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素
上期回顧:
這日過后,我便天天往宮里跑。小叔雖然無情地拒絕了讓我去找慕淵的請求,但無奈這段時日朝中事務(wù)繁忙,他往往是天未亮便出了門,深更半夜才回府。他前腳一走,我后腳就跟著進了宮。慕淵自然也不是時時都閑著,一天里有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待在議事殿。回來后要么與我一同用膳,要么就與我在御花園走走。事情若是沒處理完,他便在書房中寫寫畫畫,我就在一旁,安靜地替他磨墨。
如此一來,對邊關(guān)之事我多少有了一些了解。
北曌與大燕本就算得上是世仇。十六年前一戰(zhàn),血流漂杵滿目瘡痍。后來兩國休戰(zhàn),約定二十年內(nèi)不得互相侵犯??纱舜伪睍浊巴跸墒?,新王登基。他先是讓邊塞十六部族來對大燕邊境進行騷擾,眼下似乎又鬧出了什么幺蛾子,搞得王上等人焦頭爛額。
我問慕淵其中細節(jié)。他只說,北曌在大肆傳播謠言,妄圖動搖我大燕軍心。
我左思右想,覺得這還不簡單?反正都是比誰能吹,他既然能來捅我們的胳肢窩,那我們大可夸張史實,給他們痛快一擊!
譬如,就說北曌王是上古妖怪,下凡來作亂,生得十分丑,有眼沒嘴,有鼻沒耳。專門吸取男子陽氣,還瞪誰誰懷孕。而我家小叔,就是上天派來收他的天兵,能呼風(fēng)喚雨,撒豆成兵,打誰誰殘疾!
看,多么真實!
我連后續(xù)都想好了,小叔打敗了北曌王,與北曌王妃一見鐘情,誕下一子,后來小叔不愿回天庭,承受了七十二道天雷,被劈得終生不舉,但北曌王妃對他忠貞不渝,不離不棄,終于感動了天地!
我把這個故事梗概告訴慕淵,他似笑非笑地贊我道:“情節(jié)不錯?!?/p>
我十分驕傲,回府就聲情并茂地講給小叔聽,并真誠建議他立刻召集全國的文人,開始動筆書寫。結(jié)果小叔只是臉一沉,接著把我打成了偏癱。
……
我想,小叔他果然是個注孤生的命。
年關(guān)將至?xí)r。慕淵的身子骨已然一天比一天差,時常走著走著,便不停冒冷汗,咳嗽時也漸漸咳出了血絲。他不想我看見,我便佯裝著沒心沒肺,還跟他講,等天氣暖和了,要同他一起去郊外的北坡抓野馬。
他聽著,便只是笑笑,沒有回應(yīng)。
再后來,在他的主導(dǎo)下,北曌的危機暫時解除了。他還說,是我的一番胡扯給了他靈感,讓他得以順利解決謠言傳播一事。我沒有細問,只覺得他的確是個足智多謀之人。后來,我還以為他終于能好好歇著養(yǎng)身子了,誰知,王上卻是一刻也不讓他停歇,借口北曌卷土重來只是時間問題,要慕淵盡快想出邊防的布軍之策,減少傷亡。我看著慕淵整日操勞忙碌,人愈發(fā)消瘦,臉上也不見了血色,忍不住想去找王上說理,卻被慕向南攔了回來。
慕向南那陣兒對著我無奈地搖頭,道:“愉悅,我也心疼祖王叔,可是,父王他……”他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擠出幾個字,說什么“這就是天家的悲哀”。
我聽得不明不白,他卻只肯露一臉的痛色給我看。
到了元宵節(jié)前夕,我陪著慕淵在書房研究邊關(guān)地勢時,他倏然一口血噴在地圖上,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他便暈了過去。
那一刻,我才知何為心急如焚。
我扯著嗓子號了半天,把王上,小叔,慕向南等人都號來了慕淵寢宮,他們后頭跟了一連串太醫(yī),個個背著箱子魚貫而入。我撲在小叔懷里,整個人都禁不住發(fā)抖。小叔拍著我的背,不停安慰我。
我小聲道:“方才……方才王爺先生他……就……就好像要沒了一般,我……我都感覺不到他的呼吸。”
說著,我捂住眼,一不小心手指上便沾染了水汽,我問小叔:“王爺先生……會不會有事?”
