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1
肖家地的閆老太太過七十歲壽辰。宴席設在吟詩酒樓。
吟詩酒樓的老板也是肖家地的,肖老板今年滿三十歲,剛娶了親,新翻了樓,然后租了兩層的鋪面開了酒樓。據說他十二年南下打工積攢的費用全投資于此了,指望事業(yè)成為一條康莊大道,讓他和他新婚的妻子一路幸福地走下去。
來的多是街坊鄰舍,幾十年的老鄰居,每家隨份錢數一樣的禮,拖家?guī)Э诘剡^來吃席。閆老太太的兒子肖大頭這幾年發(fā)了,沒承想一個渾小子也變得人模狗樣。衣錦還鄉(xiāng)最要緊的是大張旗鼓地翻修老宅,還有,就是可著勁地孝敬老人,越鋪張,越有光彩!
肖大頭根本就不在乎老街坊隨的禮能不能抵消酒席的費用,他要的就是這個臉面!他頤指氣使地指揮肖老板:餐桌要鋪橙黃的亞麻布,碗碟都要是白骨瓷兒鑲金邊,成套的,筷子是仿象牙的,還要有湯匙——好多人都不大會用,不知道怎么左一個盤子右一個盤子的,大的小的,讓人糊涂摸不著頭腦。大家就干脆一筷一碗,夾菜喝湯盛飯,囫圇著用上了,倒方便!菜式一道一道上來,全是上場面的菜:紅燒蹄髈、辣子魚橋(黃鱔段)、干鍋蹦蹦(田雞),還有麻辣蝦球(小龍蝦)、鯽魚蒸蛋……很多年以后,肖家地沒有了,重聚在一起的老人還會想起一九九六年的這席壽宴:“大頭還是蠻舍得的,招呼的那桌酒席,全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菜,主料比副料足多了!”
肖老板南下廣東,十多年來在好多酒樓干過,從剝蔥斬蒜的小工硬是磨成了操刀掌勺的大師傅。吟詩酒樓開張也有三個月了,不算太景氣。肖家地原屬市郊,六十年代中期才慢慢被城市包圍,周邊零星地有了國營的廠房,消融了一些城郊差別。但骨子里,他們還是窮,沒什么特別的事情不會在小飯店吃飯。內地過日子還是緊巴,不像廣東沿海,六七十歲的老人扎堆在酒樓里喝早茶,連待在北京只知喝豆渣吃炒肝的離休老干部都羨煞死。
肖老板這回接了大單。從小的鄰居,給生意做,肖大頭的條件只有一個:只要來賓吃好吃飽!別費腦子算計花錢的事兒!
肖老板親自采購的材料,保證食料講究新鮮!他也鉚足了勁兒想打響這一炮!來的也都是他的街坊鄰居,還有老父老母三伯四嬸!他也想給鄉(xiāng)親們看看,他這十二年,都不是白過的。
酒過三巡,肖大頭起身發(fā)了話,喉嚨粗粗闊闊的,一看就是領頭的模樣!他向閆老太太畢恭畢敬地磕了三個頭,說了祝愿老太太壽比南山高福如東海深之類的話。旁邊的鄰居們全唏噓,曾經的那個混世魔王,把閆老太太氣得差點沒慪死,現在“百善孝為先”,這才是所有兒子們的典范!
大家都起了身,干了杯中酒,一片熱鬧!
最后上了壓軸菜,參龜湯!大家一片叫好!這是此地的名菜,一般酒家也做不來,是用上好的羊肉、龜肉加上好的黨參、當歸燉煮而成。
那可真叫一個鮮!
突然,閆老太太高叫一聲:“老天?。〈箢^,這是么樣搞的?!你叫人折我壽啊!”
十幾桌都靜下來。閆老太太那邊擲了筷子,氣得指著碗中的那個龜殼,龜殼從霧蒙蒙、奶汪汪的湯中浮起來,隱隱地現出側邊的紅字,上了年紀的人都“哎喲”一聲,有兩位老太太也趕緊擲了筷子,念叨著“罪過,阿彌陀佛”。
肖大頭上了火,氣得扯了嗓門大叫肖老板:“肖宏忠,肖癟三,你給老子死出來!”
