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星元,山東蘭陵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詩歌月刊》《北京文學(xué)》《芒種》《延河》《散文選刊》等。曾獲第21屆全國孫犁散文獎。
大地若要養(yǎng)活一個人,勢必要吞噬一個人。這是土地和祖先簽下的契約。
古老的契約,被祖先刻進(jìn)了骨頭里,然后伴隨著家族的繁衍、擴散,不斷裂變成無數(shù)枚小芯片,植入到子孫們的骨頭里。這隱藏在體內(nèi)的永不褪色的胎記,就是一個家族最為高貴的標(biāo)志。
作為簽約者的子孫,在大地之上生活,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契約的存在。放眼三界,我們渺小如微塵。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比微塵更加渺小,更加脆弱,更加不堪一擊。我們有著比微塵更為繁瑣的需求,這是人類這一生物群體活著的依靠。正是這種依靠,成了直擊我們的致命弱點。
與大地簽訂契約,是祖先和大地彼此的信任和妥協(xié)。我們有著大智慧的祖先,借此為我們在大地上生活尋求到最嚴(yán)絲合縫的理由。
我們背負(fù)著神圣的契約,像背負(fù)著祖宗,虔誠而有序地活著,從來都沒有出現(xiàn)差錯。
當(dāng)然沒有出現(xiàn)差錯——祖先在傳授給我們契約的同時警告過我們,當(dāng)簽下契約的我們一旦背離了約定,必然會走向覆滅。
契約就是我們的圣經(jīng),它的光輝甚于太陽。只有在契約的照耀下,我們才有資格梳理自己的生活。
我們卸下黑暗,開始在大地上修建房屋,合眾人之力,將地基打得足夠深,深到似乎能探到大地之心。再從大地上搬來石頭、扛來木材和氈草,筑成房屋。然后,我們在房屋構(gòu)成的村莊里馴養(yǎng)從大地上搜刮來的牲畜和禽類,在房子里安放下自己的靈魂和祖先的牌位,以示扎根的信心和決心。
原野之上,我們借助鐵木之器,撕開大地厚重的皮膚,借助它的血肉,豢養(yǎng)自己賴以生存的草木。小麥、大豆、高粱、稻子、花生、谷子……我們按照大地的吩咐,為這些高貴的草木命名。所有的草木都在大地上落地生根,并將延續(xù)大地賜予的姓氏。我們由來已久的對草木的虔誠,就是我們對于土地的虔誠。
土地從來都不辜負(fù)我們的敬畏,它用最肥沃的肉來培植草木,用最純粹的血來滋潤草木,以恰到好處的力氣,抬高這些被我們稱之為糧食的草木。草木們每高一截,我們的虔誠也跟著高一截;草木們每壯一分,我們的虔誠也跟著壯一分。
遵照約定,我們等待大地賜予的豐收,兼帶著在村莊生兒育女。
在等待的日子里,有些人還要抽出空閑去一次遠(yuǎn)方。出發(fā)之前,他們將以牛羊之祭獻(xiàn)于大地,祈求一路平安。他們中的一些人將會成為一方土地的開拓者,他們隨著太陽升起或下落的方向走去。沒有路,他們就用腳步試探著在大地柔軟或堅硬的腹地上一步步向前行進(jìn)。走累的時候,大地會扶著他們的影子,支撐著不讓他們倒下。他們會穿過豐草地、穿過戈壁灘、穿過眾多的河流或跨過眾多的山岳。他們有的會走到不想再往前走了,就折回來;有的會一直向前走,直到把自己走丟。他們中的某個人會走進(jìn)一個陌生的村莊,愛上村莊里一個陌生的寡婦,讓寡婦為他延續(xù)子嗣。他們中還有一個人則會愛上另一片無人耕種的土地,并和那一片土地簽下契約。
這些遠(yuǎn)行的人,有些會滯留遠(yuǎn)方,永不回來。有些則會惦念著自己在大地上種下的莊稼,風(fēng)塵仆仆地回到村莊。
等他們從遠(yuǎn)方歸來,莊稼們已經(jīng)成熟。
莊稼成熟的季節(jié),空氣都是香的,香得土地都柔軟起來,香得河流都緩慢下來,香得云彩都探出頭來。我們的道路鋪了起來,我們的木排車造了起來,我們的牛馬也肥了起來。我們駕著車撲向大地深處,又駕著車從大地深處慢吞吞地向著村莊走來。馬車之上,是莊稼們構(gòu)成的緩緩移動的山丘。
房屋與房屋之間,村莊的空地上,被高高地壘起來的莊稼們,它們的呼吸此起彼伏,顯得生機勃勃。我們多想在此刻深情地感激大地,感謝大地給予我們的慷慨饋贈,但我們內(nèi)心的甜蜜已經(jīng)疲憊得說不出話來。
但我們相信,我們內(nèi)心的感激,大地一定會一一記錄在案。因為,大地有靈。