小叔緊緊摟著我,表情凝重,一言不發(fā)。
我又搖他:“小叔,王爺先生是不是要死了?”
話音未落,我喉嚨一緊,語氣里不覺帶出了哭腔。小叔撫摸著我的頭,仍是不說話。
房間里一時氣氛肅殺。為首的王上面色陰沉,看著幾名太醫(yī)跪在床前輪番給慕淵把脈。每一個把完,都不斷擦拭著額頭上的細汗,大氣都不敢出。待最后一人診視完畢,王上問:“王叔如何了?”
幾名太醫(yī)面面相覷,誰也不敢答話。
王上一怒:“孤在問你們話!”
太醫(yī)們“撲通”一聲,齊齊跪下,最為年長的老者雙手伏在地上,顫聲道:“回王上,九……九王爺他……他病邪侵入心脈,已現(xiàn)油盡燈枯之勢,怕是過不了這個年了?!?/p>
我腳下一軟,小叔手疾眼快,將我舉高抱了起來。慕向南亦是臉色發(fā)白,驚訝得說不出話,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不稍片刻就有了淚意。
唯獨王上怒目圓睜。好半晌,他喝道:“放肆!”
太醫(yī)又是集體一哆嗦。
“治不好王叔,孤就讓你們陪葬!”
老太醫(yī)抖如篩糠地道:“王上,臣等已經(jīng)盡力了。即便王上要殺臣,臣也毫無怨言。九王爺身體向來孱弱,近來又操勞過度,未曾好好調(diào)理,便是大羅神仙在世,也回天乏術(shù)啊?!?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0/tzya201604tzya20160411-1-l.jpg" style="">
“孤要你們何用!”王上手一揮,悶聲如雷,“滾!”
一群太醫(yī)當即嚇得跪著出了寢宮。
我呆呆地看著床上毫無知覺的慕淵,鼻頭酸澀不止,喉嚨里像卡著魚刺,難受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過了許久,慕向南低聲喊了一句:“父王?!?/p>
那老頭忽然無力地擺了擺袖口:“你們先退下吧?!?/p>
“是?!?/p>
小叔行完禮,抱著我連同慕向南一塊兒,輕手輕腳地退出了慕淵寢宮。我埋著腦袋,聽見慕向南叫了我一聲:“愉悅?!?/p>
我沒答應(yīng)。
他又轉(zhuǎn)向小叔:“蘇將軍……”
“她無事?!毙∈宓?,“卑職先帶她回府了,太子也早些休息。”
“好?!?/p>
夜風(fēng)凄凄,吹過十里長街。草木發(fā)出的聲響宛若低泣。每家每戶在這個時節(jié)都掛上了紅彤彤的燈籠,徹夜不熄,有一股歡天喜地的年味。我抬起眼皮子看了一看,又埋進小叔頸窩里,悶聲道:“小叔,你說這個時候,別人是不是都特別開心呢?”
“……”
“要過年了?!?/p>
“是。”
半晌,我又道:“可是,為什么我會覺得這么難過?”
小叔停下腳步,幾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這晚,他徹夜守在我床前,半步都沒有離開。
翌日用過了午膳,我馬不停蹄地進了宮,去探視慕淵的狀況。他還沒有醒,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沒有談笑風(fēng)生,也沒有運籌帷幄。我一陣陣恍惚,好像又回到了我與他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在小憩,而我在不耐煩地等他醒來。
可這一回,我不知道能不能等來他喚我一句:“阿悅?!?/p>
守至夜里,慕淵仍舊沒有醒。小叔叫人來傳話讓我回去,我依依不舍地替他掖好了被角,方才一步三回頭地出了門。
到皇宮門口,我遇上換了一襲布衣的老太醫(yī)。他背著包袱,一邊走,一邊長吁短嘆。我上前詢問,才知他被王上罷免了官職,準備告老還鄉(xiāng)。
多事之秋,各人有各人的愁苦。
我安慰了他幾句,準備告別時,他忽然叫住我道:“小郡主。”
我回頭:“太醫(yī)爺爺還有什么事?”
