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瀧
臺(tái)上臺(tái)下。人們浸泡在哽咽、號啕和淚水的海洋。
玄色幕布尚未拉上,于水直挺挺躺倒在血泊里。而于水的姐姐幾乎是旱地拔蔥,跳上戲臺(tái)趴撫著弟弟的軀體哭喊起來。
哭聲可以傳播,甚至可以傳染。
就怪劉恩那一刀。本來在演戲,但到最后,劉恩竟然拔出一柄長劍,撲哧從前胸捅過于水后背。劍柄幾近陷落,劍芒筍尖般于后背突兀而出。血,噴濺四溢,在陽光下,灼目如花。
“吆西,吆西!”巖下晉三坐在前排的太師椅上,把雪白的手套往戲臺(tái)上扔。
于水昨天一早回的銅臺(tái)溝。
于水是黑山游擊隊(duì)交通員?;劂~臺(tái)溝,他帶著任務(wù)。劉恩派人報(bào)信兒,小日本盯上了銅臺(tái)喇嘛廟的金佛手,要他將金佛手帶回游擊隊(duì),保護(hù)起來。
豈料,于水前腳進(jìn)村,在劉恩家剛剛端起水碗,巖下晉三就帶兩名偽軍闖了進(jìn)來。巖下的眼睛儼然野黃蜂,鼓突,貼著于水眼睛問:“你的,什么的干活?”
“他的,良民,大大的良民。”劉恩急忙說道。
“良民證的有?”巖下伸出光潔白嫩的右手。
于水怔愣,劉恩扯他衣袋,說:“太君要良民證?!?/p>
于水的汗水倏地出來了。昨天,劉恩才把自己做的假證給他。能蒙混過關(guān)嗎?他遲疑地把證件掏出來。
巖下把良民證貼近自己眼睛,覷。紙張淡黃顏色,封皮印有喀喇沁右翼旗殷紅的印章,和真的別無二致。巖下扯過于水的手,狗一樣,嗅,說:“你的,有肥皂味,不是農(nóng)夫!”
劉恩忙說:“他是唱戲的,膽小,和我一樣?!?/p>
“唱戲?吆西。明天的演,我的要看?!?/p>
這個(gè)駐扎錫伯河川的日軍曹長,率日偽軍在銅臺(tái)溝炮樓駐守,是不能得罪的。
巖下嗜好中國戲劇,或看或演,很癡迷。當(dāng)然,他要于水演戲,乃一箭雙雕:不會(huì)演戲,一定是八路!
誰知居然演得這般好。
“吆西!人死了的,吆西!”巖下醉了一般,踢踏著牛皮鞋回了炮樓。劉恩這才對于水的姐姐說:“我們這是演戲呢,是障眼法,你怎么當(dāng)真了呢?”
于水忽地坐起來,說:“嚇?biāo)牢伊?!?/p>
于水的姐姐捶了劉恩一拳:“把你能的,又是血又是刀的,我哪經(jīng)過這個(gè)?”
劉恩說:“于水,走,我們琢磨大事去?!?/p>
在暗室,劉恩點(diǎn)燃蠟燭,從紅綢布里拿出金佛手。佛手與真人的手相似,微握,呈蓮花狀,熠熠閃爍,具有陽光與醍醐的溫暖和力量。劉恩說:“這是銅臺(tái)廟鎮(zhèn)廟之寶,日本人一直覬覦呢,放在銅臺(tái)溝很不安全,我們要設(shè)法將其送到游擊隊(duì)?!?/p>
于水說:“嗯,鬼子把炮樓蓋在了我們家門口,是該想個(gè)法子了。
“我有法子?!?/p>
“有了?”于水驚詫。
“我們還要給巖下這老小子演一出戲!他是戲迷,我們就請他看戲?!?/p>
“怎么,借機(jī)除了他?”
劉恩瞇縫著眼,說:“天機(jī)不可泄露?!?/p>
翌日,欲去炮樓邀請,巖下卻找上門來,指著于水說:“我要和你演對手戲,看你是不是好演員的干活?!?/p>
戲臺(tái)上,按著巖下的意思,于水是捅人的人,巖下是被捅的人。在后臺(tái),于水抓起一把真劍,卻被劉恩壓住手腕,遞給他那柄演戲用的能夠收縮的橡皮劍。演至關(guān)鍵處,就見于水拔出一柄長劍,撲哧從前胸捅過巖下后背。劍柄幾近陷落,劍芒筍尖般于后背突兀而出。血色彌漫,在陽光下,灼目如花。
又頃,撲通倒地的巖下一個(gè)鯉魚打梃跳起來,上去拍劉恩和于水的肩:“吆西!”
之后,巖下將戲裝一脫,要和于水轉(zhuǎn)換角色,繼續(xù)演戲。劉恩皺下眉頭,將他們引入后臺(tái),分頭化妝。
觀眾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
演著演著,只見巖下拔出長劍,對準(zhǔn)于水胸膛刺去。于水下意識用手一擋,寶劍呼嘯而至,眼睜睜的,血光四濺,噗,于水左手從腕部飛落,跌至戲臺(tái)。
??!人們大張著嘴,閉不上了。
于水哎喲一聲,捂著手腕,在血泊中,翻滾。
劉恩臉色灰黃,汗水污濁,說:“太君,你用錯(cuò)了劍,這是真劍。”說罷,他接過巖下手里的寶劍,一揮,身邊的桌案竟咔嚓掉了一角。
巖下眼睛直了,盯著那只血染的手,用手捂住了嘴巴。
劉恩喊:“救人要緊!”
人們套上馬車,將于水和斷手一同裹在棉被里,往縣城拉。
在村口,巖下堵住了眾人。他粗暴地掀開棉被,拽過于水的左臂看。左臂大部纏著紗布,尤其手腕,像腫脹的倭瓜,血跡斑斑。巖下厭惡地?fù)]揮手,馬車絕塵而去。
沒人知道于水的手后來康復(fù)得怎么樣,但后來逃荒到外地又回來的老鄉(xiāng)說,他有一次見到了于水,怪了,他又“長”出了一只新手……
于水的手有沒有重生不得而知,反正金佛手如今在博物館完好無損地陳列著呢。
選自《小說月刊》