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
我從地區(qū)中師畢業(yè)后,回到縣城一所小學教書。除了教書,還捎帶保管學校唯一的一臺收錄機。
放寒假時,學校讓我把寶貝帶回家里去保管,我非常樂意接受這個任務。我是個單身漢,家又在農(nóng)村,有臺收錄機作伴,一個假期不再會感到寂寞。
轉(zhuǎn)眼到了大年三十。
父親舒服地吐著煙霧,對我說:“把你那個唱歌匣匣拿出來,咱今晚好好聽一聽。”他安逸地仰靠在鋪蓋卷上,一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架勢。我趕忙取出收錄機,放他老人家愛聽的韓起祥說書。父親半閉著眼睛,一邊聽,一邊悠閑地用手捋著下巴上的一撮山羊胡子。韓起祥的一口陜北土話,在他聽來大概就是百靈鳥在叫。
看著父親得意忘形地又說又唱,我說:“爸,干脆讓我把你的聲音也錄下來?!薄拔业穆曇??”“嗯?!薄澳茕浵聛韱??”“能?!?/p>
他忽然驚慌起來,連連擺手,說:“我不會說,我不會說?!蔽胰滩蛔⌒α耍f:“比如說你這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
“你看我,說些甚。提起那年頭,真叫人沒法說。大年三十早晨,所有的民工都跑了精光,我也就跑回來了。那天早上我跑回家時,你們母子幾個圍著一床爛被子,坐在炕上哭鼻子。看了這情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旁人家孬好都還割了幾斤肉,咱們家我沒回來,連一點肉皮皮都沒有。我轉(zhuǎn)身就往縣城跑。我當時想,就是搶也要搶回幾斤肉來。我進了縣城,已經(jīng)到了中午,副食門市部的門關得死死的。唉,過年,人家早下班了。
“我來到后門,門也關著,不過聽見里面有人咳嗽。我突然冒出個好主意。我想,如果我說我是縣委書記的親戚,門市部的人還敢不賣給我肉嗎?我硬著頭皮敲后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顆胖頭。我對他說,馮書記讓你們割幾斤肉。哈,不用說,胖頭起先根本不相信我是馮書記的親戚。他打量我半天,后來大概又有點相信了。
“他說一斤八毛錢。我說,那就割五斤吧。我原來只想割上二斤肉,夠你們母子幾個吃一頓就行了。我想余下兩塊多錢,給你媽買一條羊肚子毛巾,再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些鞭炮。可是,一個縣委書記的親戚走一回后門,怎能只割二斤肉呢?我咬咬牙,把四塊錢都破費了。我想,我把這塊肉提回家,你媽,你們幾個娃娃,看見會有多高興啊。咱們要過一個富年。
“在街上,高家村的高五攔住我的路,和我一塊當民工的。他老婆有病,他已經(jīng)累得只剩下一把干骨頭。他問我在什么地方割了這么一塊好肉,我沒敢給他說實話,撒謊說,肉是從一個外地人手里買的。他瞅了一眼我手里提的這塊肉,可憐巴巴地問能不能給他分一點。說實話,我可憐他,但又舍不得這么肥的肉。我對他說,這肉是高價買的。他忙問多少錢一斤。我隨口說,一塊六毛錢一斤。不料,高五說,一塊六就一塊六,你給我分上二斤。我對他說,那好,咱倆一劈兩半??蓱z的高五一臉愁相變成笑臉。
“就這樣,高五拿了二斤半肉,把四塊錢塞到我手里,笑呵呵地走了,倒像是占了我的便宜。好,我來時拿四塊錢,現(xiàn)在還是四塊錢,手里卻提了二斤半的一條子肥肉,這肉等于是我在路上白撿的。好運氣。
“我馬上到鋪子里給你媽買了一條新毛巾,給你們幾個娃娃買了幾串鞭炮。還剩下七毛錢,又給你們幾個饞嘴買了幾顆洋糖……我一路小跑往家里趕,一路跑,一路咧開嘴笑。嘿嘿,我自個兒都聽見我笑出了聲。
“你不是叫我說一生中最高興的一天嗎?真的,這輩子沒有哪一天比過這一天。高興什么?高興你媽和你們幾個娃娃過這個年總算能吃一頓肉了。而且,你媽有了新毛巾,你們幾個娃娃也都能放鞭炮、吃洋糖了……”
我“啪”一聲關了收錄機,一個人來到院子里。遠遠近近的爆竹聲此起彼伏,空氣里彌漫著和平的硝煙。此刻,這一切給我的心靈帶來無限溫馨和慰藉。
(選自《讀者》2015年第10期,有刪節(jié))
一句話點讀
文章借助“父親”的講述,為我們打開了一扇特別的窗口,透過這扇小窗,我們了解到了那個貧困年代人們艱辛的生活,感悟到了親情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