他對我招了招手。我挪過去些,聽他低聲道:“郡主稱我鶴老便好。我觀郡主神情,似乎十分緊張九王爺?!?/p>
“嗯,”我點頭,“他算是我的啟蒙恩師。”
“如此,”鶴老捋捋胡須,“不瞞小郡主,王爺他的確病入膏肓,藥石罔效。”
“我知道?!蔽覕Q緊了眉頭。
鶴老又立刻補充:“不過還有一法,卻是可以試試?!?/p>
“什么?!”我聞言,旋即雙目放光,一把抓住了鶴老的腕子,急切道,“是什么法子?”
他拍拍我的手背,示意我鎮(zhèn)定下來。
“此法,是個傳說,我也不敢確定能不能救王爺?shù)拿??!?/p>
“不管怎樣,我都愿意一試!”我將話說得鏗鏘決然,代表了我不惜一切的心。只要能救慕淵,什么都好說!
鶴老見我如此,眼中忽閃過一絲贊許,道:“小郡主果然如傳聞那般,是個至情至性之人。既是如此,我也不再隱瞞。我年輕時四處游學(xué),曾在距王城一百里外的秦風(fēng)峽內(nèi),遇見一名善用蠱藥的姑娘。她妙手回春,能救眾人都斷定的將死之人。我本想將此事告知王上,但憶起當年有人曾說過,那姑娘用的蠱藥怪得很,對人百害而無一益。我怕害了九王爺,也怕害了那姑娘,所以不敢說出來?!?/p>
“這樣……”我摸摸下巴。
現(xiàn)在慕淵的情況,最壞也不過頭點地。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但凡有一線生機,我都該為他爭取。
一念至此,我飛快奔上了馬車,一邊吩咐著車夫往出城的方向趕,一邊掀開簾子對還杵在原地的老者道:“多謝鶴老。他日若王爺先生病好如初,我一定請您喝喜酒!”
鶴老連答了幾聲好,然后才反應(yīng)過來:“病好了為何要喝喜酒?”
我:“當然不一定是喜酒,可能是孩子滿月酒!”
鶴老:“……”
路上,駕車的車夫不愿隨我出城。因這廝在我家上了好幾年的工,深知我小叔那氣震山河的不世威力,所以,走到一半,他就想掉頭往鎮(zhèn)國府跑。我也不急,坐在車里慢悠悠地道:“沒關(guān)系,咱們要是現(xiàn)在回府,我就告訴小叔你剛剛摸了我的胸?!?/p>
車夫當即大驚,揮動馬鞭,風(fēng)馳電掣地往城外狂奔。那架勢,像是跑慢一點兒都會被我小叔五馬分尸一般。
他特別識趣。
秦風(fēng)峽。
到達之際,已是次日巳時了。
我讓車夫去尋個落腳的地方等我,然后獨自前往峽谷中尋找鶴老口中的姑娘。進谷路上,偶遇了幾名砍柴的壯漢,我充分發(fā)揮出平胸蘿莉的優(yōu)勢,對著他們天真地賣萌。不稍片刻,消息便分毫不落地進了我耳里。
據(jù)聞,在峽谷的西南角,的確住著一名擅長用蠱的女人,不過不是姑娘,而是老婦。但那人脾氣古怪,常年不出門,住的草廬里陰森可怖,幾乎無人敢靠近。
我大致記下了路線,隨手扔了兩錠黃金給幾個壯漢分,然后不敢有所停歇,風(fēng)塵仆仆地行往老婦所住的草廬。
這秦風(fēng)峽內(nèi)風(fēng)景甚好,即便是這樣的冬日,也仿如春季一般。四處淺草及膝,百花斑斕。一路走來,便是抱著焦躁之心,我也不免被這景致所迷,稍有放松。
約莫大半個時辰后,我遠遠看見一座草廬。草廬處在絕壁之下,周遭籠罩著怪異的紫色煙霧,梁下結(jié)著碩大的蛛網(wǎng),五彩的蜘蛛正吊在上面等待捕食。
我目睹著這幅場景,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我做了好一番心理建設(shè),握緊拳頭,才小心翼翼地靠近房門,伸手敲了敲。
“有沒有人?”
無人作答。
我又接連敲了好幾聲。倏然,草廬的門大敞開,冷不防把我嚇了一跳。我清了清嗓子,伸著腦袋往里看。只見屋里光線昏暗,一口巨大的藥爐此時正在詭異地冒著青煙。我拍拍胸口,大著膽子跨進一步,角落里突兀地傳來一個沙啞的嗓音,問:“你是何人?”