2
肖老板這下一炮成名的夢想泡了湯。肖大頭死活不付這些酒席錢,還讓肖老板做點法事,消了這災——就老太太的這桌有這放生的龜,主席的賓客還特搛了這龜殼孝敬老太太,這不折老太太的壽嗎!放生的烏龜都煮了熬湯,那要遭多大的報應。這實在是太晦氣了!
“我沒砸你場子就算給你面子了,看我們自小一處長大的分上!看老輩子處了一輩子鄰居的分上!看我們倆都姓肖的分上!”肖大頭火冒三丈,桌子拍得啪啪響!肖老板低首哈腰,他自小就怕他,過了一二十年,還是怕他。
十六桌酒席的錢賠進去了,還送八百元給閆老太太壓驚!肖老板想,他算是在肖家地混不下去了,有誰還敢在吟詩酒樓喝酒吃肉?他還真夠絕的,竟然能烹煮一只放了生的烏龜!
肖老板的爸媽滿處地問卦算卜扶乩請仙,答案多還算好的,畢竟蝕了財,災終是要消一些的,但終究忐忑,定不下心來。還是閆老太太過來說了——她現在母憑子貴,說話在肖家地多少有些分量。她說:“不知者不為罪,雖說這湯是癟三親自掌鍋下廚,但烏龜不是他殺的,他不會有禍害在身的!”
全家人松了口氣。
閆老太太還是加了句:“不過放生的龜是在你檐下殺的,總是得消點錢財的?!边@算是對那十六桌酒席進肚后不出一文的合理解釋。
肖老板的爸媽追著問:“那我們宏忠沒有事吧?菩薩不會怪罪我們吧?”
閆老太太已經離了凳子起身往外走了,回頭強調句:“那怎么會怪他呢?他又沒看到放生的紅刻字。菩薩要怪,肯定要怪那個殺龜的了。哪有眼睛這瞎的,那么個紅字刻在龜背上,多明顯的事喲,哪里下得了手???!害我們都心驚膽戰(zhàn)的。冒犯了菩薩,那真是要活該倒霉的!”
肖老板烏眉濁眼地過了這么些日子,心里惴惴不安地唯恐大禍臨頭,這下眼見撥云見天日,猛地跳起來,扯著嗓子喊:“猴子,你給老子死出來!”
“猴子”姓曾,是肖老板剛娶的媳婦娘家的遠房親戚,原來他父親的戶口倒在市內,正兒八經的大城市人,說起來,比肖老板他們家的社會地位還高一等。后來八十年代初期清理“三種人”,他爸因“文革”期間問題有些嚴重,性質惡劣,被開除黨籍,進了勞改農場,戶口也隨之下放農村了。
他父親一直癡心于大城市,后來,就來了曾經生活過的這大都市,改造了輛三輪車,后面遮了油布篷子,焊了鐵凳,置了包著人造皮革的軟墊,就此做了“麻木”——此地對人力三輪車的謔稱。“猴子”自小在農村長大,也不是讀書的料,成年后被父親逼著進了城,低首在人家的屋檐下打些零散小工在城里熬著。這樣,吟詩酒樓開張的時候,就成了酒樓的“水臺”——這是肖老板學著廣東的說法,是大酒樓里對宰殺雜工的雅稱。
“猴子”顫顫發(fā)抖,這幾天酒樓出的事早鬧翻了天,吟詩酒樓的房頂都要掀破了。烏龜是他殺的,不光是龜,還有那些黃鱔啊,青蛙啊,鯽魚啊,烏雞啊。他一袋袋地裝了它們,背到武江邊,系緊袋口,使勁地往石板上用力地摜。用鐵釘釘住奄奄一息的黃鱔,開膛破肚;斬斷青蛙的腦袋,就勢剝皮;麻利地刮除魚鱗;拗斷烏雞的脖子放血……。這些禽獸的血順勢流到武江里,剩在石板上的,“猴子”捧來武江的水,把石板路打掃得濕淋淋的。武水流得很急,有時候還有貨船路過,蕩起的江濤,一下子帶走了那些腌臜的污血和穢物,太陽照過來,只消一會兒,什么都是干干凈凈的。那邊有個小小的駁船碼頭,會有船??恐\些砂啊煤啊什么的,貨船不過來的時候,駁船上的船工會待在那里好幾天?!昂镒印睍退麄冋f些玩話,他們也會贊“猴子”的好把勢。酒樓的宰殺工也不是一朝一夕練出來的,每當駁船上的人贊著他的好身手的時候,“猴子”也會滿腔的得意。
