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就只剩歸途。
一個朋友的兒子要結(jié)婚,請給寫一幅字,正寫的酣暢,突然聽見岳母房間傳來馬鈴聲。我放下毛筆,像在部隊聽到緊急集合號,迅速沖出書房,穿過餐廳、邁過客廳,進入岳母的房間,發(fā)現(xiàn)是妻子不小心碰響了馬鈴。見我十萬火急的跑入,她用奇怪的眼神望著我,說:你在緊張啥子?我求饒似地告訴她,請你別動這些東西好不好?
昨天夜里,仿佛也聽見岳母又在搖鈴鐺,我翻身坐起來,才想起她已經(jīng)走了一百天了。
岳母倒床后,我和妻子就在客廳的地板上打地鋪等著她老人家的召喚。為防止我們睡著聽不見她呼喚,我就把我給兒子買的一個玩具——馬鈴鐺,給她放到了枕邊,以備不時之需,現(xiàn)在我兒子都有兒子了,沒想到馬鈴鐺又派上了用場。這馬鈴鐺是銅制的,聲音清脆悅耳,穿透力極強。晚上岳母要小便了,她搖一下,要大便了,也搖一下,要吐痰了,同樣搖一下,不想睡了,想起來坐坐,也搖一下,白天就基本不用,有事或想翻身了,她都是咳一聲或呻吟一聲就夠了,我們就把屎把尿,或端痰盂給她吐痰;有時不小心碰響了,到她床前,她說沒事沒事,你們?nèi)ニ?,好像在測試我們的應(yīng)變能力或反應(yīng)能力,實在過意不去,她會繼續(xù)說:“李文靈,我死了,你要把我的衣服理伸展,頭發(fā)也要梳伸??!”等等,那些多少年前就交代過多次的話。
我用舌頭給我孫子打“蓮花鬧”,孫子聽到響聲會放下一切他感興趣的東西,向我投來高興的目光和咿呀的笑聲。岳母的鈴聲和我的蓮花落沒有區(qū)別,這就是人,這就是天性。
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她生活不能自理近一年了,白天我要出門前得去問她,想大小便嗎?要么馬上,要么她說她還想等哈,半個小時吧,這半小時內(nèi)我不會離開,要么半個小時內(nèi),我必須回家。因為我愛人抱不動她,端不起她,必須兩個人協(xié)同才行,一個人把她像抱嬰兒一樣抱起來,另一個人給她脫褲子,然后她才能痛苦的大小便。
聽見她痛苦的呻吟,我的心也在滴血。
從小到大,我叫我母親都是叫的娘。我叫我岳母,是跟著我愛人叫的媽媽。她六十歲時,和我們生活在一起,整整三十年。她死后的第二天,鄰居董女士問我,她是你岳母嗎?我一直以為是你母親;一個租我樓下門面多年的湖南人也對我說:她是你丈母娘啊,我一直以為是你的親娘。
難道丈母娘和親娘,有區(qū)別嗎?
我和妻子的錢是沒分彼此的,我的就是她的她的就是我的;我們的東西也沒分彼此,床就只有一張,是她的也是我的;我們育有一兒一女,也沒分彼此,她的也是我的我的也是她的;我們對雙方的父母難道還要分彼此嗎?我愛人提著東西叫我出門,我問去哪里,她會說:我就曉得你忘記了,今天是兒子爺爺?shù)纳瞻?。我對岳母比對我娘還好些,舉個例子,我娘有痔瘡,我岳母也有,我母親的短內(nèi)褲是我妹妹或她自己洗,而我岳母帶血的內(nèi)褲有時就是我洗,并且是手洗。
岳母三十多歲守寡,帶大哥哥姐姐和我的愛人,我岳母是我認識她之前就因病不能沾冷的,特別是冷水,所有沾冷水的東西都必須由他人代勞。八十年代工業(yè)品只有國營,九十年代初很少有個體工商戶,記得八五至九五年我們住在水井灣,內(nèi)褲很難買也很貴,一般都是自己去百貨公司或供銷社買布來自己縫,愛人會拋花,會做很精美的鞋墊,但不會縫短褲,一家人的都是岳母手工縫制,特別好穿也特別舒服。
