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九穗 圖/sleeping
一
這天清晨,木耳是在清脆的鳥鳴聲中醒來的。他睜開眼睛呆怔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沒有做夢。
“嘰啾——嘰啾——”
在苜蓿胡同,鳥叫聲已絕跡很久了,每天只聽得到“咣當——咣當”的金屬碰撞聲,“嗞啦——嗞啦”的電火花聲,“轟隆——轟隆”的機器轟鳴聲。
這時,木耳吃驚地看到,就在他家的窗臺上,一只藍色的鳥兒正用一雙黑珍珠似的眼睛望著他。
是一只美麗的知更鳥!它就停在十五樓的窗口。
他忽地一下竄到了窗口,那只鳥卻“撲棱”一下飛向了灰蒙蒙的天空。木耳驚奇地發(fā)現(xiàn)在剛才鳥兒待過的窗臺上,留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他把它取了進來。那東西細長柔軟,四周綴滿了玫瑰色的流蘇,像一張華麗的明信片,又像一枚葉子。
這是什么?
“阿婆!阿婆!”木耳叫了兩聲。
阿婆沒有回應。
阿婆九十多歲了,耳朵有些聾了。自從幾年前,木耳的父母被工廠轟鳴的機器卷走之后,木耳便只與阿婆相依為命了。
木耳拿著那個華麗的葉子走進了阿婆的臥室。阿婆背著他坐在床頭,她佝僂的背看上去愈發(fā)嚴重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打開著一只櫻桃木的盒子,阿婆正對著桌上一張泛黃的紙發(fā)呆。
看到那枚葉子,阿婆竟然渾身顫抖起來,“是螢火蟲舞會的請柬!”阿婆的聲音也顫抖著,干枯的眼里竟然流出了淚水,在她那滿是褶皺的木質皮膚上蜿蜒著。
“請柬?”木耳很驚訝。
“是啊,這是羽毛楓的葉子,只有螢火森林才有的!”阿婆的手顫抖著。
這是一片新鮮的,剛剛采摘下不久的葉子,葉脈紋路清晰可見。木耳這才發(fā)現(xiàn),葉片上是有著清晰的字跡的。
“茲請木棉小姐,于本月月圓之夜,參加本堡的舞會。
——螢火蟲舞會籌備部
公元綠年101年某月某日”
字跡圓潤透亮,像一顆顆露珠在滾動。在最后的落款上還用朱紅的火漆蓋了個印章。那印章處隱隱地發(fā)著柔和的光。
“木棉小姐,木棉小姐……”木耳將那個名字反復地念著,“木棉小姐是誰啊?”
“是我??!”阿婆顫巍巍地說。
“原來阿婆有這么好聽的名字!”木耳感嘆著,他自從會說話起,便“阿婆阿婆”的叫,從來不知道阿婆還有屬于她的名字,“那螢火蟲舞會是什么?”
阿婆瞇起眼睛,“那是很盛大的化裝舞會,在遙遠的螢火森林里。八十年前,我曾經(jīng)作為木族人的幸運者,參加過一次呢!”
二
阿婆與木耳都是木族人,他們的身體都是木頭做的,整個苜蓿胡同的人都是。
據(jù)老人們說,很久以前,不知道什么原因,當年的族長帶領整個木族遠離家鄉(xiāng),遷居到了車軸鎮(zhèn),在這里已經(jīng)生活了半個多世紀。
如今,關于木族人家鄉(xiāng)的事,除了為數(shù)不多的像阿婆這樣年紀的老人,已經(jīng)很少有人知道了。他們和人類一起居住在鎮(zhèn)上的苜蓿胡同,和人類一起工作生活。除了皮膚是木質的外,基本跟人類沒有什么區(qū)別了。但是,他們?nèi)匀槐A糁咀迦说奶攸c——年齡都記錄在手心里。他們手心的紋絡是一圈一圈的,有多少個圈圈,便是多少歲。還有,他們只要一說謊,鼻子就會變長。
車軸鎮(zhèn)的各個行業(yè)都喜歡雇用木族人,因為他們特別誠實,又勤勞。
苜蓿胡同是條很長的胡同,但長度不是在地面上延伸的,而是向空中延伸的,這胡同其是一座三十多層高的大樓。而車軸鎮(zhèn)更是一個正在建設中的小鎮(zhèn),一座座摩天大樓拔地而起。
“那美麗的家鄉(xiāng)??!”阿婆常常喜歡一個人自言自語。
但當木耳詢問起關于家鄉(xiāng)的事情的時候,阿婆又總是諱莫如深。
最近,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種奇怪的病疫籠罩了苜蓿胡同。人們開始變得萎靡枯槁,迅速地衰老下去。作為醫(yī)生的阿婆,研究了許多藥方,都不能阻止疫情的蔓延。在苜蓿胡同,越來越多的木族人染上了這種病。
有一天,阿婆和族長兩個人,關在屋子里,不知道秘密交談些什么。
木耳悄悄地從門縫里偷偷望進去,見阿婆懷里抱著一只櫻桃木的紅盒子,兩個人正在憂心忡忡地垂淚。
三
阿婆收到神秘請柬的消息不脛而走,住在三十八樓的族人拄著拐杖氣喘吁吁地趕來了。
“螢火蟲舞會?”他大聲地嚷著,“那是我小時候天天盼著的啊,但我始終沒有機會得到過那樣一張請柬!快給我看一看!”