他利索地完了活兒,分門別類地把凈好的食材放進麻布袋里,然后,他會掏出一包煙,一般是“紅雙囍”的,撒一把分給駁船上的人,然后掏出最時興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機,點上自己的煙,深吸一口,蹲在石板上。眼被自己的煙霧熏得瞇起來,等著。
十一點半不到,紅艷就會過來。她也是肖家地的,家里二哥腦子比較活,開了家盒飯攤,攤子擺到正街上,生意火得不得了。兩元錢是三個素的,三元錢就能帶個葷,如果是五元,還能喝到一碗真有蕃茄和蛋片還有兩枚豬肝的湯了。
紅艷給駁船上的人送包飯,每次穿得還挺妖,踩腳褲和緊身衣,弄得胸是胸腰是腰的,凹凸有致?!昂镒印笨倢χ蠼幸宦暎骸澳阆駛€精怪!”紅艷就扭著身子罵他:“你像個閻王!”但紅艷的眼睛里捎帶著一股風,那是股媚風,是女人對中意的男人故意撂下的那陣風,把“猴子”總是弄得癢癢的酥酥的。紅艷長得還不錯,前兩年離了婚,拖著個女兒,回到娘家看哥嫂的眼色過日子?!昂镒印毕?,這樣的條件他也能般配上,他的長處是,他還是個童男子呢。每每想到這,他就把煙頭一扔,拿了那幾個麻布袋就踏上石板路回吟詩酒樓了,再過半小時,酒樓的生意就來了。他踏石板走階梯的樣子很瀟灑,因為不回頭,就透著點酷。他的后背灼辣灼辣的,那是在駁船上和船工們邊打情罵俏邊舀飯盛菜的紅艷,在死盯著他呢。
3
很多年以后,不知道人們還記不記得那聲巨響,就像一個雷掉到地上炸碎了一樣,那種驚天動地的聲音,怒海翻江,地動山搖,叱咤風云,天崩地裂,震耳欲聾!
那天天氣晴暖,萬里無云,像每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樣,閑適,稀松,無聊。李浩昨晚熬了個通宵,他的牌機場人丁爆滿,他指使手下放了幾個四條,贏的人頓時囂翻了天,那些得了四條的賭徒全高叫著自己的好運,輸紅了眼的人,虎視眈眈地霸著牌機,不肯罷休而去。
李浩拍了拍貴賓室的陳繼青:“今天算了吧,過兩天再來。你今天運氣不好啊?!标惱^青看了看左手腕的勞力士,水鉆在昏黃的光線下也掩不住耀眼的光芒。媽的,這些飛行員,收入可真高!老子都舍不得買勞力士!李浩在心里惡狠狠地想。陳繼青說:“可得回去補一下覺了,今天還要飛呢!”陳繼青講普通話,聲音瓷實而富有彈性,長得很帥,典型的中國人想象中的飛行員形象,肩很寬,腰那邊窄下去,喜歡穿長統(tǒng)靴、黑綿羊皮夾克,走起路來虎虎生風。李浩想,這要走出去,再穿上民航飛行員制服,得迷倒多少女孩子?!
李浩又冷笑,就是這樣光鮮的人物,會沉迷于賭博機里,整天昏昏度日。
李浩的牌機場開得挺隱秘,在飛機場側邊的一個地下通道里,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是做防空洞用的,廢棄了好久了,改革開放后,有些防空洞就重新利用起來,有的做了地下商場,有的做了地下酒吧。李浩的這個,打點了許多關系,終于日進斗金地悄悄紅火起來。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敢放進來的,一般是老客,都是有錢的主,銀行的貸款業(yè)務經理,稅務的外勤負責人,做買賣的生意人。賭,這件事情是很復雜的,有時候甚至可以用哲學的思維來闡述它,說到底,人,還是喜歡冒點險的,還是樂于相信自己的好運的,還是希望不勞而獲地掙上大錢的。
李浩和他們混久了,也弄得有思想起來,他知道這些人其實都明白賭場的實質,可是他們還是愿意去賭上自己的命運,他們全樂觀地相信自己的好運!這種信仰是好還是不好呢?