粉紅粉紅的櫻花開過,一轉(zhuǎn)眼櫻桃就成熟了,紅紅的櫻桃實在逗人喜愛,櫻花開過見櫻桃,就像人的一生,一轉(zhuǎn)眼就到了暮年。我那時在縣里的罐頭食品廠工作,櫻桃成熟的時候,也是我們廠最繁忙的季節(jié),有時夜里加班,岳母知道我最喜歡吃燒洋芋,就會把洋芋放在灶里用紅灰燒熟,那時候是用土灶,燒柴火,然后用蔑片刮去那燒焦的粗皮,用她那補過多次巴的圍腰兜著快步的給我送來,這黃爽爽的,香噴噴的燒洋芋,我拿在手里,還是熱乎乎的,我認為這就是幸福,這就是溫暖,這是母親最無私的愛,類似這樣的一個燒洋芋,勝過岳母送我一輛奧迪車。在我們共同生活的日子里,這類事例舉不勝舉。這個世界除了最愛你的人,誰會這樣體貼入微的關(guān)心你。俗話說,女婿半邊兒,但我從沒有半邊的感覺。
岳母養(yǎng)育了兩個女兒和一個兒子,他們都在市里,哥哥姐姐對父母也很好的,聽說岳母生活不能自理,也想盡孝,他們都退休在家,但要照顧孫子,在電話上說他們出錢,請人來照顧,然后搬到姨姐家在縣里振興大街二期工程的一套空房里去,讓我們徹底休息一下。岳母生活能自理,走得動的時候,就不喜歡離開我們,哪怕一天,今天生活不能自理,看到妻子日漸消瘦、疲憊的神情,幾乎要同意這方案了,岳母說:“我那天死都不曉得,不能把你們活活的磨跨了?!?/p>
可是找個男的,不方便,找個女的,天天抱進抱出若干次,誰又能抱得動她啊,照顧癱瘓在床的老人不比其他,不僅要體力還要有耐心,這從中有很多很多細節(jié)與學(xué)問,比如一二十分鐘要翻身,大小便后要擦拭身體,要防止生褥瘡等等,真是一言難盡。我不同意,我說要么就在我家由我們陪護,這么多年我們彼此都習(xí)慣了,默契了;要么去昭通市里你們的家里,我們都有能力和條件照顧老人,岳母不能放到第三方。
那是媽,不是物品,不能把她放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與陌生的人在一起,不要讓媽媽感到孤獨,我不放心!我真的不放心!她本身就已經(jīng)很不幸了,決不能讓她老人家為難,再增加她老人家的痛苦。就這樣,她又和我們生活在了一起。
一個鄉(xiāng)下的侄女來看她,她說,我九十了,尛尛(曾孫)兒都見了,死得了,不然這個好好的家就被我拖垮了,閻王啊,你就等我來了嘛,菩薩呀,不能這樣磨蹉人啊。
我說,媽媽你不要這樣想,誰都會有這一天。
岳母一直認為她比別人幸福。
她認為是菩薩對她的偏愛。她絕不殺生,每當朔望日,即每月初一和十五是絕對吃素齋戒,雖然我抄了那么多《心經(jīng)》送人,但她不念經(jīng),因為她不識字,她只聽人誦經(jīng);記得二十多年前,我去廣州,到林則徐博物館旁給她買了一個電子的誦經(jīng)器,她愛不釋手。我們家櫥柜有一格是專門存放她餐具和炊具的。她平時除豬肉,其他肉類一律不沾。記得前年她大病了一場,身體虛弱,愛人用人參燉雞,雞肉她是絕對不吃的,我也不為難她堅守了幾十年的信念,就端一碗雞湯,再在湯的上面撒了幾根嫩嫩的豌豆尖,騙她說是三鮮湯,病人的嗅覺估計要差些,可喝了一口她就發(fā)現(xiàn)不對,我說你想不想見尛尛兒?若想見就把這碗藥喝了,這不是雞湯,是藥,哎呀,她咕咕的就喝的一干二凈。從此,凡是喝雞湯,就給她說“喝藥”。
她老人家在床上躺累了,開頭幾個月我都是將她用背背到客廳沙發(fā)上,讓她看電視,她坐累了,再把她背到床上去躺下,再把她臥室里的電視打開,然后她自己換臺,她有一套獨立的收衛(wèi)星的電視和播放系統(tǒng);生活不能自理,開初進進出出,我均是跪下去,然后背進背出,一天若干次,后來因為文化館要組織三個舞蹈去昭通演出,請我去錄像,去了四天,我兒子回來照顧她,他力氣比我大,他就采用抱嬰兒的方式橫起抱,左手放在腰上右手放在她的腿下抱她,她覺這樣抱她很舒服很自在,我回來后,她就要求我也這樣做,一天兩天不怎么樣,天天如此一天五六次,有時更多,長期如此,弓腰抱一百多斤起來,再弓腰抱一百多斤放下的兩個動作,我真的有些吃不消,抱起、走動、放下都得舒緩,一定要輕,重了她的傷會疼。