我不由得一僵,好半晌才回:“我乃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王上親封小郡主,鎮(zhèn)國將軍的親侄女,張嘴戰(zhàn)八方,動手滅萬軍的蘇大錘子斯基?!?/p>
那人冷靜了一下:“你是何人?”
“哦,我乃蘇霸天?!?/p>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一名老婦從暗處走出,手里拿著一只盅,盅散發(fā)出綠油油的光亮,十分瘆人。我下意識地夾緊雙腿,爭取面不改色地與她對視。
老婦上下打量了我一陣,咯咯笑起來,問:“小娃兒,你找我做甚?”
既有求于人,我先是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子,繼而道:“聽聞老人家可以救必死之人,這是真的嗎?”
“必死之人?”她想了想,笑聲比先前更多了幾分詭譎,“這世上何來必死之人?”
聽她這樣一講,我心頭一喜,情不自禁地上前半步道:“老人家,我的恩師被陳年舊疾纏身,御醫(yī)診視過后,都說他熬不過這個年關(guān),若您能救他,我蘇愉悅愿上窮碧落下黃泉,只求報答您的大恩大德。”
“咯咯咯!”她笑了許久,然后特別嚴肅地問我:“你不是叫蘇霸天嗎?”
“……”
這不是重點好嗎?!
我解釋:“蘇霸天是我的藝名,在外打架時用的。”
“哼!”她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斂了嘴角弧度,如鬼魅地往我跟前一靠。我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已經(jīng)被她把住了脈門。
我好心提醒:“那什么……不是我要治平胸?!?/p>
她睨我一眼。
“當然我也不治矮!”
她由蔑視轉(zhuǎn)成瞪。我剛想說哪怕智障我也不治,話還在喉嚨打轉(zhuǎn),她忽地松開我,后退數(shù)步:“將你要救之人的情況詳細說來?!?/p>
這話題轉(zhuǎn)得太快了吧!
我苦心搜羅了一番詞匯,從慕淵的病情變化,巨細無遺地告訴她。
聽完以后,老婦摸著手里的盅,瞇眼道:“據(jù)你所言,他這病邪早已于己化一,五臟六腑怕都已是枯竭,心脈受損,確實回天乏術(shù)?!?/p>
“但您一定有辦法!”我討好道。
她看了看我,點頭:“的確還有辦法?!?/p>
我險些給她跪下,立刻急急忙忙撲過去,拉住她的手,感情充沛且真誠地道:“但求您救他一命!”
片刻,老婦問:“小娃兒,你當真愿意為了救此人不顧一切?”
“是!”
“那好。”話音剛落,她從袖口里拿出一條白得幾乎透明的長絲蟲,半身抬起,似在張望著我的方向。我本能地迅速彈開,老婦即道:“正好我這蟲子需要一個宿主,如果你愿意當這宿主,我便將救他之法交予你?!?/p>
我不禁皺眉:“這是什么?”
“噬思蠱。”她倒沒有隱瞞。
我又問:“做了宿主會有什么后果?”
“一具行尸走肉罷了,無思亦無心,永無恢復(fù)之期?!?/p>
她這么直接,也不怕我拒絕。
許是我的神情太過凝重遲疑,老婦轉(zhuǎn)身打算走回黑暗里,正說著:“我讓你考慮半……”
“不必,我答應(yīng)你!”