李浩昏濁的牌機大廳里,朝南供著一尊佛,當時的位置是請了風水師來看了的,通著電的長明燈紅紅地亮著微光,永恒不滅。
李浩看著換班的員工在交接,一沓沓藍色的百元鈔厚厚地碼起來,財務室里李姐將錢放進一個黑色人造革手提袋里,等下讓司機和兩個精壯的小伙子陪同去銀行存起來。突然,他的右眼跳了下,愣了愣,又跳了兩跳。李浩不信這個,雖然他供奉著菩薩,但是他從不信鬼神。
販煙的時候,他和一個在道上走的十幾年的拜把子兄弟從云南押車過來。兄弟的車在前,他的車在后,他們在山道逶迤的路上開得并不快。兄弟的車拐了一個彎,就在他的眼前掉進了萬丈深淵里。沒有異象,沒有預兆,兄弟的骨肉連著衣褲成了一攤子的爛泥。過來奔喪的兄弟們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然后安慰了人家遺下的哭得暈死過去的妻子和孩子??墒抢詈剖冀K堅信,事在人為。他一直在后面跟著,看著車子在轉彎的時候打了橫——這兄弟拿了駕照也有兩年了,每回在拐彎的時候就犯愣!
右眼皮跳得更猛些了,像抽筋一樣。李浩從牌機房里出來,一下子就遇見了豁然開朗的太陽。李浩瞇縫一下眼睛:“媽的,真得好好地睡一下了!當老板也得這樣提著心地跟著熬通宵,這算哪門子買賣?!”
李浩不是被那聲巨響弄醒的。響聲再大,也越不過這城市縱橫交錯的銅墻鐵壁。
李浩醒來的時候,整座城市都在鬧騰著一個傳言:一架省內航班,沖到武江里去了,機上37人,無一生還。
有零星的附加傳言,江邊一艘駁船,被失控的飛機鏟平,船上有七八個人,全無蹤影。
李浩一直在等陳繼青,他像盼著一個咒語一樣地等著陳繼青,他甚至抓著每一個來牌機場的航空公司的人問:“那個陳繼青呢?那個陳繼青去哪里了?”
人們很茫然地搖著腦袋,航空公司的人都說不知道這個人,還有點警惕地問李浩他要找的人到底是哪家航空公司的?李浩到底走了十幾年的江湖了,終于明白,陳繼青也許是個假名——他怎可能告訴他真正的姓名和他就職的航空公司?如果上級知道了,他還能在單位混下去嗎?他還能去開飛機嗎?
但是陳繼青確實沒有再露面。不光陳繼青,后來,航空公司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因為打擊違法賭博相當嚴厲,被查了幾次,李浩還和賭徒們都在派出所摁了手印掛上號了。再后來,牌機場就關了。
李浩心中困惱的是,那架失事的飛機,是陳繼青駕駛的嗎?陳繼青真的就這樣離開人世了么?
李浩開始相信“右眼皮跳災”的民間迷信。只有有關聯的人的惡兆,才會在自身有反映吧?
從那以后,揚言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的李浩開始迷信了。他從沒對任何人談起過陳繼青的失聯;從沒對任何人談起過有個飛行員在他那里每晚都要賭上很久,還在第二天一早去駕駛民航飛機;從沒說過真有個飛行員在他那里耗了一天一夜后,起身說“還要去開飛機”,然后當天就真有一架飛機帶著37個無辜的冤魂奔赴了地獄。當時的傳聞特別多,不知道為什么,所有的媒體都沒有報道這次事故,謠言或者傳聞是一個接一個口口相傳的。李浩記得最出名的一則是,有對雙生子考上了北京的同一所著名的大學,媽媽帶著兩個孩子在暑假旅游一趟,這是他們第一次坐飛機,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4
