失魂落魄,沒過兩天,又遇上了之前招惹過的那只山妖。這里離他住的山頭有點兒遠,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跑到這里來。

我躲在石縫口,看著它將尖利的指甲放進嘴里吮吸著,吮吸著吮吸著就開始呆若木雞地念叨。嘴巴動了幾下之后,他的眼珠子忽然就慢慢地轉(zhuǎn)動了一下,我心里咯噔一下,果然見他“哈”出了一口氣,然后就看到了將頭露出石縫的我。

我還沒來得及跑,山妖已經(jīng)奔到了我的身邊,一把就捏住了我的尾巴,用力一拽:“吃……吃的。哈……你別……別跑?!?/p>

“嘰——”

我可不是吃的啊,我在心中這樣咆哮著,只是嘴里除了嘰嘰叫喚,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了。

我不想死,死了的話,就會變得跟之前山神說的那些猴子們一樣,再也不能陪著大王了。

這樣想著,我一把就將自己的尾巴奪回來,轉(zhuǎn)身往封印里跑。

從封印那端鉆出來的一瞬間,我聽到大王猛地吸了一口氣,只是還來不及去看他的表情,我便又被從洞中追過來的山妖揪住了尾巴。我稍微掙扎了一下而已,便痛得如同被刀子狠狠地剮肉一般。

山妖動作遲鈍地從洞中爬上來,抖了抖身上的土,這才睜著鮮紅的眼睛,對我咧嘴,木然地笑了:“別跑……我……我很餓……”

“過來!到我身邊來!”大王沖我低吼。山妖愣愣地望著他,他又兇狠地齜牙,恐嚇山妖,“滾開!不要靠近她!”

大王……嗬,大王可真威風(fēng)啊。

雖然疼得跟要死了一樣,但我一邊向大王爬過去,一邊還是忍不住,驕傲地“嘰”了一聲。

我向大王伸出胳膊,視野里是模糊的。只有耳朵能聽到大王剎那間急促起來的喘息,之后是嘶啞得不成樣子的低吼聲。

“不!”

就在這一瞬間,山妖的腳便狠狠地踏在了我的背上。

可真疼啊。

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念頭,我咬著牙向大王看過去,只是我什么都看不清了。我只能聽到大王在低吼些什么,吼聲嘶啞得好像已經(jīng)喊了一千年,卻依舊是徒勞無功的。

都是我害的。

我忽然覺得,我不該逃到這封印里來的。

讓大王眼睜睜地看著花果山上的猴子被區(qū)區(qū)一只山妖折磨致死,而自封齊天大圣的他卻被封印困住,無能為力,還不如剛才就不掙扎,被山妖直接吃掉算了……

大王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喘息聲。大王的喘息也好聽,只是太悲傷,也太絕望了,要不是我知道大王不可能為我掉眼淚,我肯定會以為大王已經(jīng)哭出來了。

大王……你別難過啊。我一定……一定不會死在你面前的。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耳朵里似乎有什么鳴叫聲,十分刺耳。我一邊被山妖狠狠地踐踏,一邊漸漸地終于爬到了離大王很近的地方。我將爪子扣在大王身邊那塊冰冷的石頭上,用盡全力抬起頭,對大王笑了一笑。

“嘰?!?/p>

大王,你看,我還沒死。我還好好地活著呢。

耳朵里的鳴叫聲隨著動作變小了一些,我終于又能聽見大王的聲音了。

大王哽咽著,沖我低吼道:“俺老孫救不了你,你為什么不恨我?!你這個傻瓜!傻瓜!”

“踩爛了,能……能吃了?!?/p>

我依舊糊里糊涂,意識模糊一片。我還來不及想通大王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后腿已經(jīng)被山妖抓住,山妖輕松地便倒著將我提了起來。

“不要!”

不行啊……

即將被送進山妖嘴里的時候,我睜大眼睛,心想,為什么要當(dāng)著大王的面吃掉我呢?