“老伙計!”阿婆笑著說,“我比你幸運??!我十二歲的時候有幸去過一次呢……”
阿婆說著將那請柬遞給了族長看。族長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高大的木人,如今年紀大了,背佝僂得很,差不多跟木耳一般高了。他顫抖著雙手接過那枚請柬?!笆堑?,是的!”他連聲說,“跟傳說中的一樣啊!玫瑰色的羽毛楓葉子!發(fā)著光的紅印章!”
“木棉小姐,”族長語氣鄭重地說,“也許回到我們的森林,就會找到解決疫情的藥方?!?/p>
他的眼里,閃出希望的光來。
“我們的螢火森林啊……”阿婆瞇起眼睛,望向遙遠的窗外。
窗外依舊是望不到邊際的灰。
第二天,阿婆與木耳便出發(fā)了。
一路上,他們不斷地躲避著轟響著駛過去的各種機器。阿婆總是不斷地嘆著氣,心事重重的模樣。
木耳卻一直懷著一顆好奇的心,覺得什么都新鮮有趣,他還淘氣地將一只熊面具戴在頭上走著。
一路上都是正在建設中的高樓、工廠,綠色的田野和山林幾乎看不到了。阿婆很快便在鋼筋水泥中迷了路。
在一個工廠附近,他們遇到了一頭熊。
“你們好!”那熊說話的時候帶著點熊貓口音。
木耳摘下了他的熊面具。
“你好!”木耳朝熊微笑著說。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點失望。
“很久沒見過伙伴們了!”他嘟囔著。
“是啊,一路走過來,都沒看到什么動物朋友,他們都到哪里去了?”阿婆放下胳膊上的包袱,取出兩個蜂蜜面包遞給熊。
“唉!”熊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們不知道吧,以前我們熊族只會冬眠,現(xiàn)在改成春夏秋冬眠啦!”
“?。俊币荒晁募径妓X,那多無聊。
“現(xiàn)在的世界好吵??!森林被大批地砍伐,我們熊沒地方玩耍啦,只好睡覺,運氣不好的熊,連安靜睡覺的地方都找不到呢!”
聽完這話,大家一起沉默起來。
“熊先生,我們要去螢火森林,但我們找不到路啦!”木耳打聽起路來。
“螢火森林?”熊睜大了眼睛,眼睛里似乎有淚花一閃,“我的老家就在那里?。∧窃?jīng)是一個多么美麗的森林啊,好大好深的林子,好多好多的鳥兒,夏天來臨的時候啊,簡直是一座樂園……”熊瞇起了眼睛,徑自陶醉起來。
“我們可是老鄉(xiāng)??!”阿婆也微笑著拍了拍熊的肩膀,“我很多年不回去啦,竟然找不到路了!”
“不是找不到路了,路還在這里!是螢火森林不在了!”熊說著,竟然嗚咽起來,“幾年前就消失啦!”
“那時候,森林里來了一隊伐木車……”熊大滴大滴地掉著眼淚,“森林就那樣慢慢地消失啦!”
“不!”阿婆堅定地說,“螢火森林一定還在!”
公元綠年101月,這是森林紀元,的確就是現(xiàn)在的日子,那葉子是新鮮的,字跡也是新鮮的。
螢堡在等待著他們!
四
這是月圓之夜,但空中沒有月亮,黑暗占據(jù)了整個世界,天空是黑得見不到底的懸崖。
就在木耳和阿婆在黑暗中艱難跋涉的時候,他們忽然看到不遠處出現(xiàn)一座青灰色圓形穹頂?shù)某潜ぁ3情T正在轟隆隆地打開,有燈光從那窗子里透了出來,忽隱忽現(xiàn)。
“是螢堡!”阿婆激動起來。腳步變得輕快,仿佛年輕了許多,她跑了起來。
“木耳,快!快跟上!”阿婆催促著木耳。
有各種賓客正在陸續(xù)地進入城堡,城堡中流淌的音樂已經(jīng)響了起來。
門口的守衛(wèi)看了看阿婆的請柬,點了點頭,“歡迎你來到舞會!木棉小姐!”