其實我知道她在盡量克制,不想麻煩我們,可是一個醫(yī)院不收、長期臥床、重度糖尿病、骨折的老人,能忍多久??;她是右髖關(guān)節(jié)骨折,因為糖尿病,醫(yī)生不敢做手術(shù),縣里的幾大醫(yī)院一家都不收,說九十歲的老人了,除了甜食,想吃什么就弄給她吃吧。當時我真的恨這些醫(yī)生,后來送到昭通市里的大醫(yī)院去,醫(yī)生也是同樣的話,感覺也是同樣的無情,其中一個醫(yī)生還是文革時候她父親落難時住過我岳母家的,她爸爸一直把我岳母當恩人,現(xiàn)在是市里的名醫(yī),她也說同樣的話,我就落淚了。
岳母的痛苦,什么時候才是盡頭。
岳母雖然不識字,但她能準確的分辨誰是謝娜,誰是何炅,她和我女兒看電視的時候,她竟然給我女兒說“這是周杰倫,唱歌難聽。”我女兒樂得在地上滾,但她的偶像不是周杰倫,是六小齡童演的孫悟空,游本昌演的濟公,是唐國強演的諸葛亮,她百看不厭,有時為了看下一集,她會等上一半天,我們回家她問我,咋個還不出來,我發(fā)現(xiàn)頻道不對,就給她畫了一個電視臺的標志給她,不行,還是不管用,特別是一天只放一兩集覺得不可思議,一直抱怨,要么你就別放,要么你就一次放完。我就用買手機的錢到成都城隍廟給她買了一臺影碟機,再到青年路口的發(fā)行部給她買了連續(xù)劇《三國演義》、《西游記》、《濟公》、《封神榜》,后來還買了趙薇版的《還珠格格》放在她的臥室里,她恨容嬤嬤恨的咬牙切齒,為小燕子哭,為小燕子笑,她心里樂開了花。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好心辦了一件壞事,她有這些看,一天吃飯都要過請,一兩次后她才會按暫停鍵。
上前年,八十七歲的時候她大病了一場,后來好了,她找八字先生算,說她邁過了這道坎就要活到九十五歲,高興的不得了,一定要買個什么東西給我做紀念,我生日的時候,她老人家竟然給了我兩百元錢,叫我自己去買個什么東西,我哪敢要,我愛人接過,添了幾十元錢,給我買了件短袖花襯衣,這是她第一次給我現(xiàn)錢。我愛人的喜好是麻將,她隨時當著我和背著我都在勸她不要去打,有時間學(xué)李文靈看看書,寫寫大字,她見我每次寫完字,就把筆放在書桌上一個糕點盒子里,然后蓋嚴,包括盛墨汁的盤子;我的目的是墨汁水分不蒸發(fā),毛筆不干,下次書寫不用發(fā)筆,立即就能書寫;她在電視上看到的文化人用完毛筆,都是把筆掛起或放在筆筒里的,而我卻把它放在盒子里,老人一直就想親自買一個什么東西給我,解決我放筆的問題,她見那些推銷藥酒的用青花瓷瓶裝酒的酒瓶特別漂亮,古色古香,到大酒店的推銷點聽推銷員的洗腦課聽了若干次,具體講些什么,估計她一句沒聽進去,但那個瓶子她請推銷員開開箱,是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徑大概有二十來公分,她認為我姨夫愛酒,吃面條要喝二兩,六月間喝稀飯,也要喝二兩,他就喝酒,我卻滴酒不沾,姨夫喝完酒,瓶子就歸我,兩全其美,再好不過了,這個有紀念意義,結(jié)果被我愛人不小心給打破了,她難過極了,沒見過她那么認真的訓(xùn)過她的幺女,不是那一千多元錢的事情,那個瓶瓶,幾乎就是她的心頭肉;好多天后,在客廳,她若有所思,我在玩手機,她又在嘆息,突然又冒出一句:太可惜了。
我知道,她心里還一直放不下,就笑著以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別再想那件事了,你就只有兩個姑娘,都給了我一個,我還要啥子呢?還有啥子禮物比姑娘金貴呢!
終于見到了她開心的微笑。
(作者為原永善罐頭食品廠下崗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