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雙伶
她幼年時體弱多病,多方求醫(yī)診治,家人嬌寵著就沒讓她上學(xué)堂,可這絲毫沒影響她的聰慧嫻雅。十六歲時,她就和門當(dāng)戶對的姥爺定親成婚。出身中醫(yī)世家的姥爺是小城的名醫(yī),每天要去藥房坐診。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繁雜的家務(wù)和親友禮儀往來,讓不識字的姥姥料理得井井有條。姥姥心閑氣靜,做事周到篤定。她每天買菜下廚,打理院里的花草,收拾姥爺?shù)臅?。屋里窗明幾凈,木榻、漆桌、藤椅和瓷器被她養(yǎng)得溫潤雅致。我每每看到供桌上的菩薩,眉眼處的溫善都和姥姥有幾分像。
姥姥不識字,卻總把我哄進(jìn)姥爺?shù)臅坷?,讓我多讀書。姥爺?shù)牟貢芏?,除了藥材典籍,各類史書詩詞也林總于書架上。在一本書冊中,我偶然翻出一張姥爺年輕時的照片,那時的他戴副眼鏡,清瘦英俊頗具書卷氣,背著手站在湖邊,身后是滿湖的荷花,相片右下角印著:某某年夏,于杭州西湖。
閑暇的時候,姥姥和姥爺坐在堂屋里喝茶。姥爺悠悠地說,姥姥含笑靜靜地聽,時而往姥爺?shù)谋镄钌喜?,神情安然。他們像極了身后那幅松鶴延年的中堂畫——姥爺是那株松樹,姥姥就是松陰下溢散著幽幽香氣的蘭蕙。那時我總是疑惑,博學(xué)儒雅的姥爺和不識字的姥姥能在一起廝守多年,一定有什么秘方的。就像姥爺給人把脈看病,用藥配伍,不也是有秘方么?
我覺得那個秘密應(yīng)該是一件物品,便和表姐偷偷地翻姥姥的陪嫁。若不是那只舊樟木箱子的銅鎖壞了,我們還不會發(fā)現(xiàn)箱底竟然還放著絲綢錦緞。而那個刻著龍鳳花紋的妝奩里,還裝了一封信。那時我不識字,想來大抵是她出嫁時的婚書吧。
那天,我在姥爺?shù)臅棵杓t,姥姥突然拉住我的手,讓我教她認(rèn)字。我指著紙上的字教她念:水清魚讀月,花靜鳥談天。她搖了搖頭,拿出一張紙片,上面是幾個不知從哪里比著描劃來的字??吹健懊贰弊?,我指著院中的臘梅說,梅花的梅。她點點頭,哦,就是這個梅呀。很快,她又認(rèn)得“我”和“杭州”等幾個字。姥姥指著“杭州”兩個字說,那年,你姥爺辦完婚事,就去杭州讀書了。
姥姥搖搖頭,眼神里無邊的柔情:你姥爺說,西湖的荷花很漂亮,要我去看看的,可家里不是走不開么,我還要伺候病床上的老人,那時你舅舅又小……
在姥姥的講述里,杭州有西湖、荷花,有好吃的點心,有白娘子和許仙斷橋相遇的傳說,除此,再沒有別的故事了。
后來母親和父親的一次談話,我還是隱約聽到和杭州有關(guān)的故事。那年姥爺在杭州求學(xué)時,一個同在杭州學(xué)醫(yī),才貌出眾的女子喜歡上了姥爺。姥爺回家后,還和她書信來往。姥姥不識字,倒也少了很多猜疑,從未過問。
母親曾對我說過,你姥姥心靜,不識字有不識字的好。
父親去杭州出差,給姥爺捎回幾盒茶點和幾瓶陳年花雕。那天,幾杯花雕讓姥爺微醺若醉,他坐在竹椅上,口里喃喃著:那年,杭州,月輪山上,風(fēng)一過,你就聽那檐下的鑾鈴聲……我們坐在西湖邊喝茶,晚風(fēng)里飄的都是龍井的香……未說完,就闔了眼沉沉睡去。
我把和杭州有關(guān)的斷章、碎片,在腦海里一幕幕拼接、剪輯,最后編成一段舊年代的黑白電影:年輕的姥爺在杭州讀書,被一位女子喜歡上了。姥爺從杭州學(xué)成回家后,解除不了家里的婚約,只能和那女子書信往來。第二年,舅舅出生,再后來,有了我母親。幾十年過去,姥爺姥姥有了人丁興旺家底豐足的大家庭,兒孫滿堂,膝下承歡,歲月靜好。
臨近七十三歲壽辰,姥爺突發(fā)心臟病住進(jìn)醫(yī)院。姥爺臨終前,姥姥含淚拉著他的手說:這輩子我沒放你走,你怨不怨我?
姥爺說:你給我這圓圓滿滿的一家子,積了大功德。我怨你什么?
姥爺過世后,姥姥日漸蒼老,開始絮絮叨叨講她記憶里模糊淡遠(yuǎn)的故事:那年夏天,你姥爺從杭州回家,我歡天喜地地為他煮綠豆湯,聽他講杭州的見聞。給他洗衣服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方手絹,上面繡著一朵梅花。后來,那天一大早,接到一封信……姥姥忽然止了口。
我忙問,是給姥爺?shù)男琶??信里,寫什么呀?/p>
姥姥搖搖頭,不再講下去,昏然睡了,任耳旁蟬聲嘶鳴。
我想,姥姥一定預(yù)感到那封寫滿她不認(rèn)識字的信,和那女子有關(guān),就藏起來了。可是,若姥爺接到那封信,會怎樣?姥爺心里對杭州一直惦念著的,不然哪里的好茶都不品,獨愛西湖龍井?
姥姥即將八十大壽,她說做了件新衣裳要穿給我們看。壽宴那天,滿頭銀絲的姥姥,穿一身繡著一朵朵牡丹花的紅色錦緞衣,雍容華貴。她邁著并不優(yōu)雅的步子在我們面前走,用手撫著額上的劉海,那樣的俊俏。我仿佛看到了她年輕時候的樣子,在某個清新的早晨,邁著細(xì)細(xì)的步子走出門去,迎接從杭州回來的姥爺……
姥姥扯著衣襟有點窘羞地對我說:“老嘍,眼花了。花繡得有點糙,我再用金絲線盤盤花心兒,把葉子繡密實點兒……等我去那邊找你姥爺,就穿這件了?!?/p>
在座的老少一家人,眼里都濕潤了,別過臉去。
清明,我們?nèi)ソo姥爺上了墳。過了谷雨兩天后,姥姥穿上那件紅色的繡花衣裳——她為自己做的壽衣,溘然離世。
料理完姥姥的后事,收拾她的舊衣物時,我翻出了姥姥的樟木妝奩,那封信完好如初地躺在里面。信封的左下角印著一枝梅花將綻未綻,信封里只有一張紙頁發(fā)黃的信箋,信箋上是用小狼毫寫的娟秀小楷:農(nóng)歷六月初六,我們一起去杭州。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