阿婆的眼睛濕潤了,她深情地說:“很多年了啊……我又見到了螢堡!”
城堡中是一個華麗的神秘世界,旋轉樓梯,圓弧形的大舞臺,屋頂垂掛著各種藤蔓造型的大吊燈。那些客人都各自戴著不同的面具。
“果然是一個化裝舞會呢!太好玩了!”木耳暗暗地想。
他看到了一只藍色的鳥兒正在吊燈上歇息。
“是那只鳥兒!”他指給阿婆。
忽然,城堡里的燈都滅了,音樂也停止了。穿梭在城堡中的侍者和客人們都鴉雀無聲。
“是螢王來了!”阿婆輕聲說。
“螢王看上去真像一個仙人?。 蹦径绨莸卣f。
“尊貴的客人們!歡迎你們來到我們螢國的舞會!”螢王聲音洪亮而且有一種奇妙的磁力,將在場的每一顆心都緊緊地吸引住了。
“你們中的每一位都曾經(jīng)是這個森林的朋友,是我們友好的鄰居,迄今為止,我們螢國已經(jīng)在王宮舉辦了108場舞會!但……”螢王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傷感,“今天可能會是最后一屆螢火蟲舞會了!”
舞池外開始有些騷動,嘆息聲此起彼伏。
“森林正在消失甚至滅絕,我們螢國已經(jīng)沒有了立足之地。今晚的舞會過后,我們就會舉族遷徙,去尋找新的家園,可能永遠也無法再與大家會面了!”
“螢王!不知道你們會遷到哪里去?到處都是荒漠,嗆人的黃煙和轟鳴的機器!”有個聲音大聲說。
“是呀是呀!”許多聲音在附和。
大家都紛紛摘下了面具,梅花鹿,山貓,兔子……還有一個稻草人。
他單腳跳來跳去,顯然十分焦慮,“我已經(jīng)失業(yè)很久了,沒有一塊麥田讓我來守護!我現(xiàn)在是一個流浪者啊!”
阿婆也顫巍巍地走到了螢王面前,她好像又一下子蒼老了許多,皮膚更加皺褶,眼睛更加干枯。
“哦,是木棉小姐!我記得你呢!你是木王阿休的小女兒?!蔽炌蹩吹桨⑵藕呛堑匦α似饋恚澳菚r候你還是個小姑娘!”
“可不是嘛!”阿婆說,“一晃都八十年啦!”
“當年,你們木族為何一下子全都背井離鄉(xiāng)遷去了遠方?”螢王問道。
阿婆的淚涌了上來,這是一個秘密——與人類的一個契約。
那時候有一隊車隊來到了螢火森林,看中了這片郁郁蔥蔥的森林。
居住在這片森林里的木族人的族長是木王阿休。他懇求那些人不要動這片森林。他愿意帶領全族人去幫助人類建造城鎮(zhèn)。木族人勤勞善良誠實,這些品質最終打動了人類的頭目。他同意了。
然而,契約卻早就被人類毀了。天真的木族人絲毫沒有察覺到。
但是,他們的身體卻已經(jīng)開始報警了!噪音,霧霾和遠離故土的悲涼已經(jīng)形成了巨大的疫情,籠罩著他們。
“我們要回家!”阿婆流著淚說,“我們要扎根下去,讓螢火森林重新回來!”
“再麻煩一下知更鳥兄弟吧!”阿婆招了招手,“請他再回趟苜蓿胡同!”
五
后來,苜蓿胡同便空了。
人們不知道那些木頭人一夜之間都去了哪里,只發(fā)現(xiàn),在車軸鎮(zhèn)誠信越來越少,謊言越來越多。
人們開始懷念那些木訥卻勤勞誠懇的木頭人。
而在遠方,曾經(jīng)一度快要變成荒漠的地方,居然神奇地長出了一片森林。
那是片奇異的森林。樹木茂盛,每次有伐木車靠近的時候,那些樹木便會發(fā)出人一樣的尖叫聲和呼嘯的風聲。那些樹木顫抖著,像人一樣。
人們害怕了,再沒有人去動那片森林。那森林里鳥語花香,果實累累,不時有小動物出沒。
那片森林有個好聽的名字——“螢火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