有本書里曾講過:“情之一字,可生死人肉白骨?!痹谖沂鶜q這年,我忽然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這段時日,我常常做著一個夢,夢見那處殷紅的山谷,漫山遍野紛飛的紅楓。有一個穿著月白色衣裳的男子頎身立在樹下,回眸對我淺笑。只是那一眼,便斷絕了我此生所有的退路。
我希望,慕淵他能好好活著。
我也希望,若有朝一日,他想起我,會覺得:啊,蘇愉悅,那個我也曾喜歡過的小姑娘……這便足矣。
交易談定,老婦捉住我的腕子,準備將噬思蠱種進我的身體。我哆嗦著不敢看,剛一別過頭,草廬的大門“砰”的一聲塌了下來,把我倆同時震了一震。
我呆滯地看著門口,月白色的衣袂翻飛出絕世的弧度,逆光之下慕淵的臉如冰凍三尺,寒氣森然。他朝我伸手,道:“阿悅,隨本王離開。”
我乍然回神,訥訥地道了一句:“王爺先生……”
余下的話尚未出口,他便將我一拽,大踏步邁出了草廬,一邊走,一邊斥責(z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命換命,如何由得你胡來!你可曾考慮過你小叔的感受,你又可曾考慮過我……”
后面的說辭被他止不住的咳嗽聲代替。
我看著慕淵捂嘴的指縫間滲出了血來,不敢忤逆他,只得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小聲道:“王爺先生,阿悅知錯了?!?/p>
他沒回答,腳下步伐不停,向著一個未知的方向行去。
大概是在生氣,他一路上都沒有再開口。直至走了許久,我和他相扶著到了一方山坡上。周遭草長鶯飛,群芳爭艷。輕風(fēng)一拂,天地間便蕩開無窮無盡的花雨。薄霧如紗籠罩著四下,不遠處,一棵古木愴然獨立。
我攙著慕淵緩行至樹底,他一個踉蹌,我沒能扶得住,隨他一同跌坐在地。我慌慌張張地去察看他可有傷著哪兒,他卻按住我的手,搖了搖頭,隨即從容倚在樹干,半闔著眼道:“阿悅,你太任性了?!?/p>
“我知道?!?/p>
“今后,都不可再如此?!?/p>
我紅著眼望了望天,吸吸鼻子,倔強地說:“那王爺先生能不能不要一直睡著?”
他不語,一張極為好看的臉蒼白得像隨時都會化灰一般。我默默地盯了他半晌,忍不住一頭扎進他懷里。
“王爺先生,讓阿悅救你吧!好不好?”
慕淵身子緊繃,好一會兒,才伸手一下一下輕捋我的發(fā)。
“阿悅可有見過西北的大漠之景?一望無際,綿延千里。黃昏時分,日頭像是觸手可及,百年的城池透著歲月的斑駁痕跡,孤鷹自天上掠過,無限壯闊?!?/p>
我一呆,眨巴著眼看他:“沒見過?!?/p>
“那又可曾見過大雪原?在極北之地,冰川浩蕩,極目所望,也只是一片蒼茫的白。內(nèi)那里有一種稀奇的動物,名喚雪熊,體積龐大,看起來兇殘無比,實則性格溫順,阿悅一定會喜歡?!?/p>
“也沒見過?!?/p>
“在大燕以南的苗疆,民俗風(fēng)情亦是不同。草木參天,在地上幾乎不見日月。人們都以樹為家。但凡夜里,螢火蟲鋪天蓋地,猶若繁星浩瀚?!?/p>
“王爺先生……”我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圖。
目光穿過群山,慕淵似是看見了那一幅幅極致的美景,還在繼續(xù)說:“自然又有江南的煙雨,魚家小調(diào),蓮荷曼妙。太湖上鶯歌啼囀,美人如云?!?/p>
我一把握住慕淵的手,執(zhí)著地搖頭:“阿悅會遺憾這世上諸般風(fēng)景未曾入眼,可對阿悅來說,風(fēng)景再美再好,都比不過王爺先生安然活著?!?/p>
慕淵收回視線,澀然一笑:“癡子?!?/p>
我還想再說什么,他卻溫柔地攬過我的肩,低聲呢喃:“噓,陪本王看完這一場日落,可好?”
“嗯。”
這天過得尤其快。我分明覺著剛過午時沒多久,天上的云還在變幻著形狀,而一眨眼,滿目已是殘陽似血。余暉映在慕淵的面容和發(fā)上,將他的肌膚襯得幾欲透明。他嘴角掛著慣有的淺笑,深邃的眸底卻現(xiàn)出無可挽救的枯敗。
我心如刀絞,兩只手交疊握著,幾乎將掌心掐出血。
他忽然喚我:“阿悅?!?/p>
我悶著聲回應(yīng)。
修長的五指從懷里拿出一個精致的瓷瓶,慕淵遞到我手上,慢慢道:“本王曾教過你一句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你可還記得?”
