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惠明
父親原名郁鐘瑞,字文源,1917年出生于上海小南門,孫鈿是他的筆名。小學畢業(yè)后父親進了上海大同大學附中,隨后便就讀于大同大學?!熬拧ひ话恕笔伦兒?,愛國運動日趨高漲,十幾歲的他也參與了運動。1933年父親開始從事革命戲劇和文學活動。1934年父親進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讀書。“七·七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正在留學的21歲孫鈿毅然歸國,于7月20日回到上海,隨即參加了“留日學生抗日救亡協(xié)會”。緊接著他參加了新四軍,并秘密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后不久,父親受黨組織委派去香港從事地下工作,受廖承志直接領導,負責主編《僑胞》《東江》等刊物。
解放后,父親到寧波從事教育工作,1953年任寧波衛(wèi)生學校副校長,兼管總務和講授語文。1955年5月父親因與胡風多年的筆墨交往被逮捕,成了“胡風反革命集團骨干分子”。他堅信自己對黨忠心耿耿,經(jīng)得起任何考驗。蹲了一年多監(jiān)獄后,他被宣布釋放,結(jié)論:不是叛徒,不曾投敵當漢奸,也不是胡風分子,可以恢復原職。
可是世上事情從沒有這么簡單。回甬后,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不斷遭遇冷落,他不僅不能回到寧波衛(wèi)校,一度連工資也領不到,而只能在街道暫領點生活費。
我1951年出生在寧波。1958年9月在民辦湖西小學分部讀小學一年級。1959年5月,因為父親的原因輟學,去壓賽堰牛奶場放牛。
1966年3月我就跟隨父親開始養(yǎng)蜜蜂了,先是在莊橋火車站后面的一個小村莊放蜂,采油菜花、紫云英花蜜,直到5月中旬花期結(jié)束。蜂場轉(zhuǎn)移到諸暨采烏柏樹花蜜。接下來又到慈溪采棉花蜜,到上虞、曹娥采絡麻花蜜。然后又轉(zhuǎn)移到上虞、豐惠、清水塘采野菊花蜜,準備越冬。
清水塘是個小山村,十幾戶人家,環(huán)境很美,我們就借住在閑置的棚屋里,雖然四面漏風到也愜意自在。蜂場的蜜蜂已從春季十箱發(fā)展至二十多箱。
金秋時節(jié)快到了,也就是農(nóng)歷九月十二日,我倆清晨去鎮(zhèn)上買了一大塊豬肉、魚、蝦再加一大包長壽面。我早就期盼這一天了……那天是我父親的五十歲生日。鄉(xiāng)鄰們前來道賀,有人拿來雞和蛋,魚和蝦,也有青菜、蘿卜,葷素都齊了。父親叫我拿出最好的紫云英蜂蜜,泡茶招待來客,吃大肉面,慶祝生日。
父親選擇養(yǎng)蜜蜂是為了避開喧嘩的人群糾纏,專揀青山綠水以樹木花草為伍,焦蟲鳥禽作伴獨自享受著詩詞的創(chuàng)作過程。我曾見到過他手拿著養(yǎng)蜂雜志站立在小溪邊的坡上朗誦著“自古蜜蜂愛鮮花,今朝花蜂又相逢,蜜蜂對花真心愛,鮮花開放等蜂來”和一些我聽不懂詩句。
一天到晚父親總喜歡寫寫畫畫,寫好后就把它燒掉,燒完后又繼續(xù)寫不知在忙些什么。有外出幾天才回來。
現(xiàn)在總算明白了當時的父親是去會文人墨客了。那時正是寫作的黃金年華。
1972年父親從“五七”工廠被精簡,只能自謀出路“干老本行”——油漆匠,以此維持生計。油漆活是父親流亡到日本時勤工儉學學會的,現(xiàn)在用上了。他開始為人家油漆家具、雜物,后經(jīng)過友人介紹,去油漆商店的門面、招牌等。從東門口的“利民五金商店”“國營鐘表眼鏡商店”直到“兒童用品商店”。當年,我就一直在父親身邊幫忙。我們?yōu)榈谌嗣襻t(yī)院漆過(無菌室)病房、病床等。也給學校油漆過黑板、課桌椅子,門窗……
我時常見到父親在油漆時的一些反常之舉:如黑板無菌室和其他物品,當做好底油后就在上面涂寫,有日文英文德文俄文也有中文??谥心钅钣性~但是又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現(xiàn)在才知道他是在譯詩句)
文革時期,暗地里幫助我們的好人還是不少。
當時我在寧波磚瓦一廠工作,我總是用休息時間幫助父親一起作業(yè)。一般每到星期日都是上午作業(yè),中午在外面吃飯,下午休息。我們時常去“江左飯店”吃中飯,點的總是三菜:糖醋排骨,家常豆腐,大湯黃焦,加一瓶啤酒,六兩米飯。有時換肉絲糊辣,咸菜帶魚,半斤老酒。