很多很多年過去了?,F在的網絡變得特別發(fā)達,有什么消息直接在網上就可以搜索到了,有圖有真相。
2014年,是個不太好的年份,從一架飛機的失聯開始,到另一架飛機的失聯結束。
武江兩岸現在很漂亮了,用碩大的花崗巖壘起了筑堤壩。往外一點,是栽著柳樹和四季桂的人行道,再往外一點,就是新翻修好的柏油馬路,馬路挺瓷實的,據說在上面開車就比在水泥道有彈性得多。
武江這幾年船運敗下去了,很少見輪船過來過往了。曾經每年夏天在武江放身馳騁、游泳納涼的小伙子和姑娘們也不見了。武江的水越來越混濁了,有時候還有大片大片的浮萍漂過來,專家說那叫水葫蘆,它們繁殖很快,如果不安排城市環(huán)衛(wèi)工人去清理,武江就會被這些水葫蘆吃掉了,最終會像一汪死水微瀾的池塘,飄過來泛腥的臭味兒。
每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李浩會去武江邊祭祀。
這個地兒稍有點偏,離市中心確實遠些,不過現在城市發(fā)展得太快,早幾年他出手買下的這片地,現在已經巍巍峨峨地豎起了十來棟高層住宅樓,房價一直堅挺。他一直喜歡水邊的地,安心進入房地產這個行業(yè)前,他請人算過的,他是水命——這倒符了他的名字,如果進軍這座城市的水邊地宅,他是遇山過山遇河趟河前途無量財源廣進一路洪福!可是,當初盤下這片地很費了些周折,都是上百年的住戶,城郊結合部的老居民,藍印戶口,早跟城里人打慣了交道,吃透城里人的心思,相當地刁蠻。出了好幾戶釘子戶,拿不下來。斷水斷電的事都干了,有幾戶就妥協(xié)了。李浩一直遵守道上的規(guī)矩——不管在販煙時,開牌機場時,還是現在弄房地產,他從來有自己的規(guī)則:絕不恃強凌弱!他很客氣地給那幾戶最后妥協(xié)搬走的拆遷戶額外多付了些錢,他喜歡好聚好散。
唯一不好弄的是那個叫肖大頭的。他竟然在拆遷和拍照前(也算消息靈通人士)蓋了套五層的,態(tài)度還橫得不得了,守著個八十多的老娘,完全要死守住老宅,要價簡直像要搶李浩這么多年付出那么多血汗的錢財一般!
斷水斷電?肖大頭揚言,他自小就沒電沒水地過慣了的。他們城鄉(xiāng)結合部,什么時候家家戶戶有過自來水?沒電的時候,他自小就是在外面野大的,肖家地他“肖大頭”這一霸的名氣,就是那會兒在沒通電的情況下就豎起來了的。
李浩想親自會會這閻王。聽人說,肖大頭早年也富足過,后來沒什么文化,也沒什么遠見,好容易攢下的一桶金,硬是就這樣敗光了?,F在年紀大了,就指著自己的老宅混點租金過日子。李浩的拆遷計劃,動了他的筋骨了。
李浩讓人給他帶話(李浩終究沒有屈尊去會這家伙):“補償的事好說,不過不能太獅子大開口了,五層樓在市內是違規(guī)建筑,拆遷費只能按三層樓算,當初裝修的錢,會多補償一些?!?/p>
肖大頭拍了桌子:“我不是沒見過錢!我拿著‘藍精靈(藍色百元鈔票的稱呼)疊紙飛機滿處撒的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尿褲子呢!現在‘藍精靈換成‘毛爺爺了,一百元還是一百元,你們囂張什么呢?”
李浩的人說:“總還是看著家里有個八十多歲的老娘分上,何必讓老人家過得不舒服呢?”
肖大頭把閆老太太拽出來:“我老娘,生是這里的人,死是這里的鬼,你們要強拆,我老娘就抱了汽油桶,死給你們看!”
李浩想,他碰上了個好對手!李浩再想了想,打不過,就撤!