如果將來有一天逃離了這個封印,我只想大王自由自在,過得開心,我不想他自責(zé)。

山妖的眼睛鮮紅,我睜大了雙眼,轉(zhuǎn)頭去看大王最后一眼,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過于絕望,還是死前的幻覺。我仿佛看見一堆火從大王腳下燃起來,伴隨著大王痛苦的嘶吼聲,燒出耀眼的火焰來。

“砰”的一聲,是鎖鏈被掙斷的斷裂聲。像盤古劈碎大地與星空,激鳴如同夢中天籟。

九、大王用他的手臂抱緊我

我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睡夢里全身都痛得好像要散架了一般,醒過來之后除了仍舊殘留著的痛,其他的一切都像是假的。

一條被鎖住很久很久,卻依然很溫暖的手臂環(huán)住了我的脖子,讓我靠在溫暖的腿上。

這條手臂仍舊不是自由的,只是連著手腕上法印的鎖鏈已經(jīng)斷掉了,無依無靠地垂在空氣中。如來佛祖的法印牢牢地禁錮住它,箍進肉里去,在手腕上留下一道深得嚇人的痕跡。

見我一動不動地望著那斷掉的鎖鏈,像是已經(jīng)傻了,環(huán)著我的手臂稍微緊了一些,帶著些沙啞的聲音響起:“別看了,你沒死?!?/p>

我眼睛一酸,抱著這條手臂就哭了起來。而手臂的主人沒動,只是環(huán)著我的力度重了些。

大王重復(fù)道:“有土地老兒的草藥,你不會死的?!?/p>

我抱著他的手臂,用力地點點頭,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

已近遲暮,天卻仍亮得驚人。玫瑰色的光從石縫透進來,拂過陰沉的巖石和冰塊,折射到封印上時,終于還是被封印擋在了外邊。

只是從封印里邊看去,整塊冰都變成了溫暖的玫瑰紅。

真好看。

“我說你這小母猴怎么看起來眼熟。我見過你?!?/p>

大王彎下腰,靠近我后說道:“你是從花果山上來找我的?”

他炙熱的呼吸拂過后腦勺,溫暖得我雙腿一軟,幾乎立即便要癱倒在大王的面前。我說不出到底是因為大王的接近使我激動,還是因為大王記得我使我激動,我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jīng)將生命里最美好的事情享受過了,即使下一秒山妖就來要了我的命,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我用力地點點頭,心里跳得厲害,不敢回頭看他的臉。

而大王說完以后就慢慢地退了回去,鎖鏈碰撞聲響起,他在我的身后嗤笑出聲,聲音里又有了以前那樣的不屑和溫度。

“還跟以前一樣,一點兒都沒有變。”

我怔了怔,來不及去細想這句話代表什么,只能轉(zhuǎn)過臉去望著大王,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大王的眼睛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在閃光。

“你不走?”他問。

我點了點頭。

“你要在這里等著俺老孫?”大王沉默了片刻,然后齜牙,露出有點兒復(fù)雜的表情,開口問我道。

本來是應(yīng)該立刻點頭的,但我卻沒有立刻做出反應(yīng)。

直到確認自己已經(jīng)將大王此刻的臉刻在了腦子里,我才特別堅定,特別用力地點了點頭。大王看著我點頭的樣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我們沒有再交流,只是他抬起頭,看著封印頂端大笑出聲,而我盯著大笑著的他,我知道自己一邊流眼淚,一邊笑的樣子一定狼狽不堪,但我卻一點兒也不在意了。

我不知道大王有多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我只是單純地覺得,大王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

“我答應(yīng)你,等有一天俺老孫掙脫封印,就帶你一起回家?!?h3>十、大王的眼睛里有銀河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幾百年于大王來說是漫長的折磨,于天上的神仙來說,不過是一年零四個月。

我陪伴大王五十一年,每天都在漫山遍野找能讓大王笑出來的東西。有時候摘到一個大的果子,我嘗一口覺得甜,就會趕緊跑進封印里,將果子遞到大王的面前。而大王總是很嫌棄地盯著那被吃了一口的果子,再瞥我一眼,最后還是會將果子接過去,在我咬過的地方咬上一大口。