我默然。
“數(shù)年后,本王的阿悅會嫁做他人婦,那時候,你會明白此詩的含義。本王……欣見阿悅長大后的將來……”
最后一縷陽光沒入山巔之下。少了暖心的色彩,只剩下夜幕瘋狂蔓延。慕淵的拒絕都不著痕跡。我握緊瓷瓶,四肢百骸有涼意席卷,剛想轉(zhuǎn)頭去看他,一只手輕輕蒙住了我的眼。
他道:“別看?!?/p>
我僵了一陣兒,依言背過身,沒有看他。西邊慢慢爬上了閃耀的星星,我開始喋喋不休說起最近的新鮮見聞,有說書先生講我家小叔能目射霹靂,白日飛升,大家誰要修仙都可去找他走后門;也有我最喜歡的黃書大手最近新出了小人兒打架的書,內(nèi)容可精彩了。還有慕向南,他說城外廟子里來了個極好看的和尚,哪日要帶我去沾沾佛光。
說著說著,我眼中五彩斑斕的天與地便莫名模糊了起來。我挽起袖子,胡亂擦了一把臉,摸索著去牽慕淵的手。他的大掌此時已經(jīng)涼透,與我記憶里的溫度已然不同。我擤了擤鼻子,軟軟糯糯地叫著他:“王爺先生?!?/p>
他沒出聲。
我又自顧自道:“一定是睡著了?!?/p>
所以,我要安靜一些,不能吵著他,要耐心地等他醒來。
至夜,下了一場大雨。我坐在樹下一動不動,陪慕淵聽這場雨聲。
雨停的時候,我又想起了他方才說的那句詩,其實他教這一段的時候我正在書本下放了一本新入手的《后山夜戰(zhàn)錄》,看得口水直流,根本沒仔細聽他講的什么。那詩中含義,我也不明白。
但有一句,我卻記得清楚,是這樣講的:“生當復(fù)歸來,死當長相思?!?/p>
……
“生當復(fù)歸來,死當長相思。王爺先生,你可記得等等阿悅?!?/p>
到了第二日黎明的時候,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地來了山上。我那時候視線不清晰,全身也被凍得沒了知覺,緩了好久,才看清打頭的人。有王上,慕向南,還有小叔。
小叔的臉色極差,看上去就像從地府闖出來的厲鬼似的。我原本應(yīng)該嚇得“兵退三千里”,可事實上,我只是這樣與他們僵持著,愣了大半炷香的時間。隨后我回頭一看閉著眼睛的慕淵,心窩子狠地一揪,“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小叔……”
小叔以迅雷之勢晃到我面前,一把將我拎起來,抱進了懷里。我環(huán)著他的脖頸,趴在他肩頭,積累了幾日的淚水瞬間決堤,很快打濕了他黑色秀銀紋的衣衫。小叔拍著我的背,一言不發(fā)。我便哭得愈厲害,幾乎暈過去。
那日的峽谷中,處處都回響著我撕心裂肺般的哭聲,但自始至終,我再沒有提及一句“王爺先生”……
慕淵下葬是在元宵過后,正月二十七。冥紙鋪道,十里長街上,滿掛著黑紗白花。王上親自運棺前往王家陵墓,路兩側(cè)的百姓一直跪到了城門外。有知道慕淵功績的人,帶了祭品來擺在路邊,甚至不停偷偷抹淚。我亦穿戴著整齊的麻布孝衣,默默跟在隊伍之后。
陰風(fēng)如哭,適送故人遠行。
儀式結(jié)束,我隨小叔一同回了鎮(zhèn)國府。這之后,小叔每夜都要守著我入睡,才肯離去。
我起初每晚都夢見慕淵,時不時便會半夜哭醒,至后來,已經(jīng)逐漸習(xí)慣他不在我身邊這個事實。慕淵交給我的藥物我也每日服用,開始不抱什么希望,直到有一天早上起床,我發(fā)現(xiàn)我長到了小叔肋骨處,這才喜出望外。
大半年后,慕向南費盡心思搜尋的玄鐵有了下落,遣了全大燕最好的三十名工匠,日夜趕工,打造了一柄大巧不工的無鋒重劍出來。他帶著三名太監(jiān)把這柄重劍扛到鎮(zhèn)國府時,小叔還用眼神剜了他大半日。但念及其太子的身份,又想到要開導(dǎo)我,小叔終于同意讓我試劍。
而本人蘇霸天,也著實沒讓他倆失望。三人合力才抬起的百斤重劍,我單手便提了起來。
慕向南看得目瞪口呆,當即開始掰著指頭算,以后成親了打不打得過我。我白他一眼,誰要和你成親,我可是慕淵的未亡人!