大地有靈。在世間活著,所有的事情都逃不出大地的耳目。
湖泊是大地的眼睛。湖泊安穩(wěn)如鏡,與天空構(gòu)成不朽的對峙。對峙之間,是花鳥魚蟲肆意的存在;對峙之間,大地與天空彼此暗生愛慕。那高傲的天空,沉醉于大地幽深而廣闊的眸子,有時,它會趁著大地不注意,將自己拋到湖泊中沐浴,順帶著梳洗一下被叫作云彩的羅衫。面對鉆進(jìn)自己瞳孔里的女子,面對自己愛慕的女子,大地盡力憋住自己的呼吸,但偶爾仍會顫動一下內(nèi)心?;艁y的內(nèi)心一旦牽動湖面,天空必然會迅速轉(zhuǎn)身,竄回高處。
風(fēng)是大地的耳朵。在大地那里,沒有什么秘密可以稱得上是秘密。風(fēng)無處不在,它們躲在草木之下,躲在天空之上,躲在房梁之間,伺機而動。每個人說過的話、做過的事,大地都將知曉。夜幕降臨之后,眾生各自歸位。大地總是會借助各式各樣的風(fēng),巡視自己的領(lǐng)地。那些風(fēng),有時會挑起一場野火,有時則會掐滅一個履行完契約的人的呼吸。
鳥是大地的嘴巴。鳥翼掠過天空,就是大地對天空的親吻。鳥兒跳在植物上,就是對植物的撫慰。鳥兒與我們對視,必是大地有什么要緊的話想要告誡我們。自祖先以來,我們總是將鳥的鳴叫視為另一種生物的言語,再抬高一點,我們詩意地稱之為“天籟”,其實不是這樣的。那些鳥兒唱起歌,其實是大地對世界的一種言語表達(dá)。這歌聲里,有熱愛,有警醒,有悲傷……這看似簡單的歌聲背后,往往關(guān)乎著我們尚不能領(lǐng)悟的自然和哲學(xué)問題,我們很少去認(rèn)真聆聽。
生物學(xué)告訴我們,萬物源自水。祖先們卻告訴我們,人類來自大地。我們的母胎就是大地,我們的顏色就是大地的顏色。因此,人類的每一種宗教,它們信仰的核心,最終都必定指向大地。而巫師,作為宗教的守護(hù)者,就是大地在人世間獨一無二的代言人。
在魯南,作為大地的代言人,巫師隨意地散落在各個村落,行使著沒落的部落長老的職責(zé)。他們幾乎是清一色的老人,每一個都行將就木的樣子。但是,他們一旦戴上了具有象征性的面具,整個人就活了。
那些戴著神秘面具身份高貴的巫師,他們在向大地稟告我們的敬畏和感激——播種或豐收之際、災(zāi)難或歡悅之際,他們都會在大地上跳起粗獷的祭祀之舞,他們像一支支遠(yuǎn)古的鼓槌,敲打大地這一面神圣之鼓。他們強壯而有力的步伐,把我們的心肺都快要踏出來了。
大地一定感知到了我們的虔誠。原野之上,把火埋進(jìn)大地的人已經(jīng)遠(yuǎn)去。大地養(yǎng)育的另一場火正在地下向上探頭,它將隨著鼓聲竄上來,燒紅遠(yuǎn)處的天空,以為回應(yīng)。在此之前,我們的祖先相信,那代表人類文明的第一把火,就是來自大地。就像我們來自大地一樣。
我們終究會成為人世間的一抷土,這將是我們活著的證據(jù)。并且,我們還將以土的形式和大地一起繼續(xù)存活。
來自土,又化為土,這是宿命。而走向宿命,這是一件多么莊重的事。這也正是死亡的儀式遠(yuǎn)比新生要繁瑣而肅穆的理由。那些與大地完成契約的祖先,他們畢生圓滿,他們心無掛礙,他們已把吃過的糧食還給大地,已把走過的路還給大地,他們還要把自己還給大地,完成一個誠信的守約人應(yīng)當(dāng)完成的約定。
這些完成契約的人,他們的一生伴隨著棺木,被高高地抬起。在長跪于地的子孫們的仰望里,他們從村莊出發(fā),穿過河流,跨過山崗,途經(jīng)草木,去往大地的腹心,最終與大地融為一體,抬高大地,并成為大地。
活著的人從墓地前轉(zhuǎn)回村莊,繼續(xù)生兒育女,繼續(xù)恪守著祖先和大地的契約。
我們翻耕大地的時候,偶爾會翻出一些骨頭的碎屑。再過些年,它們將會腐爛,最終無跡可尋。而新的骨頭碎屑,又將會在同一個地方出現(xiàn)。我們整理草木的時候,也總是會握到死去的祖先們的呼吸,那些悠長而安穩(wěn)的呼吸,比他們生前還要和緩,這往往會讓我們陷入欣慰和思念中。
我們活得豐盈而滋潤,這是祖先們的庇護(hù)。在一場農(nóng)事收割之后,在下一場農(nóng)事到來之前,我們總要懷揣著敬畏之心,祭拜與大地長存的祖先。
祭拜祖先,其實就是祭拜大地。
當(dāng)我們虔誠地祭拜祖先的時候,正是大地接受著我們的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