夜晚我會去溪水旁邊抓螢火蟲,抓到了以后就到一棵很大的樹上去撕它葉上的膜。我將螢火蟲罩在里邊,帶給大王看。我坐在大王腳邊,然后抬起頭來,看著熒光下顯得格外英俊好看的大王。有時候我能看見他也正看向我,雙眼里好像映著滿天的繁星??墒强粗粗揖陀X得不對,他明明已經(jīng)被困在這里幾百年,幾百年沒有看到天空了,為什么我看著他的眼睛,會覺得目眩又呼吸困難,像是看著令我敬畏的銀河一樣。

我對大王比畫,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嗤”的一聲笑出聲來。他搖搖頭后再伸出手來,揉了揉我的腦袋。

“哪有什么銀河。蠢母猴,里面那是你?!?/p>

我不懂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只是覺得心里一下子就暖了起來,偷偷地傻笑了半天,完全停不下來。

我有時候會自己發(fā)呆,因為和大王在一起的日子實在是太快樂了。我希望大王能自由快樂,但又害怕有一天大王解開封印,恢復(fù)自由了,我會舍不得離開他。

這真是個解不開的矛盾。

就這樣矛盾著,一直矛盾到五十一年后的某一天,一個背著背簍的小和尚來到五行山,輕松地解開了大王的封印。

那時候我正在一棵樹上給大王摘野果子,背后傳來鎖鏈崩開的刺耳摩擦聲,有什么東西“轟”的一聲炸開了。我回過頭就見石縫口的灰塵向兩邊散開,灰塵里,大王一邊將粗粗的鐵鏈從手腕上拽下來,一邊急促地喘息著,走出了石縫。

背著背簍的小和尚嘰嘰喳喳纏著大王說個沒完,大王沒和他生氣。手腕上的封印被他丟下,重重地砸在地上。陽光從云層中間灑落下來,照得他的猴毛都微微泛著溫暖的紅。他向四周張望著,很快就看到了呆呆的,站在樹下的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看著我,呼吸有些不穩(wěn):“蠢母猴,俺老孫出來了?!?/p>

我用兩只爪子擦了擦眼睛,眼淚卻不斷往下落。

“嘰!”恭喜您呀,大王。

“嗤,哭那么多年了,怎么總也哭不夠?”

大王齜著牙,目光復(fù)雜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才伸出大手揉了揉我的腦袋:“我先送你回花果山。”

我怔住,急急地指著他。大王望著我,過了好久才收回放在我腦袋上的手:“我……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死在三昧真火里的那些猴子,我也會一起帶回來?!?/p>

我這才抽抽搭搭地抬起頭來,看向他的臉。

比起在封印里被鎖著的時候,現(xiàn)在的大王自由了許多,也英俊了許多。但他的表情卻變得滄桑了,再也沒有當(dāng)年的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他的眉頭緊緊皺著,仿佛再也不會松開了。

他看著我,頭頂?shù)暮锩伙L(fēng)吹得偏向一個方向。我盯著他,覺得鼻酸,伸出爪子,摸了摸他的臉。

“嘰?!边€好,還是溫暖的。

大王望著我,或許是因為我的叫聲里帶著顫音令他不忍,他本來便皺得緊的眉頭又深了幾分。

“別怕,我保證?!闭f完他又重新摸了摸我的腦袋,十分溫柔,“花果山是俺老孫的家,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兒?”

我聽在耳朵里,根本不愿意去深思他的話是不是真的會實現(xiàn),只是拼命點頭,一直點到同土地公公們告完別,從地上到了大王的筋斗云上。

離開四百多年后,大王終于又將我送回了花果山。大王將我放在花果山上時,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拳頭便又握緊了。

我怕大王觸景生情,便伸手去握住大王的拳頭,仰著頭,眼淚汪汪地看著他。

大王低頭看了我一眼,隨后拳頭便在不知不覺中松開了。

他一言不發(fā),像是怕自己后悔似的,松開我的手轉(zhuǎn)身便要走。我站在焦黑的土地上,望著他,眼淚不要錢似的往下落。大王回首看我一眼,眉頭皺了皺,終究走了回來。