現在這個江邊的小區(qū)就還有一景:在兩棟二十八層的高層建筑中,本來的通道里,挺挺地夾立著肖大頭的那座五層小樓。
李浩遠遠地下了車,上了祭臺,拿了些紙錢還有幾炷香。這個祭臺是圈了這片地后修的,緊挨著防波堤,面向武江?,F在也算小區(qū)內的公園小景,筑了臺階,立了塊無字碑,但圍著拉了道牢固的不銹鋼門,上了鎖——旁人是不得進來的。沒人知道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面朝武江跪下,口中念念有詞,聲音還挺洪亮:“兄弟這廂給你拜下了,一起走的人,多拿點錢紙在那邊安安心心地花,我李浩守信用,每年給你們供錢供香,你和他們一起保佑我們啊,保佑我們身體……”然后念叨一大堆保佑的話。想想,沒有落下的,便手捧焚香,很深地磕頭,鄭重地拜上三拜!拂拂衣襟,撣撣衣袖,起來!旁邊的幾個隨同,把墊毯拿起,把燃盡的紙錢屑和香屑掃除干凈,然后下祭臺,鎖好不銹鋼門,回去。
很多年都這樣,同樣的日子,風雨無阻,一般是午前的時辰——原來揚言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的李總也遵從祭祀的規(guī)矩,風俗說的是,祭拜一定要在午前,不然午后陽氣太重,死鬼們根本沒法拿到陽間送去的錢財。
李浩下得臺來,搓一搓手,他習慣性地朝小區(qū)的圍墻外望一望。
5
每年的這個時候,九月二十九日,曾“猴子”也會到這個地方來。
很多年前,有一架飛機,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從天呼嘯而降,直插進武江里,巨大的機翼傾斜著掃過來,像一塊帶著怪叫的磨刀石,鏟平了右岸的防波堤,磨平了右岸的野樹閑花,蕩平了右岸那艘終年??康鸟g船。他不知道那駁船上船工的姓氏——來來往往的貨運船太多了,那駁船已然像個小碼頭,或許更像船工們的臨時住家,鐵打的駁船,流水的船工。還有鐵打的紅艷!
他們都沒反應過來,他們甚至到最后都沒被找到一具完整的尸身,他們煙消云散、灰飛煙滅,像一團空氣一樣,倏忽一下子就不見了。駁船后來從江底打撈起來了,仍舊沒有他們半點的蹤跡,七八個鮮活鮮活的肉,被掃了個干凈。隨著飛機對他們毀滅性地撞擊,骨和血,都被流水毫不留情地帶走了。
可悲的是,到底是七個還是八個,到如今都不知道具體數目。
“猴子”沒關心飛機上的人,他不認得他們,他也不想認得他們,他甚至在整個肖家地整個城市都關心著這起空難的時候,在整個肖家地整個城市都在關心賠償的時候,在整個肖家地整個城市都在奔走相告飛機里遇難者情況的時候,他心里卻深深地仇恨他們。
是他們,把他所熟識的人帶走了,把他所愛的女人帶走了。
他翻來覆去地想明白后,得出了結論。不用再找任何人解釋了,不用再找任何人證實了,他知道,是他帶來了這場空前絕后的災難!
他竟然下手殺了被放生的烏龜!
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這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
那只烏龜的血流進了武江里,他把災難帶給了他們!他所熟識的那些個船工,他所愛著的紅艷,他所一點也不相識的那些飛機上的人!他的難,也隨著他的作孽,帶給了他們!
他嚎啕大哭,他捶胸頓足,他瘋瘋傻傻地大鬧大跳。
李浩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次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李浩當時還以為他是機上一名乘客的家屬,他不像祭拜的樣子?!昂镒印辈环傧?,不燒紙,不念念有詞,他就是跪在江邊,長久地跪著,淚流滿面。
李浩問:“‘九·二九里,有你親人嗎?”
“猴子”茫然地想一下:“熟人?!?/p>
李浩說:“每年給他們祭奠一下,心意到了,他們會保佑你的!”
“猴子”說:“他們不會保佑我的,他們因為我而死的。做那些假惺惺的祭奠是沒有用的。人在做,天在看。我是在問,我怎么能贖罪?”
李浩聽著不太舒服。這世上沒有聽過這樣的事!死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恨生者的,總有些怨沒有解,自己真心祭拜就是了,給他們超生,真心懺悔也是可以的。什么錯都往自己身上攬,那活著的人還過不過了?
李浩就走了。
又過了幾年,李浩想,這下子都成患難與共的故交了。他就又過來和“猴子”打了招呼?!昂镒印钡难b束有點像僧人的打扮,穿了灰布的僧衣,剃了頭,但沒有燒的戒疤。
“你入佛門了?”