而后,小叔的藏書閣也不再拒我于門外,只要我想去,各種各樣的武學(xué)秘籍隨時都向我敞開懷抱。我樂在其中,成日醉心武學(xué),除了每月某書坊上新書的固定時段,幾乎難得出門。
小叔心情好時,也會和我過上幾招,每每都要感慨一句:“虎將無犬子?!?/p>
他真是特別自戀。
慕淵辭世的第一年,我武道初有所成,某天半夜突發(fā)奇想,去廟子里掀帥和尚的僧袍,結(jié)果被聞名眾國的十八銅人陣打了個半身不遂。翌日,小叔怒上寺中,將那十八個涂著金漆的和尚打得青紫交加,并留下狂言:“我蘇家兒女,豈是外人能動的?!”
我非常感動,然后就眼睜睜地看著小叔回來把我另一條還沒折的腿給打折了。
……
慕淵辭世的第二年,我長至小叔肩胛處。該有的地方都開始發(fā)育了。我把小叔給我扎的雙馬尾犀利地挽成了單個發(fā)髻,在城里晃了一圈?;貋砗?,說親的媒婆幾乎將門檻踩爛。又有二十來個不怕死的公子哥親自找上門,要和小叔聊天。我蹺腿坐在墻上,就見書房里時不時扔出一個人來,不是把門撞壞,就是把墻撞爛。
李嬸曰:“老爺這敗家喲……怎么得了!”
話音剛落,最后一人已經(jīng)捅破了房頂,直飛向遠方……
這事過了沒多久,宮里就貼出皇榜,說蘇愉悅已與天家定下姻親,再有妄圖說親者,嚴懲不貸!
我想了想,也對。我雖從未將自己視為太子妃,可慕淵也是天家之人啊。在我心里,我已經(jīng)是他的未亡人了。所以這樣算來,這告示也沒說錯。
慕淵辭世的第三年,我已經(jīng)與尋常女子一般高,且某個部位十分“壯觀”。為此,我特意去制衣坊,讓他們用金線加白羽,織了一件霸氣側(cè)漏的低胸裝。
此后,再無人敢藐視我是平胸。
回到府里,我又與小叔過了百招,他直言當今天下,我已能入高手之列,只是比起他這種等級的,還是差了那么一小截。我心滿意足,回房收拾了一番包袱,簡單留了封書信,繼而一人一劍,縱馬離開了雍城。
輾轉(zhuǎn)幾年,我去了當初慕淵描述的那些地方。南邊的苗疆,江南的小鎮(zhèn),極北的雪原。分明那雪熊獸性兇猛,慕淵還道它性情溫順,也不知是安的什么心。
腰間酒壺里的酒,也一年比一年烈,可我總覺得不醉人。
到了每年慕淵忌日那幾天,我便悄悄折返雍城,一來是看看他,二來……是回去拿銀子。
我經(jīng)常揭開小叔書房的瓦,發(fā)現(xiàn)他都在一臉不高興地問蘇涵:“還沒消息?”
蘇涵便凝重地搖頭:“沒有。”
小叔不說話。
蘇涵又補充:“但在坊間傳言里,似乎都有不少小姐的身影。”
“嗯?”
“比如她前段時間帶了幾個人信誓旦旦地要去抓雪熊當坐騎,結(jié)果被雪熊追得四處逃命,一頭栽進了冰窟窿里?!?/p>
“……”
喂,這事有什么好說的?!我不滿地鼓了鼓腮幫子。
“還有嗎?”
“前幾年,小姐貌似還去救一個染了瘟疫的村子。”
小叔的表情稍有動容。
然而,蘇涵這廝下一刻就不甚識趣地接著道:“但不幸一把火燒了人家祭祖的地方,被打了出來。”
“……”
我悄悄蓋上瓦片,心如死灰地溜去賬房拿金條。
到了慕淵離世的第五年,我救了個十六歲的少年人,他名喚辛沭,終日喜著一身黑衣,背著一把劍,不茍言笑,看上去儼然是個年輕版的小叔。我看他順眼,便收了他當徒弟,帶其浪跡天涯。但這家伙堅持只肯叫我前輩,不認我當師父,問他緣由,他就直言不愿被我拉低了智商,否則將來黃泉無顏見爹娘。
……
我真是特別想對他進行人道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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