他伸出手臂,抱了抱我。

他的力道太重,我竟完全忘記了愕然,只覺得越發(fā)心酸起來。

“你就在這里等著其他猴兒們回來,不要亂跑。我答應(yīng)你,我也一定會回來。”

我將頭埋在大王胸前,不斷點頭,似乎除了點頭,我什么動作也不會做了。

大王放開我,乘著筋斗云離開了。我知道這次他是真的離開了,不會再回頭了。

我沒忍住,一邊哭著,一邊隨著那筋斗云跑了好幾步,風(fēng)吹得我頭上的猴毛飄起。天空藍得一點兒雜質(zhì)都沒有,浮著悠悠白云,。風(fēng)吹過,云朵變了個形狀,大王的背影便隱沒在天邊的云朵里,很快看不見了。

我環(huán)顧四周熟悉的土地,又想起了大王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樣子。想著想著就又笑了起來。說不出自己是難過多一些,還是喜悅多一些。

大王自由了。

大王離開我了。

兩件事在腦子里碰撞了一會兒,我仰著頭,沖著藍天“嘰”的一聲就叫了出來,想讓風(fēng)把我的聲音帶給大王聽到。

大王,我會一直等著您回來。

十一、大王說他會回來

后來十多年過去了,花果山上的土地重新長出了鮮花和綠草,老猴爺爺帶著離開的小伙伴們回來了。

小伙伴們說,他們始終忘不掉花果山,一路走一路搜集種子,只想著將花果山重新裝扮得更加美麗。我們將那些種子撒滿了整座花果山,連大王住過的水簾洞前也撒了。

第二年春天,花果山上的鮮花比從前大王在的時候還要開得漂亮。

從一只母猴手里接過一朵花,戴到耳朵上時,我想,大王要是能看到這些花,就好了。

但沒關(guān)系,大王答應(yīng)了會回來,他早晚能看到的。

我每天都會到大王當(dāng)年送我回來的地方去等大王,我知道外面春天風(fēng)和日麗,夏天烈日炎炎,秋天北風(fēng)蕭瑟,冬天雪花紛紛。但花果山卻一年四季總是晴天,我總是坐在大王送我回來的地方,想著大王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他抬起頭來看到天的時候,又不知道會不會有片刻能想到我;想到五行山上又大又甜的野果;想到我睡在他身邊的巖石上,而他怕我冷,單臂抱緊我的每一個夜晚。

可惜我不能親口問問他。

我等了很久很久,大王一直沒有回來。

但我的心里卻一直有一種預(yù)感,我總覺得,大王他一定會回來的。

老猴爺爺也開始來陪我等,他會摸摸我的腦袋,問我要是重來一次,如果我早知道陪伴大王那么多年,卻不能將大王帶回來,還得一直等下去的話,還會不遠萬里,跋山涉水地去尋找大王嗎?

我望著老猴爺爺,看著天邊的云,一邊用力點頭,一邊齜牙笑。

“會?!蔽易终粓A地說,“我一定會去的?!?/p>

我想去看看世界上最英俊的猴子,即便被壓在五行山下,也依舊桀驁不馴的樣子;

我想陪伴他,將自己的仰慕告訴他;

我想將世界上最好吃的野果子都帶給他,我想讓他在五行山下不再那么寂寞。

如果可以,我還會像現(xiàn)在一樣努力地為他學(xué)會說話。

我會對他說:“大王,我真喜歡您?!?/p>

大王肯定就會不耐煩地齜牙,問我是哪兒跑出來的母猴子。

那時候,我就會特別驕傲地挺起胸膛,對大王笑著說:“我就是那只在你的水簾洞里偷偷放過桃子的小母猴啊。我一直一直都特別喜歡你,以后我還會一直一直陪著你?!?/p>

然后,我要撲上去,抱一抱大王。不管他怎么掙扎,我都不會再放開了。

“你可別再把我忘記啦,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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