“沒。我是戴罪之身,會有辱佛門的。身上有血,不能在佛門里去躲罪?!?/p>
李浩笑一笑,他最近研究佛學,初一、十五會吃齋,慢慢相信輪回。窮算命,富燒香。李浩又笑一笑,他現在真的老是在燒香,他已經給寺里捐了一百萬元錢了,他許了愿,如果能拿下江那邊的地,他要給寺廟捐贈一千萬!但是他心里,還是覺得每年“九·二九”的祈福似乎是最靈的,具體的亡靈保佑著他。他到現在也不知陳繼青是死是活,但是天知道,他這樣虔心地為陳繼青做法事,燒那么些錢紙焚那么多高香,那些亡靈真的在佑護他。
“活著的人,總得要活下去。好好地活,才是對得起死去的人!”他勸導“猴子”。
“如果怎么贖罪都解脫不了自己的罪惡,那是不是應該以死謝罪?”“猴子”的眼睛里充溢著血。李浩驚了一下。
“你怎么贖罪的?”他還是有興趣問一下。
“我很早就不吃葷腥了,也絕不殺生了,我不和任何人爭吵,我也不仇恨對我不好的人,我也不找女人睡覺,我救濟過別人,把自己的薪水全部捐給山區(qū)的小孩子,我甚至還無償獻血?!?/p>
“很好!”李浩點點頭。他在想,他做不做得到?應該做不到。所以,盡管他覺得“猴子”有點鉆牛角尖,但還是有點喜歡他了。
“可是,我每天都不能安寧,每天都睡得不好。我總能聽到一個聲音,說,‘就是因為你,他們才都死了?!?/p>
就這一下子,李浩有的那么一點喜歡,全部蕩然無存了。
李浩又走了。他想,他再不會跟這個怪異的人去交談什么了。
現在是2015年了,已經十九個年頭過去了。李浩看見院墻外邊,“猴子”仍舊對著武江,仍舊在早晨的太陽光里,淚流滿面。
他這幾年聽說過這個人的一點傳聞,不是特別多,講得也不是特別具體,好像說他殺了一只放生的烏龜還是甲魚還是什么的,可是,這有什么關系?這與那個“九·二九”有什么關系?李浩倒堅信“不知者不為罪”的,他不懂為什么這個人會把“九·二九”空難往自己身上攬?如果真有什么過錯的話,那個吟詩酒樓的肖老板,他才是更應該有罪過啊,他買的菜,他燒的菜!可是人家紅紅火火地活著,現在餐飲行業(yè)利潤多高啊,他早翻修了他的酒樓,他甚至還拿了李浩給的拆遷費,又開了好幾家連鎖,現在以野味魚鮮為主題,參龜湯是他的招牌!李浩經常祭祀完了就到吟詩酒樓去吃頓午飯,他看見肖老板恭恭敬敬地請了尊佛在大堂之上,高香從沒斷過,他聽肖老板念念有詞地說:“我們原來不小心得罪過菩薩,不知者不為罪?。〈笕瞬挥浶∪诉^??!……”李浩甚至還在寺廟的功德簿上見過肖老板的大名:吟詩酒樓捐贈五十萬元!
“猴子”多少有點老了,而且骨瘦如柴,他的眼神從來在祭祀的時候不離武江。李浩已經知曉他的精神有點問題,這樣的神情,也是自作的,誰讓他繞不開?
李浩有點厭煩見到他了。每一次,這個人的身影和眼神都會小小地提醒他,他李浩是不是在“九·二九”中也有什么過錯?李浩狠狠地哼一下,如果天下這樣,還完了呢,那打仗的士兵呢,那無緣無故死了幾百萬的猶太人呢,那在“文革”中冤死的平民呢——他倒真聽說“猴子”的老爹在那場浩劫中整死過好些個人,他老爹不也活得挺逍遙的?
李浩還是最后看了一眼曾“猴子”,他驚訝地發(fā)現他這次給自己的腳上系了塊碩大的石塊。李浩的心都跳起來,他看看周圍,遠處,有個遛狗的老人在和一個老太太說話兒,戶外健身中心那邊有兩個中年人在鍛煉身體,小區(qū)里還有穿著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慢慢騎著自行車在巡視,他的兩個手下已經走到車那邊去了。沒人看見將要發(fā)生的這一切。
李浩掉轉了頭,他憶起那個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了將近二十年的軀體,那被折磨得已看不到內容的空洞的眼神,那曾經敲打過他心靈的句句帶釘的話語——哦,這真是讓人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的謬論啊!
他聽到“嗵”的一聲悶響,他沒有再回頭,他急速地走向自己的車。他上車前對著菩薩發(fā)了誓:每年的這一天,他會來祭拜這個人的,像祭拜所有人一樣!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