飯后我和父親常去“大眾浴室”泡澡歇息。我時常會給父親搓搓背,在搓背時見到父親右小腿上的一塊傷疤,我好奇地問:“爹爹,這塊疤痕是怎么來的???”他總是不愿意說,在我好奇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追問下,父親嘆了口氣,訴說了實情:“那是在大別山穿越鬼子封鎖線時留下的。當時我們部隊48位指戰(zhàn)員一起去執(zhí)行一項特殊任務,晚上八點準時出發(fā)。因天黑又無法照明,每個人只能在臂上綁一條白毛巾,后面的人看著白毛巾行走,在接近封鎖線時,鬼子的槍聲響起,不斷向我們掃襲,子彈嗖嗖從耳邊飛越,接著槍炮聲四起,炸得天塌地崩,而我們只是一股勁地向前沖。猛然小腿一熱,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差一點跌倒,我強忍著,心里默默念著:不能倒下,不能倒下,跟上,跟上……”
“在朦朧的晨霧中到林澗停下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右腿上的傷口染紅了整個褲腿,子彈穿透了小腿。清點人數(shù)時,發(fā)現(xiàn)在場的只剩下17位戰(zhàn)友了,有31位戰(zhàn)友再也沒有跟上來?!敝v到這里,父親的眼眶逐漸變紅了,氣急喘喘地說了句:“這些都是英雄,有些連名字都不知道,他們雖然沒有墓碑,但他們永遠活在我的心中?!?/p>
聽到這時我心里全明白了。我說:“都是我不好,又讓你傷心了。”先烈們不屈不撓的精神,讓我永遠銘記。
1980年10月的某一天,我在廠里上班接到父親來電說:“今天公安部門通知我可以平反了?!蔽腋吲d得跳了起來。請了假下午就陪同父親一起去了寧波市公安局,那時公安局在鼓樓旁。我倆走了進去。接待我們的一位官員是省里派來的,見到我們滿面笑容,開口便說“我代表政府”,他一邊握手,一邊噓寒問暖……會談氣氛一直都很友善。最后宣布:“恢復名譽、恢復黨籍?!辈㈥P懷地說:“有什么要求(包括子女)都可以提,定會幫助解決?!备赣H微笑著說了句:“感謝黨和政府還我清白,我們沒有任何要求,謝謝!”“好的,不論何時,只要有困難隨時可以向組織提出來,會盡量幫助解決?!?/p>
回家的路上我又聽到父親輕聲有力地念著:“一場暴風雨已經(jīng)過去,日輝灑向祖國的每一寸土地,生命沐浴著陽光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塵封已久的種子開始復蘇,……我向著天空高聲吶喊……”能在暴風暴雪中生存下來真的不易。我們都很理解父親當時的心情,壓在身上的千斤石終于落地了。
父親平反復職之時,社會上正好掀起“高考熱”“外語熱”,很多人找上門來要求補習。父親一天忙到晚,總是笑呵呵的,來者不拒、有求必應、分文不取。父親還對我們說:“現(xiàn)在正是我們報答社會的大好時候,只要他們肯學,我們忙碌些也是應該的?!?/p>
1981年秋,寧波十中并入寧波三中,父親從十中的副校長崗位上來到寧波三中擔任副校長。直到2011年6月臨終,他還有好多篇未改完的文章。
上世紀80年代初父親分配到黃鸝新村一套70平方米住房,他高興極了。大批求學者蜂擁而來,海內(nèi)外友人往采頻繁,四樓樓梯被踏得嘭嘭作響,直到2011年6月從未消停過。
市政府、教育局、學校及各界有關領導對我父親離休后的生活十分關心,曾多次提出要為他改變環(huán)境。父親總是笑著一句話:“我現(xiàn)在的環(huán)境不錯,謝謝對我的關懷?!保ú粨Q住房的另一個原因,怕搬遷后有些友人想尋找他就不容易了)
上世紀90年代初父親帶我到新芝賓館見他的堂兄于光遠。于光遠到寧波來是為了建造杭州灣大橋前期考察和市調(diào)及可行性數(shù)據(jù)分析。于光遠原名郁鐘政,和父親郁鐘瑞他們都是鐘字輩的,從小他倆就特別講得來。他倆見面懇談許久。其中于光遠談到他從海外歸來時還是父親推薦他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父親還是入黨介紹人之一呢,說完哈哈大笑。
父親的腦梗塞毛病始于好多年前。從2006年起每年都靠住院醫(yī)治、藥物調(diào)養(yǎng)維持著。父親是個學者,活到老、學到老。他熱衷于培養(yǎng)下一代。在最后的歲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囑咐我:“把我的遺物全都捐獻給有關部門,這是我留下的最后一些教材?!?/p>
2005年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之際,中共中央、國務院、中央軍委向全國抗日老戰(zhàn)士、愛國人士、愛國將領頒發(fā)了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勝利60周年紀念章,我父親也榮獲一枚,現(xiàn)已將它和其他一些物品一起捐贈給寧波教育博物館。
父親雖然離開了我們,但我時常會夢到父親臉帶微笑一拐一拐朝我走來,仿佛永遠活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